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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只尝一次。”

  “行。”

  尝了一次,什么也没发生。又尝一次,还是什么也没发生。她说什么感觉也没有不能算,总得让她欲仙欲幻一回才算数吧。又一次尝试之后,她等着什么发生,还是什么也没发生。洪伟说晓益可能是亿万人中最不幸的一种,对致幻剂天生免疫。她可不甘心做最不幸的那种人。她要他跟她到海边去,她要在海边尝最后一次。

  刚刚下了楼,走在小区院子里,她看见所有的灯光晶莹闪亮,闪得珠光宝气。她慢慢坐在了一个长椅上,再过一会,她发现自己的头枕在洪伟腿上。所有窗子的灯光都那么好看,她从来没有发现普普通通的夜景可以象一个巨大的珠宝柜台。

  尝试成功了,这是洪伟事后宣告的。她不属于亿万人中间那个不幸的极少数,或说那个幸运的极少数。

  第二天孩子去了托儿所,洪伟上班之后,她再次撬开那块地板。

  洪伟一回来就发现了她的异样。公文包都没放下他就往书房跑,看着那块地板,对她宣布,她已经上瘾了。前几次的尝试并不是没有效果,只是效果发生得过于徐缓逐渐,她的理性拒绝承认罢了。她问他该怎么办。他说乘她还没有和毒处得难舍难分,马上戒了它。

  这天晚上他在书房里轻声打电话。她耳朵贴在门缝上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很晚了,女儿已睡熟,电话铃响了,她赶紧抓起床头的话筒,听见了一声:“喂?……”这是一个男人的嗓音,只是一个“喂”,她就听出他母语不是闵南话。书房的话筒是被同时抓起的。洪伟眼巴巴盼这个电话盼了一晚上。然后她听见洪伟说:“晓益,放下电话,是找我的。”她只好把话筒撂回机座。

  这个家已经是个毒穴。她和女儿都是毒穴的守护人,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她听见书房门开了,洪伟朝主卧室走来。三岁的孩子熟睡着,其实是在前沿上,掩护他伤天害理。她把脸转向朝窗子的一面,用后脑勺对着轻轻进来的洪伟。让他在她乱蓬蓬的后脑勺上看她的情绪吧。她的眼珠在闭得十分吃力的眼皮后面快速走动,错乱的钟摆那样。她得尽快想出办法。办法无非以下几个:告发。逃跑。同流合乌。告发他?告发她真心爱过或许是她此生唯一爱过的男人?……

  第二天上午,她穿上一套裙装,化了淡妆,走在小区的林荫道上想,今天早上洪伟不知道他见我的那一面是今生的最后一面。她知道有几班飞机从厦门飞往广州。也知道有几班飞机从广州飞往南京。从南京只有一班慢车去她老家那个镇子。对不起,父老乡亲们,我带着来历不明的孩子,从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闯荡经历中回来了。对不起你们从小对我的种种厚爱,对不起你们为我设想的好前程,我辜负你们了。

  父老乡亲们一定会把她看成一个谜,那就做一团谜了此一生吧。

  银行排队时,她把一张张陌生人的面孔都看成了故乡那些叔叔婶子大妈大伯。心里排演着一句句未来的对话,计算着给每个乡亲带一样什么东西作为心意。队伍排到她了,她还楞楞的。柜台里的人问她需要什么服务。她说要开个新账户。她递上女儿的身份证件。要给孩子把将来的教育经费都存下来呢。以后女儿是要出国读博士的哦!很多人用孩子的教育基金投资,等他们大了,投资可以有几倍的回报呢!……

  她和银行女职员一个里一个外地闲扯。现在她每天说的真话极其有限,但几分钟之内就可以以流畅地说出成篇的谎言。账户开好,还要什么服务?请把这个账户的钱转入新账户。请稍等。好的。请输入密码。对不起,密码不对。不对?!请再输一次,仔细点。好的……

  连输三次密码,都错了。

  洪伟是舍不得她的。他换了新密码,以此留住了她。她晕晕乎乎地走在太阳里。他就这样卑鄙下流残忍地把她挽留下来,留给了他自己。他是什么人?闭着眼走棋都明白她下面要走的若干步棋,都早早设防,以防为攻,她还没拿起棋子,他已将了军。并且她输得牢骚都不敢发,晚上照样做一桌菜,摆出水晶葡萄酒杯。她活活是个吃了黄莲满脸苦笑的哑巴。

