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03章
补玉心想,五大三粗的温强,倒真有一对娇贵的耳朵。他是她的重要客人,不能让隔壁那个一次性客人惹了温强。做生意能惹谁不能惹谁得看得清清楚楚,谢成梁笨就笨在这里,连周在鹏这样基础客人都要惹一惹。她一个劲对温强打哈哈,叫他看她的面子,别跟隔壁的人一般见识,她一会请大家吃夜宵,她的豆腐酸辣汤是有名的哟!……
温强似乎买了补玉的面子,闷声闷气地摸牌、扔牌。
周在鹏问温强,是不是不喜欢听歌。温强说那得分是谁唱的。他过去有个女朋友是唱女高音的。听了她唱,就是曾经沧海难为水。补玉问,那个女朋友现在不唱了?温强说谁知她唱不唱。补玉在桌下找到了周在鹏的脚,轻轻踢了一下那双据说是名牌的布鞋。这是补玉开店练出的另一手:坐在牌桌上她就马上搞清另外三方的脚的方位、动向,该碰还是该躲,全是她和客人之间的关系增进、疏远的关键。有的男人的脚碰上来,她就随他们去碰,有的男人——比如老周这样的熟客,她偶然会主动去碰,有的男人若对她展开桌下攻势,她会嗔怒瞪眼,立刻展开反攻势,在那脚上跺一下,或踢一下,立刻缩回。只有一次她翻了脸,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和老伴儿子儿媳一块来游山玩水,坐到牌桌上,脸冲着自己老伴,脚却在桌下追求补玉,那天大家都穿着拖鞋,他的脚趾比手指还灵活有力,在补玉的小腿肚上轻轻一揪,补玉的脚架到另一条腿上,他也跟着架起二郎腿,脚丫在补玉大腿上搔了搔。虽然补玉穿的是厚厚的牛仔裤,让那长鸡眼和老茧的老脚丫一搔,觉得自己连皮都没长,被他直接搔到了肉上,洗都没法洗了。补玉那次狠极了,不动声色地走出去,找了根钉子从鞋里面戳进去。钉子穿过她的海棉鞋底,从另一面露出个尖,回到牌桌上一坐,给老骚客送了个飞快的媚眼,脚在桌下也给他一个最方便的角度。老骚客的脚刚一示爱,她那只带钉子的鞋底就跺上去。
这时周在鹏看看补玉,脚尖同时也轻轻踢她一下:原来温强是位五大三粗的断肠人呢!丑陋的歌喉让他想到失去的那条歌喉和拥有歌喉的丽人有多美好。可是人拥有一条丑陋的歌喉也没办法,瞎跑腔也不犯法,不能因为你有钱就买人家一个屈辱的禁声。
温强再次拍巴掌打唿哨,隔壁吓了一跳似的,因为他刚唱了半句。温强一听隔壁静了,他也静下来。隔壁再次张口,他再次喝彩,把麻将的尺子拿起来,在桌沿上噼噼啪啪地抽。大家知道温强当过十多年兵,丘八闹事,一人顶十。
补玉对息事宁人还没完全绝望,问温强是不是在军队里认识了那个女高音,温强完全疯了,满脸狂喜,两眼暴怒。“补玉山居”的客人打架不是稀罕事,每回打出的损失都是补玉的,所以她全力给温强打岔。
这时门开了,季枫满脸醉意地出现在门口。她说求求诸位别跟他老公一般见识,让他唱着把气撒完把脾气发完自然他就不唱了。温强问他撒什么气发什么脾气。季枫羞愧地说,他本来已经不唱了,现在顶上牛了,一定要唱破嗓子才算完事。她一口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好婉转。
“……他这个人,你不能跟他顶牛。”季枫说。
“噢,我这个人就能顶牛了?!”温强说。
季枫非常羞愧。这时补玉才发现她是个挺秀气的女人,五官非得细看才看出精巧来。细看她只有三十岁左右,身材像在抽条中突然老了,干巴了。
“您是老总,跟他顶什么牛啊?他连工作都没有……”季枫说。
看来名片上的“资深工程师”是妄想的结果。
“工作都没有还敢这么狂?!”温强说。
“那您有钱也不该这么狂啊,您说是不是?”季枫转向补玉和周在鹏,以及那个临时拉来的牌友。“您这不是侮辱人吗?您花钱,别人就得住口?!”
“收了我的钱住口的人多了!”
