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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章




  从二十年前,就有各种人从各地跑来混北京。在补玉山居里住的,一半以上都是这类让北京户籍警操心又无奈的新北京人。新北京人里混出大出息的不少。包括这位胶州湾的渔民儿子冯焕。这个“混”字没有多少贬意,他怎么这样反感?

  “我看也不是那回事。那回事我一眼就看得出来!”补玉恢复了她的捉狭语调。“那你们是咋认识的?”

  冯焕不吱声。他到了这种地位身份,理会你不理会你都由着他。

  补玉正想趁他情绪好转,提出继续谈判,手机响了,一则短信息清脆到达。他的手机就在枕边,他偏颈子一看就抓了起来。但绝食和激动让他虚弱过度,手机一次次从他手上滑落到他胸口上。补玉看不下去,一伸手替他抓住再次滑落的手机。他却疯了似的吼道:“别碰!”同时把补玉的手捺住。

  补玉大受惊吓,瘫痪者的手竟比常人更狠,把她的手和手机一块压在那滚汤的瘦胸脯上。可真瘦啊,简直就是一只放大偌干倍的病鸡胸脯。体温也是一只病鸡的,高得可怕。原来他一直在发烧,那些雇来的女村邻全是笨蛋,没一个人发现他焦干的嘴唇是被体温灼的。

  “冯总,您可是有点烧。”她把抽出的手搭在自己前额。

  他正在看手机上长长一则信息。看着看着,一行泪从他外眼角爬出来。

  补玉赶紧退出门,让他好好品味彪形小贱人的花言巧语,肯定是花言巧语,“冯大哥,对不住,我使了小性子,……惹您生气了……”要不就是:“只要你答应再不跟那些婊子联系,我就回来。反正有我没她们,有她们你就妄想再见我……”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敲诈:“你前两年怎么逃的税,我全有记录……”。

  中午补玉见冯焕独自坐在葡萄架下读书。她从厨房窗子盯着他,发现他根本就没有翻过一页纸。她拿了条薄毯子披到他肩上。

  “告诉彩彩你发烧了吗?”

  “……没。”

  “要不我告诉她?”

  “……她说她发了那条短信就关机。”

  “都说些什么?”

  补玉漫不经心地问道,一面把毯子往前拉,企图把他的瘦胸脯多遮盖一点。

  “她说她找了一份工作,叫我放心……她说她把我的取钱卡带走了,不是存心的,叫我给她发一个地址,她给我寄到北京……”

  太奇怪了,彩彩跟冯焕一块那么久,怎么还不知道他的地址?他在北京的住处她没去过?

  “你知道我为啥在你这儿住下吗?”冯焕抬起脸看补玉:“她万一想回到我身边,大概只能来这儿找我。”

  补玉把目光转开。夜里的风把几个石榴刮到地上,青一半红一半。冯焕其实够可怜的,这一辈子也别想碰到一份真情。他现在非常静,五十多岁的一个断肠少年。正如周在鹏说的,这种伤感挺适合他;略带一丝厌世的眷恋情怀让这瘫痪者有一种令女人动心的东西。老周挤着眼说,补玉可别自我牺牲,去填那个洞——彩彩在那颗黑色心脏上蛀空的洞。因为这颗心脏的坚硬、冷酷、黑暗是补玉这样的山村女子不能想象的。

  冯焕在补玉山居住了一个月,仍然没等来彩彩。他从来不去度假庄园的工地,有人来找他,他便说:“去去去,雇了一大群人,就是为了你们有麻烦来找我吗?!”

