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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现在的厨房在院外,对着大门,这样就不会让炒菜烙饼烤全羊的气味飘到客房里了。补玉跨进厨房,吓了一跳,从昏暗里站起一个人,手上拿着一个玻璃杯。

  “没开水了。”那人说。

  补玉这才看清他。他是昨晚来的客人,姓张,登记簿上他的全名叫张亦武。补玉山居开张的第三年他就来住过一次,为了上山找刻图章的石头。后来再来住,就不是一个人来了,跟他一块来的女人比他个头稍高一些,大概也有五十五六岁。两人一把岁数了,只要得空就手牵手。有时吃饭不挨着坐,隔着一桌菜两双眼还那么顾盼传情,假如有人注意他俩的相顾,两人都会害臊,犯了错误的少男少女似的。最奇怪的是两人从来不住一间屋,男的住男客房,女的住女客房。山居共有四间集体客房,垒了大铺炕,年轻人结伙来玩喜欢在炕上疯,尤其天冷的时候,炕烧得暖洋洋的,炕上十来个人能“嘎嘎咕咕”笑到凌晨。住宿登记簿上一向只登记张亦武一个名字,所以补玉后来在心里把跟他同来的老女人叫“蒋文丽她妈”,因为她和蒋文丽很像,只是大出一个辈份。有一次补玉问老张“蒋文丽她妈”叫什么名字。老张告诉她叫“文婷”。补玉又问,是姓“文”吗?老张说是的。补玉再见到“蒋文丽她妈”时便张口叫她“文婷大姐”,女人却没有反应。补玉并不生气,客人里用假名字的多了。补玉只是可怜他们,上了一把年纪,还扑腾到这大山里来做野鸳鸯,做鸳鸯也不实实在在地做,牵牵手递个眼波,水中月镜中花似的。补玉山居的集体客房一个床位四十元,加上每天三餐费用六十元,再乘上二,这一对老鸳鸯一天花两百元就牵牵手递递眼波,在补玉看是很不上算的。

  “我这就灌了暖壶给您送去!”补玉对老张说。

  “不用了,我们这就出门。”

  补玉看看老张的打扮,一顶旧布帽子,一双旅游鞋,胸前挎了个傻瓜相机,很笨重老式的那种,在其他人那儿,早就被淘汰了。老鸳鸯们每回来都爱顺着河道往上游走,有人看见他们挨着坐在石头上吃饼干喝啤酒,或者捡一小堆石头,用放大镜一个个地仔细打量。他们俭省得可笑,啤酒是从北京超市买的,因为村里小卖部的啤酒要贵一毛多钱一罐。他们虽然寒碜,但不像一般客人的素质,从来都是把出去游玩时产生的垃圾带回来,扔进垃圾箱。补玉注意到老张手里的玻璃杯一直跟着他,好几年没变过。二十年人们都用这种用果酱瓶子做玻璃杯,外面套个塑料彩线编织的杯套,为装饰也为了防止烫手。老张的前果酱瓶外面的塑料线编织套颜色狼狈,看上去超过二十年高寿了。

  “您回来吃午饭吗?”补玉问他。

  老张已走到门外,槐树影子花碎地撒在他脸上。补玉突然看见了许多年前的老张。不,小张。退回去三十年,叫张亦武的这个男人应该是好看的。应该非常清秀,几乎楚楚动人:一张尖下巴的白净脸,笑起来窝进两颊的嘴角,小巧的鼻子。

  “不了……”老张笑着说。

  “午餐费可不退哟!”补玉俏皮地说。

  “没关系。”

  补玉看出老张为二十块午餐费心痛了一下。老张第一次来“补玉山居”时补玉就发现了他的不宽裕。那是五年前,“补玉山居”一个床位才十块钱。他问有更便宜的没有,回答是“没了”。他的脸刹那间空白了,能看出他预期的价钱和现实差异巨大,但他又像那种好面子,不愿还价的人。当时是下午三点多,假如赶回镇上,再去赶回北京的长途车是危险的,因为一旦赶不上末班长途车就意味着得花更多的钱在县城住店。所以他痛下决心,就敲自己一笔睡个十块钱的昂贵觉吧。但他那十块钱的一觉睡得活受罪,大统铺上同时睡了半个团小组的男青年,(女青年团员们睡隔壁的大统铺)大半夜都在扯着嗓子相互逗闷子,因为他们想让隔壁的女共青团员们听见。女共青团员们果然听得见,不时爆发出大笑。

