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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




  他的办公室很小,只有两张办公桌。另一张办公桌属于文工团调来的前舞蹈明星,据说跳坏了腰,长期病休。所以温强长期独自办公。他一面请某首长的勤务赶紧来取票,一面看李欣迈着猫步朝他走来。假如她的腿长两公分,这种时装展示台上的步伐会很好看。李欣在他的办公桌前停住,手指漫不经意翻弄着桌子上的球票,嘴上说着一两句不关痛痒的闲话。具体说了什么,温强当时没听进去,现在更是记不得。她的眼神告诉他:她是来为那天晚上作调研的。就是他去小方的总机房那晚上。正如他猜测的那样,她在他的声音刚从电话听筒里冒出头,就揪住了它,然后顺着它辨认出大院那一端总机房里的温强。

  这个人称小李大夫的年轻女人好俏,一件紧身的黑毛衣,薄得微微透出肌肤。她头发永远留有一丝懒觉的感觉(后来温强知道那叫“零乱美”,也叫性感)。她面对温强时,他感到她一对圆圆的胸乳房十分地自我意识。温强坐着,她站着,于是他的脸左前方一个乳房、右前方一个乳房。他怎么可能好好说话?他怎么可能不在语气中夹带怨恨?她说好啊,赶她走;他赶紧站起来,给她搬椅子,倒开水。开水有股灰尘的味道,因为杯子闲置了多半年。她说还好,比那红矿土味道好多了。他马上看了她一眼。

  李欣到最后也没说明白,她找到温强办公室要干什么。她好象从来不知道自己到男人面前晃一晃,扭一扭是要干什么。她两只眼睛多大多清晰啊,满满地盛着两汪天真,从来不知道自己晃完了扭完了是有后果的,有人为这后果是要付出代价的,反正不关她的事,人命关天的后果也不该由她负责。这天真是什么玩艺儿?一份无耻的天真!

  董向前被误认为干了的那桩丑事,其实是一百五十个汉子都可能干的。那是他们险些要为这份无耻的天真负出的代价。他看她的嘴唇从白瓷杯沿上挪开。白瓷杯子上一圈红字“铁道建筑总部文化科”,那圈红字在她白白的手指下面,那手指摸什么都能摸得象一片异性的肌肤。但也摸得浑顽天真。

  他在心里排列句子。头一句他将说:估计你已经知道了,董向前自杀以后……他马上又想,不好,不够份量。再来一次:我离开连队之前,看了看董向前的坟墓……也不好,她说不定连“董向前”这名字都没在脑子里存过档。那么开门见山地控诉呢?当时你怎么回事?!明明没看清,愣说看清了,让一个活生生的战士为一只猫头鹰抵了命!……更不灵,这事她不也是无辜的吗?谁在恐惧中不会产生错觉认错脸?难道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在男性群体中不允许她惊慌错乱吗?那就改成这样吧:噢对了,在检查董向前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他没有寄出去的一封信,信里还说到一个小李大夫……是给他女朋友写的信……谁都没想到,那个其貌不扬的战士自己偷偷谈上了一个女朋友,是前一个驻地附近的农家女子……他马上又全盘否定,因为他当时正是在看到这封未写完的情书时,开始心情颓败的。颓败的心情直线恶化,是跟一份报告有关。小董的无辜被证实后,他和指导员一块给营党委打了报告,请求领导给予董向前“意外事故”待遇。最后师政委作了批文,说是“死者不相信组织而轻生,在各连队造成恶劣影响,极不利于部队思想建设……”,因此只同意拨发少得可怜的抚恤金。至于追认“意外事故牺牲”,完全不可能,那是准烈士的荣誉,绝对不能授给一名轻生者。现在温强把这一切告诉李欣想达到什么目的?为了那句苦大仇深的潜台词:我们农村兵的命不值什么,一死功劳苦劳都抹了……

  所以他的腹稿打了几十篇,一篇都不中他的意。直到李欣起身告辞,他还在心里涂改腹稿。李欣走到楼梯口,他居然送到楼梯口。她叫他别送了,电话响了几回都不接,不好吧?然后她说没想到她和他是那样认识的,起头起得那样不愉快。

