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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日子翻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妈妈那个国营单位改为股份公司,薪酬体制也相应做了变动。妈妈是销售,实行提成制,没业绩没提成,她必须外出开拓客源才能养得活家。就这样,她陡然忙了起来。于是周末的探视任务由我来完成。

  我想这应该是我和陈勉共同的期望。

  记得第一次单独去见他。我迷路了。

  迷路起于我的贪玩。那是个挂着薄雨的秋日,我跳下车后,看到不远处有一农人正骑着三轮车过坡。路滑兼车里果实累累的缘故,车硬是踩不上去。我见状,放下给陈勉装食物的网兜,过去推车。

  在我的帮助下,车子顺利上了坡,农人扔一个苹果谢我。

  我咬着苹果,带着"一览众山小"的豪情环顾四周:南面是一大片开阔的田畴,收获后的田地有着悲欣交集的复杂面孔。天空浓墨重彩,视线交会处,云层低得好像在吻别即将冬眠的土地。西面是一大片子林子,深厚浓酽,有森森的神秘气息。东面则露出一带河的背脊。雨的激荡下,有温婉与雄浑的双重美感。那大概就是京杭大运河了。我生来爱水,决定看看去。

  可运河看着很近,实际上离得挺远,它似怕我一样,我每前行一步,它便后退一步,茫无终点。慢慢地,我不知自己身处何方,所为何来。我的目的似乎只在于攻克那条害怕我的河。

  差不多有两个小时,我才摸到河边。河岸坚实,河面苍茫。雨大了些,击在水面,翻出腾挪的浪纹。时不时的,有船过去,有轰隆响着的轮船,也有轻摇慢划的渔船。透过半露的帘幕,可看到船里人家的生活模样。厨房、客厅、卧室。家在漂流,这给了我异常浪漫的想象。

  那日,我就坐在岸边,看一只只船,徜恍于漂泊的梦境,直至陈勉汤汤水水地寻来。

  他站在我身后,手里拎着被我忘掉的网兜。脸上的惊惶已经过去,只剩了漠然。他大概在雨中等了太久的时间。

  "好玩么?"他把装着红烧肉的兜扔到我面前。

  "好玩。"我未改色,目光盈盈。我从来就不怕陈勉。他生气尤其不怕。

  他说,下次你别来了。人丢了,我负不了责。

  我说,下次我还要来。人丢了,你就在这里找我。我又指着烟雾里的船说,"陈勉,我长大后想买只船,坐在船上,去很遥远的地方。"

  他没好气地说:"你为什么想去那么远的地方。"

  我说:"好玩啊。陈勉,除了W市,你去过哪些地方。"

  他想了下,好像那些个地名是个珍宝,他不想那么轻易掏给别人看,"广州、深圳、大同、郑州、武汉……"

  "这么多?"

  "我跑货运嘛。有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在路上。我跟你相反,那时候,就想着停下来,好好睡一觉,醒在自家床上,床头有热饭吃。"

  "这样--"我感叹着。总觉得我的理想比他要唯美一点。

  这块地方,后来成了我们经常光顾的所在。有一块很大很平整的青石,上面坐个人就是一块望夫崖。石块后,有一小排野生的桑树,树下疯长着离离的草。运河上方刮过来的风有微微的鱼腥,但是浩瀚敞亮,像明镜。

  我原本并不会游泳。有一次下岸抓螺蛳,被浪涛卷进河内。陈勉怕我淹死,便下决心教我。

  那是15岁的夏天。中午时分的日头火气十足。光线弥散在天地间,网一样,无处可逃。农人都在午睡,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轮船的马达和风流转的声音。

  我和陈勉在浅水区。底下有松软的沙子,也有嶙峋的石头。他跟我说着要领,手如何,脚如何,呼吸如何,而后手托着我的肚子缓缓前行。我总是怕痒,咯咯地搬他的手。他不耐,就把我往河里扔。我呛了水,没头没脑挣扎,他才拉我上岸。在他的魔鬼训练下,我花了一周学会。

  学会之后的我,有点如鱼得水,整天整天,就想泡在水里。

  相反是陈勉,在我学会后,没了兴趣,坐在岸边的桑树下看我,手里点一支劣质烟。烟雾在炙烈的光中无迹可寻。只有他的目光,高高的,远远的,如同在别处。

  我们来游水的时候,陈勉往往会多带一条外衣。等我上岸后,让我披上。然后载着我回厂区,洗澡换干衣服。

  我知道他这么做的缘由,我15岁,虽然处在清涩年华,但身体已然有了变化。先是胸部的萌芽。洗澡的时候,总会为那一点点的膨胀而感到绝望。穿裙子前,里头必要衬一件白色小背心,穿下后,要努力把背心下摆绷直,间接地让胸部形状保持平坦如男生的肌肉。然后,我步安安后尘,也来了初潮。在听妈妈介绍说,那玩意将每个月准时到达比你最忠诚的朋友还要依赖你时,我再次陷入绝望。即便是现在,我还老想着,造物主对女人实在不公,一方面要让她们承受分娩之苦,另一方面还要为每月无用的卵子买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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