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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我们笑。方西树把球塞在我怀里大步跑到前面去,我看见沈佳的手几次被方西树拉住又挣脱,如此反复几次,像是小孩子在做游戏,最后,沈佳还是把手交给方西树,而且还把头靠在方西树的肩上。

  真是一对幸福的情侣,至少当时我是那么觉得。

  杨哲说:“认识你很高兴呢。”

  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说这样的话。

  “为什么呢?”

  “你和方西树是完全不一样的。”

  “什么不一样?”,我歪着脑袋等着他的解释。

  杨哲很是不善于表达的孩子,他的脸又微微泛起了红色,他比划着:“其实我也说不清楚,也许是种感觉吧,比如说你的头发,你的样子,你说话的方式,你的随意与洒脱,你和方西树一点也不一样,他什么事都做得一板一眼,是所有人眼中的好学生。可你不一样,从小到大,我都没有和你这样的人接触过。”

  我看着杨哲。

  我伸手摸了摸被染成黄色的头发,它们被理发师剪成了最时尚的发式。我想了想自己刚才的胡说八道,那些有点黄色的笑话。我再想了想自己和方西树之间天差地别的成绩,倏然之间明白了。

  “你……是说,我……是一个……坏孩子!”

  杨哲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其实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呢?”

  这时,方西树回过身来冲我们喊:“你们俩快点跟上来啊。”

  他的话被拦断,再也没法继续下去。我说,走吧。于是我们沉默不语地一起走向前去。街道上开始有喧嚣的人群和声音。我们两个面色青嫩而干净的少年风尘仆仆一言不发地在尘土飞扬的街道行走,仿佛是天使一样——我一直这么自恋,我觉得少年是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每个人的少年都像天使一样美丽。

  隔着一张桌子,我非常安静地看着方西树,他说着许多我所不熟悉的话,一瞬间使我觉得陌生起来。其实分开才短短的半年,彼此就觉得有了隔阂。见面的时候除了打球,再没有其他共同语言了。

  我们的友谊是那么脆弱,经不起半年时光的考验。

  也许不久的将来,我们真的会分道扬镳。我们毕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们学校里所有的人从上到下包括收拾厕所的清洁工都瞧不起我们职专的学生,那种目光里的蔑视即使沉默即使虚伪地说着好话也掩饰不住,而职专的学生则愤怒得像是一头头小豹子,我们那么不甘被蔑视,极力地维护着自己最后的一丝自尊。这个城市最有名的小混混一直出自我们这里,我们瞧不起方西树还有杨哲他们的软弱与胆小。

  我忽然就觉得绝望。莫名其妙的绝望从身体里浮上来,如同一束光影,冰冷的紫色,在赤裸而刺目的阳光下,渐渐固化为一把利刃,在喉咙处破裂穿出。我不得不抬起左手遮挡强烈的阳光,右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防止伤口的暴露。可是,沈佳笑了,她的笑声夸张而无节制,像是一朵在阳光下盛开的妖娆的花。

  方西树说:“你平时不是挺能说的吗?怎么今天一言不发?”

  我说:“哦,你们吃吧,我有事,要回家了。”

  方西树说:“什么事啊?反正又不是你付帐的,有沈佳就好了。”

  沈佳说,“知道你没钱,又不会叫你请客,你怕什么?”

  我站起来的身体像是被一种无形的重量压了下去。我的目光从沈佳的脸上掠过,方西树赶紧打圆场,沈佳,你胡说八道什么?谁说缸子请不起了,今天这顿还真要缸子请了。然后他干巴巴地笑了几声。

  谁都没有话说了。

  于是时间陷入了无声。

  仿佛只剩下了我自己,我失去了名姓与面孔,置身于虚无之中,窗外一切如旧,喧嚣繁杂。炸苞米花的香味飘了进来。我看见沈佳使劲地缩着鼻子,把那香味给吸了进去。风停了,寂静之中,我听见了叶子落下了枝头,砸向了南方的十一月的死亡。

  漫长。如同一场无休无止的凌迟。

  后来我听到了有刀切割着时光的声音。

  杨哲说:“今天我请。”

  来路不同的两条直线,无限延长,相遇、交叉而过,时光不会回头,谁都回不去。就是这样,我们奔着不同的方向,义无反顾,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有一些人,有一些事,是这样的,你们奔向的是不同的终点。

  我长到十七岁的时候,终于明了,没有任何一个朋友会是你一辈子的朋友。

  在职专,我有了新朋友。我亲切地称呼他狗子。他喜欢戏弄老师,会在夜晚的时候撬开教室的窗户跳到讲桌上撒尿,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比我更无耻更肆无忌惮地讲黄色笑话,他就是那么一个人,有时自闭到一句话都不说,有时旁若无人滔滔不绝。他来自北方,父母是北方一个小城的炼钢厂的工人,下岗之后就来到长江以南的这个城市,他有着高大的身材和好看的眉毛,操着一口听起来特别豪爽且坚硬的北方话。在职专,我们没有快乐可言,除了摆弄着一把贝司和吉他。有一天他突发奇想地说:“缸子,要不咱们成立一个乐队吧!”

  我摇头笑笑:“就咱俩?”

  他点头。

  “能行吗?”

  “行。”

  我们开始老是往城北跑,那里是搞地下音乐的年轻人的聚集地。我们俩啥也没有,没有设备也没有鼓手和键盘手,更要命的,是我们俩个破锣嗓子,根本没法做主唱。我们俩去做队伍,简直是个笑话。

  可是生活太他妈无聊了,除了自娱自乐,还能做什么呢?那时开始,我成了一个愤怒的青年,而我,并不自知。我们在城北开始打架,打得头破血流,我从没退缩过。我们常常是踩着凌晨两点的光影走在回学校的路上,为着刚才在酒吧里的斗殴而胆战心惊。

  狗子说:“你虎啊!”

  “你说啥?”

  “我说你虎,你是一个二百五!人家不过是骂你一句你就抽风!”

  “他骂了什么?”我目光笃定地看着狗子。

  “他不过是骂了你一句‘你他妈没老子教育你吧!’对吧?有啥大不了的。”

  “是没啥大不了的,他骂我祖宗我都不跟他急,可是……”

  “可是……你这一打,把我们乐队的希望都打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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