  周在鹏天天催促补玉,快去把宅基地的事搞定。一旦他从失恋中还阳,他还会是生意场上又一条好汉,跟补玉这样的小家小业寸土不让,大钱小钱都一样兢兢业业地赚,把少赚几十万看成失去一块阵地。补玉千万得抓紧时间,在他怀有人性和人的感情的难得状态中,让他为一那块宅基地付一个理想代价。趁他现在正明白的时候,帮他积点功德——他此刻正在明白一个真理,像他这样有钱有势也白搭,照样拢不住任何真情。

  山村的秋天象北京的初冬,树叶比北京红得早。这又是一个旅游旺季。一车车的都市人大叫大嚷地满山跑着,满山都是照相机镜头,阳光投射上去,似乎一个太阳碎成无数片。挺安静的风景不安起来。

  冯焕已经病了半个月了,吃什么都吐。他自己说没大碍,因为前阶段吃得太少,肠胃不能正常接受食物了。但是吃了吐,吐了吃相对绝食来说,是很大的进步。冯焕开始进食,是因为彩彩的一个电话。电话是打到补玉山居接待室的座机上的。谢成梁接了电话便冲到院子里狂呼:“冯总电话!孙彩彩的电话!”

  补玉从厨房的窗子里看见谢成梁把饿小了的冯焕背过院子,一路朝大门口的接待室小跑,比猪八戒娶媳妇还欢天喜地。她赶紧洗了手,一面在围裙上擦手一面向接待室跑。这个电话她当然要偷听。这可是事关冯焕生死存亡的电话。她对丈夫使了个毒辣眼色,让他快滚,别在那里妨碍她偷听。谢成梁一走,补玉便拿了把笤帚,在接待室周围东划拉一下、西划拉一下。冯焕说话声音太小,她一句也听不见,便划拉着笤帚朝窗口靠近,慢慢便蹲到了大开的窗下,笤帚梢轻轻刷着地上那块似乎谁也看不见只有她补玉看得见的污迹。还是听不清,冯焕呜咽的时候多,说话的时间少。瘫子的自尊心都瘫痪了。

  补玉知道,彩彩之所以不用手机跟冯焕通电话,是怕她的号码留下来。其实接待室的电话也有来电显示。这时她听见冯焕的声音高起来,一连串的“不是、不是!”又过一会,他追加一句:“我是确撒了谎。撒谎不对,不过我……”可怜的瘫子,好多天都处于半绝食状态,剩的一点儿元气全用在辩解上了。听上去他的嗓音特别扁——刚才谢成梁一定是把横搁在长沙发上了,又搁得凑合,让那饿细了的脖子打了个不该打的弯,下巴抵在肩膀上。补玉恨透那个半截柱子似的女孩,凭她长的那副德行,她还想要什么?年轻英俊,身价亿万,忠心耿耿,三条缺一不可?连好莱坞最红最漂亮的女明星都不会有这么大的贪图吧?这半截柱子还挺挑剔,只想要冯大款的亿万家产不要他的谎言。正常人不撒谎都难做成生意,何况人家瘫子。一个瘫子能发际发成那样,你还指望他有多少诚实剩下?一个瘫子成事,他必须比健全人刁十倍,狠百倍。不刁不狠他一个瘫子早让人踩死了。现在冯焕够刁也够狠,还要被你个半截柱子踩死呢。

  按照电话中“来电显示”回拨,冯焕只抓住了一个公用电话地址。北京东四隆福寺附近的一个方便店。而这就给了冯焕生还的希望,他开始正常进餐,三餐进去,又给吐出来,忙疯了那些临时雇来的女村邻。

  孙彩彩又来了一次电话。那是晚上,补玉在陪冯焕和另外几个客人打麻将。冯焕自从接了彩彩的电话就有了什么打算,虽然吃了吐吐了吃,人是活了。一听接待室的电话铃,他马上抬起脸。补玉赶紧说,她在等碳场的电话,今晚要送碳来,晚上够冷的,改烧暖气了。电话是竟是孙彩彩来的。她想再跟冯焕谈一次,因为上次她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他的病,不放心。病得可不轻,补玉告诉她,冯总哪儿还说得动话?吃了三餐进去,吐了九餐出来,她奇怪他怎么会吐的比吃的多那么多,恐怕肚子肠子都碎了,全吐出来了。大块头丫头一声不吭。补玉就是想把她吓成那样。

  “咋不送他去医院呢?”彩彩问。

  “你这冯老总是那么乖的人吗?谁送得动他?”