  他也是个吃了黄脸脸上堆笑的哑巴。明知她又撬开了地板,偷做了一会小神仙。她和他都在各自知道谜底的哑谜中谈话,举案齐眉。他们的谈话内容主要是关于孩子。孩子坐在自己的高凳上,一会儿一个“NO”,拒绝母亲或父亲夹给她的一块鱼或一块蛋。孩子哪里知道,父母可以用这种打哑谜的方式冲突,或说相处。

  有时他回来,看到她一脸的与世无争、自得其乐、两眼空泛、把世间一切——包括他和女儿都看作俗物,他就会小声说一句:“吸少点儿!”她现在才不会和他计较语气和态度。学佛得学多久才进入得了樊境?她不学佛进入的这个超凡脱俗的境界也不低吧?在麻将桌上打牌,她觉得自己也是另一个境界,似乎也在一个隐形小空间里,她可以一点也不和那些女人一般见识。

  这天她又去撬地板,却发现那块地板被钉死了。她把家里能用的工具都找出来了,还是撬不开。她一头汗,拖鞋东一只、西一只,手上两个水泡。她在那个封死的洞边上坐着,象只快饿死的猫又焦急又绝望地等着水里的鱼自己跃到岸上。

  她突然跳起来就往门外跑。得去找一个适用的工具。世上的东西只要能闭合就能开启。王八蛋钉死的是口棺材今天也得启开它。她进了电梯,里面有一对老夫妇和一个保姆式的女人,他们三人看见她就去相互对视。她偶然抬起脸,看见电梯铮亮的不锈钢墙壁映出个人影;蓬头散发,满脸苍白,并且只穿了一件汗背心。这个没人样的女人把老夫妇和保姆吓着了。电梯停在一楼,她却没下去,又捺了上行键,乘着电梯回去了。

  回到家她直奔储衣间。一捺亮灯,她发现镜子里的自己比在电梯墙上看到的人更可怕。因为那死白的脸上静静地埋藏着一股暴力,以乎下定决心要去对谁下毒手,或者对自己下毒手。

  她原本是打算去物业办公室借工具的。但她一看镜子里这个女人,便打消了念头。换了她是物业的管理员,也不会借工具镜子里这个女人的。

  她走回到那个地板洞边,围着它转了转,走到厨房,拔出厨刀。她有一套好厨刀,从宽到窄,从平口到尖口再到锯齿口。洪伟对西方厨刀更加欣赏,所以花大价钱买了这套德国厨刀。她把尖头厨刀插进地板缝,再用榔头去敲刀把。刀在榔头下顺利地进入了缝隙。她扔下榔头,开始用双手去扳刀把。也是很顺利地,刀断成两截。好钢!她被它弹出去,刀柄狠狠杵在胃上。死了一刹那,活过来,她疯了似的用另一把刀插进刚才的缝隙。这棺材钉得够牢,下面的国宝还真不容易掘出来呢!

  哪止是什么“国宝”?简直就是她自己的魂。她必须撬开那块板,取出自己的魂来。否则她就是在镜子里看到的行尸走肉。电话铃响了。门铃响了。爱什么响就响去吧。她挖掘灵魂要紧。

  她是用带锯齿的厨刀把这项工程完成的。现在她可以听听门外的人在喊什么了。小事一桩:楼下的人想打听一下,他们头顶上的巨响是什么引起的,这种不让人活的噪音还要持续多久。

  累得软绵绵的她懒得答理他们。反正她马上可以进入自己神仙境界,跟凡人们啰嗦什么?她把那根带钩的粗铁丝拿出来。(她为了在地板洞里自取自足,做了一根好用的专门工具)但铁丝在里面钩来钩去,始终没有东西上钩。小球呢?……不对,她不是要让小球上钩,她要的是小球后面的东西。

  她的魂系在那根似有若无的透明钓鱼线上。

  她可不能没魂。

  电话铃响成一根线,断不了了。门铃也响成了一根线,也断不了。电话铃和门铃连接起来,拧成一股,嘀嘀嘀、叮叮咚……拧得越来越有劲,越来越结实,断不了……

  “砰”的一声,门开了。她抬起头,见面前无数张面孔。

  “你怎么了?!”一张面孔问道。

  一个没人样没有魂的女人坐在一个地板洞旁边,还能怎么了?不是明摆着吗?

