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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




  风开始发硬了。山里红还没熟,被来度假的一对对家鸳鸯、野鸳鸯们采下来,啃了一口,就扔在路上、河边。补玉常常吃惊这些城里人制造垃圾的本事。她坐在巷口的石凳上,假如走运,能招来一些散客。现在河下游盖起两栋灰楼,乍看是军火库,又高又森严,但里面是带洗手间浴室的标准间。城里来的人都在乎这个“标准”,所以把补玉的客人渐渐截走了。

  一个月前,温强和李欣离开之后,她发现床下有一双女式皮凉鞋,九成新。她给温强留的手机号码打电话,却得到停机的信息。他跟那个“哪国都去过的”李欣不知在哪里美呢。看他俩的样子,花了半生时间才终成眷属。

  远远看见一辆商务车开来,在路边停下,瞬间冒出五男五女,都是三十多岁,用骂架的嗓音相互开玩笑。补玉赶紧上前去,问他们住不住店,房间又大又干净……其中一个紫红头发女人问是不是标准间。不是,不过洗澡挺方便,还有冲浪浴……不是标准间还问什么问?!

  那一车人又回到车上。车调过头,从车窗扔出一个苹果核,又为小山村贡献一小份垃圾。

  太阳离山头一尺的时候,补玉想到还得给四个住店的客人做午饭,就从石凳上站起,一面拍拍牛仔裤上的灰,一面不抱希望地向柏油路上看最后一眼,却看见一辆“奔驰”开来。补玉认识它,所以又坐回石凳。

  奔驰车开到她身边,车窗静静落下,露出一张二十一、二岁的女孩脸,问里面有没有地方停车。住“补玉山居”就能停进去。是住“补玉山居”呀!……那就进去吧,还有不少车位呢。

  补玉心想,这回冯瘫子的小女伴儿怎么是一张真脸?上面没涂着红红蓝蓝的颜色。她跟在车后进了巷子,又跟到了停车场。不知哪来的一辆中巴,也不知它什么时候溜进来的,跨着好几辆车的位置。补玉叫喊着指挥“奔驰”进、退、往左打、往右打……女孩子从车里又露出脸,对补玉说:“靠边点儿!不用指挥!”

  “奔驰”舞蹈似的几乎原地转了个圈,然后又是几个果断、短促的动作,从一辆“赛欧”和中巴之间穿过去,一点没商量地停在了场边上。

  女孩子跳下车,把补玉吓一跳;一张娃娃脸下面是一个彪形女力士,运动短衫短裤裹着一串串棱角不含糊的健子肉。至少有一米七二?不,一米七五。女孩子雄赳赳地走到车后,从后备箱取出冯焕的折叠轮椅。轮椅在她手里轻得象纸扎的。她把轮椅放稳,拉开后车门,腰一佝,上身进了车内,双手再一抄,冯瘫子成了个大婴儿被抱起,再被搁置到轮椅上。这套活路女孩子不是在干,是在玩。

  “走啰!”她以心情很好的语调对冯焕说道。

  “补玉,不握握手?”冯焕说道,脸费劲地向补玉扭过来。

  补玉一扭肩膀:“谁跟你握手啊?来了也不上俺们的门儿!”

  “这不上门儿了?”冯焕还是以那副欠缺丹田气的声音,那副缺乏真诚的爽气,哈哈哈乐起来。

  不过倒不再是欠缺真实的快乐。这瘫子上哪儿找着了真快乐?补玉嘴里全是寒暄,怨冯焕来之前也不打个电话,不然她把最豪华的那间房留给他俩。她看一眼彪形女孩。女孩没在听他们说话,瞪着两只单眼皮眼睛东张西望,望了便提问,柿树一棵能接多少斤?屋檐下的马蜂窝是个空窝不是?给“补玉山居”提字的是谁?……

  冯焕照例要了三间房。补玉把女儿叫来,让燕儿打开房门透气,同时扫扫抹抹。瘫子绝不是上这儿来消闲;他没闲可消。肯定是来跟补玉拉扯关系,想把补玉从小曾家赁的宅基地赁过去。

  “咱闺女长这么高了?”冯焕看着燕儿说道:“漂亮闺女,一看就聪明!”他可劲挥霍好话。

  四个客人坐在葡萄架下打麻将。其中一个女客人说她困了,要去打个盹,另一个女人问补玉肯不肯顶替她打两圈。补玉问彪形女孩,要不要试试手气。冯焕马上替她回答,她才不玩那玩艺儿。瘫子冯哥怎么了?很是以女孩“不玩那玩艺儿”自豪?