  “那……得去医院呀!”

  “这病去医院也不一定管事儿。我还真怕他在我店里出事。咱这是小本生意,出不起人命。可人家是‘总’,亿万身价,咱也不能不尊重他个人意愿你说是不是?他打定主意殉情,咱也得尊重他。”补玉把声音弄得尽量沉重,别让对方听出她的没正经。

  彪形丫头又哑巴了。

  吓死她才好。补玉好快活。冯老总要真死了,这丫头使的心眼手腕都白搭。这么大个块儿,长点心眼不容易,差不多都使在冯焕身上。她在电话线那头不说话,肯定被自己弄巧成拙弄出的结果吓死了。

  “那我来劝劝他,让他去医院。”

  “他早就睡下了。褥疮烂了,一直睡不了觉。”

  “那就别叫他了。让他睡吧。”

  她还挺体贴,挺知道怜惜他的。补玉又一想,她又不是怜惜一个病人,一个碎了心的瘫子,她是在怜惜她未来的钱柜子。她怕钱柜子烂了,倒了,凭她的模样难再找一个。

  放下电话补玉觉得自己渲染冯焕的多情和病情是不智的。那个铁塔似的女孩缺的就是为她寻死觅活的男人。寻死觅活的瘫子也成。她的虚荣心可是给大大地滋补了一下。补玉疯了?让她得意,让她以为天下的镜子全不可靠,歪曲了她的模样,她其实是可以令人倾倒的,至少让一个本来就倒着的亿万富翁瘫得更彻底。

  终于在树林完全漫上红色的一个早晨,冯焕求补玉帮他一个忙,按上次的公用电话号码再打个电话,问问对方,彩彩是否又去那里打过电话。补玉有什么办法?只好照办。方便店的人说,那个大块头姑娘在他的方便店打过好几次电话,来的时候都是穿着制服。什么样的制服?蓝制服。开始还以为是个小伙子呢……哪种制服?这年头看厕所都他奶奶的穿制服!好像是保安制服……

  冯焕掼下电话。他让补玉给他好好开一顿早餐。不久他吐了好几份早餐出去,然后擦干净身上的污渍,梳理了稀疏的花发,喷足了高级香水,让度假庄园工地上来的一个司机把他载进城去。搜索彩彩的范围已缩小,就是隆福寺一带,彩彩她还想往哪里跑?冯焕白惨惨的瘦脸上那狠狠的微笑就是这意思。他一副胜券稳操的样子,似乎此一去就会把彩彩和她的下半生以及她的一往深情、忠贞不渝一网打尽。

  补玉在周在鹏的目光催促下,小跑着跟在车窗边。窗玻璃落下来,里面是梳着溜光背头、戴着浅茶色眼镜的冯总。他说:“那块宅基地我让步;六十二万,怎么样?”

  一场轰轰烈烈的失恋让冯大款心软了,愿意多掏两万。

  补玉笑了笑,没有接话,只递给他几片“晕海宁”。两小时旅途,她只希望他别吐得狼藉满身,怎么也得有个模样去见那彪形小情妇吧。

  冯焕不再有消息了。补玉想,他的旦旦信誓和亿万产业都被“笑纳”了。至于彩彩今后怎样制他,或者他反手怎样报复彩彩,那对补玉不再新鲜;都市男女闹来闹去就那儿桩事。当她收捡冯焕落在屋里的东西时,她突然想:这瘫子这会在哪里?在干什么?……

  他想干的只有一件事,留住彩彩,带她回两小时车程之外的山村去。他的心愿就在眼睛里,茶色镜片都挡不住。就像第一次见面,他对她的好奇、以及排斥、全都在眼睛里集中火力,射穿浅茶色玻璃,把阅历单调的彩彩穿透了似的。