  “你家孩子被幼儿园的车送回来了,你也没在大门口接,所以我把她带回来了。以为你不在家,邻居说你在家,家里一直有响动。”

  她看清说话的人穿着制服。另一个人抱着自己的女儿,站在人群前面。这是个舞台,自己忘了化妆道具台词动作出现在拉开的大幕前,出现在目瞪口呆的观众前。这是个演员的噩梦中的舞台。

  “在修地板吗?”

  有提词的了。台上台下总不能这样面面相觑下去,总得垫一两句词儿,风马牛不相干也没关系,得让一个僵局破碎。

  “找一个球。”她被人提了词,由衷地感激让她抬头朝那人笑笑。

  “什么球?”另一个人急于推动剧情。

  “就是……孩子玩的。”

  她的回答似乎给所有人的提问填了空。假如是选择题的话,她这项填空似乎离题八丈,接下来会引出提问者更多的提惑,更大的不满足。人们就是带着越来越大的不满足离去的。他们刚走到门口,洪伟就回来了。小区物业有每个业主的单位电话以及手机。洪伟接到电话就飞车赶了回来,因为物业管理员告诉他,他妻子不知出了什么人身灾祸,只听房间里有响动,却怎么也叫不开门。

  洪伟迎着人群进来,人群七嘴八舌地告诉他“没事了没事了”,他等人走光之后,走到书房,看了一眼地上七七八八散乱的各种工具、厨刀,又看了看散乱一滩的女人,什么也不必问不必说了。人群被他辞退了。他替她谢了幕。

  他照顾女儿吃了晚饭,又打开电视,拨到动画频道,把音量拧得大致能盖住他和她下面要进行的谈话。

  “吃饭吧。”他和颜悦色,令她大惑不解。

  她坐到了餐桌边。两个剩菜加上一碗粘成一团的挂面,他却吃得狼吞虎咽。他吃了一半似乎才发现她在盯着他吃,并研究他怎么吃得下去。她大病似的哼唧着。

  “这没什么奇怪。可惜的是,我们又得搬家了。”他吃着一大口隔天隔夜的炒菠菜说道。

  她用脚尖狠踢着餐桌的腿。踢得桌子往他的方向移动,他又把它推回。

  “你怎么不问我,那些东西给转移到什么地方去了?”他说。

  她现在要抓起厨刀来逼他,他会不会把她的“魂”还给她?

  他笑了笑。他什么时候增添了一副老谋深算的眼神?

  “不仅转移货物,也得转移我们自己。恐怕我已经给盯上了。那些盯我的人跟这个小区一接头,马上就回对我采取行动。”他慢慢地用力地咀嚼。咀嚼着一个前景,一个计划。

  她顺着餐椅往下溜,下巴渐渐高过自己视野中的洪伟。她的样子已经告诉了他,她打算死在这儿,烂在这儿。她已经烂得差不多了。有本事他再把她搬走试试。

  “这个是给你今天的定量。”他说。

  她把滑到底的身体往上挪了挪,眼睛使劲往下看。“噌”的一下,她坐直了。她的魂在桌上。在小塑料袋里。白色粉末状的魂。

  下面什么都好商量。

  十二点多时,她发现一个无牵无挂的身躯躺在洪伟身边,就是她自己。洪伟斜靠在一摞枕头上。然后他说起似乎打了腹稿的一席话:

  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是下三滥。因为他们那么容易被主宰。独裁者、法西斯、上帝、真主、钱财、你不拿毒品去控制他们的心灵肉体,他们反正是把心灵肉体拿给那些东西去控制的。他们会为了那些东西去奉献精神生命以致奉献肉体生命。有这种巨大的先天残缺的人类就是会战争不断。在疯狂的自相残杀时,他们各自的“主义”和致幻剂有什么区别?“砍头只当风吹帽”,难道不是致幻剂作用下的一种血腥浪漫?因此战争不可能休止。没有战争,就让致幻剂来杀死他们。是否要拿出自己的心灵肉体,让毒品来杀,这纯粹是个人的自由选择。一个人假如弱到了让毒品选择自己,这种人是活该灭亡的。没有意志、没有为自己选择的力量的人其实不叫人,叫零。就是各种战争、各种宗教迫害政治迫害中挂在主宰者后面的一串零。零们在挂钩之前,等于零,在挂上钩被拖着跑得时候,就可怕了,零的所及之处,血流成河,断壁残垣。因此,假如零们在被任何主宰者选择之前,被挂上钩之前,假如他们愿意被K粉冰毒鸦片海洛因选择,那是不足为惜的。来是个零,去是个零,至少还没有形成对其他生命的伤害。有意志的,能为自己进行各种选择的人是不可能让药物来选择他的。这种人选择命运,选择政党,选择候选人。而零们,他们什么时候能承担选择这样大的责任?从最高领导到穿什么颜色式样的衣服,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是有选择权的。他们只是看看周围,其他的零选谁做领导,选什么颜色式样的衣服,那就照搬吧。