  女孩又粗又长的胳膊腿竟异常灵活,帮着燕儿打扫整理,不一会,把家具都调换了位置,更便于轮椅进出,瘫子起卧。所有物什在她手里都没了份量和体积,在她手到之处起落,连声响都没有。补玉再次感叹,女孩哪儿象在干活儿?就是在“玩活儿”。然后女孩拿了双柔软的黑布鞋出来,蹲在冯焕面前,一下、两下,冯焕脚上的皮鞋变成布鞋了。虽然皮鞋布鞋对冯瘫子来说都没有区别,仅仅是打扮那双废脚的,但布鞋毕竟舒服得多。冯焕瘫了的脚在女孩摆弄下十分乖,眼神也十分地乖。冯瘫子可从来没对任何人乖过。

  补玉从厨房出来,端着刚沏好的茶。女孩迎着她说不必忙,冯大哥刚才在村口新开的那家茶馆喝了不少茶,喝多茶他不爱睡。女孩给了补玉一个大正面;短短的脸,圆鼻子单眼皮。冯焕长进太大了,找的这位小姐一点不美艳,就是让你看着舒服,象渴了的人看见水、冻着的人看见棉花一,舒服。这年头好看的人不难找,看着舒服的人,绝迹了似的。

  得知女孩叫孙彩彩,小名叫“不点儿”,因为她在家排行老小,生下来只有四斤,十岁前都是班级里最矮小的学生。这是晚上八点多钟,冯焕在上网办公,彩彩到厨房来打开水泡草药。那是冯焕擦身用的草药,功效是活血散淤。瘫了的人最怕血脉淤结。

  前注意到彩彩挪家具时,把三人沙发搬到大床边,又把另一间屋床上的卧具铺在沙发上。这个彪形女孩跟前面的小姐们不同,不与冯哥同床异梦。趁彩彩在炉前调药汤,补玉问彩彩是不是山东人。是啊,这么大个儿还能是哪儿人?彩彩一口牙白极了,又整齐,一笑嘴巴从东咧到西,肚里的念头都看见了。

  吃饭的时候,补玉做了几个应季的菜,凉拌南瓜嫩须,鲜黄花炒木耳,半岁童母鸡炒嫩核桃仁,山溪小虾炒尖椒。瘫子一看葡萄架下的一小桌菜,嘴里的话都在口水里跑:“彩彩给我把相机拿来,我要剽窃版权!”他指鲜绿明黄殷红的一桌。

  彩彩真的跑回房间去了。补玉走过来,把蚊香搁在小桌下,又用手里的竹扇轻轻拍了一下冯焕的头,下巴一指屋内:“看你有福气的!”

  冯焕当然知道她指什么,笑的时候脸颊竟然红了。五十多岁的瘫子,一向变本加厉地风花雪夜,竟还是头一次在补玉面前害臊。

  到了第三天,补玉一直等着的话等来了。这是星期一,客人们都走了。彩彩推着冯焕在工地上待了大半天,下午回到补玉山居。九月初突然回暑,热得象三伏,一夜间苍蝇四世同堂。冯焕的裤子上不知怎么溅了泥污,被挽了上去,露出一截无动于衷的小腿。当他被推进大门时,那小腿上落了十多个绿莹莹的胖苍蝇。人活着,死去的肢体也会招苍蝇,补玉胃里一阵拧巴。他叫补玉到他屋里去一下,有话谈。

  要谈的话补玉全知道,所以她沏了一壶好茶,拿了两个杯子,步子闲闲地穿过院子。葡萄枝蔓耷拉下来,搔了一下她的额头。她还啐它一下:“讨厌!”稳操胜券,她忙什么?