  他突然明白了。她什么都知道。有关小董和他温强的一切,她全了如指掌。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有多少人屁颠颠地为她这样的女人提供情报?她知道了董向前二十四岁的一条命白白葬送了。然而她连句道歉的话也没有。他理解这对于她是不堪提及的。提了或许会极度不适或伤痛。但他不能忍受她的无歉意。连他在董向前那扁平的坟前,都痛表歉意,一再、再三……

  李欣下了两极楼梯,转过脸,说他还傻愣什么?电话快响爆了!她眼眶微微发红。这女人想干什么?真的,这是个摧毁人意志的女人。他一步跨到她身边,狠狠搂住她,吻也是狠狠的。

  她满眼惊诧,但那只是一瞬。立刻就闭上了眼,这会把她捺倒在楼梯上,她都不推不踢。

  他听见楼上有脚步飞快地下来,便松开她,转身上楼梯,回办公室去了。她自找啊,这个生来就是让男人跟她犯错误的女人。温强没回头。他进了办公室半天了,浑身还在发抖。事情过去一年之后,他什么时候想到那个吻,仍然会抖。小方在他身边也无助,他照样会想到那吻,那颤抖。

  北京的雪渐渐少了,人却越来越多。到了八十年代末,既便下雪,也没什么赏头;当初那种恋人的雪,静谧雪白,已不复存在。大概也因为真正的恋人不复存在。亦或许因为他和小方不再是恋人,他因而失去了恋人的境界,不再看到那种境界所提供的雪景。一切是人心境的投射,这话是他在某一本通俗禅学书里读到的。几年前他到门诊所李欣的诊室里,看到她柜子里的图书收藏,除了《月亮与六便士》,还有这些杂七杂八的书。他把那些书名大致记在脑子里。虽然他无论如何也消受不了《月亮与六便士》,他却与这些通俗哲理书相见恨晚。他读了李欣读过的书,是否想解构她的内心,他不得而知。

  当他终于拒绝小方出去玩雪的请求,他已感到中年的迫近。那迫近在渐渐增厚的皮下脂肪中,在不再丰厚的头发上,在他看到窗外落雪而缓慢地翻过身,接着入睡的倦怠里。小方说那么早公园说不定挺安静的,不会有那么多双脏脚片子把雪原耕翻,弄成一块灰白庄稼地。她央求他快起来。他听见自己像猪一样哼哼着,一则表示在享受没出息的舒适,再则表示抗议。

  他和小方从此取消了玩雪这项活动。那时他们在等待机关分房子,好生孩子,起小灶做饭,也好有地方晾尿片子。他眼下躺着的双人床放在这间前办公室的角落,和其他区域仅一帘之隔。其他区域包括书房和客厅,以及简易厨房——只是一口大电饭锅,下面煮,上面蒸,要是炒菜,还得一个手指捺紧开关键,免得它跳起来熄火。甚至还有一个简易厕所,一个双节便盂。走廊两头的公共厕所一旦客满,他们可以用它应急。温强的中年征候也在于对生活形式的马虎:刚结婚搬进这座老办公楼时,毙了他他也不肯端着鲜艳的双节大痰盂在走廊游行,和端一锅稀粥或一盘粉蒸狮子头的人擦肩相错。结婚不久,小方迫于经济结据,去一家大宾馆做合同工,也是总机员。那时流行开公司,宾馆套房门上全是“英福特”“海泰克”之类洋名字。谁也不明白那些公司根据什么起了那些洋名字,但听上去相当跨国。小方两年之后从电话线上认识了几个洋名字公司的“总”,不是“王总”就是“李总”,最后终于调到公司做秘书去了。一个晚上她从头发梢打扮到脚趾尖,同时说有个朱总想顾一个办公室主任,她推荐了温强。朱总安排小方带温强去面谈。温强问这个朱总是不是也是从电话线里爬出来的。小方说那当然,不过比其他从电话线里爬出来的“总爷”们要地道一点。

  直到温强停职留薪为朱总工作了三个月,他才意识到自己曾经许的诺——那个伟岸男子的诺言:“老子养你!”他差点给自己一个嘴巴,因为他几乎笑出来。现在小方挣钱比他挣得多,几乎是小方在养他。又一想,他对自己说:管它呢。

