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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她好不容易乘上出租车,到了长途汽车站。上长途车的人浑身汗泥,斜叼烟卷,自己的鞋底印印在了别人的背上或肩上。出租汽车司机建议她直接坐他的车去东莞。她跟他上了道才想到,价钱不问,到时他狮子大开口怎么办。可她绝对不敢在半路上问价。问价有用吗?他开出天价她也只有乘他的车,不然她和孩子就会被他扔在烈日炎炎的高速公路上。这几年她只坐过自家的车,从来没发现出租车司机原来一脸匪相。她怎么会上他的车,孤儿寡母地被他拉到高速公路上?……这一刻她觉得公共汽车站那个拳打脚踢、浑身汗泥、满口粗话的人群多么安全。

  她小心翼翼地编着谎言,跟出租车司机闲聊。人可以不说一句实话地把一场对话进行到底,这是她的一大发现。司机是河南人。河南人是当地的出租车行当中的最大帮派。司机所有的话题都是在讲这个镇上的丑闻。丑闻在这里是正常事,而一个象小姐这样有气质有身份的女人出出进进倒引起人家闲话。什么闲话。闲话多了!……

  她渐渐听出自己在发廊窗帘后面那些浓妆重彩的眼睛里是什么样儿:那个名牌包包肯定是真货!还带钻石呢!又进银行了!要有她那么多钱就好了!现在老板,当官的把二奶都养在酒店里?那多费钱?她不像二奶,象从海外回来探亲的。嫁给日本鬼子了?说不定嫁给韩国鬼子了呢!她穿的衣服像韩国的……

  车把她开到东莞时,她已经是个不该在乎价钱、教养第一的日本人太太。或韩国人太太。她把钞票交到河南司机伸不展的手上,心里给剜了一样疼。她从来没学会洒脱的太太作风,每一分钱怎样花出去,她都看得到一根清清楚楚的轨迹。如此稀里糊涂让一大笔钞票从钱包里消失,她的心情为此低沉了很久。

  她在安静的近郊租了个一居室公寓,刚放好行李,就下楼去逛超市。她要从美丽的寄生虫再次进化成人。在超市门口,她一面颠着背上的孩子,一面看各种培训班广告。原来只要有愿望,什么年纪都能做学生的。可学的那么多,速记、电脑、文秘……她比站在一格格的新鲜瓜果前面还眼花缭乱,莫衷一是。

  最后她选定了两年的财会学校。她并不急着以学历换饭吃。感谢林伟宏,提供了她一辈子的饭票,假如她只吃尖椒炒肉丝,豆豉炒苦瓜的话。她没有顿顿吃龙虾的奢望。

  她打定了上学的主意之后,就开始物色保姆。她想到曾经一块出村的女伴儿们。她会付一份优厚的工资,比她们在夜总会让青春腐烂要强多了。

  一家家夜总会打听下来,她找到了一个姓吴的同乡。其他姐妹呢?去广州、深圳了,记得柳亚兰吗?她死了。啊?她还不到十八岁呢,怎么死的?吸毒死的。怎么吸上毒了?谁不吸毒?都吸。柳亚兰吸过头了。

  她赶紧不再提请这位同乡做保姆的事。吸毒在她话中是那么正常的字眼,“吃喝拉撒睡”当中该排进个“吸”,有什么了不得?吃得不当还吃死人呢!吸死的人自然是太仇恨自己,往死里吸。什么事也经不住你往死里做。

  告别的姓吴的同乡,她回到一居室的小家。这一辈子,那个“吸”可别想排入她的正常生理活动,她不是为自己不吸,她为自己和女儿不吸。

  成人学校开学前夕,她找到一个中年妇女为她照看女儿。中年妇女的儿子开一家杂货铺,丈夫帮着打粗,女人在最忙的时间也帮着卖几瓶啤酒或几盒烟,但一般来说她只做家里的后勤。

  开学半个月左右,一天晚上她刚出校门就看见女儿被一个人抱着,迎面走来。抱着女儿的人在路灯下看很像林伟宏,但走近了,发现他象林伟宏的哥哥(假如他有哥哥的话),老一大截。女儿已经开始嗫嚅不清地叫“妈、妈、妈”了,这一会竟在他怀里叫起“勃、勃、勃”来。显然刚刚被教会。