  老张第二次来是和“文婷”一块来的。补玉打招呼:“哟,把老嫂子带来一块玩玩?”老张做看了“文婷”一眼,笑笑说:“这儿风景如画空气鲜美……”

  那一次,老张去河南人开的小卖部买烟,回来问补玉,村里有没有卖便宜烟的地方。补玉问他花多少钱买了一盒“牡丹”,他告诉她十块。补玉说:“把烟给我。”她拿着老张刚买回来的烟转身就走。

  小卖部开在进村的路边,一共四家,全是河南人。他们中的一个人最初漂流到北京当建筑民工,后来发现了这个不大的旅游点,就开始把河南的烟卷贩过来卖,从一个土坯房发展成六间大屋,用河滩上的石头垒墙,上面盖着桔红色瓦,经销上百种杂货。陆陆续续,这里的百货生意就被四个河南人包了。小卖部通风特差,一股肮脏的男寝室气味——脏袜子、方便面,一个月不洗的头发、张大嘴打呼噜的气味。店铺到了晚上就是卧房,成捆的纸巾说不定就成了“席梦思”。

  “老乡,你这烟卖多少钱一盒?”补玉指着河南老板背后货柜上的“牡丹”。

  “六块八。”河南人知道“补玉山庄”多有名。

  “你是见一个人开一个价吧?”

  “我一直卖这价呀!”

  补玉从围裙兜里掏出老张的那包“牡丹”,往他面前一搁:“那你退我三块二。”

  河南人看看烟盒,说:“没错啊,这烟是我卖出去的。六块八。”

  “太阳还正当午呢,就说瞎话?”补玉话是揭露性的,态度却并不撕破情面。“咱都是做生意的,那些北京人都不傻,挨了坑以后不来了。你一人坑他们,等于咱们所有人帮你受过不是?”

  “哎哟,你咋不信我呢?我一分钱没多收,六块八!”

  “你卖了十块。卖给了那个瘦瘦的,戴眼镜的小老头儿。”

  “有证据吗?”

  “到了拿证据的份上,你说还有意思吗?”

  “没证据你咋就信那小老头?城里人有啥好东西没有?我在城里干了两年活,碰上十个城里人九个半是鳖日的!”河南人脸都紫了,微微发福的肚皮一圆一扁、一圆一扁。

  补玉知道他是那种对城市苦大仇深的人。他的敌、友界限很简单:城里人、农村人。因此他觉得补玉对于城里人的袒护是叛变行为。

  “城里人十个有九个半是鳖日的,那半个就是这小老头。你坑也坑错人了。”补玉说。

  河南人不理她了。

  “把三块二毛钱拿出来!”补玉口气难听了。她让他明白,要是她曾补玉咬上谁,谁还真得流点血落点伤。

  河南人打算进里间去。

  “你要耍无赖我能让你明天就关门。我去告诉住店的每一个人,都别上你这儿来买东西,我说你的烟全是假货,矿泉水全是河里灌的,方便面让耗子撒了尿,我挨个儿告诉他们去,我不嫌费事儿。”补玉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打定主意做一个极其讨厌的人。“我还有闺女、儿子,我能让他们帮我跑腿,散布你的坏名声!他们正放暑假,闲着也是闲着。”

  河南人看见的确是个讨厌之极的补玉,这种女人各地的村子里都有,她们让你不死也脱层皮。这时老张从门外进来了,对补玉说:“算了,这回我忘了从北京带烟来,下回不在他这儿买了。算了……”

  补玉更成了一只护小鸡的老母鸡,一只胳膊伸出去,把老张挡在后面:“你是住我店的客人,他让你吃亏就是让我吃亏,因为我的客人在这儿吃亏吃多了都不来了,我挣谁的店钱去?我没钱挣,算谁的?!”

  老张不知该走还是留。

  河南人说:“我就坑他了,你怎么着吧?”

  “你听见了吧?”补玉把脸转向老张;“回头给我作证。我去村委会叫人来砸店。这号外乡人跑来败坏咱们村的名声,村里人非给这店砸了不可!”

  河南人早就忘了他真正的对头是城里人,把所有仇恨集中在农民阶级的女叛徒身上。他说:“你去叫呗!”