  冯焕请补玉坐。他腿上那一大群苍蝇跑了一多半,还剩三、四只,在他膝盖上爬爬停停,爬得补玉心直痒。她看出彩彩也受不了那几只苍蝇,手提蝇拍,但始终不朝它们下手。在那死去的腿上拍苍蝇不合适。这是个好心的姑娘,补玉对此已经有数了。

  话从询问谢成梁、补玉的公婆开始,绕到全村偌干家开客栈开店铺。有了服务经验的农民将来对他那个豪华渡假庄园大有用处,他可以付四星级酒店的工钱雇佣他们。至于他们现在那种小农经济的旅店,在不久的将来,不打自垮。一旦这里成了旅游圣地,城里人还是城里人,走到哪里他们都要找城里的生活方式。他可怜城里人,也可怜山里人似的,哼哼地笑了笑:“他们对农居的新鲜劲已经过去了,村里还在玩命给他们垒土炕、做土布棉被!”

  所以,他冯焕将要开的五星级度假庄园是正规军来了,来收编所有“土八路”。冯焕说着话,一面接受彩彩给他的按摩服务,所以他说到某个字眼,拖长了音,或虚掉一个字眼的尾巴,脸还抽一下拧一下,得劲极了。彩彩按摩很认真,根本没听见他们俩在谈什么。

  补玉说那是,那是,谁都知道冯总腰缠亿万。

  冯焕正在让彩彩捏后脖梗,捏得头探出去老远,下巴颏松下来。他得劲得口齿也不清了,问补玉想要多少钱,才肯把那块宅基地出手。补玉问哪块宅基地?冯焕马上斜她一眼,说这样不好,别抵赖嘛,抢先赁了那块地,不就想在他的庄园里做绊脚石吗?

  补玉笑嘻嘻的,心却跳得她微微恶心。补玉够惨的,花三十万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做块绊脚石。昂贵的绊脚石。挪开它可更加昂贵,她狠狠地想。

  “你要多少钱?没事,只管说,你有要价的自由,我呢,有还价的自由。”

  补玉看出,冯焕已开始紧张,能走动的话,就是坐立不安、满屋打转。她在心里笑死了:腰缠亿万他也怕补玉这块绊脚石呢!万一这是一块要他破费一百万、两百万才搬得开的绊脚石,对于生意场上常胜的冯焕来说,是多失败的纪录?就是亿万身价,一百万也不能看成小数。

  “那我还得跟成梁商量商量。放心冯哥,您又不是外人,外人成梁没准真给他来个狮子大开口!”

  “现在就把成梁叫来吧。”冯焕说道。正因为他瘫,所以他往往叫谁谁就得到。

  “谁知道他上哪家串门子去了。”补玉存心急急他。

  “一共三十四户人家,一户一户跑也找来了。你去找找他!”他对补玉说。

  正因为他瘫,他发号施令才这么这么理所当然,这么威风。正因为他是瘫子,人们才心甘情愿被他支唤。不过他今晚支唤不了补玉。

  “急什么呀冯哥,我和成梁今晚商量完了,明儿准给你回话。”

  “你是拿谢成梁挡我吧?小射什么时候那么当家呀?”冯瘫虽然还在摆风度,已经有很大的脾气在话音里了。“我上这儿来,你以为我真是休闲的?”

  “那您干嘛来了?”补玉的脸在说:可怜见的您什么都有就是没“闲”。同时她又想笑:要是他不瘫,他也不会这么忙。

  “我就是想住下来,好好跟你谈宅基地的事儿啊!”冯焕气不打一处来。怎么会被误认为是闲得长毛,住到她的山居安享中年来了?一个大忙人,被错看成闲汉,这可让他想不开,因为这等于是抵消了“忙”中的重要性。

  “那冯哥您早该说一声!怎么住了三天才张口?我这就去找成梁商量,明天一早一定给您个答复。”

  冯焕张张嘴,又没说也什么。补玉走出门时,正瞥见那彪形姑娘在给冯焕吹茶水。她的手又厚又大,端茶杯全身小心,就怕不小心把茶杯捏碎了。她给冯焕按摩恐怕花一多半力气在下手轻柔上,用很大劲儿提着劲儿,不然冯焕也会碎在她一双大厚手里。

  第二天早晨,天刚亮,补玉到豆腐坊去买刚出来的豆腐。回来见河对岸一个金鸡独立的身影,一脚立地,一脚蹬天,两腿拉成一条线。彪形女孩在干嘛?一眨眼,她又换了条腿,碗口粗的腿被她轮番玩,补玉看得让箩筐里的豆腐滴湿了鞋。上午她跟冯瘫子说,没想到他这回找了个女大侠,冯焕朝正在院里跟燕儿捉迷藏的彩彩投了一眼。多少温柔在那一眼里!