  “管它呢”也是严重的中年症状。

  他是在见到李欣后一一检数自己中年症状的。李欣重现在曾经的“老铁”兵部大院,离温强给她的那个吻,已有五年。文化科曾经属于温强的小办公室里,坐着的是一大摞大鼓、站着的是一排排立式风扇。李欣正从门上的小窗看里面站着、坐着的东西如何挤掉了温干事的席位,一个人在她身后问她是不是小李大夫,是不是找温干事。那是一手提溜了四个暖壶的曾经的勤务兵,现在一点儿兵样都没了,说他自己从一楼跟到她二楼。温干事调走喽。调到哪里?调到什么国际大公司去了。

  温强听李欣向他描述这段苦寻过程时在观察她。她美还是极美的,又添出贵气来。加拿大、美国都住过了,仍然很大很亮的眼睛添了点儿不以为然。她穿了一条淡蓝的布裙子,头发养得又长又厚,笑的时候头发也是笑的一部份,散了她一脸,再挥往脑后。她留长发是为了显嫩吗?天知道这女人要把少女做到几时。

  温强接到李欣的电话,便赶到这家“波士顿海鲜馆”。他不知自己会不会把这餐幽静秘密的午餐告诉小方。武官夫人用抱怨的口气炫耀她的国际生活,她如何地累,因为她成了大使每次酒会的女东道主;她多么地烦,每两年来一次国际大搬家,多少时髦的衣服都在搬家中运输不当而发霉。温强的话很少,看着她涂着粉色唇膏的嘴唇一开一合,他得一次次捺住本能。

  “婚后生活怎么样?”她话题一转,突然把泛泛的谈话收了尾。

  “挺好啊。”他说。他的声音有这么个意思:不就那么回事吗?

  “那时候我还以为你会追我呢。”她装着厚皮厚脸,过来人似的咧嘴笑。这种笑不适合她。

  “我也以为我会追你呢。”他浑身一麻。他的本能在让他眼放绿光,他可管不住它。

  “那你怎么没追?”

  这个女人又来了,惹出事情又全是你兜着。现在她做了人家的老婆,更是单刀直入。

  “我追得上吗?”他说。

  “不追你怎么知道?”

  “拉倒吧。”

  “其实你都开始追了。”

  她似乎要拿五年前那个吻来赖住他。他一时真糊涂了:自己是爱死了她还是恨死了她。

  “我追有屁用。”

  “你怎么知道没用?”

  “我一个农村娃子,最大的官才当到连级,一月挣那几毛钱还得寄到农村去养两对半老人。”他指的是董向前家一对老人是他自己的父母、祖母,但她显然理解成他的丈人家。“你说,我追你有用没有?”

  她垂下眼皮,嘴角用一点力挑起,玩火或走钢丝的那种越刺激越玩的笑容。然后她睁开眼睛,神色凄惶了。她慢慢地摇了摇头。

  他想这女人还是天真的,诚实就是她天真的一部分。她曾经在电话上对自己现在的丈夫挑衅,说她的追求者中有个姓温的。虽然有些栽赃的意思,但他不由得还是赞赏她的诚实。

  “你看,你承认我既便追求,也没用。”

  “什么意思?什么叫‘既便’?好象你当时没追我似的!”

  “我怎么追的?”他脸上那点恶棍笑容他自己仿佛都看见了。

  她瞪着他,马上又撩开披下来的长发,同时舔舔嘴唇。她的嘴唇像一朵花。花是植物的性器官。她长这样的嘴唇,人家吻她,她还跟没事人似的。那吻可不是追求。是什么呢?他现在不想向自己挑明。

  “你爱我吗?”少女的她从长发中浮出来,问他道。

  “爱。”

  这个回答太现成了,她怀疑地看看他。他又说:“谁敢不爱你?”他心里在说,可怜那个董向前都是爱你的。他不是自取灭亡地爱过你吗?“爱也没用啊。爱也不能把你爱到手,对不对?”他问。