  再走得近些,抱着女儿的人笑了。她背上竖起的汗毛刷地一下泌出了冷汗。这个人就是林伟宏,但他把相貌改了,垫宽了下巴,割了一双又深又大的眼睛。原本她认为他的眼睛是他五官的美中不足,现在看一个脸搭配什么样的五官是有着如何内在、如何逻辑的道理!你想擅自修改一样、两样,不行,这张脸成了好几位造物主各行己见的产物,五官之间,谁跟谁都不亲,谁跟谁都撕扯。

  林伟宏说他料定她会回东莞来。他到了东莞,找她找得很苦,但这天傍晚突然看见一个小杂货铺门口坐着自己的女儿。那位中年妇女死活不让他接近孩子,他又是掏身份证又是掏工作证,她才相信了他。

  她想反正他高兴做谁就有谁的身份证,什么能难到他?但他见到她是眼里含的泪是真的,泪后面劫后余生的狂喜是半点假也不掺的。他能活着见到她,是他所能期待的最好的事,比他逃过警方追捕,逃过法场还要好。她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真的做好他不回来的准备。她要独立,要一个人带大孩子,过干干净净的生活原来是她跟自己跟自己赌气说的。否则他回来她怎么马上就又跟他和好如初,又过成了一家子?马上就把他那张新面孔看顺眼了?

  他戴上一副无边眼镜,气质文弱儒雅。坐进酒店的餐馆,跟服务员说话嘴里一半英文,她只有一会一瞪眼的份儿。

  一架钢琴在远处奏响。那是无人弹奏的钢琴。刚来此地时她对它特别好奇,凑近盯着它那排键子起起落落,真象琴凳上坐着个幽灵,他的隐形手指一个音符都不会弹错。

  他们点的菜来了,服务员也象幽灵一样,无声息地摆上盘子倒饮料,这里的客人花大价钱,似乎买得就是幽灵,幽灵式的服务,幽灵式的钢琴演奏。

  他们谈的都是女儿。女儿在某一天会叫“妈妈”,某一天会听着音乐扭头摆屁股,某一天突然露出一颗小牙。她发现他一面吃饭,一面不停地向餐厅门口张望。假如警察把那里堵住,他从哪里逃?他是没有逃亡之路的。她会眼看他饮弹倒下,在他自己迅速大起来的血泊中蹬腿抽搐。

  “她看见我,两只小手就举在头上,抓痒痒一样!”他说。也许从窗子可以跳出去?他伸出食指,摸摸女儿涎水长流的下巴。

  “她肯定认出你了!一般她见了生人就哭!”她用纸巾轻轻擦擦孩子的下巴。那窗外是通道吗?跳出去摔瘸了反正也要落网。

  手机响起来。他还是甜蜜蜜地看看她,看看女儿。

  “手机响了。”她用下巴指一下他的西装口袋。

  他把它拿出来,然后关了机。把危险,奔波全关闭了似的,他扬起眉,舒一口气。她可千万别去提他的脸。这还用问吗?他企图把那个在逃犯的面孔丢在手术床上,让警察贴出的通缉令上的面孔碎掉,碎成血污的棉球、纱布和垃圾一块被焚烧。

  “我是来接你和女儿的。”他等她了半碗饭时说道。生怕说早了她吃饭不香,或消化不良。

  “去哪里?”她皱起眉。

  “哪里都有成年大学,顶多也就是扔掉一学期学费。”

  “什么时候走?”

  “吃了饭。”

  她马上放下筷子。这句话一出来,还指望她吃吗?已经吃完了,吃得胃都疼了。

  “我不跟你走。”

  “这里太危险。”

  “我怕什么?我什么也没干,什么也不知道。”

  幽灵把钢琴弹到人的伤心处。她希望自己有种到底,就在这里把一切了断,不许哭,不许婆婆妈妈。

  “你已经干了。”他意味深长起来,假冒伪造的大眼睛碰上不知情的人,还是会被它们盯得心乱的。

  她不傻不迟钝,被他这副意味深长的目光一提醒,就渐渐看清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几年来她冥冥中一直对他疑神疑鬼,现在能用上她的神经质了。一定是这样:他把他的“货”藏在她的箱子里,由她天真无邪无知无畏地拎着到处走,现在“货品”已经闯过种种关卡,安全抵达彼岸。在推拉那个箱子的时候,她怎么蠢得感觉不出它奇特的重量?

