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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好几次会,爸都让我参加了,爸希望董事会的人认识我,也希望我对畅意的全局有所把握。”

  “觉得他像陈勉?”

  “……”她哑口。

  “就为了他,你放弃教职?你以为你可以找一个炮灰?”

  “不,哥,我想改头换面,重新开始。”

  “告诉我,当初做老师跟现在突然要做人家助理一样吗?”

  安安闷了一阵,“差不多。”

  是日起,我开始关注谢开。这个人工科出身,原本做技术,但是其实更适合做管理。很有才能。考虑问题,逻辑清晰;部署工作,井井有条;为人处事,大方得体。总之事情交他办,很少有差池。他对工作也很投入,那份投入不少把工作当做谋生手段,而是表明了一个男人的野心,他的目标不止是目前这个位子,他要走得更高。他是个人才,如果用他得当,对畅意的发展不可限量;如果不能,他倒戈起来,对畅意的影响同样不可估量。我恐怕安安只是他的棋子。

  安安仍旧在行政部,工作卖力,表现很好,日日走上职业化道路。

  谢开对安安,似乎也很平常,看到了打个招呼,“沈小姐”,客气礼貌,没有多一分亲近。有时候,那些只有少数人参加的高层会议,我会将安安特意安排在谢开身边,整个开会期间,谢开不仅忽略她的在场,甚至全然遗忘她。可是安安却一直充满期待的凝望他,那因为思念而变得凹陷妩媚的大眼睛里躲着憧憧烈焰,简直有不顾一切的缠绵风情。我深为担忧,无法用谢开已有婚约或心思不纯来劝解安安。我深知安安的脾性,越是艰于得到越是不顾一切。

  有次,跟妈妈提起。妈妈恍然了下,说:“也是啊,上次听李嫂说,是小谢送安安回来的。安安最近变化是很大……我倒是赞同安安交朋友。可是,她怎么就不能找个清白一点的?”

  妈妈不久找安安谈了。回我,表示做不通工作。安安死倔,反问她,结婚又怎么样?爱情没有道德之分,再说结了婚还可以离。妈,是哥哥反对吧,哥是怕人家有了平台后超过他。我彻底无语,想想算了,有些人天生能折腾,拥有的东西不算少,但是很喜欢放弃重建,不让她摔跤,她脚都会痒。

  奥运之后没几个月,金融危机在全球蔓延。畅意海外业务急剧收缩,造成相当影响。那阵子,为解决退单纠纷,我疲于奔命。所以虽然说好至多两个月就去见锦年,这分承诺却一直没有办法兑现。

  虽然繁忙,我依然记得每周五看锦年在T报的专栏。跟以前一样,她的专栏以旅途见闻为主,只不过她现在加入了自己的情感片羽,比如:

  C,欧洲的冬天快到了,柏林这个时候会经常性的阴天,伦敦街道到处都是穿着黑风衣的行人,圣彼得堡可能已经有冰凉的雪意,但是在托斯卡纳的斯蒂亚,阳光像蜂蜜一样,金黄、粘稠、甜蜜,深蓝的天,又高又远,完美到让人哀伤。C,天空这么美,可我没有翅膀,不能追随你而去。我只能沿着你的足迹重返托斯卡纳,让曾经感动你的感动我。

  C,我看过你拍的斯蒂亚的修道院、教堂、墓地以及红色的砖房,都是朴拙而粗劣的,好像与人类的文明无涉。你说你就想成为托斯卡纳山上一个穿着高筒胶鞋的农民,自己垒一个房子,养鸡、种菜,砍柴,腌肉,然后要有一个像我一样刁蛮的老婆,一堆调皮捣蛋的孩子,大家聚在一起拌嘴、打架、开怀大笑,热热闹闹过每一天……C,在浮嚣的文明社会,返璞归真往往被讥为矫情,可我愿意把这矫情的梦继续做下去。

  我现在在山上一个叫帕皮亚诺的村子住了下来。白天,帮主人干点杂活,在院子里剥栗子或者修枝浇花铲草皮’晚上,给你写一点文字。山谷很静,能听到风筛过每一道松针的声音……

  C,昨天又梦到你。

  不知道是我中学时候的光景,还是你在南京工作时的光景。总之,那时候我们很好。好像刚看完电影,我们依偎着坐在电影院前的台阶上,面前是闪烁摇摆的城市流光。我好困,一点点打着盹。你却精神抖擞,晃着我,说,哎,我们像不像五线谱上的两只麻雀?我说,两只呆鸟罢了。

  醒来的时候,有一种尖锐的怅然,想,再不会有这样熨帖如棉袄的感觉。

  C,告诉你,又一年的春天到了。春天,是爱情开始的季节,多么美好。忽然想起了越南。因为我在那里曾观光了一场特殊的婚礼。那是大约三年前的事了,我去了胡志明市,就是杜斯拉笔下的西贡。是四月份,天气又潮又热,空气里飘满着木瓜、青柠与鲜花的味道。我在临河的小旅馆住,白天昏昏睡觉,傍晚的时候沿着河散步。有一天,偶然地看到一对新人在河边行结婚礼,女孩子穿着酒红色有玫瑰刺绣的越南裙子,很漂亮;男孩子穿着白西装,有点像梁家辉演的那个角色,看上去有点孱弱。行完礼,他们拥在一起,朝着河水静静看,好似怀念。所有的爱情都有别人没法知道的湿漉漉的隐衷,但是,能像他们那样,经过心灵重重藩篱,结合在一起,也是幸福的。

  ……

  看锦年的文章,总要消化很久,才能把情绪过滤清明。锦年在旅途上缅怀陈勉,忽视我,对此,我连嫉妒都不能。我只有闭上眼,想象在越南或者托斯卡纳或者世界任何地方的锦年,她依旧有让我心驰的魅力,这是一种游离的吸引,只因我知道我绝对不可能如她那样随心所欲地生活。过这种非常规律的生活,除了要资本,也需要有勇气。

  其实,我们大多数人的生命都是平铺直叙的:出生、上学、就业、成家、生子、天伦‘死亡,固守着一份由来已久的稳固的秩序,又被生活的法则牢牢钳制。这样的生活似乎没有什么不妥,但叫人遗憾,感到失落,就像一枚发芽的种子在春天会蠢蠢欲动。但是大多数人心内的那枚种子,都会被理智或规范掐死,只有少数人会被一个偶然绊倒,旁逸斜出,就此改变命运。下场好坏不论,飞落的时候却一定会存在快感。

  我大概就是这类人。门槛内的平和优越不足以让我留恋,门槛外的光怪陆离却吸引着我。纵然知道险象环生,纵然知道最终免不了回归,仍愿意在可消费也能消费的时候一试。

  我也会给锦年电话,多半她说我听。她总是像个话唠一样从一件事跳到另一件事,不给我半点插足的机会。看上去,好像多么依赖我,有多少故事要与我分享,我再不打电话,她的口水都没办法留在口腔了,实际上,我知道,她如此猴急,不过是害怕给我们彼此间留下沉默的尴尬,怕我一沉默就提未来,这些她无力给予我回复。

  再见锦年,已是第二年的春天。我去慕尼黑出差,想见她一面。辗转联系到她,我提出希望她能来德国,因我这边安排很满,很难抽空去托斯卡纳。她沉默了很久,才同意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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