  她不说话。她不敢玩火、走钢丝了。

  “问你对不对?”他凶起来。要她学会负责任。

  她认真地点了点头。有一点后悔自己的玩火。

  他心里一痛。他是看见了一个小董一样的自己而心痛的。她明知他无望,却偏要逗他。假如他不是意志如钢,说不定真进了她的追求者的编制。那他可惨了,多多少少又会是一个小董那样的牺牲者。他在跟她分手之后,回到公司,从抽屉的一堆名片中找出了一张。是他前些天碰到的一个坏人,海南做地产生意的。坏人靠贪污弄到第一笔钱,用那赃钱买了一片地。海南充满这样的坏人,坏到极处反而不坏了。正是那个坏人贷给温强第一笔款,使温强投机股票,收获了第一批资本。原始资本积累的最初阶段,宗教、法律、道德往往缺席,这是温强在读那些杂七杂八的书中得知的。其实他对于李欣追求的唯一行动,是追踪她读过的书。他对杂七杂八的书的兴趣,就那样开始的。正如他对财富的兴趣,也是李欣刺激起来的。李欣诚实地告诉了他,他赤手空拳,是赢不了武官,也不可能赢得她。美人自古不属于赤条条一份正派的人格、赤裸裸一颗善良的心。

  他又象当年带起一个威猛连队那样带起一个公司。任何一个不能像他一样勤奋、敬职、机敏的职员都在公司里活不下去。在海南的几年,他从有老婆变成有老婆有孩子,渐渐的,又变成有孩子没老婆,因为小方终于受够了他人在心不在或人不在心更不在的日子,更受够了他人不在心不在却只有脾气在的生活,把两岁的儿子留给保姆,自己回北京去了。他和小方也终于舒舒服服做起朋友来。他们原本就该做朋友。一做朋友小方全是真话:“你现在财大气粗,再见到小李大夫,她准保跟你私奔。”“咳,那时候我就是垫垫饥的,你温强吃不着小李大夫,在小李大夫那吊起的胃口,就拿我垫垫。”“我要像小李大夫那么漂亮,唱歌唱那么好,我也不找你呀!”好一个小方,花了六七年守在他身边,把他看透了。这些看透之后的话,只能在双方成了朋友才能被说透。等到小方又嫁了人,生活稳下来之后,来接儿子去和她过,温强给了她一张存折,里面有两百万。小方却不要。她说正常朋友间谁给谁那么一大笔钱?还不负担得慌?一有负担朋友就没得做了。他恨自己放过了一个好女人,更恨自己对如此好的一个女人疯狂不起来。

  他的直觉非常好,也算得上心狠手辣,所以在他把公司搬回北京时,资产的数目又多了一位数。他还是吃自己做的面条,住一套舒适而不奢侈的房子,自己给自己当司机,开一辆灰头土脸的吉普。李欣没有再出现,但他相信她一定会再出现。他太信赖自己的意志了,它坚强到了能承受无期的等待,能把白日梦变成真实。

  和北京疏远的雪又飘落起来。但这是一场可怜巴巴的雪,下到地上就被千万双脚踩黑了。温强坐在方向盘后面,眼前是北京的冬天和刚刚进入的二○○四年。新年了,他奇怪自己怎么尝不出新的滋味来。路上的雪让那些从东北、西北、山东、山西、河南、河北、四川……的脚踩得成了黑色糊糊。这黑色糊糊由那些遥远村落、田野里的泥土搅拌出来。空前的人灾。什么样的人都有。这样大的人群你找什么人找不着?同样,这样大的人群,你找什么人能找得到?

  温强头一次感到再也找不着李欣的恐怖。

  所以等他找到她,他几乎想就此不再放她走了。

  不过眼下离他找到李欣还有一阵。眼下他还被堵在满是雪污泥泞的2004年的新年下午。这是从北郊通往市里的路。他刚刚去了一个有开发潜力的山村,在一个叫作补玉山居的农家客栈吃了一顿野味。那个叫曾补玉的妩媚老板娘给了他一顿可口午餐和第一手的经营资料。小山村是个旅游的好地方。正患人灾的都市正把灾情往远近乡村传播。他在村里碰上一群群的北京学生,一对对的北京恋人,新年放三天假,北京人不想做北京人了,到山里滑雪场伸伸在都市蜷累了的胳膊腿。

  就在温强第二次去“补玉山居”考察回来,打算备款赁地的时候,他在一个西餐厅的露台上看见了李欣。他几乎认不出她,八年时间能把一种美丽变成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美丽,这让他太意外。似乎还有一点不甘,因为她现在这一种美丽不那么通俗,超出了他的欣赏范畴,就像《月亮与六便士》。他突然明白了,她一定受过了磨难。