这时隔壁的高音拐变拐得认不得家了,突然停在一个懵头转向的沉默中。温强哈哈大笑起来。补玉原本不愿入温强的伙,但没克制住,也笑起来。周在鹏原来就居心不良,想看看双方闹起来能不能进一步暴露真实背景,所以他跟着温强大吼大叫,笑得大声往回倒气。临时来的牌友也跟着起哄,喊着:“再来一个!”
隔壁的歌手没了动静。补玉想象出一个僵在台上的三花脸。
“都花钱住店,您这样就不厚道了。”季枫说。她一点也不急。“嫌别人唱得难听,你也可以唱嘛!……”
夏之林出现在妻子身后。他的天生三分笑让酒给夸大了,看上去挺爽的一个人。他拉了一下妻子,同时问她在干什么,有必要跟穷得只剩钱的烧包废话吗?
“我穷得只剩钱;有人想跟我一样穷还真不容易!先得找个饭碗,才能一点点穷起来呀!”温强说。
“你这人太不地道了……”季枫指着温强说。
补玉觉得她的家当眼看要受损失,门、窗、茶杯茶壶……她上来轻轻扳住温强的肩膀,劝他算了算了,能一块聚到她的“山居”是缘分。但是太晚了,夏之林已经一巴掌推了出去了。他推的不是温强,而是季枫。季枫向侧后方一趔趄,差点坐地下,但马上又跟没事人似的。
“你个女人多什么嘴?!”夏之林对妻子说。
补玉看了看周在鹏,两人明白夏之林指的是季枫把他“待业中年”的真实身份叛卖出来的事。
季枫理亏地扭身走去。夏之林的天生三分笑没了,一张脸变得极苦。也是这一刹那,补玉才看清他有多么俊美,皮肤少女似的细腻,眼睛又大又深。
温强不知怎么一来,也变了个脸,和事佬地笑笑,说他看在补玉面子上,今天就闹到这儿。
第二天温强出去晨跑,看见从菜地拔了葱割了香菜回来的补玉,迎面就叫:“小曾!”对于象温强这样在军队待了小半生的人来说,人只要有个姓就够了,有没有名字无所谓,有个象“补玉”这样别致、意味很好的名字,对他也是浪费,他从来都只叫她“小曾”。
“温首长有事吗?”
温强两腮绯红,一身春风,半黑半白的头发上一层云雾。这村子对他两条飞毛腿是太小了一点。他开始减速,渐渐变成原地小跑。
“今天你准会看见一张可怕的脸。”他说。他看她是否吃透他的精神,补了一句:“昨天当众推搡的那一下仅仅是个序曲。现在她的脸已经给打成了钧瓷窑变,万紫千红了。”
补玉明白了。温强现在终于信服了老周的判断:夏之林是个文质彬彬的迫害狂。老周听了补玉和温强的讨论,斜起眼睛,意思是:你们这么迟钝?非得他动手才看出他凶残成性?我是什么眼力?小说写过十多本,戏剧写过几十出(虽然一出没公演)里面有多少个人物?有几百个人物!写出几百人物来,至少得观察几万人物!
补玉没时间等着看揭晓;她得去安排客人的早餐。周在鹏和温强坐在葡萄架下,假装喝茶看报,其实是在等季枫露面。季枫一直不露面,夏之林出出进进,打开水、端早餐、扔果皮,天生的三分笑减了两分,但基本上还是亲切可人。他在退房时间把钥匙还给了补玉,补玉一翻登记簿,发现季枫预付了两星期的房钱和餐费,也就是说还剩余一周的房费。
“不住了?五月份俺们这儿最舒服!”
她把多出来的房钱加餐费退还给夏之林。夏之林似乎有些吃惊,懵了一下才接过钱。补玉明白他吃惊的理由;他没有想到妻子原来打算在这里躲他躲那么久。中午所有人都在餐厅吃补玉的鱼头豆腐时,周在鹏偶尔起身,看见夏之林和季枫拖着轮箱从院子走过。他叫了一声:“一块来吃鱼头豆腐吧!”
