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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她对父母和一切亲朋好友都谎称做老板的丈夫太忙,所以不能陪她回家省亲。

  父母用她陆续寄回的钱盖了新房子,虽然不是村里最好的房,也足够他们“比下有余”了。躺在竹床上,她一次次回想几天前那个星期日的“警匪片”片段。叫赵晓益的女人怎么可能那么爱憎混乱?吃早餐之前,她几乎要向那个年轻警察靠拢,要向他坦白一切。而几十分钟之后,她就成了个女好汉,一股“我顶着,你快撤”的无畏气概,掩护了洪伟,跟年轻警察反目成仇,永远地做了他正义捍卫者心目中的狰狞敌人。

  躺在竹床上的她叫赵益芹。但真正回归为赵益芹怎么可能?在珠宝店的那一刻,她把路走绝了,把回归成本份清白的赵益芹的路切断了。赵益芹可不是现在这位为了满足毒瘾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女人。她从母亲手里接过存折,取出的第一笔钱不是去买礼品,还父母欠的人情债,而是买还魂草那样急切地给自己买了毒品。

  她发现只要你吸毒,你就会很快找到供给来源,并以此建立起真正的社会关系。和她随身所带的不多的一点货品相比,这个内地县份的地下网络所提供的货色相当蹩脚。这使她不由地怀念起洪伟来:那是个多么科学、多么学者化的制毒大家!

  一天她突然接到一个快递包裹。寄件人叫夏之林,寄件地址是湖北某县。她拆开包裹时,心跳得又快又重。她并不认识洪伟的笔迹,因为洪伟几乎不用笔写东西,他是个早早进入了电子时代,依赖电子手段做一切事的人。

  包裹里装的是一套高档护肤品。她当然明白世上不会有谁莫名其妙替她的脸部保养操心。她把各个瓶子盒子翻过来调过去地研究,又举起它们来对着光线打量。什么名堂也没有。她只好打开一瓶护肤霜,用一双筷子插进去翻搅。名堂出来了;一个小塑料袋。还用打开它么?她太熟悉它了!

  以同样的方式,她在日霜、晚霜、底彩,……每一个瓶子里都发现了一个小塑料袋。她还是不甘心,觉得寄件人不会不寄几句问候的。但她没有找到片言只语。

  她按照寄件地址寄回一件男式汗衫,里面夹了一条小条,说礼物收到,不过没有说明书,请尽快把说明书寄来。

  叫夏之林的寄件者在四天之后又寄了一个快递包裹。里面还是一套护肤品。这次每瓶日霜,晚霜都只是两毫米的掩盖,下面才是真正的货品。

  按快递信封上的电话打回去,那边说机主已停机。她无法确定寄件人是不是再次逃脱法网的洪伟(或林伟宏)。也无法确定,洪伟是否已投胎成夏之林了。

  从此包裹源源不断地来了。她在镇上和县城开始打听,如何建立一个化妆品推销网络,而她真正在经营的,却是一个毒品供销线路。每周一次到达的快递包裹成了她养活自己,养活父母和女儿,养活毒瘾的唯一经济来源。回到故乡的第二个月,她再次迁移,因为县城人少市场小,利润和风险相比,显得微不足道。

  她搬迁的地方是长江边上的一座中型城市,她在码头附近租了一个单元,和女儿住了下来。在此之前她以快件把新地址告诉了她神秘的“老板”夏之林。快递包裹随即到达了她的新居。曾经在县城认识的一个吸毒社会成员给她介绍了在这座城市的关系。不久她开始有所进账。又过了不久,她以诚信和货品质量富裕起来。离开厦门一共三、四个月,她独撑门庭,一双柔弱的肩担当的杀头的风险,把一份份毒品从各大酒店的快递柜台寄出去。利润在父母的银行账户中日夜增长。她一直渴望从美丽的寄生虫进化成独立自主的人,几个月时间,畸形的进化完成了,她浑身是邪恶的本事。

  长江边上这个中型城市有若干星级大酒店,如果某酒店的某个职员注意,他会留心到一对令人赏心悦目的母女,常常出入大堂,在一侧的甜点茶座吃两客点心,或到礼品店买一块巧克力或一罐七喜,然后便去快递柜台办事情。非得要十分在行的眼睛,才能看出这位年轻的母亲一副病态,淡妆下皮肤苍白干枯。行家才能看出她的病态来自过量的用毒。

  这天下午,她刚从一场自我纵容中大获满足地醒来,门铃被捺响。她赶紧咬咬牙,让自己收紧骨架和浑身肌肉,把涣散的神志也归拢一番,才问道:“谁呀?”