  “我为什么要在乎这些零的死活?他们死了和活着有什么区别?!”他说。

  她明白了。现在她在他眼里,也成了一个零。她接着还明白了一点,就是最大的坏人象好人,也象好人那样,很讲道理,很讲道理地干坏事,祸害你。你看他就是在这样的道理后面,干了这么多年的坏事。原来最大的坏人是要好好地去做的,不能吊儿郎当,不可消极怠工,必须做得理直气壮、正正派派。

  第二次逃亡更是万分惊险。好在之前洪伟做了安排和准备,把孩子先寄放到郊区的一个熟人家里。那个熟人是他手下马仔的堂姐,一个开宠物医院的本份老姑娘。

  那是个礼拜六,两人准备一块去银行取些现款就去飞机场。他和她换上运动服,背上网球包走到楼下。人们眼前,是一对和谐健康的年轻夫妇,准备到俱乐部去打球。

  但她觉得他牵着她的手使劲一捏。她沉住气,不马上抬头,东张西望。几秒钟之后,她发现两个男人在花坛边修理无懈可击的栅栏。物业的人他们都认识。这两个生人突然出现在这里,干着物业管理员本职内的工作,洪伟马上有数了。警方的行动比他预料得要快。

  幸亏他脑子够用,让她换上最不像出门的衣服。也幸亏他把大部分款子早早就转移了,那次她去银行打算带着女儿卷款回老家之前,他已经把钱划到另一个账户里。又一个新人格在那时已经诞生。而这个叫洪伟的旧人格,正在人群中渐行渐远,行将消失。

  洪伟大声对她说:“还是开车去吧!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开车。”

  “没地方停车,周末俱乐部人多!”她很配合地说。

  原本他们以为不开车是金蝉脱壳,只要他们的房在车在,别人会认为他们走不远,走不长。可洪伟突然变了计划。

  上车之后,她问他为什么要开车。他说会下雨的。他用眼神告诉她,车里说不定有窃听器。车子停在地下车库,公安假如愿意,可以设法在车上装微型窃听器。他把一张摇滚CD放进去,一捺键子,汽车里发生枪战都没人听得见了。他布置下面的步骤,先吃早点,观察一下有没有人盯梢。

  她从副驾驶的位置盯着后视镜。果然,早晨宁静的马路上出现了一辆尾随的车。

  他把车停在一家西餐早点店门口。他让她先下车,他开车到前面的路口买一份报。

  也许这又是一次他引火烧身以掩护她撤退的战术。也许他一个人利索,逃亡起来方便,带上她,反而会落个双双落网同归于尽的下场。也许这是他给她一次机会,让她承担起选择自己未来的责任。

  她下了车,突然转过身,朝他招了招手。她感激他的信赖,信赖她能够负起责任来,为自己和女儿选择一个未来。车子猛地加速,早晨宁静的空气被扯裂了。

  但跟在后面的车也停了下来,跳下一个人,车子继续向前开去。

  原来洪伟的掩护救不了她。这个人跟着晓益进了早餐店。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服务生上前,问晓益和跟踪者是不是一道的。这真是令人难堪的事。

  “我还要等一个人。”她说。

  服务员把她领到一个靠窗的位置。跟踪者坐到了餐馆中间。她在亮处,他在暗处,看不清他的模样。但刚刚两人前后脚进餐馆的大门时,她瞥了他一眼。似乎是个很年轻的男人。一个大男孩。假如她没有和洪伟(林伟宏)的关系,没有他强加给她的罪过背景,她倒不反对这个大男孩投给他的注意力。她甚至可以主动和他搭搭讪。

