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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Chapter 13

  [少年往事]

  彼时,他不叫翟清涟,叫乔轶。

  乔是母姓,轶是母亲为他取的名,“丢失”的意思。因为他是一个生父不详的私生子。

  未婚先孕,生下来历不明的孩子,在那个年代,如此伤风败俗,几乎等同于妓女。在紫竹巷,乔轶和他“淫乱无耻”的母亲都是低贱、卑微、遭人鄙视、厌恶和唾弃的。每每走在路上,都会被人戳脊梁骨:“看,这就是那个没有爸爸的野种,也不知道是他妈妈和哪个男人乱搞生下来的……”

  所以,乔轶尽管有漂亮得让人惊叹的面孔,还是不受大人和小孩们欢迎。这个世上,除了母亲和外婆,没有人真正喜欢过他。

  他能啼哭着降生于这个世界,首先要感谢的就是他的外婆。母亲十九岁时怀上乔轶,本来是要堕掉的,是外婆的一句话救了他。善良的老人说:“留着吧,毕竟是个小生命!”于是,母亲咬着牙,在世俗鄙视的目光中,毅然生下了他。

  母亲生得很美,年轻时号称“紫竹巷一枝花”。有修长的身材,白皙透明的肌肤和一双顾盼生辉的大眼睛。她本来能像紫竹巷的其他女人一样,嫁个老实巴交的丈夫,过着清贫但温馨琐碎的生活,却因为他的出生丢了国营商场服务员的工作,每天早出晚归,在街边摆地摊,一家三口勉强度日。

  乔轶的外貌,继承了母亲的所有优点,从小就是美丽的。当俊美的面孔与破碎的家境相遇,往往孕育出极端的个性。在街头巷尾的冷言冷语中长大,过早尝尽人世沧桑,让他养成孤僻阴戾、冷漠骄傲的性情。在他的心里,只有外婆和母亲是最重要的亲人,为了她们,他可以拼尽一切。

  乔轶由外婆抚养长大,对她有极深的感情。在他十岁时,外婆患上老年痴呆症,病情很严重,母亲却无钱送她去医院。老人痴痴呆呆,不管春夏秋冬,成天裹件破棉袄,头上戴顶黑色毛线帽,像尊塑像般坐在巷口,手里不停地织着毛衣,从晨及昏,由昼及夜。老人一边织,嘴里还絮叨着:“小轶啊,外婆织毛衣给你穿,冬天就不会受冻了!”

  母亲要出摊,乔轶要上学,没有办法照顾外婆。有几天,母亲狠下心,出门前将外婆锁在家里。老人老泪纵横,不停拍着门窗乞求:“快开门,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嘶哑的声线,像颤抖的琴音,又像困兽的呻吟,凄厉而绝望。最终,母亲还是含泪开锁放她出去。

  乔轶每天下午放学,都能看到紫竹巷的人对着外婆指指点点,那些嘲笑和恶意的目光让他无法忍受。而更让他气不过的是几个年幼无知而顽劣的小孩,向外婆扔石头,吐唾沫,肆无忌惮地笑着说:“疯老婆子,嘻嘻,疯老婆子!”

  看到表情无辜、神智不清的老人当众受辱,乔轶五腑六肺撕裂般的疼痛。他本能地怒吼一声,冲上前去。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子汉,要保护自家的女人,不让她们受到伤害!手中的书包成了武器,他狠狠朝他们砸过去,以迅猛不可挡之势,逐个击中目标。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些小孩个个哭爹叫娘,已作鸟兽散。

  不想,这几个小孩也不是省油的灯。一日,纠结了巷子里几个年纪大点的小混混,埋伏在他回家的路上伺机报复。乔轶势单力薄,寡不敌众,三两下就被他们揍翻在地。

  小混混当中的头头,是个十二三岁的男生,仗着是初中生,平时在这一带耀武扬威,作威作福惯了,根本没把矮自己半个头的乔轶放在眼里。他将乔轶打翻在地,一脚踏在他身上,嘲弄地说:“小野种,叫声爷爷饶命,我就放了你!”

  对方轻蔑的口气,让乔轶长期隐忍的屈辱在一瞬间爆发。

  难道因为他是“小野种”就要任人宰割,永世不得翻身吗?乔轶偏不!这个斯文沉静的绝美少年突然发起狠来,完全不顾自己身材瘦小的劣势,扑上去和小混混们拼命……

  这不是普通的打架斗殴,而是一场尊严之战。乔轶脸上淌满汗水,眼睛里燃烧着狂怒的火焰,像一只挣扎的小兽,挥舞着拳脚,向不公平的命运抗争,向所有蔑视他的人宣战!

  当然,结果还是很惨。乔轶被那伙人揍得像猪头一样。他打输了人生第一场战斗,满怀羞辱和愤恨,拖着疲乏的脚步,一步一步艰难地挪进紫竹巷。

  落日的余晖照在他肿得像面包,五官严重扭曲变形的脸上,胳膊挂了彩,衣服被扯破,血迹斑斑。整个人像从修罗场中爬出来一样,阴沉暴戾,只有双眼熠熠,亮得可怕。

  走到巷口,他本想小心绕过外婆,悄悄回家洗去脸上的血迹和泥沙,再换一身干净衣服,下楼来扶她回家。

  没料到,他一眼瞥过去,就看到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女孩,走到外婆身边,弯腰拾捡起掉在地上的毛线球,递到外婆手里。

  更令他吃惊的是,意识混沌,对任何事物都毫无反应的外婆居然伸手接过,脸上还露出久违的慈祥笑容。

  错愕中,乔轶听到女孩用轻柔的声音说:“婆婆,你从早上开始就坐在这里织毛衣,一定饿了。我带了个橘子,剥给你吃,好不好?”

  外婆嘴里咿咿呀呀不知支吾着什么,声音含混不清,连乔轶都听不明白。小女孩却好像听懂了,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橘子,剥开来,一瓣一瓣送到外婆嘴边。

  外婆张开嘴,吃得津津有味。很快,最后一瓣橘子也吃完了,老人嘟嚷着,似乎还想要。小女孩耐心地安抚她说:“婆婆,你喜欢吃,明天我再带一个来。”

  说着,她掏出手绢,仔细地将外婆唇角流出的口水擦干净,调皮地笑:“你吃东西的样子,真像我爷爷。他也老是流口水!”

  这一幕如此自然而熟稔,仿佛已经发生过很多次,又像一幅温馨美好的画。即使多年以后,他早已搬离了紫竹巷,还是忘不了当时的情景——

  江南的六月,栀子花的清香漫天盖地。斜阳的夕照下,满头白发的老人,坐在矮矮的板凳上。她身前的女孩,清秀瘦弱,穿着朴素的白衬衫蓝裤子,那张眉目素净的小小面孔,在斑驳光线的映照下,美丽如栀子花的花瓣,洁白清澈,淡雅芬芳。

  乔轶呆呆地站在原地,注视着女孩转身离开,一直到那抹纤弱瘦小的背影隐没在沉沉暮霭中。

  很快,他便打听到,小女孩的名字,叫杜夕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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