  他在她的脸上看出了她推演的程式,答案的得出,以及答对了多少。答案正确,但不全面。他轻声说那只是她做他帮手的第一步。她还替他接收了汇款,难道她不是他的好帮手?她惊得人在椅子上抽紧,自己也搞不清是不是想一蹴而起逃跑还是报案。

  她那潜伏的动作也被他看到了。别去报案,这是说不清的,没有一个逃犯的妻子可能不合谋吗?警察都是套路思维,从普遍看个案。

  他见她还是盯着他的眼睛。她把刚才的答案作废掉了,演算重来一遍:他利用了她携带毒品。仅仅是安全转移吗?不会吧。他是个讲究效率的人,一个行动往往达到多个目的。等一等,她的账户接收了钱之后,就该由她送货上门……难怪她那么巧地就碰到了一个合适的保姆!中年女人操着一口湖南话,穿过马路来夸奖她的孩子,非常顺理成章地,两个女人就谈起当地保姆难雇的家常琐事。主雇关系由此建立。她每天送女儿去杂货铺由中年女人照顾四小时。四小时消耗两张免洗尿布。怪不得从别墅紧急撤离时林伟宏塞了那么一大堆尿布到箱子里,似乎尿布比妻子的细软更值钱。

  妻子、女儿。他一个不放过,全都成了他称职的批发员,把毒品一次次送进杂货铺,再从那里零售出去。和她一起走出村子,曾像她一样健康活泼的小姑娘柳亚兰大概就是在这样的零售网点上得到充足稳定的供应,得到热情周到的服务,最终给这个网络伺候死了。也就是说,送她命的很可能就是林伟宏。差一点,送她命的就是跟她一块出村的赵益芹了。

  她什么也没干,已经罪恶深重。

  变了相貌的林伟宏也变了名字和身份。当他出现在厦门那带廊沿的人行道上时,是一个姓洪名伟的药品公司副总经理。名片上这么说的你不信?有身份证和毕业证书为证。他的毕业证书是英文的,上面盖着美国某专科学院的钢印。这一点并不假。他向妻子倒出全部真话时,拿出了他在美国加州照片的毕业照,背景的一座教堂绝对不可能在中国土地上伪造。他在美国制药公司实习的时候就被人培养成制毒专家了。他去过哥伦比亚和墨西哥,看到一个地下世界多么井然有序,科学严谨。实习结束,他突然想明白了。如此之大的利润如此之大的风险,他到头来是替别人冒险替别人盈利。假如真象老板们所说的那样,他对化学有天才,生性又勤勉,他何必冒别人那份风险,而不为自己盈利?

  偶尔认识的一个客户是台湾人,告诉他中国大陆再次成为全世界冒险家的乐园,想有大作为,应该回国去。他回到中国,建起第一个工场。他的制毒工场可不是草台班,简直像核基地一样一丝不苟。第二年,他的供销网络已经运转自如,而这个网络里的人,包括接近核心的骨干,都不知道他们的主子究竟是谁。

  他得到的利润除了投资一些房地产,就是投资再生产。就是在风调雨顺的第二年,他碰见了她。他想要的她都有,美貌,年轻,不高不低的文化水平,缺乏见识和人生经验,胆子不大不小,总的来说是深藏得住的可任意驯化的依人小鸟。他可不去找那些主张大,见世面广的女人。更不敢找读过许多书,对正义、邪恶一脑子概念的女学者。(再说女学者都是中性人)。

  到了第三年,网络中出现了叛徒。当然,在警察审训室里难得有人不做叛徒。供销网络被警方击破多处,不久层层的背叛就把火烧到了大本营。他忙着组织救火,冷静从容的他第一次发现丢盔弃甲是多经典的成语。好在他一直有远见,投资再生产时,选择的工场地点都很隐蔽,一些工场被摧毁,另一些接着投入生产。但一贯低调再低调的他还是被骨干出卖了。几个月前他们撤出别墅不久,警察就赶到,端掉了他最后的后方。

  除了个别幸运的马仔,眼下斯斯文文坐在一家药品公司副总经理大办公室的洪伟是那个精密缉毒计划的唯一漏网之鱼。

  在后来的日子里,变成季枫的女人相当怀念他们初到厦门的时光。那是一段难得的好时光,就是天下世俗女人都期盼的丈夫按时下班、周末全家出游、到生日过生日到节日过节日吃穿无忧偶尔奢侈的好时光。