  孙彩彩的阅历就是一张纸,一页招聘申请表。表格的身份证字号便是电脑网络网定的数码化的彩彩。上面的两寸相片是平面的彩彩。寥寥可数的几行字:某年某月某日在何处,是文字的彩彩。连兴趣、爱好都整齐地被框在铅印的格子里:爱流行歌曲、爱看武侠小说、爱骑马、游泳、射击。逆着“兴趣、爱好”栏目往表格上面看,是她的履历:2004年,从黑龙江体委女子散打队退役;2003年,在全国散打比赛中右腿粉碎性骨折;2002年1月,获全国散打冠军。再逆数到第一格:1980年至1992年,在黑龙江省,佳木斯地区,虎头镇。这样逆着读,就读到了表格的第一栏:出生:1980年8月15日,……

  彩彩记得那张从表格后面升起来的脸有多么好奇。这是一间巨大的办公室,在一座三十层高的大厦顶层,一面弧形墙壁全是玻璃。天花板的超常高度,使她未来的老板显得更矮小更无助。

  “这天花板咋这么高?”彩彩在他好奇而排斥地看着她时,突然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话。傻话。

  “我想让它多高,它就得多高。”冯老板说。“我自个儿盖楼给自个儿住,盖什么样,自个儿喜欢就成。”

  “我也喜欢。”彩彩说。

  冯焕的好奇加剧了:你说这句话怎么一点阿谀我的意思也没有呢?我少被所有人阿谀惯了,成瘾了,没了阿谀,纯粹的夸赞怎么听上去那么对劲儿?

  彩彩表情平铺直叙,说起她老家的房子;她拿到冠军奖金如何帮父母翻盖了老屋,特地把屋顶加高了。她说她人高马大,呆在矮屋里就想蹲着。

  冯老板的好奇直线加剧:她说这些话明明让他开心,可她为什么没有半点讨他欢心的嫌疑?

  “以前干过贴身保膘没?”冯焕问她。

  “没有。”

  “那你觉得我给你开多少工资合适?”

  “看着开呗。”她突然想到什么,自认为她很聪明似的,笑了笑:“那您给您其他保膘多少,就给我多少呗。”

  “我没有其他保膘。”

  “就我一人?”

  “干不干?”

  “那你为啥想起要雇保膘呢?”

  “是我面试你呀,还是你面试我?”

  彩彩觉得自己的脸红了。挨教练抢白是常有的事。教练嘴损的时候,她都想冲上去掐死他。可她从来没有现在的不安。未来的老板声调平缓,态度不冷不热,抢白起人来有种不把你当人的气度。彩彩想,这人瘫着都这么厉害,站起来还了得!

  “您是不是碰着啥事了,忽然想起要雇保膘?”彩彩问道。

  “碰见啥事了?”

  彩彩眼睛用着一股力,盯着他。他的茶色镜片同样也挡不住她的目光。她盯他的意思是;外面世界天天发生的那些凶险事物,看来是真的?还有另一层意思:假如真会发生那样的事,别怕,有我呢。

  正是她一脸儿童模样的勇敢和凌然,让冯焕的锋利目光钝了。似乎他从来没有想过这样一个勇于担待的儿童女勇士会存在,会把他变成被保护者,一个柔弱者,他先是一阵不知所措,接着颇感慨地笑了笑。于是,同一个冯老板、冯董事长、冯大富翁在彩彩眼睛变了,变得没了距离,更没了不可一世。