  “还什么事不懂呢——一个孩子!”冯焕炫耀着。

  “从哪儿来的?”补玉轻声问。

  “从报纸上来的。”冯焕轻声答。

  “吃过苦的孩子。”

  “可不。”他突然一愣:“你看出来了?”

  补玉笑着摇头:“看不出来。来我这儿住店的人,个个的我都看不出来——趁不趁钱呀、是不是夫妻呀、有没有偷我一条浴巾要不就一个烟缸啊,我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她笑起来。是那种能在男人那里办成很多事的笑。

  冯焕一点也不笑,要她明白,她笑得多么妖在他这儿也甭想办成任何事。“我可是能看出你来。你在想啊,这瘫子钱包不知有多深,得好好地挖挖。”

  补玉的脸不好看了。肯定很不好看。冯焕却哈哈大笑。笑得后脑勺向后一个劲仰去,这就是他动作的极限,等于一个正常人笑得四仰八叉。

  “说——想在我钱包里挖多深?跟小谢商量好了?五十万?六十万?说吗。”冯焕的大笑把彩彩惊着了,从藏猫猫的玫瑰花丛后面走出来,朝屋里打探。冯焕朝她摆摆手,意思是“玩去吧”。

  “我们成梁说了,赁出那块地,这个店就关门。我们老老小小省着点,够吃到孩子们考学校了。”她看到自己的话在冯瘫子脸上收效,她慢条斯理,他五内俱焚。

  “你要多少能吃到孩子们考学校?”他紧张地盯着她。

  “怎么也得一百万吧。”

  “曾补玉……”冯焕急得舌头也要瘫了:“你存心毁我呐?!”

  “谁毁得了您呀,冯哥?”补玉现在是一副“唯女子小人难养也”那种女子模样。

  “你们祖祖辈辈的淳朴民风,就是让你这么干的?!”

  补玉笑而不答。她的笑其实是说:“可不。”

  “我们这样怎么谈?”

  补玉感到侧后方一股热烘烘的气流。彪形女孩听见冯焕拔高调的话,赶紧来看看,看她那海碗粗的腿、茶杯粗的胳膊能帮她冯大哥什么忙。她热哄哄地一身就绪,冯焕对她摆手她也不走开接着“玩去”。

  “那您还价呀。”补玉说着,朝彩彩扭了一下头。彩彩到场,她莫名地不自在起来。

  “没事吧,冯大哥?”彩彩问的是冯焕,瞪的却是补玉。她自己那两条又粗又长的腿,她玩得那么好,补玉到她这儿,她两下就能把补玉玩趴下。

  冯焕说:“你出的这个价就让我生气!”

  补玉说:“那您还个价,让我也生气呀!”

  冯瘫子又对彩彩摆摆手。这次手不是大哥的手,而是主子的手:让你走你就走,没什么商量。

  彩彩退了出去,却不再玩耍;站在葡萄架下接着观望这屋的冯焕和补玉。

  “您自己说的,开价还价,买卖自由!”补玉说道。

  “假如你不是跟我做交易,就是存心捣乱,我干嘛陪你玩?还价还有意义吗?”

  “冯总,您在我店里住过好几次,我是存心跟人为难的人吗?问问街坊四邻,曾补玉什么时候存心跟人捣乱过?这是我的村子,我在我自个地盘上开店,挣一口不干不稠的饭吃,不图别的,只图孩子们长大能考大学,一辈子也有一口不干不稠的饭吃。您在这儿开五星级、六星级庄园,我们再想吃饭要靠您赏,是我们在您在毁我们,还是我们在毁您啊?”