  一旦她和他搭起讪来,他会怎么说?她这样一想,几乎有点心痒。他会说,别装了,我们知道你跟你丈夫是同谋,你这些年来一直帮他运毒,窝毒,替他打掩护方便他隐名埋姓,把一个个制毒工场建立起来,把一个个贩毒网络编织起来。

  可她是被迫的!她是被他骗进了套,被套住了。假如说这桩罪恶不包括她的女儿;她的女儿无知者无过,那她的无过程度,应该跟女儿差不多。

  她点的一杯咖啡来了。她刚喝一口,就呛得咳嗽起来,咳得猛烈之极,似乎那一滴误入了气管的咖啡是辣椒水,呛得她满胸疼痛。这滴咖啡提前开始刑训她吗?就是面对刑训她也是这些话,她是无辜的!唯一的过错是染上了毒瘾,但这是能戒掉的——政府国家人民,不是总在帮助无力自拔的人戒毒吗?

  坐在暗处的盯梢者被她猛烈的咳嗽惊动了,不安地朝她看过来。

  她期待他问一句:你没事吧?

  她会回答:有事。

  从那个回答,一切就好办了。她相信他们不会冤枉她,会搞清一切,证实她说的是真的。她会接回女儿,母女俩相依为命,回到父老乡亲们中去。也许在重新过起芸芸众生的日子之后,她会遇到一个好男人,有着芸芸众生的优点或缺点,有着芸芸众生的好恶和爱憎,那时候,她会惜福。从灰姑娘的噩梦中醒来的人,才知道作为芸芸众生一员的幸福。

  他好象要站起来,向她走来了。

  门铃一响,她抬起头,见走进来的一个新客人是洪伟,手上拿了一份早报。难道他真的只是去买报纸?他坐到晓益对面,朝服务员一招手。服务员走过来,拿着一份菜单。他对服务员说,看见客人进餐馆,别等他招手就应该马上迎过来,走路脚步还那么拖沓,才多大呀?十八九岁,就这样走路?小伙子该去看看美国的服务生,特别是当服务生的中国留学生,他们在餐馆走路,跟戏曲里跑圆场似的,那步子走得叫漂亮!洪伟完全是个脾气好精神好的顾客,十分善意地调侃。然后他仔细读了菜单,又仔细选择了自己的早餐。

  晓益想,那个正在盯梢的大男孩警察对洪伟的一系列行为是什么观感。不论他的观感如何,她自己叹为观止。一个人做社会公敌也做得如此漂亮,如此临危不惧临阵不慌,那得什么样的勇气和心理素质?洪伟这样的大坏蛋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他是有理论、有章法、有信念地做着一桩桩天大的坏事。他那番大道理难道不是道理?一切逆来顺受的人,一切让命运、他人、毒品选择自己而自己放弃选择权力的人,是活该灭亡。

  她和他和早餐来了,他把气氛造得多好?这个星期日不过是无数星期日中的一个。也是寻常夫妻的星期日,没有费劲制造对话的必要,他边吃边看报,看到一则房地产广告,不经意地对她说:这房子能遥望鼓浪屿。要去看看吗?看它干什么?又卖不起。很多东西都买不起,什么钻石宝石之类的,那也不妨碍你们女人去看啊。他把报纸递给她。

  她发现报上根本不是房地产,而是某某毒贩被公安逮捕的消息。她又看见他圈下的一行字:某购物中心秋季大减价。她明白了,他要带她到那里去,从那里脱身。机场肯定不能去了。天罗地网,机场是个收网口。

  她的心跳到了喉咙口,每一口咽下的食物都要被顶回来。她用刀叉切下一小块煎蛋,再用叉子送到嘴里,叉子当的一声落到盘子上。他非常沉得住气,看都不来看她一眼。这个男人可以是个伟大的革命者,也可以是个天才的间谍,或者可以是个了不起的科学家。他的理性健全得可怕,对可能发生的危险和失败如此坦荡。

  这是一餐悠闲的早餐。急什么?每天的日程安排充满了“必须”的人,这一天是一个“必须”也没有的。没什么事是必须要做的。时间也不是必须要珍惜的。所以他们花了一个多小时在早餐上。他几乎读完了报纸的每一个版面。