  不久彩彩明白,冯焕的直觉有多么好。一切残疾人的直觉都好得惊人,而天生聪慧的冯焕的直觉简直是神鬼式的。就在第一次面试的大办公室里,她就感到他不是以表格上任何成文的东西评判她,而是以他的直觉给她打分。她发现他的截瘫一直到中腰,订制的办公椅扶手像个精密的小型操控台、开门、开窗、呼唤秘书、打开保险柜,都是他一手操控。她还发现他是个左撇子,写字的姿态很丑陋,左臂从胸前拐个弯,把左手基本围在里面,似乎倒着使劲,手推着走,把笔划用力推在纸上。他还有个怪癖,写字用蘸水钢笔,桌子右边搁着一个精致的日历牌加墨水瓶,他的左手斜着跨越桌面去蘸墨水,再跨越回来,回到纸上。彩彩和他谈话期间,他不断捺着椅子扶手上的捺钮,放人进来送文件,或到保险箱取文件,不断在文件上写一行字,或签名。彩彩忍不住上去把那个日历牌和墨水瓶挪到他左边,把一小套茶具挪到右边。再看看,觉得他坐得仍然别扭,从一个沙发上抽下弹簧垫,搁在他两只无知觉的脚下。他和她眼光不时碰一下,她便明白他的舒适度是否有所改善。

  后来冯焕问她是不是照顾过瘫子。从来没有。可是学得挺专业的呀。这还用学?有的人学了好几年都学不会。谁这么笨?

  冯焕没回答她。

  她猜一定是他妻子。跟他认识的第二个星期,她的猜想被证实了。他的前妻是他出了车祸,瘫痪三年之后和他离婚的。他让她走开,别在他身边做个花枝招展的“殉葬品”,什么事也插不上手只是插手到他钱包里。他叫她走得远远的,自由自在合理合法地找个小白脸,别整天向他的生意对手或生意伙伴暗送秋波。

  冯焕在面试彩彩的过程中,就在那间四面来光的巨大办公室里一面与她聊天,一面就把她的个人背景核实了。他把一个袖珍笔记本电脑打开,监视器树在彩彩和他之间,却丝毫不妨碍两张面孔直面彼此。他说着自己的女儿,一个艺术体操爱好者和吃零食大王,每回他想见她都会被前妻大敲竹杠。谈话同时,他已经在网上搜索到了2002年全国散打比赛的女子冠军,名字果真是孙彩彩,点开果然看见照片上十九岁的大块头女孩满头大汗的脸,衣服的胸口还被对手撕扯了一个口子。在彩彩对他说起她家早先多么贫穷,姐姐偷果园的果子被打断小腿,她如何在那人回家的路线上设埋伏,要以腿还腿,结果被那人揍得全身的血差不多都从鼻子里流出来。在听她不紧不慢讲述的时候,冯焕已读了记者们对冠军孙彩彩的采访,她对一个记者说,小时候她的伟大理想可不是实现共产主义,而是把看果园的那个男人捶扁。冯焕笑了起来,彩彩停下叙述,问他是不是笑她胸无大志。这志向还小?实实在在地把一个大男人捶成扁的!他笑出瘫痪人深受局限的笑声。接下去,他问她退役下来为什么不当教练?挣得少啊。多少算少?一千多一点。这还少?听他这么反问,她不自在了,嘟哝说也不完全是图钱,全国各地比赛了几次,心野了,一个省份的散打队哪儿装得下她?

  冯焕在面试结束后告诉她,很荣幸认识全国冠军,但他招聘的是男人。她受了侮辱,感到血全涌到面孔的皮肤下,滚烫,并麻酥酥的。“我来面试之前,啥也没隐瞒,又没说我自个儿不是女的!”

  “人材科的小子弄错了。”

  “我的名字、性别,写得明明白白!”

  “那就算我的过,行不行?我弄错了,我跟你道歉。”

  “你没说真话!”

  “没错,我确实说的是谎话,一看申请表,我就想见见,一个女保膘什么感觉。挺好奇的。”

  彩彩红着一张脸看着他。亏他想得出,就是想见见——让她在陌生的首都先乘地铁,再换汽车,最后为过一道大街当中的铁栅栏两头绕路,最后还是受了一个三轮车的诱劝,上了他的车兜了个大圈子才到达五十米远的目的地。不该绕的路绕了,不该上的当也上了,就为了他能平息他的好奇?