  那段时间她都快忘了自己的真名字,乐不思蜀地在邻居女人中响亮地应着“晓益”这名字。他的身份证上面明明白白印着赵晓益。在美国留学四年的洪伟学的东西可真不少,偶尔在地铁上翻看别人扔下的报纸,被一副大照片吸引了。那幅占半个版面的黑白照片是这样一个画面:人群里每张面孔都朝着你,只有一个背道而驰的影子,戴了顶礼帽。标题是:每年XX万人在人海中消失。读完文章,他为这种“自我消失”的技巧着了迷。一个人在墓地上找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死婴记录,用他(或她)的生日去登记申请一个新身份证,然后假造一个自杀(投海、投湖之类)现场,留一份遗书,编造出冷人信服的自杀动机,他(或她)就可以使原先的自我消失,使一个新自我诞生。因为死去的婴生往往只有出生登记而少有死亡登记,一旦用了某死婴的出生登记,就等让一个死婴复活,而他(或她)便在这死婴身上符体,替这死婴走完人生。赵晓益是赵益芹病故在童年的姐姐,完全把姐姐的身份字据用在妹妹身上,就是认真查起来,也难发现破绽。

  做副总经理的丈夫乘公共汽车上班,下雨天会给自己升成出租车待遇。妻子住在中档小区里,勤俭持家,一斤豆角二两木耳也会跟菜贩子计较,还在厨房阳台上摆了几个大花盆,种着青葱、生姜、香菜。被女邻居们拉去打麻将,都是先问“大牌小牌”,打大了,她会不情不愿,输了牌便说:“老公知道了非杀了我不可!”晓益是小区里的乖乖夫人,戴一样小首饰都会跟女伴儿们交待交待:“看看,刚买的,还不知怎么跟老公报账呢!”有时晓益也会把她老公拽来一块打牌,为了晓益出错牌而输了的几块钱,老公还会挖苦她几句,她若不服,再顶撞几句,一场不软不硬的拌嘴就开始了。她若说:“不才几十块钱吗?”老公会说:“那也是一天坐九个钟头办公室挣来的!”女人们常常为晓益委曲;晓益就算没花销的老婆了,看看小区里其他女人,玩六合彩的,去澳门赌场的,用名牌化妆品的,晓益输的钱还不够那些女人抹在脸上的呢!这时晓益的老公会甜蜜知足地一笑,说:“知道她不是那样的败家子我才娶她呀!”晓益这时也会甜蜜地斜老公一眼:“人前都不装装门面!”老公会说:“我在美国读那么多年书,美国人就不装门面。”或者说:“门面里子都一样,自己轻松嘛!”

  回到家,门一关,两人会象进入幕后的演员,卸下披挂妆容,喘一口气,相互一笑。他们的搭档是黄金搭档,演出的一对平庸夫妻十分逼真,观众反应得多么良好他们已经看见了。进了家门他们会发愁,什么时候去买辆车,买一辆什么车,会让周围人感觉俩人是从牙缝里省了几年了,好不容易攒够了钱,才痛下决心的。怎样闲置着几百万现款而做出捉襟见肘的窘迫。怎样在把女儿送到高级昂贵的托儿所的同时,让女邻居们相信他们是“勒紧腰带也要给女儿最好的教育”。总之,真正勒紧腰带的人装阔佬不好装,反过来由阔佬假装勒紧腰带同样要下功夫。一不当心就会露马脚。比如一次在麻将桌上,女人们谈起钻石的市价。香港两克拉是多少钱,澳门又是多少钱。晓益脱口就冒出一句:不对,澳门是多少多少,还是什么什么质地,什么色泽,什么切工。女牌友们一刹那间都给她震住了。几秒钟后才有人问:晓益怎么这么清楚?网上看的。没事上网上看珠宝?偶然的嘛!……她抵挡住了进一步的集体盘问。她之所以脱口报出准确价钱,之所以行家里手一般说出质地切工,因为洪伟刚刚给她买了一颗钻石。

