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道是寻常(10)_心雯

十

　　离开慈祥的爷爷，突然到一个陌生的环境。曾经错失的天伦之爱，没有得到偿还，反而因为分开得太久，变得疏离。在家里，每日看着父母和朝颜言笑宴宴，亲密相处，总觉得自己是个外人。

　　六岁入学读书，一直没有开窍，成绩差到不能再差。在老师同学鄙夷轻蔑的目光中，开始厌弃自己，破罐子破摔。

　　十四岁的夕颜，把自己封闭在一个混浊荒芜的世界里。她坐在教室最角落的位置，漠然地看着喧闹吵嚷的同学，不明白他们何以如此高兴。

　　没有友谊，没有亲情，没有温暖，大多数的时候，她都低垂眼帘，逃避旁人的注视。

　　青春发育期，朝颜前凸后翘丰满起来，她反而日益消瘦，又比一般女孩高，找不到屏障来躲藏。人群里，那些有意无意的目光，几乎杀死她。

　　没有人知道，她是多么讨厌学校，多么害怕上学。每日早晨搭公交车，她希望它永远不要到站。眼看学校要到了，心中便生出一股绝望的情绪。张着大嘴的校门，像要把她无情吞噬。

　　走在学校的林荫道上，一步又一步，孤单、沮丧而疲累不堪，她心里忍不住想，这样挫败灰暗的日子，她究竟还能坚持多久？

　　所幸，她终于走出来了，没有让生命耗尽在那一场冗长的折磨里。

　　回顾往昔，有时候，还是很感激那一段成长岁月让她懂得被人鄙视和排斥的心情，认识到每一个孩子都应该被尊重，被平等对待。

　　昔日躲在阴暗角落的丑小鸭，蜕变成了引人注目的白天鹅。开朗大方，宜静宜动。走上讲台，她也能侃侃而谈，慷慨激昂。不说话的时候，她安静平和，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

　　然而，在许多场合，她还是特别注意那些沉默寡言的学生。看到他们或冷漠或躲闪的目光，继而想，他们会不会像自己一样幸运地蜕变呢？或者，她能不能帮助他们蜕变？

　　夕颜念的是师范学院。大四上学期，她到附近一所中学实习，就认识了这样一个少年。少年叫小珂，是班上的差生，调皮，厌学，常常逃课去上网、打电动，考试很少及格。在老师面前，虽是低垂着眉眼，一声不吭，然而他稚气未脱的脸上，却写满倔强和不羁。

　　小珂的班主任，是一个性格粗暴彪悍的中年男人，姓王。夕颜到班上实习的第一天，就看到他在体罚小珂，他狠狠扇了他一巴掌，然后拎着他的耳朵，把他提到教室外面的走廊上，又要用脚踹他。她看得触目惊心，急急上前阻止。王老师一把推开她，气恼地说：“他昨天又逃课了。这样坏的学生，不打不成器！”

　　“这世上没有坏学生，只有不称职的老师和家长。”夕颜脱口而出。

　　王老师愣了一下，盯着面前这个纤弱的女孩，她胸口剧烈起伏着，面色凝重。

　　最终，王老师叹了口气：“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碰到这样一个学生，谁都会失去耐心——连他的家长都不管他了。”

　　夕颜平静下来后，诚恳地说：“王老师，你去上课，把他交给我吧。”

　　在王老师的默许下，她把小珂带到了自己的办公室，用纸巾擦干净他的脸。竟然是个俊秀白皙的男孩，有一双又圆又大、黑白分明的眼睛。

　　在短短一个月的实习期间，夕颜对小珂特别关照，从不呵斥教训他，对于他的每一次小小进步，她都毫不吝啬自己的赞许和鼓励。上课时，她总是特别点他的名，向他提问。下课后，她和孩子们一块儿游戏，开小型的庆祝晚会，还特别给小珂准备了礼物，因为那天是他的十二岁生日。

　　开始的时候，小珂对她怀着本能的敌意和戒备，渐渐地，他接纳了她，不再锁着眉头，不时展露灿烂的笑容。

　　实习结束前，最后一次上课，夕颜站在讲台上，向全班同学告别。小珂举手发问：“老师，你明年毕业后，会回来教我们吗？”

　　夕颜摇头：“就让我们开开心心地相处，欢欢喜喜地告别！”

　　整堂课，她都不去看小珂的脸，因为他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眼中充满泪水。

　　回到学校后，夕颜经常收到小珂的来信，几乎每周一封。在学校沉默不语的孩子，竟然有那样多的话要说。

　　在信里面，小珂形容自己的父亲是“恶魔”，继母是“女巫”，班主任和课任老师是“妖怪”，只有“最最亲爱的杜老师”是美丽的天使：

　　“杜老师，我昨天做梦梦见你了，一个像仙女一般的天使，有一头乌黑的长发，穿一套粉红的纱裙，长着一对透明的翅膀，手里还拿着一根金光闪闪的魔法棒，漂亮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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