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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好莱坞游击时期
“I like cooking,and I like manied life.I think it’s so bad that marriage is a dying in stituti on now;for many reasons,people need each other less in today‘s life.People give up too casily,including myself.I did try to work it out We loved each other very much but we couldn’t live together.”
——陈冲·答MOVIELINE记者问
“所以,柳青在你生活中出现是偶然的?”作者问道。每触到这个问题,作者总是十分小心。因为她留心到陈冲在与许多采访者交谈时,总是用较概括的话带过。作者认为了解这桩婚姻的始末是必须的,起码的,否则这部传记将缺乏一段相当实质性的内容。倒不是引导读者窥测隐私,但对了解陈冲这样的女演员的成长与成功,她的前夫柳青怎么也算作一个时期的男主角。
不曾想话就那么谈开了。
陈冲:应该说是挺偶然的吧。介绍我俩认识的那个朋友已经告诉了柳青,我是中国影后,得过什么什么奖。那朋友是有心促成我们好的。他说:柳青,你反正也是单身,她也是孤身人,试试看嘛,不成,俩人做个好朋友。”就这么,我们就见了面。彼此倒是挺放松,场合也随便——他开车送我去机场。当时感觉这人长得挺拔,身板见棱见角。我尤其注意到他弓腰、提行李,动作非常麻利轻松,一看就是个会做事的人。脸也长得很神气。朋友已告诉了我,此公在好莱坞做身段教练,也给影片做武功设计,这点从他身段上是不难看出的。
作者:他送你去机场,你们有没有深谈?
陈冲:我一路嘻嘻哈哈讲了我自己一些事。其实他对我的了解比我自己讲的要多,那时候我已经参加了一些电影、电视剧的演出,还演了一台挺轰动的话剧,叫《纸天使》……
作者:陈冲:(插话)尊龙导演的?
陈冲:对。观众也开始注意我了。不过毕竟还没成大气候。他听我讲话的时候样子特认真,说他希望能帮上我什么忙。我突然说:“有件事你可以帮我。”我一本正经沉着脸。他问什么事。我说:“你武功很好,帮我揍个人怎么样?”他吓一大跳,寻思我这个女孩子脑筋有点不对了,在好莱坞住着,一定受人很多气。他特认真地问:“谁?”我说:“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其实我是跟他胡扯,开玩笑的。倒是看出这人有侠义豪气的一面。机场到了,我跟他像是已经熟识了,想继续聊下去。那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使我们觉得亲近。真有点依依不舍似的。我对他说:“哎,我马上要回国了,我们私奔吧!”我们当时的这些玩笑都为了掩饰对对方的好感。而且我一天到晚开玩笑,在玩笑中可以淡化许多东西,也容易让自己看开,让自己对某一类事——比如男女间的相处,不那么当真。那时我内心非常脆弱,对自己的信念很差,所以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有口无心的人可以避免些伤害,和感情上的陷入。
作者:那就是你第一次回国之前吧?
陈冲:嗯。那一阵情绪总是不高,人很低调。从初恋失败后,总想一次新的恋爱开始。(眼睛坦率地平视作者)我好想嫁人,真的盼望跟一个人结婚。我那时才二十三岁,就发现自己是个老婆迷。当然,也因为在好莱坞东碰西碰,碰钉子碰疼了,有个人揉揉,显得特别重要。
作者:读了有关你在好莱坞初期的报道,还有你给朋友的信,好像你那个时期非常忙……
陈冲:(插话。动作很大地一晃手)那个时期的事,我连前后次序都记不清!你得从我那些资料里理出次序吧?是忙。都是些小角色,也做场记,打杂,所以很难记清什么先发生,什么后发生。
(作者想起陈冲发表在《解放日报》上的那篇散文,对某些细节,她作过描述——“电视台招小配角,我涂上口红,放下骄傲,前去应征。被人家左看右看之后,得到一个没有台词的小角色:MissChina,在台上走一走,高跟鞋,红旗袍。)
“还有一次,我得到一个电视台的小角色,有一句台词:“Do you want to have some tea,Mr.Hammer?”我将终生不忘这毫无重大意义的台词。
作者:(突然地)Do you want to have some tea,Mr.Hammer?(颇有意味地看着她)
陈冲悟出,笑起来。又是那种嘎小子式的笑。