季枫的脸色又是那种半透明的阴白,但干干净净毫无破损。夏之林摆摆手,笑笑。
温强也跟着站起身,看见的季枫不瘸不拐,不青不紫。他和周在鹏一块落回座位时,相互看一眼。补玉添了一碟香菜末到两张餐桌上,说这是他们又一次错误判断,一个编小说的,一个军人,眼力加在一块还是看错了人物。周在鹏却说不青不紫的脸能说明问题吗?青紫全在她身上呢!高明的虐待狂揍人都在内脏上留伤!温强说也没准那一顿暴揍还暂时存在夏之林那里,一回北京就跟季枫兑现。
温强住了十多天,突然决定放弃他在这里的宏大企图,一分地也不赁了。他的理由是,一旦冯焕的度假庄园开业,接客量就会超饱合。再说用民宅开店的越来越多,尤其适合来这里的平民游客。能在度假庄园睡得起一千元一晚的觉的人,就会去风景更好,周边设备更完善,当地人素质更高的地方去了。
“温总嫌俺们素质不高啊?”补玉娇俏地斜瞅着温强,急待温强立刻反驳她。
果然,温强笑笑说,除了她小曾之外,其他村民还跟“鬼子进庄了!”那会差不多。他让补玉放心,多豪华的度假村度假庄园他都不会去住;他永远是“补玉山居”的忠实客人。
温强兑现自己的诺言快得出奇,惊着了补玉。其实补玉从不期待任何客人兑现他们的诺言。店主和客人的关系全是有口无心,好听话难听话都一个说说罢了,一个听听而已。“老板娘,住您这儿可享了福了,回去让我们亲戚朋友都来!”“老板娘,你这一手农家菜烧得绝了,以后我们每月来一次!”“补玉大姐,您这锅不好使,下回来我送您一个好锅!”“……下回来我给您带一瓶防晒油!”“……下回来……”“……下回来……”绝大多数人是没有下回的,所以对自己的“下回”践约的人,补玉就十分看重,比如周在鹏,比如那对老鸳鸯,比如眼下这位温强。
温强这回开的是“宝马”,刚一进村口,就有人通风报信给谢成梁。谢成梁骑着自行车便直奔补玉山居。
“补玉,温强又回来了,不开吉普了,开宝马。现在人家是温宝马!”
离温强上回离去,不过才三个月。这时是八月,满树林的知了叫声打钻一般打进人们的耳朵、脑子。这是个又热又闹的下午。看着宝马车拐进巷口,补玉赶紧缩回身。她不愿意温强看到她眼巴巴的样子。
她回到接待室,在浅粉色的布裤子上搓搓手心。手心上都是汗。接待室只有八平方米,靠窗放着两把藤椅,中间一个藤几,门右手边,靠墙摆一个长沙发,对面斜摆一张多抽桌,一把木椅。补玉的家当都不值钱,但收拾得窗明几净。她吸收了老周一条意见,就是“枪口抵在你脑勺上也绝不摆设假花”。她在左边的藤椅上坐坐,又挪到右边的藤椅上。隐约能听到宝马开进了停车场,车门打开,关上,又打开……然后是后备箱打开,又关上……温强一向不罗嗦的,今天这么零七八碎,停车停了五分钟。
补玉对自己的隐秘喜悦十分坦然。天下有多少女人对电视剧里的男人居心不轨?以他们为怀春对象?她补玉偷偷拿温强滋补一番自己的感情,温强能少块肉?能伤着谁?只要温强别拿她补玉当感情滋补品就行。温强才不会欠缺那类滋补品。他能拍出钞票买夏之林一个“闭嘴”,(尽管后者坚决不卖“闭嘴”)他买感情滋补品还会不舍得?