  “好,这话说透了,说穿了——你是觉着我要毁你,所以你干脆先毁了我。曾补玉,我不是什么厚道人,你知不知道?”他被自己的话呛住了。

  补玉看着他,一点表情也没有,但意思却告诉了他:我从来没小看过您把您看成善茬儿。

  彪形女孩彩彩再次走进来。她这次顾不上用眼睛来顶撞补玉的眼睛,赶紧替她主子摩挲着胸口。

  “有话好好说,别起急,啊?”她轻声对冯焕说。

  这种女人!一份体贴、一张笑脸、一记抚摸都不免费,都记在冯瘫子的账单上。冯瘫子欠得多了,最后终归会被这样的账给陷住,给埋了。于是,彪形女孩就将得到一个亿万的账户和一个什么雄性事物也干不了的冯瘫子。就那么回事。没想到她五大三粗,没心没肺,反而比那些浓妆艳抹、水蛇腰流水肩的妖冶小姐们更算计。彩彩嘻哈地说过自己体重是一百六十斤,原来是一百六十斤的一个大钓饵。

  这时谢成梁走到院里,提着木梯,拿着剪子,一看就是要摘葡萄。他头一偏,看见了冯焕和彩彩,“哟嗬!”了一声。

  补玉的背靠在窗台下的书桌,所以他是看不见妻子的。

  “冯总!老没见了!……”谢成梁眼睛只是盯着彩彩打量:“每回见您,都换个新的!一个比一个年轻!哪儿修来的艳福?!”

  补玉见彩彩的脸一片懵懂,但马上阴冷下来。冯焕飞快瞥了彩彩一眼。

  “你瞎贫什么呢?”补玉转过身;从窗口对丈夫喝斥:“该干嘛干嘛去!”

  “我这是夸冯总呢!每回来咱这儿,都换个新美女,一回比一回年轻!……”谢成梁还是没领悟补玉的意思。

  补玉此刻从门里跨出去,对着丈夫挤眉弄眼,做出恶脸,表示他那张嘴没及时闭住,祸已然从那儿惹出来了。谢成梁看着她,嘿嘿直乐,说:“挤什么眼呐?我没说错呀,冯老总招女人爱,不对吗?”

  “别理他,他没正经!”补玉又转过身,对冯焕说,其实是让彩彩听的。

  彩彩人站在那儿,心不知在什么地方;眼睛看着地,眼神是瞎子的。让晴天霹雳震的,一时满脑子都时嗡嗡声。彩彩再动作的时候,是五分钟之后;她慢慢打开连接冯焕卧室的房间的门,进去了。人们都不说话,似乎听她独自在那间房里做什么。她在那间房里一动不动,这份呆愣补玉和冯焕都听得到。过了一会儿,她又打开与那间房相连的门。门那边,是最靠西的屋;冯焕包的三间屋从东到西,座北面南。

  冯焕自己转着轮椅的轮子,转了个圈,慢慢进了中间的屋。他是跟随彩彩的路线走的。补玉突然听到“咔嗒”一声。那是彩彩把西屋的门从里面别上了。把跟她而去的冯焕锁在屋外。补玉接下去听见冯焕的呼唤声:“彩彩,彩彩!……不点儿!怎么了,不点儿?……”西屋没有任何动静:“不点儿,你信他的话?那人特‘二’!你还看不出来?”

  补玉从来没见识过冯焕的这副慈爱面目。他不是在哄自己的小情人,而是在哄小孙女。

  “你信冯大哥的还是信他的?”冯焕哄道。

  反锁的门那边,似乎是个空屋。冯焕又是自问自答了几句,得到的所有回答都是静默。腰缠亿万一点都不能帮他改变无趣的处境。补玉从中间屋子的窗口看见他无趣地坐在轮椅上,轮椅无趣地停泊在紧闭的门前,一艘不允许靠岸的孤舟似的。补玉看不清侧脸朝她的冯焕的表情,但他瘫痪的整个身体显得更绵软无力,任人宰割。她心里一阵疼。没用啊你,她气恼自己在最不该的时刻,把怜悯施给了一个最不该施于的人。

  当天晚餐之前,冯焕问补玉有没有看见孙彩彩。看见她在路边上跟几个游客说话。都说了些什么?那怎么知道?隔大老远,谁听得见。那是几点?大概两点半。

  冯焕点点头,不甘心所有的问答就此结束。他的嘴唇一层干皮。整个下午都没有喝过茶或水。没有彩彩,他宁可渴死?天下会端茶送水的女人太多了,他冯总爷在葡萄架下随便一叫,从各屋都可能跑出一个愿意提供服务的。哪个女人不想在他深不见底的钱包里狠狠地挖一挖?他是瘫子,不挖白不挖,挖了他和你也没法像正常男女之间那样办公。

  他点点头,慢慢转着轮椅往门口去。轮椅上坡上得十分吃力,有一次上去了又退下来。补玉快起步子,赶上去推了一把。他马上回头,眼神亮了一下又暗:他以为推他的是彩彩。补玉问他要不要她来推。他摇摇头。补玉又问他这是要去哪儿。他点点头。意思是哪儿都行?