  没人回答。

  她从门上的窥视孔往外看,看到的是一个穿米色夹克的背影。几乎每个中年男人都有这样一件米色夹克,它可以让任何长相气质不同的人随大流。

  “请问您找谁?”她已经认出了这个妄想随大流的背影。

  还是没有回答。

  她的手伸向门锁,又放下。她发现自己非常可笑,难到开不开门还由得了她?

  门一开她便栽入了他的怀抱。剃了板刷头,摘了眼镜,这个新人格是仿照谁制造的?仿照下岗工人,还是科室小职员,还是县份中学里被学生们捉弄取笑、被起了一堆绰号的班主任?她打量着他,眼泪禁不住地掉下来。

  洪伟果真消亡,并投胎成了夏之林。

  夏之林:男,33岁,生化研究所研究员,毕业于美国砍萨斯州立大学,曾工作于美国马里兰州国家健康研究中心。

  夏之林的妻子名叫季枫,27岁,婚前就职于外企。所以眨眼间成了季枫的女子,没法继续在同一个公寓楼,同一个邻居群落里生活。又要搬?必须搬。为什么?!为什么还用问?!……又要搬!又要搬!!

  一小时前还热泪盈眶迎接他到来,现在她却恨不得他已死了。那些无用的警察,为什么又让他再次脱身,再次改头换面,再次毁掉她的安宁?她现在已经不吃他的喝他的了,她依靠自己的大胆妄法,建立了自给自足的生活。

  夏之林提醒她,她有今天,全凭他的“远程培训”,他遥控得多么好?否则她怎么会有今天的优异成绩?他的辛苦栽培遥遥远远地搀扶她起步,鼓励她独立。他本来早就可以从遥控导师的位置后面走出来,走回她身边,但他一忍再忍,直到他认为她已经被栽培成才,已经能独挡一面,在将来的日子里,既便他有不测,她也可以靠他遥控培训中教授的课程,独自活下去。

  她叫他滚,永远从她和女儿的生活中消亡;他不出现一切都很好。他说她不仅不好,而且已落下了终生残疾:她的肉体和精神都瘫痪了,而毒品一直是支撑她的拐杖。瘫痪在迅速恶化,支撑她的便不再是拐杖,而是一副肩膀。她自己的精神和肉体已经渐渐在让位给毒品,毒品渐渐取而代之去做女儿的母亲。这样一个靠毒品的当家的女人,是不可能看到女儿的变化的:女儿是幼儿园所有孩子中的落伍者,她对周围一切的无动于衷和她母亲一模一样。

  她当天晚上观察女儿。四岁的女孩子从饭前到饭后,始终对着电视。把电视关闭,她便对着一片空白的屏幕。她以自己对周围的漠视来回敬环境对她的漠视。

  她说这也比跟一个背着死罪到处藏身的逃犯在一起要幸福,她可不要孩子看到长辈怎样象过街老鼠一样瞎窜,让她看到长辈如何死期已近。她长大以后对她父亲的记忆就是他一颗脑瓜开成两个瓢!她问他还等什么?迟早要成瓢还整天把脑瓜当宝贝,这个洞藏到那个洞,早些交给政府,大家都太平了,趁女儿还小,还不必参加收尸!……

  他一拳打在她胸口,她踉跄几步,栽倒在床上。他拉起她来,一口气抽了她四、五个耳光。她不屈不挠,毒咒和带血的唾沫一块涌出嘴唇。

  从那天夜里,她和他的谈话方式改变了,往往都是谈着谈着就成了咒骂,最后以拳脚告终。这种沟通形式也会很快形成瘾,她动不动就要招惹他一块来过一把瘾。她在咒骂和拳脚中渐渐向赵益芹告别,深知这一回赵益芹再也不可能让她借尸还魂。赵益芹比烧成灰的姐姐赵晓益消亡得更彻底,连一把火一缕烟一捧灰的步骤和形式都没有。