  他没有上去招呼她。并不完全是因为她和一桌人在一起。一桌人为首的是一个表情张扬的男人,四十来岁,就是一切不择手段打下一片江山的那类新老财,不比他自己好多少。那人有些面熟,上一期《财富》,或上上期登过这家伙的专访。要说李欣的命不怎么样,这样的岁数还逃不出这类人手心。

  他坐在暗处角落,和他共晚餐的是个谁也不会拿她当回事的年轻女人。走到他这一步,他有义务成为这类年轻女人的猎取对象。所以他的命也够次,象小方这样的好女人会弃他而去,把他弃给这类肤浅势利到极点的年轻女子。

  他们快吃完的时候,李欣一行才进来。露台上有七、八张桌子,他们走向靠栏杆的一张,那张桌上始终竖着预留牌,但他在进餐的两小时中,预留牌一直未被撤除,尽管楼下酒吧台坐满等座的外国人,可见宴请李欣的这位东道主的势力和霸气。李欣鞋跟超高,使紧挨着她走进来的新老财略矮了一分。李欣走进来,一路没有左顾右盼;她已成熟沉着,不必以顾盼去核实自己抓住了多少目光。再说,她已经不再是美得别人没法活的年龄。

  她穿的是什么?温强离开餐厅后回忆不起来了。似乎是一身黑,胸前和手指上有光芒一闪一闪。温强把小女子差去买烟,自己用手机打了餐馆的电话,请侍应生叫六号桌的李欣小姐接听。她一接电话就听出他的嗓音,那向职员们发雷霆、叫儿子好好吃饭、一次次吼小方“别他妈唠叨!”、以及每天被四十支“云烟”熏烤的嗓音只说了一声:“什么时候回来的?”她就轻轻狂呼一声:“哟,是你呀!……”八年中她温习过他的声音。一定温习过。

  “明天有空吗?”他问:“还在这个餐厅的露台上,还是这个时间,成吗?”他放下电话才想到,没有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留给她,万一她要告假,临时变更,不是会把他变成个傻等的痴心郎?他又一想,她敢变更!假如他傻等,一切也就好办了。

  然而傻等的竟是李欣。她说她正好在这一带购物,累了,也没别的地方去,就干脆先在这里坐下来,定定心。他需要她“定定心”才能见?那当然,八年零一个月了,谁知道见了面会不会都吓死。在蜡烛光中,李欣是个语速柔缓,笑容沉稳的中年美女。他问她,自己是否吓着了她,她认真看看他,说他胖了,眼神也变了。他暗暗感慨她的诚实。生意场滋养出来的无耻已经和脂肪一块沉淀在他眼睛里,从永久性微布血丝的眼球后面投射出来。

  她又说了一句什么,他没有听进去。

  他自己也说了一句什么。连自己的话都和他一错而过。他好久没这么紧张了。不是紧张,是一种感觉的高度提纯,因为感觉浓烈到了什么语言、交流都溶不进来。

  他注意到她没有坐在自己预订的桌子上。而是在无烟区另找了一张小桌。她把全世界对吸烟者的排斥和迫害带回了祖国。他几次伸手去摸烟,手又空空地抽回。他得尊重她这个“好毛病”。她一直捏着细细的面包脆条在齿尖上咬。她的坏毛病被保留了下来。不知为什么,温强松了口气。光剩下“好毛病”的女人一定很讨厌。

  “唉,我记得你是抽烟的?”她说。

  “戒了。”

  “对嘛,早该戒了嘛。”她露出浓厚的重庆口音。

  从今以后,他得执行自己刚才的谎言,戒烟,以实际行动尊重她的“好毛病”。为了得到她,他什么都干得出来。温强知道自己是个可怕的人。

  晚餐前,温强做了很好的准备。他在下午两点,去了城北的“宝马”代理店,挑了一辆刚刚到货的“BMW”,又把公司的一个司机调来开车。司机说他得熟悉一个礼拜才敢开这么豪华的车。他告诉司机只有两个小时跟“宝马”相处的时间。司机说万一刮噌怎么办。那能怎么办?刮噌就刮噌了呗!然后他又去国贸买了一块劳力士,一套“登喜路”细亚麻西服和白色高尔夫衫,亚麻西服的上装让他穿了一小时,弄出些细腻的高档皱折,然后再“不经意”地扔在车后座上。他的打扮是一副一点脑筋都没花的高档模样。