  补玉不放心地跟在他的轮椅后面,出了山居的大门。他顺着巷子慢慢向前去,补玉看着他失魂落魄地脊梁上有一块初秋的夕阳。

  晚餐过后很久,补玉才听见冯焕的轮椅进院子。她正在水池前涮一两百个碗,听见冯焕轻声对谁说:“谢了,谢了!”补玉伸头一看,他在谢把他推回来的一个村邻。村邻大声叫着补玉,说冯总怎么一个人蹓弯去了?轮椅的轮子卡在河边石头缝里了!然后又对冯焕说,冯大老板可是给这儿的人造福的,咱可得好好巴结他,以后咱们种的果子蔬菜都上他的度假庄园卖高价儿!女村邻爽人快语,人走了笑声还没走。

  冯焕被女村邻丢在葡萄架和玫瑰花丛之间,轮椅停得不斜不正,冯焕也不去管它,只是坐在那里,瘫了的人那种特有的被动消极全都在他的身姿上。他的侧面,三间北屋一律黑着灯。

  “冯哥,给您留着晚饭呢!”补玉端着个托盘出来,上面摆着新面花卷,四样小菜,一碗小米粥。

  冯焕没听见她的话。

  “您是回屋吃,还是就在院里吃?院里有点凉……”她一边说话一边骂自己;犯贱犯贱,可怜自个儿的敌人!……

  冯焕这才看见捧着一餐晚饭的补玉。

  “我不饿。”他有气无力。

  这个霸气十足的瘫子在此刻居然变成了个自卑的人。看他笑得多自卑呀。补玉突然恨起那个她一直喜欢的彪形女孩。手段够高明,能勾引得艳史壮观的冯焕害相思病!冯哥他为哪个女人茶饭不思过?

  夜里十二点,卡拉OK歌房的灯还亮着,里面还有醉醺醺的歌声和笑声。住大炕的十多个年轻人一晚上叫谢成梁跑了三趟小超市,扛了三箱啤酒回来。一箱子空瓶子出来,厕所的便池边上就越来越多地溢满泡沫丰富的液体。随着月亮爬上小院当中的夜空,一种泡沫丰富的液体变为另一种泡沫丰富的液体的途径越来越快捷。歌房和厕所相隔不远,一个门“咣”地开了,另一个门“咣”地关上,两道门开开关关的过程中,歌声越来越疯狂,调门越跑越远,吐词咬字越来越稀里马虎,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似的、喝粥吸面条似的。最后都唱出酣声来了。光听听歌声,都知道里面的人多么幸福,多么快乐得一塌糊涂。到这作来住店,谁不图个一塌糊涂?这是大部分客人最终的、也是最佳的境界。年轻无罪、快乐无罪。一个瓶子碎了。人们先是一愣,接着便哈哈大笑起来。补玉认为有必要去看一看,会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酒瓶碎裂的趋势。

  推开门,十二三个年轻人在球状的旋转灯光中有卧有坐。谁都没注意门被推开,以及门口站着的不安的老板娘。连默默地坐在轮椅上听歌的冯焕都没注意到补玉。冯焕既不能唱也不能喝,就是想分享一点热闹,把没有彩彩的孤独夜晚度完,把时间浪费掉。一个女青年唱着唱着,突然一声大吼,酒和着晚餐从她嘴里直喷而出。冯焕的身姿稍微有了一点变化,不再是完全彻底地消极被动了。所有人都笑起来。年轻的女醉汉顺势蹲在地上,再一软,躺倒了。冯焕的背影振奋了不少。除了把独处的时间浪费掉,他还在等待,等待彩彩回归,等不来彩彩,等来什么事情发生也行。任何事的发生都行,好事恶事都行,碎酒瓶子、呕吐,以至醉酒斗殴,都算是在发生什么,只要有什么在发生着就行,就能帮他更好地把时间浪费掉。补玉走进来,掩上门。她看见冯焕突然活了,打开攥在手里的手机,一看,又合上了它。一个不是来自彩彩的电话。也可能来自他情人团队中的某一个小姐。也许是生意场上的来电,这类来电弄不好就又给他送来一个天文数字的收益。现在这统统成了浪费。