  “我还得叫民警呢!你这种流窜犯谁知都干过什么,到咱们这儿来没准是躲案子的!”

  河南人已经把三块二毛钱拿出来了,往收银机旁边一拍:“拿走拿走!”

  “怕警察了?!”补玉一把抓过钱,塞在老张手里。

  “谁怕警察?你才怕呢!”河南人说:“你那店里住的狗男狗女经得住警察盘查?明里是旅店,暗里就是让那些男男女女奸宿的!你当你瞒得了谁?!”

  补玉抓起收银台上的公用电话,递给他说:“镇派出所的报案电话知不知道?不知道我告诉你?”

  老张这时候使劲拽了她一下。她没想到干巴小老头儿劲还挺大,把她拽得往后一趔趄。老张乘着劲头把补玉拽到门外太阳下,补玉眼睛的余光还看见那电话在台子边缘上悬吊着,弹簧状的电话线让它一上一下地升降晃悠。

  这时补玉看着张亦武和“文婷”肩并肩顺巷子往外走,巷子尽头是柏油路,路的那边是河。老鸳鸯总是顺着河道往上游走,上游更安静,鸟兽多,人少。人要是相爱到他们的程度,这样走走、拉拉手,都是好的,都顶事儿。

  女儿和儿子走过来,两人合担一担豆腐,是从村北边的豆腐店买来的。燕儿是大姑娘了,开店不离开她。补玉的“豆腐席”也是她拢得住人心的重要因素。

  桃花开得特别早,因为一个暖冬又接了一个暖春。头一个来的客人把灰色帕萨特停在补玉山居门外,巷子给堵得满满的。补玉在睡午觉,纳闷怎么才三月就有人来这儿旅游。她迅速穿上衣服——一件白毛巾浴袍,从自家院里跑出来,往隔壁“补玉山居”走。村子里的狗还没进入迎接游客的情绪,一听到这辆从柏油路上开来的车往村子里走,全叫起来,当补玉看见车里下来个胖子时,狗们都叫得快呛死了。

  那胖子没下车就开始大声喊:“曾补玉!”

  补玉这才认出成了胖子的周在鹏。卷毛卷鬓角连上了卷胡子,周在鹏的脸是毛毛糙糙的一团。他还没走到补玉跟前补玉就看见他米色毛衣的前襟上布满斑迹;咖啡、茶、玉米糊糊、菜汤。他老婆呢?这么个邋遢男人她也拿得出手?她的谢成梁不舍得穿这么好的羊绒衫,但他什么衣服都穿得干净整齐,武警仪仗队员似的。一想到谢成梁还把周胖子子当成“假设情敌”,补玉咯咯直乐。

  “媳妇儿给你开什么好伙食了?发福发得我都不认识了!”补玉跟他握手,感觉到周在鹏使的劲有点邪,似乎要把她拉到那斑迹点点的邋遢怀抱里。

  “有两三年没见了吧?”周在鹏的眼睛在告诉她:咱俩的风流愿还没还呢,我能不来看你吗?

  “开车来的?”补玉也用眼睛告诉他:时不时还挺想你的!可想来个邋遢胖子!

  两个人面对面,都没听见对方嘴里的话,都读出了对方眼里的意思,于是心知肚明地哈哈大笑。过日子要没有一点出轨的危险,还有什么过头?

  补玉听见身后来了“一二一”的脚步,大起嗓门说:“成梁,把老周的行李给他搁进去。”

  谢成梁问:“搁哪儿啊?”

  “就搁我的房间!”周在鹏指指院子里面。

  谢成梁不理他,从车后拿出行李往地上一放。他的房间?这儿成他的了?

  周在鹏也不在乎,自己拖着带轮的小箱子往院里走,短了许多粗了许多的脖子四面八方地拧,看着原先院子前面又接出来的院子,老首长回乡视察似的。

  “怎么把窗子漆成这种绿色?”他皱起眉头。“多难看呀!”

  补玉不开心了;谁都没说这些篮窗子难看。再说它们也不是绿的。

  “成梁,你不是会做木工活儿吗?”周老首长问道。“现在北京文化人都用作旧的木头,雕出仿古窗门,你也去学着做做。”

  谢成梁不搭腔。不是看在他是今年开张第一个客人的份上,他就会顶他了:“咱不是文化人!”