  走出餐馆,太阳已经很高了。街上的人和车多了好几倍。他们上了车,在摇滚中他对她说:假如他自己逃不出去,她怎样也要独自脱身。他说着把车开上了在马路。

  他看着后视镜告诉她,警察们今天肯定带着逮捕证和手铐呢。本来他们还想再等他自我暴露,抓个人赃俱在,现在来不及了,怕他象曾经消失掉的林伟宏一样再次消失。他们现在还不敢确定,林伟宏和洪伟就是一个人。

  她想自己怎么变成了美国电影中追车剧情的主角了?而追车会发生枪战,一般都是前后一夹击,被追的车里人员中弹,车子腾空而起,一片火光和爆破,挡风玻璃,四扇车门,后盖前盖,轮盘轮胎,碎成无数片的车子礼花似的飞起,落英缤纷……她的孩子长大以后,也会去看这样的美国电影,那时会不会有个坏心眼的人告诉她;她父母的肉体和生命也是这样给放了礼花?

  车子在那个购物中心的地下停车场停下来。车库已停了八成满。洪伟拿起报纸,打开车门,跳下去。她长长地喘了两口气,正要开门,门已从外面被拉开了,她浑身血液马上冻结,但一抬头,见为她开门的是洪伟。除了他平光眼镜后面的眼神绷得极紧,随时要绷断,他仍然保持着洪伟这个人物一贯的性格动作,事无巨细,面面俱到,像是读书读过了头,读得大大超过他平平的智商所能接受的量。

  跟踪的车子停在了一排车的后面。他们还等什么?该冲上来,喊一声“不许动!”事情不就可以收场了?

  她和他往电梯方向走。不用回头,那两个人会跟上来的。电梯也是个好地方,电影里是渲染悬疑的。她感觉自己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攥在了洪伟的手心里。电梯来了。他的手使了使劲。是在促她做好一切准备。电梯门前站了五六个准备抢购减价货的人,一片芸芸众生的快乐。

  两人中的一个跟着他们进了电梯,另一个留在停车场,防止他们窜回车上溜走。洪伟捺了四层的键,那人也捺了四层键。到了一层,又上来一群人,老老小小,叽叽喳喳,说上错了上错了!电梯是往上走的!电梯里已经一股浓郁的汗气。电梯的门在第二层刚一打开,人群便大乱,所有上错电梯的老老小小乱成团地往外挤。她被洪伟拉了出来。那不顾一切地突围动作,几乎把一大群老人小孩给撞倒。

  不用回头也知道跟踪者没下来。洪伟的动作比一阵心血来潮的念头更使人意外。这个警察太缺乏经验,对于一个老奸巨猾的有九条命的大毒枭,怎么可能不防他来这一手?

  现在成了她拉着他走。购物中心是女人的世界,无所事事的晓益在两年多里逛遍了厦门的每一个购物中心,又逛遍的每一个购物中心的每一家店。

  有一家珠宝店她常常来,知道它的一个侧门是独立朝街上开的。进了那个珠宝店,等于就走了条捷径上大街。店里灯光、镜子、珠宝,卖东西的人远远超过买东西的人。年轻的警察从四楼下了电梯,又顺着电动滚梯冲上来,两眼瞄紧他俩,跟着也到达了珠宝店门口。他一定以为只要守住门就可以笃定地守株待兔。他这时一定是一面监视,一面用手机跟另一个警察沟通。从玻璃门和玻璃橱窗窥视店内,他的视野一定会被门上的招牌、珠宝、镜子,人影切割得零零碎碎。

  晓益的侧面这时对着橱窗。她的侧影就是那个跟踪者的视野。她使劲盯着一块钻石链坠,嘴巴却说:“快走,柱子后面有楼梯,下到一楼,有个门,朝大街的!”

  他愣了一刹那。也许他没想到最后的生路是晓益给他留的。晓益见一个售货员殷勤地走到她对面,她便指指那个链坠,又把柜台上的椭圆镜子端了起来。她和镜子能挡住洪伟的行动吗?试试吧。

  “快点啊!”她说。

  售货员吓一跳,马上加快手上的动作,拿出那个项链坠。洪伟闪到了柱子后面。

  她在心里暗数:一、二、三、四……数到二十,她觉得时间够了,把链坠摘下,说了一堆它如何不如她意的话。她又指指另一款项链。又数到二十。这下洪伟该下到楼下了,该到街上了。脱险成功吗?街上正好有出租车开过来的话,他就该算初步脱险了。那她该做什么?他们抓不着洪伟,抓起她来,事情会怎样?……

  “您说呢?”售货员问道。他似乎一直在问她什么,她也一直在给于回答。鬼知道她的回答怎么把他给逗得如此高兴。

  “嗯?”她把镜子放下来。

  “填上你家的住址、电话。”售货员指着柜台上的一张纸。“这里填工作单位电话,抽到奖品,我们马上通知您?”