  补玉悄悄离开了歌房,不知如何给自己的一连串猜测判分。终究她是不了解冯瘫子的。他一向薄情更应该让她向另一个故事上猜测——彩彩掌握了他一些见不得天日的财路和生意关系,激怒了彩彩他有杀身之祸。开店这么多年,杀人放火的大祸没有在这里发生过,但是她毫不怀疑她的小院一定住过逃犯、凶手、小偷、骗子……十几年的客流,不乏凶险。

  所以她一上床就蹬了丈夫一脚,说他“二”得可以,张嘴把冯瘫子的秘密揭给了他的现任小情人。谢成梁早就沉到了睡眠之底,被她那一脚和数落弄醒,问哪个小情人。就那个膀大腰圆的大个子姑娘。她还是小情人?妈呀!他翻身对着墙,咯咯地笑起来,笑声和酐声马上混成一片。

  直到周在鹏到达的那天,冯焕还在绝食。补玉每一餐端进去的饭菜,他都说闻着真香,让她就搁在茶几上,容他慢慢享受。而每次补玉去撤盘子时,饭菜基本没动。她撒娇发牢骚地说他太不够意思,一餐一餐地饭菜给她剩下,这不是在骂她?他会说:他吃得不少了,换了别人的厨艺,他才不会吃那么多。

  老周又是一个新模样:头发剃短了、胡子刮掉了,肚皮扁平了不少。他不说话看起来大致是正常人,一说话嘴角就往斜下方扯动,扯动得眼睛、鼻子都有点斜。你再细看,就发现从他鼓鼓的鼻梁、圆圆的鼻头分界,他的两半脸各干各的。补玉不忍心盯着这张已认识了十几年、一向含着一丝不雅温情的脸看。小中风尚未痊愈,老周就来给她暗中打羽毛扇了。她说等等再说吧,等冯焕开始进食,再继续那场有关宅基地的谈判,再来正经敲诈他。

  周在鹏走起路来也有点滑稽,左脚迈出去,右脚先把脚尖往里一挪,再抬起,放下时成了外八字。一般人看不出这场病留的这点小尾巴,只有很关注他,很在意他的人才看得出。就像补玉这样关注和在意他的人。她断定那个年轻的英文老师早就投奔了另一个男性怀抱。

  听了补玉对冯焕失恋经过的叙述,老周连说这事有点儿意思。一个一百六十斤重的彪形姑娘把风月老手冯瘫子给甩了。并且,这女孩还瞧不上他几十处房地产,他的十几处度假村,他那深而又深的钱包。看来她对人品是注重的,对自尊也是注重的,绝不肯成为冯焕那一大群窑姐儿中的一员。尽管是正得宠的一员。

  彩彩消失了三天之后,冯焕成了另一个人:面颊苍白瘦削,目光辽远而充满伤痛。你跟他说半天话,他才认出你是谁,你的每一声笑都在他那里引起不解进而是极度的妒嫉:彩彩都没了,你怎么还笑得出?第四天早上,补玉端着托盘走进冯焕卧室的时候,闻到一股极其不悦人的气味。她看见冯焕躺在床上,眼睛朝着帐顶眨巴。彩彩走后,冯焕的起居是几个女村邻照料的。她们轮流值班,值夜班的那个就在卧室旁边的屋里熬着,闹钟一小时一闹,夜班值班员就替冯焕翻个身。但褥疮还是没被避免。一个躺在自己褥疮气味中的男人,在补玉面前已不再有任何自尊。他大声哽咽起来。

  补玉放下早餐,束手无策地呆立在蚊帐外。那个值夜班的女村邻一手端洗脸漱口水,一手拎着倒净的夜壶,听见大富翁的抽泣,动作马上贼似地轻。他哽咽地说:“你们都出去……”他的“出去”吐字发音很怪。补玉这才悟到冯焕是胶州半岛人。他心碎得伪装也碎了。