  将近一年的平静生活使她微微发福,更加胸无大志。她觉得只要谁也不来揭下洪伟的假面具,还他以林伟宏的罪犯真面目,只要谁也不来点穿他的罪迹和在逃身份,她就有指望把这平庸快乐,胸无大志的日子过到底。洪伟和林伟宏确实是很不同的,成熟老到,动作也去掉了年轻人的毛躁。他在手术床上获得的新五官渐渐旧了,已和他曾经的脸亲和起来,不再撕扯。这样下去,新旧容貌很有希望融为一体,酷似天然。女儿在所谓的贵族幼儿园学了娇嗲无比的英文,爸爸妈妈不再被她为爸爸妈妈,而是“爹地妈咪”。这就进一步帮着他们的新生活和旧生活脱钩。

  所有的老照片都毁掉了。她随身只带出来四、五张老照片,两张全家福放在她的钱包里,其他两三张是女儿的,是她从别墅撤离时从客厅墙上抓下来的。这天出去买菜,下起大雨来,掏钱时手太毛臊,把钱包落在了水洼里。回到家她把里面的钞票和照片都摊平在厨房的瓷砖灶台上,一个女邻居来串门了。她马上熄了炉子,停下烧到一半的红烧肉,把她请进门。女邻居偏偏是来借生姜的。她马上说自己家也缺生姜。女邻居说不对吧,你厨房的小阳台上不是种了几花盆嫩姜吗?她马上说全吃完了。她冒着在邻居中做“抠门儿”的大风险,也要把女邻居抵挡在厨房外面。那两张全家福可不能让她新生活中的新熟人看见,她们看见了,旧生活就找着了缝隙,会顺着缝隙浸染过来,毒化她的新生活。光是照片上那个被洪伟替代的林伟宏,在女邻居那里就是个大悬疑故事,好好的男人不会破坏自己颇好的面容,去让手术刀手重新雕刻一个假相貌。

  女邻居似乎暂时还没有把晓益看成连一块姜都不舍得给的扣门儿。她坐在客厅里,把两只涂得花花绿绿趾甲的脚架在沙发凳上,双手托着后脑勺,东家长西家短起来。谁谁的丈夫是酒鬼,谁谁的女人是二奶,谁谁的婆婆公公家产万贯……晓益心里一阵又一阵的后怕。如果刚才不及时堵住女邻居进厨房的路,让她看见了晓益旧生活里带出来的全家福,晓益一家的故事,马上就会在一个个大同小异的客厅里广为流传。女人们会同样慵懒享福地半躺在那些客厅的沙发上,架起每个趾甲都做得象一枚首饰似的脚丫子,说着“那个赵晓益的丈夫,脸是假的!做出来的!”“为什么呀?”……说着说着,她家的故事就将成成小区最有悬念的、最鬼怪的故事。

  女邻居还在张家李家地点评,洪伟回来了。他只是微微一抬手,表示了一下他的礼貌,就拧开了电视。女人们谈这类话时是享福的,他不能阻止她们享福。一会他进了女儿卧室。再过一会儿,晓益听见女儿大声喊:“Mommy,I’mhungry!”

  这才让女邻居告辞。她把她送到门口,回来,关上门,刚进厨房,洪伟就跟进来了,说跟这样的长舌妇来往,早晚出事情。她说还有什么事可出?只要没人出去找事!一面说着,她把两张全家福从过份平坦光滑的瓷砖台面上往下揭。

  “那是什么?”

  “相片呀。”

  厨房是窄长条,一个人站在里面,另一个人想从他身边错过相当不容易。

  “我看看!”他说。

  她把身体往后让一下,让他看见那两张被水打湿又粘在大理石上的全家福。

  “这些照片怎么还留着?!”他动作比话还快,一只手已伸到照片上了。他的动作、神色、语气都不是在对付两张照片,而是两颗被拉了弦的手雷,不及时采取措施它们会造成重大伤亡。

  她刚才是向后让一步,以使他的视线能通过她身前的空间,伸进厨房,伸到灶台上。现在他一出手,她身体立刻前倾,双手同时护在照片上。一张照片是女儿满月时三人合照的。就坐在别墅的客厅里,后面的墙上是张富丽堂皇的工艺画,画着几个傣家姑娘和浓郁的芭蕉树林。另一张照片是纪念女儿满百日,她穿着一件红缎子和尚服,戴着红色虎头帽,三人还是坐在同样的画前,同样的沙发上。晓益把上半身都压在照片上。她的过去只剩下这么一点证据;赵益芹在顶替已作鬼的姐姐赵晓益之前所过的幸福生活就剩了这么点证据,他还要毁了它。她发出一声长啸。