  “那你……干嘛要说谎话?”彩彩说。

  “不是告诉你了吗?挺好奇的。”冯焕说。

  “那也没必要说谎话呀!”

  他把茶色眼镜慢慢摘下来,似乎想看看她怎么了,闹什么呢?为什么要揪住一个次要恶习不放。

  后来她开始为他工作了,他对她说,在他身边工作,时时刻刻得对付谎话,没几个人跟他说的话不掺谎。第一次面试结束后,她回到住处,接到一个私家训练馆的信,说他们已经决定聘用她为教练,两千元起薪。还没开始到训练馆上班,冯焕又把她叫了回去。这回没让她从北郊乘火车换汽车地长征;他派了车到她住处接她。她刚刚走出少了半扇门的楼洞,停在垃圾箱前面的黑色奔驰就轻捺了一下喇叭。司机告诉彩彩,他奉命接她去见冯总。

  彩彩一见冯焕就问怎么又想开了,让个女人做他保镖。不为什么,只因为一直没找着男人,找着的都是人渣。

  “真话?”她问。

  “真话。”他答。

  一句不完整的真话。整个真情应该是他想看看按照她留下的地址能不能找到她。找到她就能大致看到她的生活环境,是不是跟她本人一样简单。而且他需要时间让手下去和他曾经的教练,体校领导联系,看她一个人流落到北京是不是真相他自己说的,只是心野了,一个省份装不下她。

  正如冯总自己所说,跟着他时时刻刻都得应付假话,也得以假话去应付。上班第三周,彩彩在电梯门口碰见一个中年女人,白白胖胖,跟一个十三、四岁的高挑少女手牵手走出来。中年女人和少女都是彩彩见过的,在照片里见过。只不过是十来年前的照片。十多年前的姿色现在在这张平展光洁的中年脸庞上仅留下了废墟。彩彩问她们是不是找冯总。前冯太太说冯焕约她和女儿在办公室见。彩彩一听就知道是谎言,因为冯焕那一会正在做全身保健按摩。这段时间他不让任何人进出那个大办公室里面的小休息室。小休息室四面装了立体声喇叭,顶上开个大天窗,因此他在按摩时能进入小休息室的就是阳光、音乐、彩彩。

  “冯董事长不在。”彩彩以谎言回击。

  “可他叫我们来的呀!”前冯太太看看自己的女儿,“是吧,冯之莹?”

  冯之莹打量着彩彩,问道:“你是谁?”

  “我是孙彩彩。”她大大咧咧地说。“你爸爸回来,我转告他吧。”

  “行,你转告我爸,我拿了全国艺术体操业余组的名次了——第六名!他答应我的礼物呐?!我取礼物来了。”

  彩彩让她们等一等,她打个电话试试,看看冯总眼下在哪里。冯焕在电话里说:“我跟女儿天天通短信,她妈妈夹在中间干嘛?准有大阴谋。告诉她们我在天津,谈事晚了今晚就住下。”

  彩彩把谎话一字一字认真地转达,比真话还诚恳。等她们走了之后,她跟比赛场上被人窝囊地打败似的浑身燥热,情绪败坏。她站在电梯门口,电梯不锈钢的门成了竖在她面前的镜子,这么人高马大的身躯从今往后得装填多少谎话?一米七五、一百六十斤的女孩套在黑色西服里,越看越丑。

  她走进小休息室,音乐把空间缭绕得烟云蒙蒙,把天窗筛进来的阳光软化了。冯焕熟睡在按摩床上,任凭按摩医师在他身上捶打揉搓。她跟按摩医师用眼睛打了个招呼。医师不知何故瞥了一眼横呈着的身体,从胸脯下搭了一块洁白浴巾。太阳是灰白的,浴巾下的身体死了一多半。