一张报纸上连刊了四幅特大相片,标题为:《中国大陆影后——陈冲》。这四幅相片是同时拍下的一个系列,服装和发式都是相同的:一件白底印花连衣裙(有点乡村风格),露肩,扎着宽宽的布腰带。发长至腰际,一半擦到胸前,挡住左侧肩膀。神情也都几乎一样:不谙世故的眼睛直视你,有一点点赌气,和一点点嗔怪。嘴唇使劲抿着:有话也懒得告诉你。
这几幅相片中的陈冲不比“小花”显得年长,是一样的童心在两种状态下迥异的反应。最明显的,是她比“小花”瘦削许多,正像她日记中写的“有生以来第一次,我不用为发胖而发愁。”
那是初期在好莱坞露面的陈冲。
那时她已懂得,硬闯经纪人公司,不会有任何结果。人们不接受她。人们不需要她从中国带来的“最佳女主角”桂冠。或说她的桂冠太不足以消除好莱坞对中国电影的成见。(编、导、演的造作,政治宣传的题材,简陋的制作,等等)甚至在一次谈话中,一位经纪人直截了当对陈冲谈起中国电影,用一种谈儿戏似的好笑口吻:“中国电影都那么……让人看着难受,好像每个故事都在控诉……”
陈冲回答他:“是的,我和你的国家不同,我们的确经历了那么多灾难,生与死的命题是日常命题。我们个人的命运从来就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联系着国家、民族、政治,因此我们不可能不在表现一个人的命运时涉及其他一些大的概念,甚至涉及到中国漫长的历史。而美国人的主要压力来自个人奋斗,个人成败。你们的日常生活是真正的日常生活。我们不是故作深沉,正如你们也不是故作轻松,故做若无其事。”
经纪人蹙眉微笑,显然被陈冲的这番话触发出了思索。
在离开这家经纪公司时,陈冲侥幸自己的英话水平己容她如此雄辩和具有说服性。刚开始在美国生活时,她明明感到一个人在对中国的某事物发谬论,她堵了一嗓子的驳斥,却往往输掉一场争论。这时她意识到自己每小时一百元的台词课很值得。这个对中国电影既无知又不买账的美国人相反对她重视起来。
好莱坞开始注视ChenChong这个不顺口的名字是在一九八三年。那时陈冲参加了几部电影的拍摄。一部叫《纸天使》的舞台剧引起亚洲人以及对移民史感兴趣的人的重视。
这个话剧是根据小说《小岛——天使岛上中国移民的诗歌和历史》改编的。故事反映本世纪初,美国政府排华的移民政策拟定之后,一些中国移民被拘禁在旧金山以西的天使岛上的遭际。这些被拘禁的中国移民大都是女人,是渡大洋来与她们做苦力的丈夫们相聚的年轻或年老的妻子们。美国政府拘禁她们的理由是:证实她们与丈夫的婚姻关系。在证实过程中,她们与丈夫彼此隔离。有的妻子怀着身孕,而婴儿竟出生在拘禁室里。这种名曰拘禁实际囚禁的过程有时长达三年。有些妇女不堪忍受无期等待带来的精神折磨而疯狂,有些知书识字的女子在禁闭室的墙上写下了她们当时的处境与心境。所谓移民部门的调查,不过是大量官僚文书翻来覆去的审核、求证。这个以“天使”冠名的小岛,便是人类史上对“天使”信念的讽刺。
话剧的海报上,是陈冲为主的大幅剧照。《纸天使》被电视几番转播后,陈冲开始收到一些亚裔观众的来信。他们好奇地问:“你是谁?”亲切地告诉她:“你使我们想到了祖国。你给了我们清新的感觉;你是这么不同于好莱坞的所有面孔。”显然是陈冲的表演风格,以及她整个姿态与形象使这些观众耳目一新。他们还预言:“你将会成为我们最喜爱的明星。”
《纸天使》的排练和演出使陈冲有大量的机会实习英文台词,也开始了与生长在美国的华裔演员艺术合作。陈冲感到创作的享受,因而偶尔冒出一个想法:有朝一日我将登上百老汇的话剧舞台,演它几场大戏。
然而陈冲不甘心只在好莱坞的边缘游击。想进入好莱坞“正门”,没有一个得力的经纪人是不可能的。
朋友们开始为陈冲“摇羽毛扇”。
“不管你厌恶还是欣赏好莱坞的风格,包括为人处世风格、生活风格、谈吐风格和服装风格,你必须先掌握它。”一位朋友说。
陈冲明白他的意思。她什么风格?到顶是个美国穷学生风格。常是汗衫短裤,满脸朴实再加一只双背带大书包。她始终以自己的本色为荣。
另一朋友说:“你看看你:赤脚穿鞋,赤裸裸一张脸(无妆),像要进好莱坞吗?人家当然不买你的账,首先你也没买人家好莱坞的账啊!”
陈冲手指着自己:我涂了口红的!
朋友说:不行,不够。你得显出中国影后的气势来!让人乍一看,就:嗬,有来头,有谱!谁有谱?谱都是摆出来的!
陈冲想:我可摆不了。
朋友还说:你的名字也不行。谁念得上来?见面头件事你得教人念你名字。英格丽·褒曼当时被邀请到好莱坞的时候,经纪人头一次见她,两件事,一是请她去整整牙,一是请她改名字。说她的名字美国人很难念得上来。褒曼说:“我相信不久美国人就会很顺口地叫出英格丽·褒曼这名字的!”当然她很运气。无论怎么说她是个西方人名字。
陈冲表面上不在乎,心里却认为朋友们的话有一定道理。在美国,presentation(包装、呈现形式)太重要了。她往往收到一只礼盒,装潢精美得吓人,里面往往是极日常或廉价的东西。再好的品质,再贵重的内涵,没有装潢不仅不成体统,有时甚至是得罪人的。这是一个中国与美国文化心理上的区别。既到了一方地域,就要尊重这一地域的文化。中国的传统美德也有“入乡随俗”一说。难道非用ChenChong让人去张口结舌一番,才证明自己多么“中国”,多么国粹吗?