这时宝马车彻底没声响了。半分钟之后,一声“嘀”,那是温强在锁车。
补玉从藤椅上站起,慌慌的一颗心让她生自己气了。“贱货!”她对自己小声地骂着,同时却走到门边的穿衣镜前。镜子是三块钱买的处理品,人照在里面直起波纹。浅粉色的七分裤是不难看,但就是透着一股小贱人的样子。三十好几岁还能在少女服装店买到衣服,这一点原本让补玉得意,而现在她恨自己早晨穿衣服时的一念之差,把白牛仔裤、黑T恤衫撂开,套上了这身浅粉配嫩黄。
温强的声音先到达了。他吼操令似地吼道:“小曾!小曾!……”
补玉突然觉得他咋唬得不近情理。心虚、假装不在乎才会这么张扬。她迎出去,看见的不是空身一人的温强,而是自带了“感情滋补品”。
补玉手上的汗顿时干涸。
温强带来的女人比他岁数稍微年轻一点,也该有四十五、六了。年岁没有毁她的容之前,她应该是倾国倾城的。似乎越是有过灿烂的美丽,越是在老来惨不忍睹。这个女人假如早先眼睛不那么大,现在就不会有如此松弛多皱的眼皮,假如她曾经不那么白皙,现在就不会锈斑满脸,假如她过去没有一对美好的酒窝从而时时不断地笑,现在她两边腮帮上就不会各有一道折子。
“介绍介绍。”温强指着补玉:“这是曾补玉,老板娘,一流厨师。”他又指着女人对补玉说:“你可以叫她嫂子。”
补玉期待那女人嗔怪温强;甚至连温强自己都觉得自己这句话将刺激一个敏感点或兴奋点,会引起一个戏剧性的反应,但女人只是大大方方向补玉伸出手,同时微微一笑,露出又小又齐的牙。
“我叫李欣,欣欣向荣的欣。”
大方磊落、风度翩翩,松弛多皱的眼皮下,那双眼睛明可鉴心。她的苍老突然碎裂,露出一份奇特的幼稚。补玉把她乍露面时的老相全忽略了。
温强领着李欣往院里走,补玉拿着钥匙跟在一步之外。李欣不高不矮,穿着素色裙子,肩膀上除了两根细细的裙子吊带完全光溜溜的。裙子是好丝料,无风都轻轻扇着身体,一定比光身还爽。补玉越发觉得自己的打扮小气庸俗。
补玉给他们开了北房最靠里一间。过去冯焕一来就拿这一间做主卧室。自瘫子之后,那间屋换了一张铁栏杆大床,铁栏杆被谢成梁漆成了乳白,顶上挂了一个圆帐子。这是“补玉山居”最贵的一间屋,周在鹏来它就归周在鹏,眼下它是空的。从接待室往院子里走的路上,补玉一句话没有,该给李欣介绍的都由温强介绍了。
温强变了个人,傍晚安安静静地搬个小凳坐在院子里,让李欣坐在他身边,两人一坐能坐一晚上。原先他的手机三分钟一响,这天晚上它也跟着他安静了。补玉估计他一定关了手机,人为地制造一份与世隔绝。
他俩住进来时预付的是一晚上房钱。第二天上午,温强找到补玉,又付了一晚房钱。他垂着眼皮,嘴角挑起,一张似哭似笑的脸,不给补玉一丁点机会对他旁敲侧击:“睡得好吗?……怎么?没住够?再来一晚上?多一晚上肯定管够?……她是谁呀?能让一颗止水般的心又动了……”依着补玉不饶人的性子,就是问出这些话来报报仇也是要问的。她是为自己报仇!温强终于明白地告诉了她补玉;他有了自己的“感情滋补品”,不需要补玉暗暗提供了。
第二天晚上,补玉特地烤了一只嫩羊,盛待温强和李欣。她得告诉自己:“我曾补玉可没那么小气,为不沾边的男人妒忌。”晚餐先是啤酒就空了两箱,还有两瓶“二锅头”。就算补玉山居没别的好处,总是能惯使人们忘形几天。所有客人吃着喝着,自然就想到了卡拉OK。谢成梁干脆把电视机和卡拉OK机器接到葡萄架下面,每个人都东倒西歪地上去献歌,每条嗓子的难听程度都不输给那位夏之林,每一位歌手都值得温强花两千块钱去买个“闭嘴”。
但温强那晚上很慈悲,拿出他一副娇嫩的耳朵让人们可着劲暴虐。他和李欣坐在离众人稍远的地方,不时用纸扇替李欣拍打光溜溜的小腿。天上星星繁密,北京的生活再豪华也没有这一片豪华的星星。
一个人唱起一支老歌,《我们的理想在希望的田野上》。李欣要求再来一遍。她拉拉裙子下摆,朝话筒走去,走走又转过身,翘起下巴看看坐在人群外的温强。这晚上她那一脸斑给酒醉的红晕冲淡了,灯光打在她皮肤上,皱纹没了,却油亮得像溶化的腊。她涂了唇彩,勾了眉,眼睫毛上刷了黑色,脸上笔划清楚多了。补玉觉得无论她自己怎样不服,对面站着的仍是个老美人。全体观众都觉得她是个风度高雅的美丽女人,全都被她震住了,觉得自己和她比相形见拙。
李欣唱起来很会抒情,唱得很有表达力。她声音属于圆润窄小的那种,高音上不去,她便双手抱着话筒咯咯地笑。
补玉突然想起了温强提到的那个女朋友。但是他说听了她唱就“曾经沧海”了。这位李欣不会就是温强的“沧海”吧?她唱得毫不跑调是没错的,音色也优美,表达力胜于嗓音,但仅此而已。来“补玉山居”客宿的人里,可是有比这位李欣唱得好的。假如这就是温强的沧海,那温强就太缺见识了。她走到温强旁边,蹲下来,低声说:“煮了酸梅汤,冰镇的,喝不喝?”