  补玉感到丈夫很有可能会拿话噎周在鹏,马上接过那个带轮的手提箱,叫周在鹏快点走,外头太冷。一路走进去,她向他介绍:这是“卡拉OK歌房”,那是麻将屋,那间房装了冲浪浴,不过锅炉来不及烧热水,常常空着。她的意思是想让周在鹏看看,现在的“补玉山居”今非昔比,已经功能齐全,相当豪华了。

  周在鹏却说:“装它干嘛?”“有必要把城里的坏品味搬到这儿来吗?”……

  到了周在鹏第一次来时住的那间北屋,补玉打开门。里面关着一个冬天的寒气。她说她这就去把电暖气搬来。一般来说,这个季节她是不供暖气的,但谁让周在鹏不是一般客人呢?

  “我怎么不是一般客人呐?”他盯着她问道,本身有一点色迷迷,但他故意把它夸大。

  “你当然不一般啊——我们欠着你呀!”补玉下巴一掖,任他挑逗。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还呐?”他把那点色迷迷夸大得滑稽起来,成了喜剧。

  补玉咯咯地乐了:“德行!”

  “说真的,这次我来,可得好好帮帮你。”

  “我们好着呢,用不着你帮!”

  补玉知道周在鹏也是农民出身,所以一句“色”话不用说,意思都“色”到家了。他这个“色”法在城里找不着对手,补玉和他一唱一和,常常让他心花怒放。他在这个岁数,真出动作也麻烦。他是个不喜欢那类麻烦的人,这点补玉看得出。

  “我的车开过来的时候,看见河那边在动工?”周在鹏言归正传了。

  “去年夏天就动工了。今年开春刚复工又停了。”补玉说道:“还什么仿古雕花门窗呢!那个度假庄园一开门,我就得关门退休,谁都得关门!人家那是法国式的。”

  周在鹏走到院子里。太阳已经没了热力。他仗着身体份量倒是一点不觉得冷。补玉告诉他,工地停工的原因是有一家的宅基地在工地中间,那家的男人不在,到南方打工去了。女人写信让他回来跟地产商签合同,可他到现在还没回来。周在鹏奇怪了,说开发商没有合同,去年怎么就动起工来了?补玉告诉他,是设计师算错了占地面积。

  补玉还在说那个开发商是个亿万富翁,他就是想把整个村子全买下来,也办得到。但她发现周在鹏已经跑神了,两眼空空,嘴也半张开,露出牙齿。这时补玉恍然大悟,她为什么第一眼没认出他来,除了他的发福,还有这一嘴又白又齐的牙,很乱真的。

  “要跟这狗日的竞争!哪能让他逼得关门退休啊?岂有此理!”周在鹏突然说道。

  补玉心里一动:这个没正经的人刚才是为了她,她的山居怅然若失,两眼空空。

  “我给你出的主意准没错!你就按我说的,把这院子房子重新装修一次,保证你能打倒他。”

  他接下去告诉补玉,所有的瓦换成黑瓦,墙粉成白墙,窗子门都换成仿古式样,床和家俱换成朴素古老的——要么去附近村里收购,要么就让谢成梁自己制作,连床上的摆设都得变:一色民间“丹凤朝阳”大红花被,虎头枕,本色窗帘,青花瓷台灯,花瓶。外面质朴,里面古雅,但设备得换,要最现代化的。凭这些,补玉山居肯定会把那个不伦不类假洋鬼子的庄园打败。

  “不发你找我!”周在鹏拍拍沾满斑迹的前胸。

  “那得多少钱呀?”补玉发愁地说。她知道这句话一说,离周在鹏那句“我借给你”就不远了。

  “要是成梁能自己学着雕花,打家俱,也花不了太多……”他边心算边说。

  “你估摸呢?”

  “有个七八十万就差不多。”

  “七八十万?!这么多?!”她细长眼瞪圆了,里面全是警惕。

  “你瞪眼干嘛?好象是我要蒙你钱。”他笑起来,也紧张起来。“这笔投资是值得的。做什么就往大做。做大了我保你能发……”

  就是在这个时候,补玉说了那句将要影响两人关系的话。她说:“我哪有那么多钱?你借我呀?”