  按摩医师结束了工作,在休息室里的卫生间洗手。彩彩站在外面,听他一遍又一遍地往手上搓香皂、淋水,再搓香皂,再冲洗,三番五次。彩彩突然把他刚才往那瘫痪者肉体上投掷的瞥目光破解了;他厌恶他手下的病残的肉体,那不过是有着正常思维,准正常新陈代谢的尸首,可如此辛辛苦苦地搓洗他的一双手,一根根指头,手指尖,手指甲地清理,无非是想用肥皂泡和流动的水把那种给尸首按摩的错觉清除掉。

  她把按摩医师送到走廊上。他摘下口罩要显老一些,有四十来岁,连头顶至脑后那块椭圆秃顶都比一般人的脸蛋洗得白净。

  “你不觉得长久瘫痪的人有股味道吗?”医师说。他明显地要在健康人和残疾人之间拉一条战线。

  彩彩认为不管他离间她和冯焕的动机是什么,起因无非是被冯大老板得罪过,被冯大老板不当人过。冯焕拿人不当人的时候不少,对发型师、修甲师、按摩医师都一个态度;他们在他的空间里要么被当成会挪动的家具,要么就是有血有肉的工具。

  她回到小休息室,把音乐声音调低。不能关了它,要不他会醒。洁白浴巾下的身体没什么好肉,惨不忍睹,不堪一击。所有按摩院的按摩室都幽暗暧昧,这里却相反,他在阳光中才能放松,感到安全。这个上了岁数的男人到底怕多少东西?这个死去大半截子的小老头找她来是要她来做伴,来壮胆,她看着想着,不明白心里的不得劲是怎么回事,是怜悯不是?那她怜悯他什么呢?

  冯焕告诉彩彩,女儿冯之莹得了全国艺术体操名次,向他讨礼物的有两个人:一是莹莹,一是前冯太太。莹莹讨的礼物小,几百块钱的一套校园言情小说才不过两百块,而前冯太太要的“培养女儿奖励”就是个抽象的长期勒索:房子不够大,小区邻居素质不够高,统统摆在冯焕面前,没有上千万休想从她那儿买清静。

  问冯焕为什么不给自己买个清静,既然有那么多钱。他说彩彩不懂,不懂的事甭插嘴。有时彩彩感觉自己招架不住前冯太太的追问,一辈子的谎言都用透支了,便忘了冯焕的教诲,会对他说:把钱给她,让她称心吧。

  “你以为我真有那么多钱?!”冯焕说。“就算有那么多钱,那钱是好挣的吗?”

  彩彩心想,自己也没有那么傻,当然听说过这个大款那个富翁的创业史。从杂志、报纸、电视上看见过不少人物故事,彩彩对自己一次次惊呼:这年头罪犯不叫罪犯,叫“大款”了!所以瘫痪了的冯老板一定也有不可告人的创业史,他也是用经不起推敲的手段去创的业。又过了一阵,冯焕对彩彩说:没有一个大致富不用别人的钱,要是没有银行贷款,全中国有百分之九十的富翁得自杀。