于是一家经纪公司收到了这个叫作JoanChen的中国姑娘的简历。
Joan出现了。穿上了白色的高跟鞋,长发虽无修饰却梳洗得平整光洁,一匹黑缎样的披下。她也想过打捞“蝎虎”点,但想想又觉不妥。她的气质和美永远沾淳朴的光。艳丽,是艳不过那些金发碧眼、企图在好莱坞凭“艳”去打天下的女子们。况且,与她们如出一辙,抹杀自己形象上的特色,十分不妥。陈冲也明白自己不具备那样的身段:西方人特有的体长四肢和“七比一”的比例(头与躯干的比例)。
陈冲便开始为自己设计“包装”。打开衣橱,目光从不多的衣裙上扫去,再扫回。她拎着那套白色的棉布衣裙。它领口稍袒,无袖,边缘缀着中国传统的镂空绣。它的式样简单到极致,因此抵消了刺绣带来的繁琐。
陈冲对着镜子站着,严峻地瞪眼抿嘴。她发现这套布衫布裙丝毫没有在她的“本色”上强加任何矫饰感。它呈出她浑圆的、晒黑的手臂,露出她长长的、线条分明的脖颈,多少纠正了东方人纸人般的苍白。
满意了,她钻进汽车,按地图上标好的方位来到一个招考地点。这是经纪人为她推荐的一次较重要的机会。
已有一位东方姑娘等在门口,都是来争取这个角色的。她们都打扮得十分“好莱坞”,也看出都是常闯荡考场,习惯竞争的人。
门口一个人负责将两页台词发给报考者。陈冲也拿到了与十几个姑娘一模一样的两页纸,可谓“机会面前,人人平等”。她将台词读了两遍,觉得熟了,顺了,也大致找着了这个角色的表演基调。
姑娘们挨个从那扇门走进去,不久又出来了。陈冲留意她们走出来时的神情:基本上每个人一出门就加快步子走向大门。都没取,陈冲想。
“JoanChen!”一个声音招呼道。
陈冲站起来,两只手捏着那两页台词,搁在膝前,显得恭敬和稚气。
那人笑了,指指她身后,你的包!
陈冲头也不回,说:不要了。
那人吃惊:不要了?
陈冲笑道:反正里面没有钱。
那人并不知道这女孩大大咧咧的程度——每天有五分之一的时间在找钥匙、钱包、皮包、钢笔。
“开始吧。”主考人已饶有兴味地打量陈冲。
陈冲走到房间中央。松弛,她对自己说。在美国演员中,甚至在普通美国人身上,陈冲总结出一种与当代表演很重要的素质,就是他们的松弛。他们从来不拿腔作势。经过中国表演训练的陈冲,要习惯以“不演”来演,需要一个过程。她提醒自己不端身架,不走台步,不让眼睛一朝镜头就聚光,也不绷紧嗓门去含台词。松弛是关键。
松弛又谈何容易。这是她头一次涉身于一个女主角的招考。它决定她今后的事业,甚至决定她今后是否演下去的大前题。这一考之后,她是做JoanChen在好莱坞立足,还是回学校做她的ChenChong,她就将有个定数。
这部片子叫《龙年》,女主角是一位电视播音员。讫此,她是好莱坞第一个有名有姓、有血有肉的女性角色。在此之前,亚洲女性在好莱坞的银幕上只是无名无姓的女佣、洗衣妇、妓女甲、厨娘乙。
不仅仅对于陈冲,对于整个华人女演员的前途,这场招考都超于它本身的意义。
几年前,在祖国,陈冲是从不必为一个角色(无论它如何重要)去争的。那时有许多剧本被送到她手里,由她来挑。第一女主角都是送上门来的。她的挑选只是在若干女主角中挑一个她中意的,她认为可爱的。而她现在要争的角色,从她本人好恶来评判,是可憎的。纵然它可憎,她也想得到它,因为它重要,它将是她新的起点。
一切又都回到了起点。她站在人们指定的方位,接受人们的挑选。没什么不公平,谁让我永远不知足呢?陈冲想。
“准备好了吗?”主考人问。
陈冲说:“是。”
她的台词念得从容,动作也自然随便。临场发挥很理想,从主考人脸上,陈冲看到了变化。不再是那种客气、大而化之的笑容。主考人与她攀谈时是另一种礼貌,似乎已将她看成了同事。
结果是她还将接受下一场考试,与另一些亚洲女演员竞争。陈冲想,或许每个亚洲女演员都参与了这场选拔,都将它看得生死攸关,她得继续“过五关,斩六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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