  女儿跟着大哭起来。

  洪伟一只手揪她的头发,想把她从照片上拉起来,另一只手使劲抠她捂在相片上的手,然后脚一伸,把厨房门踢上了:“咣!”女儿的哭声像是被捂了盖子。

  她说不就是两张照片吗?能怎样啊?!他说事情常常坏在蠢娘们身上,再好的安排让蠢娘们一插手全部前功尽弃。他的手抠得她的手指生疼。他的右手撕扯她的头发,让她不由自主地去看墙上瓷砖和天花板的接壤处,渐渐的,瓷砖也看不见了,只能看天花板,被炒菜油烟熏得微黄的天花板,薄薄沾着一层小康人家人间烟火的天花板……她的手与脖子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手不得不松开。女儿哭得邻居们开始敲门了。

  照片已到了洪伟手里。他拧开煤气,蓝色火苗跳跃起来。就剩下这点证据了,一烧了它们,她曾经那自欺欺人的好日子,那初为人母的甜蜜光景就完全不算数了。她没有了声音,扑上去在他肩头咬了一口。貌似瘦削文弱的洪伟竟有厚厚一口精肉给她咬呢!

  他痛得轻声吼了一下。以为她咬咬就算了,没想到她咬个没完。他一拳过来。这一打开,就好了,长时期来夹着尾巴做人,人前伪装所积累的劳苦疲惫,都可以好好舒放一番。

  她也不示弱,抄起什么什么就是武器,只要能砸他个头破血波,她才不心疼。

  门外的邻居开始还给门内的大人留面子,小心翼翼问两岁半的女儿,是不是爸妈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会不会开锁?只要开了锁让叔叔阿姨进来就行。孩子感到父母太危险,一边哭一边真的就向大门靠近。

  洪伟大声喝住女儿。

  邻居们便不再门里面两个大人的情面,砰砰砰地敲门,叫他俩打架要顾忌孩子,别把孩子吓坏了。

  这个时候洪伟已经后悔,已经开始后怕。但晓益把他的休战当自己进攻的好时机,拖把、扫帚、锅铲,只管照着他砍,追着砍。每砍一次,他都躲得很好,而女儿却会哭得冒高一个调。

  “叮咚!”门铃响了。

  她手上拿着一只钢筋盆,呼呼大喘气。

  “保安!请开开门!”保安用南腔北调的普通话叫道。“快开门!”

  她看见他赶忙扶正平光眼镜,抹光打乱的头发,拉拉衣领。她笑了笑,大概那就叫狞笑。这个无法无天一人玩一群警察的货色又要做假人出去应付世界了。

  她看他从客厅穿过,回头对她使个眼色,既独裁又哀求。她也整了整头发,衣服,找回一只拖鞋。她的样子一定是可怕而可憎的,既可以被看作虐待孩子的后妈,也可以被当成一场家庭暴力的牺牲品。

  “怎么了?”洪伟隔着门问保安。

  “你们家怎么了?!快开门!有人举报你们虐待孩子!”保安说。

  从来不知责任为何物的保安这一会倒权威十足。邻居们的议论从隔音很差的墙外渗进来,一片嘁嘁喳喳。

  洪伟看看女儿。女儿已经没声了,抽泣却十分猛烈,抽泣一次能把她自己小小的个头都抬离地面。他拉开门,把众人的目光引到女儿身上。

  “娇娇,叫叔叔阿姨好。”洪伟说。

  女儿当然谁也不叫,把脸埋在他裤腿上。他一佝腰,把孩子抱起,外面灯光颇亮,谁都看得见孩子完好无缺,纤毫未损。刚才屠宰孩子般的哭喊尖叫似乎是人们的臆想。

  洪伟又说:“跟她妈妈闹了点小矛盾。对不起,惊扰大家了。”他给门外一圈人点头鞠躬,一个个地鞠,过份周全,像个读书快读成废物的小男人。晓益想,什么本事让人生存或逃生,人就会长那样本事。现在好演技能让洪伟活下去,他的演技就飞速进步。谁会相信他不是他演的这个假人呢?