  周在鹏似乎没听见,脸转向西边三间屋,又转向东边,心思都在全盘设计上。补玉赶紧替他圆场,说她得去搬电暖气。

  那次周在鹏在补玉山居住了一个月,补玉向他借钱那句话似乎是个急迫的追问,横在两人之间,他不可能一直装聋作哑耍滑头;他有义务给一个回复。每次见到周在鹏,补玉就可怜他:他心病不轻,连平时那副“有贼心没贼胆”的笑容都没了。她想劝他“别往心上去,不愿借钱也还是朋友。”但她怕挑明了说他的心病会恶化。

  那一个月周在鹏不像过去那样整天在电脑上写字,他在屋里常常一天一天地读书,手机响了,看看号码,让它响去。有时候他“喂,喂喂!”地喊,说自己听不清对方,因为在海南呢。还有一次他说自己在青海。有时他干脆就狂呼:“喂!喂!……哪位?!大声点!……”离了几米远的补玉都能听见他手机里的声音。还有两次,他让补玉替他接听手机,告诉对方:“老周不在,出差了,忘了带手机。”对方问补玉:“你是谁?”补玉反问:“那我能是谁?!”

  补玉山居为住宿客行的最大方便就是对他们的社会活动,真实身份不管不问。周在鹏这一次的突然投宿和投宿期间的奇怪行为,跟张亦武、“文婷”那对老鸳鸯相比,跟瘫子冯焕以及他那群“鸡”相比,也不更乖张。补玉开店这些年,接待了上千投宿客人,人面兽心兽面人心,她都见多了。她不敢保证那上千个人心隔肚皮的客人们中没有毒贩子人拐子,北京大酒店里住的人就个个是好的?有地位有身份造孽造的都是祸国殃民的大孽。有身份证说明什么问题?身份证说他是谁他就是谁了?比如刚刚住进来的一个女人,头上包着花丝巾,脸上带着大口罩,她倒是主动出示了身份证,但补玉觉得身份证照片上那个大方明朗的女子根本就是另一个人。

  周在鹏一看到那个女人,就忘了他和补玉之间的紧张尴尬,对补玉说:“吸毒的!”

  补玉看看那女人拉紧的窗帘。

  “你该盘问也得盘问盘问。”老周说:“这种人——渣子。”

  “盘问什么?能把这儿当个戒毒休养所,不挺好?”补玉说。

  两人听见那女人把电视的音量开得很响。后来补玉发现这个女人总是把电视的音量开得很响。周在鹏认为她肯定是在屋里打秘密电话。电视剧的哭哭笑笑形成了一座无形小炮楼,她的诡秘声音可以安全地躲在里面。那娇喘微微的声音在手机上指挥贩毒的千军万马,与缉毒警察的游击大战,别看她弱柳抚风,说不定是个害人不眨眼的女中枭雄。

  女人来到的第五天,来了个男人,说话动作非常客气恭敬,从哪部老电影里来的人物似的。问谢成梁客人里有没有一个叫季枫的女人,被告知没有时,他不急,笑眯眯地揭露谢成梁不老实,明明看见季枫的红色“QQ”停在门口。谢成梁把客人住宿登记簿拿出来,那人一把抢了过去,谢成梁正要抢回簿子,并且告诉他“本店有义务为客人保密”,男人已找到了他要找的,笑眯眯地指着一行字,说他认识她的笔迹,登记的名字是“柳亚兰”。

  谢成梁说:“你找的是什么季枫,这儿的客人瞎编名字的毛病也不该我们来治啊!”

  那男人已经走开了,边走边端详院子和房子。这时正在厨房做晚餐的补玉出来了,男人回过头,并没有打招呼,但笑脸可人。补玉马上发现此人天生一副笑模样,从狗旁边走过,对狗都笑,趴在地上一脸无聊的狗白了他一眼。补玉问他找谁,他说找老婆,补玉咯咯地乐了。他这时快要跨进第二进院子了,听到补玉的笑声,转过头,看补玉的目光突然有了兴趣。

  “您找老婆?俺们这么又不是婚姻介绍所。”补玉说道。她一不当心就会露出山村口音,把“俺们”说成“宛们”。

  男人马上双手递上名片,补玉为了尊重他把眼睛停在名片上,停够三秒钟,他老婆连身份证都是假的,名片花十块钱能印一大摞,你想当谁当谁,想多大头衔多大头衔,就是十块钱的事,如今样样东西都贵,就这个便宜。补玉不花心思去猜这两口子之间有什么蹊跷,女的先来,男的似乎费了很大劲才找到这里,并且来的时候也没给女的打招呼,把女的吓红了脸。