  果然,李欣问他一般在哪里打高尔夫。

  他从来不喜欢高尔夫,因为那些假模假式的新老财喜欢它。但他告诉李欣他去哪里哪里打,有时飞到澳洲打,有时飞到新加坡打。他看到李欣把他的话仔细存了档,并对突然阔得要命的小连长不知说什么好。

  他们在晚餐中没谈任何实质性话题。谈北京好吃的好玩的,谈了谈曾经的兵部大院,曾经的熟人,活着的和个别死了的。餐后他坚持让车送李欣回家,让戴着雪白手套,西服革履的司机为她开车门,挡门框,比五星级大饭店还“五星”。他们是在第二天一个长长的电话中对各自现状做详细交待的。

  李欣和武官丈夫已经分居。原因是他多次向她动武。为什么动武?不为什么,他属于人类极个别的喜欢向女性动武的男人。总有一点口实吧?口实是又多看了一眼法国武官,跟英国武官眉来眼去,把美国大使搁下的酒杯拿起来递给他——下贱卖国。她身上同样的元素——比如美丽、性感、多情、善歌——曾经使武官着迷,后来使武官恶心。武官升了官,对于李欣是大好机会,她提出分居。一场暴揍,武官还是同意分居了。

  温强的现状掺了几分假:他把自己的资产和闲暇时间都稍许夸张了一些。他装扮成赚够了钱,半出世的一种人。

  他们第二次见面是在一个豪华的卡拉OK包间,他和她都喝了不少酒,她唱了几十支老歌,以瞬息万变的嗓音把两人间需要用多场谈话才能达到的进展,一步达到。

  又是几次晚餐和唱歌,他告诉她,要带她去一个好地方。一个有着漂亮山水的地方。他们说好周末出发,去漂亮风景中的农家客栈小住,客栈的名字好雅,叫补玉山居。

  在补玉的送行目光终点,温强的手轻轻打了一下方向盘,“宝马”识途一般,拐出了巷口,上了瘫子冯焕铺的柏油路。路面溜光,宝马在上面行舟一样无声响前进。温强见李欣白白的手伸过来,搁在他黑黑的膝盖上。她是个欲望旺盛的美丽女人。一直被他自己忽略的欲望被她的欲望开掘出来,越来越深广,越无底无垠。两人在补玉山居就是养欲望的,欲望被养得生猛之极,欲望和欲望交锋时六亲不认,连他们自己都不识了。

  车延着河向下游开。房子和人渐渐多起来。河在前方拐了一下,路也拐了一下,但是各拐各的,于是路与河之间的距离大起来。温强听补玉说,河拐向一个水库,就算作这一带的天然游泳场。据说还有一块林荫深处的水域,岸上垫出沙滩来,供胆大的人裸泳。温强也不和李欣打招呼,突然拐下正在插入都市文明的柏油路,沿着沙石小路往水库方向开。

  李欣捺了一下DVD开关,两人顿时进入了小型音乐厅似的,浑身满头都感觉到音乐的震颤。李欣放倒座位,躺在音乐中。王菲走进他们的空间……

  温强看着她和着王菲的歌一起一伏的腿。这双欠缺一点长度的腿太奇特了,一星点的疤痕都没有,一颗痣或痦子都没有,温强想着他对这双腿的认识和熟识过程。李欣的全身也是无瑕的,没有受伤害的痕迹。活到四十多岁没有破过口子?没有磕着绊着过?没有留下任何家庭暴力的证据?……还是愈合力太好?一俱不长记性的肉体?她这样一俱美妙不可言的肉体男人们当然冒死也想看看,二十年前他手下一百五十个丙种兵想看看这肉体不是他们的错。他们没看上。董向前为他们没敢正视、没能实现的潜暗渴望牺牲了。他和他们一样无辜。

  车子在一个歪歪斜斜的木牌前面停下来。木牌上写着歪歪斜斜的字迹:“裸泳场”。下面还有一行歪斜小字“不得照像”。他从车里下来,见李欣睡着了。她让欲望挥发出去后就格外能吃能睡。她睡着的样子好年轻,下巴掖在肩头,一缕头发进了嘴角。