  她在心里深深地谢了冯焕,他终于马自己最后的假象剥去,剥给她看了。

  在冯焕身边工作到第三个月,她把这个残疾男人全弄懂了,没什么假像遗漏在外了。他的衣食住行都在她手里掌握,都被她盘熟了。她的行动总是比他的支派要快,看见他结束一个漫长的电话争论,低下头喘一口气,她就知道下一个指令就是要她往冷了的茶里掺热水,而一杯不冷不热的茶正好递他右手边。只要他跟前冯太太一通电话,五分钟之后她就会去把空调的温度降低,因为烦躁比酷暑还消耗他。有时候他正阅读文件,突然私下里张望,她马上走过去,把窗子打开,因为他憋闷了,需要点室外的噪音和质量很差的空气。她从来不会毫无目的地走到他面前,也很少空着手从他身边走开,总是能发现一样事务需要操持或处理:几个被他团掉的纸团需要从桌上拿走,展平,放进粉碎机粉碎掉,或者在他的桌角个上几枝栀子花。她早就发现他对带香味的东西爱得不近情理。也许出于瘫痪者的自卑,生怕自己分泌代谢不正常而产生令人窘迫的气味。一旦有人来访,尤其来的人超过两三个,客人一走,她就会把地面擦一遍。她知道他不仅仅怕脏,也是出于一种动物式的领土本能,及时清理外来动物的气味和行迹,使他感到安全。瘫痪的人最在乎的莫过于安全。因此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让人进他的办公室的。他宁可麻烦自己和彩彩以及司机,去对方的地盘谈生意,谈合作,谈贷款,或者谈分手谈毁约谈赔偿谈崩。去人家的地盘,他有一种主动感,攻击感,占领感。三个月过去,彩彩对这位重残的富翁的理解还剩一道题空着没填写:到底是什么突然让他想起雇贴身保镖?

  她终于把最后这一则问答题列在冯焕面前。这是去戏院的路上。冯焕坐在车子后排座上,彩彩坐在副驾驶座上。她向后视镜探一下脸,那张戴浅茶色眼镜的脸腊像似的。所有表情都封在里面。彩彩当然是机灵的;冯老总不愿意这个跟了他五年的司机听到什么。

  车停在长安大戏院门口,彩彩把冯焕安置在轮椅上。那是个比一般轿车还贵的轮椅,会上下车,会爬楼梯。冯焕似乎知道自己还欠着彩彩一个回答,突然在她手上握了握。

  一直把冯老板当长辈的彩彩明白这一来不好了,辈份变了。

  进了剧场第二道门,彩彩看见他们是第一拨入场的观众。冯焕爱好不少,爱看球赛,爱逛古董市场,爱看京剧、昆曲,爱听相声,芭蕾和歌剧他也常常订票。就在他和她往第一排靠拢时,他向后扬起脸说:“你见过恐吓信吗?”

  “你收到恐吓信了?”彩彩反问。

  “小声点。”

  他们在第一排和戏台之间行进。他们的座位是第一排五号七号。垂着的紫红色丝绒大幕看上去重得很,却不知被什么推出一个波纹,又推出一个波纹。从幕后传出胡琴的几声咿呀,不时有“嗵嗵嗵”的闷响——谁在台上翻了一串串跟斗。

  “什么时候收到恐吓信的?”彩彩问。

  “三个月前,我也回了信,他威胁我,我也威胁他。”

  真的走进电视剧的故事里了。整个看戏过程,彩彩微微欠着脚跟坐在座位上。台上唱念做打,又是锣又是鼓,她随时准备蹬着一个锣鼓点飞起来,把来犯者放倒。这时候她知道冯焕挑就挑她是个女的,女保镖出人意料,会让对方麻痹轻敌,因此制胜的把握更大。谁会想到坐在一个瘫痪者身边,穿白色毛线外套,长着大圆脸蛋的女孩是个保镖?偷袭者一定会忽略她。他会在他们退场的时候偷袭吗?趁着人多,从老远抡过来几尺长的铁链,头端系一把大锁……或者斜刺里捅出一把短刀,高矮正好达到坐在轮椅上的人的脖子……

  散戏时,直到彩彩看着冯焕上了车,坐稳,关了车门,她的牙关才松开。她有个毛病,一打比赛下牙必定去咬上牙。每次记者抓拍的照片上那个瘪嘴兜齿的女孩对于彩彩几乎是陌生的,她不能相信自己凶狠起来会那么走样。

  彩彩刚要打开前门,冯老板有令了:“彩彩,来,坐这儿。”他现在要她保护,要她做伴,要她壮胆,还要她的手。她的手又大又热,冯焕把它翻过来,又翻过去,握得紧而又紧,过一会,又放开,轻轻地拍。不再是长辈对晚辈了。肯定不是。彩彩对曾经在冯焕身边做晚辈的那个自己有些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