  名片上的名字是“夏之林”,化工研究院所的资深工程师。夏工程师问他老婆住哪间房,补玉刚要指给他看,周在鹏的脑袋从窗口伸出来,只朝着补玉说话。他说补玉应该保护客人的安全和隐私权,没有搞清真正的人物关系之前不应该把客人的住处暴露出去。

  补玉有些理短,对自称夏之林的男人笑笑,叫他去接待室坐坐,她这就沏茶并去通知客人。夏之林不在乎窗口周在鹏那个骆驮刺一般的头脸正琢磨他,眼睛问补玉:这个连毛胡子是谁?

  “我是她哥。”周在鹏马上懂了他眼睛里的询问。“差不多是我跟她一块开的店。”

  谢成梁用眼珠子骂了周在鹏一句:“臭不要脸”,然后马上去瞪补玉,还是用发黄的眼珠子说话:“那我是谁?!店是他跟你开的?!”

  就在这个时候,西北角浴室的门开了,季枫(或者是柳亚兰)走了出来。刚蒸了桑拿,她脸不那么阴白了,两腮和嘴唇都潮湿红润,原来她衣服里装的就是一缕幽魂,这时也有了实体感。在补玉山居住了五、六天,她似乎胖了一点。她低着头,塞着耳塞在听歌。这就是她不得不出屋的模样;耳塞把人们的搭讪堵在外面了。

  她刚踏上廊沿下的石台阶,残留的阴白脸色立刻被浓重的醉红彻底覆盖。她一只脚往后猛退一步,似乎还来得及躲回浴室。

  “你要的杂志,都给你带来了。”自称夏之林的人说。

  柳亚兰(或季枫)似乎这才明白自己没了退路;已经被认了出来。自称夏之林的亲切与随意和柳亚兰(或季枫)的突遭暗算的神色显得文不对题,把两出戏不搭界的两个剧情硬拼在一块了。

  季枫从石台阶上走下来,一步腿一软地走到自称夏之林面前。所有人都看见她抿嘴一笑。补玉心想,管他是不是真名实姓,反正这个自称夏之林的男人让她笑了一笑。这还是补玉头一次看见柳亚兰季枫笑。

  而周在鹏神经质起来。他说自己瞎了眼,把季枫这样典型的受害者看成了害人者。必须马上救救这个羔羊般的女人,别让她从受害者变成牺牲者。补玉问他会不会再次瞎了眼,人家夫妻间可能就是呕闲气,女人要性子,跑到这儿,好让男人把她哄回去。她说:“那时候你躲你老婆,不也躲到这儿来了吗?”

  连温强都同意补玉的猜测;这两口子就是找这么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来度“七年之痒”的,感情上悲极生乐、乐极生悲。温强也是“补玉山居”的回头客。这是他第二次来住店。温强是自己开着敞篷大吉普来的。头一次不识途,开到村子外的坟地里去了。村里的坟地一共没多大地盘,也迁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是谢家的几位老祖宗,三十几户人都同意让他们原地保佑地上的谢家子孙。温强倒车时撞倒了两棵刚栽的柏树。谢成梁的几个堂兄一听说一个大款横冲直撞,撞进了祖坟地,把他们聊表敬意的树给撞倒了,全围堵上来。他们刚要不客气,温强立刻抱拳,说:“我赔我赔!”谢氏兄弟开价一棵树三千,温强掏出一搭一万元的钞票,数出七十张来,说多出来的那一千算做他敬谢家老祖宗的一点小意思;他说不定也得托谢老祖宗们的福,承蒙他们在土下保佑。温强的大手笔马上征服了村子里一百四十多颗心。

  温强在麻将桌上说夏之林和季枫两口子真有福,还有激情闹这样的小别扭,心如止水就不会闹了。坐在他对面搓牌的周在鹏问温强,心如止水还来这里征地干嘛?没有了爱情,其他一切欲望都该死灭。成功和财富,是刺激女人性欲的,你对女人没了兴趣,你还要成功和财富干嘛?就像那个正在筑造什么法式庄园的冯瘫子一样可悲。

  补玉在客人们凑不齐牌友时也会坐到牌桌上。棋牌室隔壁是卡拉OK歌房,这时没人练歌,朦胧地播放着文革歌曲大联唱,女歌手唱着“北京的金山上”,唱得风骚色情。麻将打到第二圈时,隔壁有人唱歌了。是个男声在唱“一无所有。

  温强请补玉去看看,哪一头叫驴在隔壁叫,害得他牌都出错了。补玉回来说,就让人家叫叫吧;夏之林正在向他老婆献歌呢!