温强魂都在李欣的歌声里,补玉一开口,他转过脸,没魂地笑了笑。
“问你喝冰酸梅汤不喝?别嚷嚷,啊?就煮了一小锅。”补玉说。
温强点点头。等补玉端了一杯冰镇酸梅汤回到他身边时,李欣的第一支歌唱完了,大家正哄着她唱第二支歌,要新歌,不要老掉牙的。李欣说她唱一首老是老,牙还没掉的歌:“橄榄树。”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李欣一张口,成了另一个歌手。
趁温强接过杯子的时候,补玉问道:“是她吧?”
温强马上明白她指的“她”是谁,眼睛一躲,紧接着摆出一脸坏笑——是,或不是,由着你猜。
“你怎么找着她的?”补玉追问。
“找着谁?”
“这位呀。”补玉朝台上一抬下巴。
“她呀。”他做出“我当你说谁呢!”的不在乎模样,其实在拖延时间,让自己想出一句最聪明的供词:“那还不好找?就这么找着了。”
“上次你不是说,跟她早就失去联系了吗?”
“又联系上啦!”
台上第一段歌结束,温强马上“呕!”的一声喝彩。补玉知道他这是结束和她的谈话;若要再没眼色追问下去,说不定他也会掏出钱来买她补玉一个“闭嘴”。
谢成梁跑到里院,说老周把电话打到接待室,问他什么事,他不肯说,一定要直接跟补玉说话。谢成梁一口一个“鳖日的”,十多年了,还是对他谢成梁的媳妇贼心不死,贼胆见大!
补玉一听老周的声音,就知道他在病中。她问他怎么了,周在鹏说没太大事,有点小中风,舌头不太顶事,医生说再打一阵针就能恢复。他说他躲在床上没事干,为补玉想出一条毒计。补玉吓一跳,看了一眼站在门口不肯走的丈夫,心想她还算能经事,没有给吓得脱口就重复:“毒计?!”
“补玉,你不是怕冯瘫子那个法式度假庄园开门吗?你可以叫他开不了门。”周在鹏说。
谢成梁看见他媳妇的神色一变再一变,耳朵恨不能伸到电话听筒上。补玉捂上话筒,对丈夫说:“老周病了。”她一看丈夫的反应就知道他心里说:你开的是旅店又不是医院,他病了往你这儿打什么电话?补玉听老周用不太顶事的舌头说他如何观察了那个法式庄园的地形地貌,如何地发现它可笑愚蠢,她眼睛却看着丈夫;看他转身出门,一二一的步伐由近而远,一切都装得跟真的似的。话筒里周在鹏讲到庄园如何绕不开村民的那块宅基地时,补玉又一次捂住话筒,说道:“谢成梁,那盏灯装错地方了,正好把你的影子打过来!”
谢成梁只好从窃听的位置站出来。
“亏你还当过武警!”补玉说着,指指藤几上另一台电话说:“要听就光明正大地听!”
谢成梁站在那里,向左转向右转都不是,补玉却背过身,一心一意听周在鹏说话。老周没能借给她钱,却送给她一条“毒计”,连小中风落下一条半残废的舌头都不顾,就赶紧把计献给她,补玉心里漫过一股温热暗流。尤其在温强自带了“感情滋补品”到来后,补玉发现其貌不扬,窝里窝囊的老周十分“滋补”。老周激动的口水四溅,似乎从这一头都闻得到他那烟鬼特有的口臭。他的计策是让补玉在那家宅基地赁出去之前先把它赁下来,不惜血本,砸锅卖铁也得把这块地弄到手。这样就能建立“敌后根据地”了。敌后根据地?对呀——在那法式庄园腹地插一杆子,冯瘫子能从轮椅上起来跪地求饶。
“你想开什么价,就由你啦补玉!明白没有?”老周激动得气息奄奄,几乎又要来一个小中风。
“那他该开什么价?”