  她跟老周说,看来宅基地的事且有一阵谈不下来,冯焕根本不是做交易的状态。老周却说太好了太好了,一个人在感伤时心灵是美丽的,会发现亿万产业的最终价值是为了换取一份真实爱情,换不来什么都没了价值。他说服补玉抓紧时间找冯瘫子谈,在一个人心灵美丽时不让他干点善事是不对的,对不住他那在爱情的忧伤中纯化了的灵魂。万一他的失恋结束,那个心狠手辣的冯总又回来了,补玉可就错过了一个好机会。这可是对双方而言的大好机会,它让冯焕发展一个温良的自我,它同时让曾补玉充实资金,在这小山村里经营最后一个民俗山居,维护最后一份原汁原味的乡情,坚守最后一个民风纯朴的“原住民保留地”,以对抗一切都市人的庸俗梦想,比如他冯焕的“法式度假庄园”。这个曾经色彩沉着,跟周围绿色植被,浅褐色石头和谐交融的山村现在还能看吗?城里有点钱的人都来投资客栈,他都不敢放眼眺望,不然那些桔红色、天蓝色的瓦屋顶一定会把他的视觉刺得流血。那些想当然的西班牙式、意大利式的门窗拱廊,比大红大绿的土地奶奶庙还土,这种不伦不类,简直就在杀他。不为她补玉自己,单单为了爱护她的老周这的视觉健康,她也该利用冯焕失恋所造成的良机。补玉被他说动了,从他的屋子出来,又停下脚步,转身对一只脚外八字,一只脚内八字站立的周在鹏说,她怎么觉着这像是乘人之危,乘火打劫呀?老周的一半脸平和超然,另一半脸又是焦急又是唆使,两根手指狠狠朝冯焕的屋甩了甩。

  十点钟左右,补玉觉得这是个合乎时宜的钟点。她敲了敲冯焕虚掩的门。没人应声。值白班的女村邻在中间的屋打草帽辫,手里的悉嗦声又响又急,没听见补玉敲门、进门。

  冯焕跟早晨一模一样,仍然躺在帐子里,对着帐顶的细密纱网眼眨眼睛。

  “冯哥?”

  冯焕啧了一下嘴巴。

  “您这是何苦?为这种女人值吗?”补玉还是第一次说彩彩的坏话。

  啧嘴声很响。慢说补玉这种擅长读人家心思的人,就是谢成梁那种“二”透了的家伙,此刻也听得出他啧嘴的意思。那一声“啧”是求饶!求求你别提那名字,疼得慌啊……

  补玉更加愤恨那个憨脸鸡贼的彪形女孩:她凭什么折磨冯瘫子?人家瘫着建立丰功伟业还不耽误恋爱,那是容易的吗?她还不就是贪图冯哥的亿万身价,一看他暗中眷养了一群女人,她们都在惦记他的身份,她就气跑了。其实就是做做姿态,她会真跑?凭她那么五大三粗,她值亿万吗?若不是她把冯哥搬上搬下搬舒服了,冯哥也不会为她绝食。

  “要不,我想法去给您找找她?”补玉说。“她倒是跟我提过她父母,老家在哪儿什么的”。

  冯焕的消极被动马上荡然无存。隔着帐纱补玉也看出他一动不动地振作起来。

  “黑龙江……虎头镇。她跟我说,她们老家的榛子比这儿的山里红还大。”补玉心想,好了,振作起来就好。“一个黑龙江会有几个虎头镇?一个镇会有几个叫‘彩彩’、‘不点儿’的?一打听就打听出来了。她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谁跑到天边也不能不和自己父母联系。”

  她觉着瘫子此刻不止振作,他几乎狂喜了。看来他并不知道彩彩的老家,补玉为他提供了一条致命的线索。

  “这种跑到大城市混事由的年轻姑娘,一般都有个老乡网络……”

  冯焕马上反驳:“她不是那种出来瞎混的女孩子!”

  这瘫子痴迷太深,起码的事实也想改。彩彩五大三粗,什么功夫把他迷成这样?

  “我跟她,也不是你想的那回事。”冯焕不知道补玉想的是什么“事”,却已经被那“事”狠狠恶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