  他站了一会。远处传来浪荡的笑声。水波使笑声如音符。李欣醒过来,“哎呀”了一声,大概以为自己被弃在这荒树林边上了。然后她看见他在那里脱衣服。他脱得一丝不挂。自从那次在露台上见到李欣,他每天只吃一顿饭、长跑距离加了一倍,早晚各一遍哑铃,加上两百个仰卧起坐,两个月来每天身上都象受了重创一样疼。疼着疼着,一块块肌肉从薄下去的脂肪下崛起来。似乎一切都为了此刻做准备。

  “你真裸呀?”她笑盈盈地问道,鼻子眉头往一块皱。

  他伸展了几下,深呼吸了几次,从肩头扭过脸,看着她,笑了笑。

  她甜蜜地一歪头。这是她年轻时的动作。她慢慢脱下肩上的一根裙带,然后第二根,摆出只有躯壳没有灵魂的空洞眼睛,象封面女郎那样不要灵魂。她很有模仿天赋。

  她脱光之后走到他身边。一对中年亚当、夏娃,地心引力作用着他们每一个皮肉丰厚的部位。他用衬衫围在腰上,她说有种就这样赤条条的。他说他可没种。她咯咯地笑着,把裙子松松在身上裹了裹。

  两人走到水库边上,见七八个年轻女子坐成一排,正在抽烟。她们等着给裸泳健将们按摩。按摩床就是地上薄薄一层细沙,猫用来盖粪都嫌浅。不必明眼人都看得出她们实际上以什么为生。

  “怎么没人啊?”温强问。

  “您不是人吗?”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喷着烟道。

  “都睡午觉呢!一会儿这儿就满了!”另一个女孩说。她二十三、四岁。

  李欣皱起眉头,似乎上了一大当,原来温强跟她们勾挂好了。

  温强对她们喊了一声口令:“向后转!”

  女孩们高兴疯了。趁她们前合后仰,温强解下围在腰间的衬衫,用皮带把它系在头顶上。走进又冷又清的水中。李欣不理会女孩们对她的鼓动:“下呀!下呀!他都下去了!……”慢慢地往前走,小脚进了水,她才慢慢解开裹住身体的连衣裙,用裙带系在头上。她们又大声耸勇她,她慢慢向她们转过身,给了她们一个赤裸裸的正面。她只是看了她们一眼,然后走进水里。

  温强领着她向对岸游去。说起来叫水库,其实就是一口塘。温强放慢速度,等李欣跟他游得肩并肩。

  他听她开始喘出低吼来,便伸出一只手,抱住她的腰。他们慢慢地漂到对岸,听见七、八个女孩一块尖声喝彩。

  等到他们在此岸站定,看见彼岸来了四个男人,从体态上看都不年轻。女孩们今晚可以改善伙食了。

  太阳非常亮,非常清冽,让人想把五脏都掏出来晒晒。把满脑子往事拿出来晒晒。

  李欣和温强并排躺在太阳下。阳光在他旁边这具白亮的肉体上反光。他支起上半身,看着这具坦荡荡的美丽肉体。然后他象是自语独白一般,低声说起话来。他的话乍听没头没脑,讲到第二句,李欣把眼睛睁开,但太阳太刺眼,她用手做个松松的凉棚。他说真好看啊,这么好看的身体,难怪小伙子们想看……

  李欣问他在胡扯什么。

  他说真的,不胡扯,太好看了,二十年前更好看。小董还没看上就死了。肯定觉得他自己对这身体动过肮脏杂念,不完全是冤屈把他屈死的;他也是为了自己心里黑咕隆咚的地方时常冒出的肮脏闪念而处置了自己。

  李欣又问他到底想说什么。

  什么也说不清。二十年他想为小董说清,直到现在都说不清。

  李欣坐了起来,自己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身体,似乎对它还算满意。

  两小时后,温强把李欣送到她的居所门口。她两眼飞快地探索他的脸。他的笑容还在,脸却是关闭的。她想看出他回程路上整整两小时的沉默是怎么回事。她当然看不出。因为她无法知道曾经那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连长多么地爱兵如子,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个“好毛病”。走进那个豪华的小区大门,李欣转过身,向他比划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

  他靠在车门上,正用打火机点一根烟。李欣送飞吻的手僵在空中。他深吸一口烟,终于熬到头了似地畅快地将烟吐出去。他看出她很不解。她不解的是,他在原形毕露还是背叛?……

  回到车里,他取出手机的SIM卡。

  一小时之后,他用新的手机号给小方打了个电话,约她和儿子晚上一块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