“啧,算算看呐!你装修一个传统中式大宅院得花多少钱,就跟冯瘫子开多少价!把仿古门窗,仿古木床,仿古大柜子,脸盆架,青花瓷瓶统统算进去。我看你先打个一百万出来。”
补玉心里越来越温暖:老周一直为没能借给她钱完成他为她绘制的“补玉山居”新前景而不安,一直在为她谋到这笔装修费用而费神。他让她跟宅基地的女主人出价二十万,那女人准愿意,因为全村的地都是一万六千一亩赁出去的。可是二十万是一笔大钱,她补玉砸锅卖铁,卖血卖脏器也卖不来二十万呀!凑凑啊,说什么也得凑出来!小谢的妹妹家、姐姐家、街坊邻居、七姑八舅,一人一万都凑来了!……
补玉沉默着。
“小谢不是有个战友做肉鸡生意吗?”周在鹏提醒补玉。
谢成梁忘了自己在用另一支电话窃听,突然冒出一句:“你让他少打我战友的主意!”
老周在那头一下子愣住,再开口,舌头更加残障。“你他妈小谢,吓我一跳!……”
补玉哈哈地乐起来,一只塑料拖鞋朝丈夫飞过去,丈夫一躲,手里电话从机座上挂下来,在高高的藤几边沿下荡悠。这时老周又接着刚才的话说下去。他认为村子里开店的不少,也有开餐馆的,凭补玉的人缘和信用,一家借点儿,怎么也能凑出二十万。再不行,还有银行抵押贷款一条路;把补玉山居抵出去,向银行贷二十万一定没问题。补玉的担忧是万一讹不着冯焕,又把那块宅基地用自杀的价赁过来,她曾补玉找谁哭去。
“找我呀!”周在鹏说。“我要是有钱我这一会就给你!……”
补玉想,他从来不承认自己没钱,这一承认可是自己撕了自己面子。他是真心为补玉好。为她补玉好,虚荣心、面子都不要了。上次他在“补玉山居”住了一个来月,在手机上跟人家什么都说就不说实话,现在看来他显然在躲什么大祸。
“我一直没告诉你,我媳妇让我开了一个广告公司,好几年了……摊子铺得太大,战线拉得太长,周转不灵,所以……”周在鹏的舌头偏瘫得厉害。下面的词句全站不起来了,在补玉这头的听筒里连成肉乎乎的一片。她想他的意思是表示歉意,在她的重大关头只给予她软件支持,硬件拿不出。他还说等他身体稍一恢复,他就会来“补玉山居”疗养,顺便把跟她把那个计谋付之施实,成功地敲一大笔,敲得瘫子都能跳起来!
“老周,你就别操心我的事了,好好养病吧,我已经特领情了。”补玉动感情地说。
“在北京谁能养病?!就是在北京把我给弄中风的,要不是保姆发现得快,我现在也成瘫子了……”
补玉悟到他那个英文教师媳妇不在身边。为什么?她哪儿去了?难怪他上好的衣服上全是污渍,皮鞋带子一根黑一根棕色……你以为他跟你交往十年来,从一开始就让你当他的户籍警,家庭、人口、身份都让你扣了底,你看到的就是在你那里如实备案的,你认识的就是一个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周在鹏,其实呢?其实那是个大误会。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周在鹏都只是周在鹏的局部,而没有在她曾补玉这里“备案”的那部分周在鹏在外面惹祸,各处躲祸,把老婆孩子丢了,或者让老婆孩子给丢了。
补玉想着一个被老婆孩子丢了的周在鹏,心里很不得劲。她想他上回来的模样,怎么看怎么落荒。这时她已不知不觉走回了院子,站在李欣圆润的歌声里。今晚星星月亮都好,李欣唱起了“十五的月亮”。好夜晚成了李欣的独唱晚会。这个有着一大截她补玉看不见来历的叫做李欣的女人真美。补玉看看坐在葡萄架下面的观众们,一个个都有一大截她看不见的来历。也许她看不见的那一大截,并不好,或许很苦,或许罪过,而让她补玉看到的这一小截是最好的,或者是补玉山居让他们生命的这一小截好起来的?……
至少在温强脸上能看到补玉山居的好作用。就连他五大三粗的那份粗气都在李欣的歌中消退了。补玉看见的只是温强的侧影;黑暗的一个侧影,但补玉能看见他在那一个个老掉牙或没老掉牙的歌里享受着什么。他成了个做白日梦的孩子。他在梦中漫游过去,他跟这个来历不凡的李欣第一次见面,他在舞台下,她在舞台上;她倾倒一城人,他是一只想吃天鹅肉的痴憨蛤蟆。也许不在舞台上?她那么小小一股泉眼的嗓音上了大舞台谁听得见?早被一片大沙漠似的观众吸干了。
温强果然证实了她的判断:他和李欣的确不是在剧场里认识的,不过李欣当时绝对是小小一股甘泉,从几千男人的性干旱大漠中冒出来。补玉问温强,那时他在哪里,他说在一个长满仙人掌、土地赤红的地方筑铁路。补玉又问:那是哪一年。他笑了,说补玉那点鬼心眼他明白,不就是想猜他俩的岁数吗?