  “什么奖品?”那不再是她的家。警察会很快占领它,捣毁它。

  “从十分钻坠到马来玉戒指。您买的这个钻石坠子可以有两次抽奖机会呢!……”

  现在洪伟一定已乘上了出租车。至少也能挤上一辆公共汽车。她可以撕毁这个售货员莫名其妙跟她达成的协议,从店门出去。迎着跟踪者走出去。下面该发生什么?他会手往口袋里一插,掏一对手铐来吗?

  她从珠宝寒光四射的背景中走出来。那个年轻的跟踪者朝她身后看了一眼,一脸不解。看来他业务不怎么样,连地形都没摸清。他刚才站在门口,有五、六分钟可以利用起来,研究研究这个购物中心的地形地貌,一研究就明白这个珠宝店是二层楼的。

  她从他肩头望去,现在她的地位离电动滚梯有二十多步远,快得话她可以在十来秒钟就混进下滚梯的人群。跟踪者也许并不年轻了,她把他看得年轻是因为她自己老了。她二十五岁的年纪也许真的就是她一生的长度。她只要往滚梯方向一跑,后面来一颗子弹就可以给她的生命圈下句号。

  晓益头也不回地往滚梯方向走。跟踪者看了她一眼。心里矛盾之极,该不该喝一声“站住!”或该不该把她当个大龙套放她一马?该不该追上来,逮一个是一个?……他在十秒钟的犹豫之后,推开了珠宝店的玻璃门。那一刹那他就明白了,她不是个这场戏里的龙套,或许这场调虎离山正是她这个温馨小女人策划的。

  他放弃了晓益,穿过珠宝店,追踪他们的终极目标去了。

  晓益顺着电动滚梯向下奔跑,最后一瞥目光看见珠宝店的玻璃门关上之后还闪动了两下。那是擦得象珠宝一样晶亮的玻璃门,退路被它切断。

  退路之门如此瑰丽。

  回到父母身边,她常常对那次脱险惊讶不已。那些行为似乎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是另一个人,一个早就化为一坛子灰烬的赵晓益。回到村里,她似乎从几年的冬眠中醒来的赵益芹。那个全村人的宠儿。

  她就那样牵着女儿,拖着大红色的旅行箱下了火车。三天前她逃出购物中心之后,马上就用公用电话跟那个开宠物医院的老姑娘联络上了。她声称自己的父亲病重,想见自己的外孙女一面。老姑娘结结巴巴地问她,难道不正是她父亲病危,她和丈夫赶去探望才把女儿寄托给她的吗?她顾不上前一次谎言和当下谎言的出入,马上说老人坚持要见孩子,所以她专程赶回厦门来接女儿。她左一个拜托右一个恳求,让老姑娘把女儿送到火车站。老姑娘还要啰嗦,她立刻想到钱这样好东西。她告诉老姑娘,自己意识到托养一个孩子的费用有多么高,所以她会再补付一笔费用。老姑娘这才停止了核审事实的盘问。

  她带着女儿乘了一天一夜火车到达上海,又乘飞机到达南京,再转换轮船回到县城。在上海为所有亲戚老俵买了礼物,又给自己和女儿置办了几套能够体现“衣锦荣归”的行头,所以当她款款迎着父老乡亲走来时,几乎不名一文。母亲是第一个发现她的经济危机的。母亲在她回到家的当天晚上对她说,某某医生该送一份礼,因为父亲生病住院时,得到过那个医生的不少好处。某某邻居也该送一份礼,因为他为赵家盖房出了不少力……渐渐的,她意识到她不在家的七、八年中,父母的人情债债台高筑,一共有二、三十份礼需要她去补置,都是“随便买点什么,一两条好烟就行”。到了第二天,母亲还不见她有所行动,便悄悄地说:“你存在我这里还有几万块钱,先拿给你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