  温强大声说:“看见没有?这种小别扭越闹越有激情!”

  第二圈牌打完,隔壁献歌还没献完,调门却越跑越远。温强从裤兜里抽出皮夹子,又从里面抽出新的发脆的五百元钞票,叫补玉拿到隔壁,说是他代全体牌友付的听歌费,让他再来最后一首就谢幕。

  补玉说:“让他叫吧,叫叫他心里舒服!几瓶啤酒下去,一般都得叫叫。”

  温强皱起眉头。他长得五大三粗,一个拳头有茶杯大,头发浓密,黑白各一半。年轻时不会难看,补玉这样判断的。这年纪也不难看,就是鼻子眼睛都有点发肿,补玉又看一眼温强,心里一阵羞怯。她知道自己,一但出现这种羞怯,就是对某个男人想入非非了。

  “补玉,我实在让这驴叫给弄疯了。我耳朵可是挺娇嫩的,只能听成腔的声音。”温强再次把五百元钱推到补玉面前。

  补玉经不住他目光的专注,浑身没四两沉了。她撅起嘴说:“要不你也去唱?”

  “我最恨卡拉OK!”温强说。“卡拉OK是什么你们知道吗?就是不该唱歌的人唱歌,不该喝酒的人喝酒。”

  “温总倒是不喝酒。”补玉说道,眼睛看着自己一双手在麻将牌上圆滑地搓动,一手一只金戒指,右手的戒面上打出一朵梅花,花蕊是一颗绿豆大的翡翠。“温太太管教得好啊!”她这样深思熟虑地“口无遮拦”,是开店以后的自我训练的结果。

  “我要太太干嘛?”温强说。

  “哟,老周,咱们赶紧给温总张罗一个!”补玉说。

  “我可不想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温强说。

  “还有人让温总受罪呢?”补玉说。

  “对了,是人家受我的罪。”温强说。

  周在鹏看看补玉,又看看温强。补玉这一套他是懂的,他想看看温强懂不懂。补玉开店的乐趣之一就是猜测各种客人的真实面目和真实身份,看真实的他们怎样一点点地露出来。他站起身,拿起温强搁在桌上的五百元说:“我去。”

  三分钟之后周在鹏就回来了,先把那五百元搁在温强面前,又拿出两百元,搁在补玉前面。他说隔壁那位不该唱歌的歌手今天唱得高兴,免费请大家听歌,并且掏腰包请大家打牌,谁轮了都从这两百元里出。隔壁吼得石破天惊,跑调全往高处跑。温强又掏出钱包,拿出里面全部的钱,劳驾周在鹏再跑趟腿。补玉开店以来,练出这样的眼力,一摞钞票有多少张她一瞄就是点了数。现在她眼睛把温强的那摞钞票点完了:至少有两千。周在鹏两只脚后跟踩在布鞋后帮子上,走到门口被补玉叫住了:“老周,你就说,温总今天也高兴,想请他媳妇唱两支歌!”说完她看看温强,又说:“钱就别拿去了!”

  周在鹏自己心里有谱似的,走出去,连他放在桌上的手机叫了也没回头。五分钟之后,他手上拿着两摞钱回来,告诉大家,他跟夏之林谈判,说温总实在太高兴了,一定要花两千块让他唱一支最拿手的,然后就闭嘴。夏之林坚决谢绝温总的美意,说他两口子一块住在这个山水小店里不容易,算是又一次蜜月,说什么也得请大家的客打牌听歌。这时一个高音出来了,起码跑了一个半调。“这就是青藏高……原!”

  “哇,这跑调跑得比青藏高原的海拔高多了!”温强大声叫道,同时拍手跺脚打唿哨。

  隔壁一听,把“青藏高原”的最后一句清唱了一遍,没有伴奏的约束,调门自由得跟高原雄鹰似的,扎到云里又伏冲下来。

  人们看着温强,他嘴巴还在强笑,眼睛像什么也看不见似的。他不是象疯了;他就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