  谁知道?也许这个读书读废了的男人是个真人,而过去造孽不眨眼的毒枭反倒是戏中人?

  从那次之后,打架吵嘴的事便经常发生。洪伟回家的时间也渐渐变迟,有时十点钟之后才回家。回到家他打开冰箱,想自己热点剩饭剩菜,常常见到一整顿晚餐存放在里面,大多数时间是洗净切好没有下锅的,有时已经烧好盛进了一个个盘子,但显然母女俩人一口也没动。每逢这时晓益就一身睡衣,抱着胳膊晃晃悠悠跟在他身后,话和笑都很风凉:“又开始忙啦?忙就告诉家里一声,我也不必费劲买呀做的。你不回来,我跟女儿吃也吃不出什么家庭气氛。”

  她看见他的火气飞快往眼里冒。现在可不比几年前的眼睛;那么大,冒起火气吓死人。

  “我忙工作!公司里人人都忙,规定营业额了你懂不懂?”他说。

  她没什么好说。她还没抓住他的狐狸尾巴。

  这天她吸尘的时候发现一间屋的声响特别大。硬木地板似乎成了个共鸣箱,把吸尘器的马达声放大了若干倍。她终于发现了一块被启开又装回去的地板。撬开那块地板,下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可地板被启开,不可能什么也不放的。她坐在那个狭长的地板洞边上,左看右看看不出名堂。或许是装修时留下的毛病,一块地板没有铆上茬口?她想起刚买下这套公寓时,洪伟不喜欢原来的地板,他自己去建材市场挑了这种白橡木,说他在美国驻的放子就是这种白橡木地板。然后他请了包工队安装来,指点他们把地板铺了上去。她还是心不甘,伸手沿着地板洞边沿摸了摸,也没摸出名堂。她找来电筒,往地板洞里照,但电筒的光不会拐弯,她还是看不出蹊跷在哪里。

  这时她已经胸腹贴地伏在地板上了。她用一根筷子伸进去,拨拉过来拨拉过去,横的直的斜的,似乎碰到了什么,拨拉了几下,那东西被拨拉出来了,是一个小球。就是露天市场上卖的那种塑料玩具球,里面一包糖汁似的。她刚要放弃,突破性的发现出来了:小球拖了一根钓鱼线。一扯那鱼线,她马上明白它牵拉着什么。

  几分钟之后,她把用鱼线系成串的一小袋一小袋白色药粉给牵拉了出来。

  什么都清楚了。人家是忙里偷闲,她丈夫这几年是闲里偷忙。那些个周末夜晚,他们一同去邻居家打牌,他一定把家门钥匙交给了马仔,马仔便老鼠搬家似的,一次次地把货品从工场运进来,在地板下建起了一个小毒库。多聪明啊,就用一根钢丝推着小球滚动,让它把成串的毒粉盘起来。

  有了新面孔新名字新身份,搬到了新城市,他仍旧要做旧人旧事。也就是说,这桩旧事是魅力无穷的。她撕开一小袋白色药粉,慢慢伸出舌尖,跟那据说会令人神魂颠倒的粉末发生了一下似有若无的接触。基本是中性的滋味。还有微凉的触觉。就是它令人性命不顾,天理不顾地去制造、去贩卖、去购买。什么也挡不住,学问地位尊严,碰到它就是一片崩溃。碰到它,那个原本还有长长的活泼泼生命的柳亚兰就死了,化做一捧灰。柳亚兰死的时候还不到十八岁。

  也是因了它赵益芹变成了赵晓益。现在这个赵晓益要晓得一下它的利害。等女儿睡着之后,她走到主卧室,冲着刚刚上床的洪伟一笑。洪伟见她的这种笑,知道事情不好了,今晚的太平没了。她边往床前走,边从口袋里掏出那一小袋毒粉。

  “你怎么弄到这个的?!”他一下子跳起来。

  “教教我怎么吸。”

  “你疯了?!”

  “自家产的,不吸多冤枉?”

  他看着她。过一会说:“我也没吸过。”

  “我不信。”

  “在美国的时候,干过几回。觉得意思不大。真的。”

  现在的局势挺可笑,她捏着了他的七寸,他怕她似的。他说“真的”,她倒是不怀疑。害人不害己,这象他干的事。

  “我就尝尝,别以后让你连累了,丢了性命,连它都没尝过,那可太不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