补玉和温强是在冯焕修的那条伯油路上说话。温强照样是五、六点晨跑,这天是在柏油路上来回跑。补玉猜想他不愿绕着村子跑,惹得全村的狗叫而吵醒李欣。补玉一听他“踏踏踏”的脚步声跑出巷子,就推着一车垃圾去倒,拐回来时正好能碰见他。他跑到补玉前面,改成原地跑,俩人就这么在空空的柏油路上,在他年轻矫健的脚步在河两边的山壁上碰出的回声中完成了上面的聊天。
在补玉山居住过的客人里,要数温强坦率。有时补玉觉得他找自己交底不完全是信赖她;这和信赖没有关系。他是把这小山村看成了个底,对它呕吐什么都算落到了底,这个底翻不起来。
“还续一晚上吗?”补玉问道。
“得等她起来问问。”温强原地跑着回答。
补玉看着他。这个给谁都当家的人现在甜甜蜜蜜弃权了。她嘴上却不停地说话:“续不续你都甭预付房钱了,住到哪天走,算到哪天。走的时候结账。”
补玉说完就从他身边错过去,往前走了五十米,回头,见他已经跑到小桥边了。过了桥就是冯焕那个度假庄园的工地,总是开开工又停停工。
比补玉设想的竟容易许多——二十万块钱她三天就借到了。谢成梁去跟他那位肉鸡大亨的战友张了口,大亨借了他五万,说是看在两人当武警时一块偷过连部录相带的情份上。就是谢成梁赖账,他也只当几万只肉鸡瘟了。其他的钱她是跟村里邻居,娘家亲戚一万五千地凑的。有了钱,补玉找到了那块宅基地的女主人。她是从张家口嫁过来的,村里人在她面前便以北京人自居,所以她嫁来五、六年还被当成陌生人。补玉在村里是大名人,一进了门那女人便大声臭骂拴在院里咬个不停的狗,同时大声地叫自己四岁的女儿拿笤帚簸箕来,把门口的鸡屎扫了。
补玉心里有点不安;这个叫小崔的女人在村里是自卑的,而自己似乎是来利用她的自卑占她便宜的。但补玉刚张口问到那块宅基地,小崔立刻趾高气昂,叫补玉趁早别动这份心思,动也白动,因为那个瘫子亿万富翁派人来了几回都没搞定她。补玉问小崔,冯老板出多少钱租赁那块地,小崔说他一上来就拿她当张家口蘑菇懵,想出两万就把地赁到手。小崔给丈夫打了电话,丈夫说问他要五万试试。冯老板很痛快就接受了五万的价钱。但小崔把消息告诉丈夫时,丈夫说那不能让他痛快,得让他出个不舒服的肉疼的价。于是就梗在了十万上。冯老板最后屈服了,肉疼地说十万就十万。小崔想等丈夫一认可这个价钱,她就跟冯老板签合同,而她的丈夫手机停机了,两个月没一点消息。急得冯老板自己主动又加了五万。小崔对补玉说:“恐怕我跟他要二十万他都会考虑。”
“那你干嘛不跟他要?要啊!”补玉说,手还在小崔胳膊上杵一下。
“我得等孩子她爸的话。他手机准是让贼偷了。南方人个个是贼!丢了手机,一时没钱买,他这就联络不上呗!”
“他在哪里打工?”
“深圳。他舅介绍他去干保安,一月一千二哩!”
小崔圆圆的娃娃脸一阵满足,做了殷实人家媳妇的满足。
“哎哟,我正要去深圳看个亲戚。病了,让我照顾两天。有什么东西给你闺女他爸带没有?”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