  她要尽快和她新投胎的人物熟识起来。这个叫季枫的女人,大学毕业,初通英语。在她渐渐走进季枫的形骸时,她最后看了一眼赵益芹:还是十七、八岁的好学生;还明确懂得善恶好歹,唯一值得反省的是太虚荣。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美丽聪明,谁又能苛求她不虚荣呢?赵益芹难道没资格贪图世上本该属于美丽姑娘的一切吗?灰姑娘之所以成为经典的女孩榜样,是她冥冥中懂得她的美貌美德都将得到回报。并且赵益芹成为不堪救药的季枫也不尽是她自己的责任,她的父母和弟弟也该负责。假如父母平等看待她和弟弟,平等地把继续求学的机会给予姐弟俩,事情就完全不同了。正是他们那句话使她开始了由赵益芹到季枫的蜕变。他们那句反反复复念叨的话:“益芹要是男孩就好了,女孩子读书读那么好有什么用?”延顺慈爱长辈的逻辑,姐姐就该南下打工,挣弟弟的学费。村里是留不住十七、八岁的女孩的。一年一年,女孩到了十七、八,就一批批奔向县城火车站。那个火车站是美丽女孩的集散地。十七、八岁的女孩们一走就很少有人回来,定期回来的是她们的汇款。年年远行的女孩们渐渐形成了这些村庄的传统。新传统改变了老传统:重男轻女,母以子贵的几千年寿龄的老传统。从此,这些村庄里再也不见那些生不出儿子就没完没了生下去的女人们,那些为了留住一个生男孩的机会把女孩扔进马桶或扔进水塘或扔到火车站候车室。再也不见那些带着低声下气的女儿们的低声下气的母亲们。十多年改变了上千年的传统,村丽人渐渐变得重女轻男。

  变成了季枫的女人在大都市里稍微逛一逛,就能认出自己的同类。服装饰的大市场的一个个货摊后面,房地产公司出售租赁的服务台后面,头发养护和指甲美容的躺椅旁边,都是这种通过可怕的途径见了大世面的年轻女人。她们见的世面可比出国留学的女学生们大多了,因为她们走通了十八层人间。

  变成夏之林的男人是在南方缉毒最紧的时候来到安徽的。他现在找回的季枫不仅是妻子,更是好帮手。南方破获的制毒贩毒网络只有一位神秘的首领在逃,因此法网便由南往北撒过来。因此夏之林在一次对季枫拳脚相向时告诉她,本来想低调一阵,把风声躲过去,这样打闹,哪里藏得住呢?!

  她马上看着他,准备砸向他的一只小凳落了下来。

  他说她不是一直向往改邪归正吗?现在他们可以到北方的大都市躲藏下来,容他去找一份职业,象千千万万个人闯大都市的人那样白手起家。时间一长,张在他们头上的天罗地网总会放弃,他们就得已逃生了。他是一个目光远大的大反派,总是不惜放弃已打下的江山,已建立的王国。那一个个地下王国中的巨民多么忠心于他们的主子!(虽然他对他们绝大多数从来是神秘莫测验,几乎是一个英勇传奇)。为他吃尽苦头,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吞下一个个腊封的毒品丸,用自己的胃肠做运输工具,把一个个飞机场连接起来,让血肉的传送带顺畅从警察缉毒犬眼皮下通过,再以催吐剂和泻药使毒品丸安全抵达目的地。

  都市越大越利于他们隐藏。北京这样的大都市作为藏污纳垢的所在太理想了。想租房,马上有几十个掮客在你面前献殷勤,什么都好说,一切都可以通融。他们在一个黄蜂窝般的小区里住下来,耳朵里灌入的语言除了北京话什么口音都有。谁知道一个个蜂穴似的屋子里都住了什么男盗女娼?关起门嫖娼、赌钱的、策划杀人越货拐卖人口的一定都很齐全。吸毒?!吸毒算个屁!谁也坑不着只坑害自己!

  “你看看你的样子,还能做母亲吗?”叫夏之林的男人说。

  自从战略转移到北京,女儿就被送进了寄宿幼儿园。北京许多家长赚钱的目的之一,就是要把儿女从小送进据说是很贵族的学校,据说那些地方会把他们的后代培养得非常贵族以至将来很可能对他们父辈的粗鄙和缺乏教养大为愤怒。

  叫作季枫的女人破口大喊,叫他还她的女儿!做畜牲也有养儿女的权力!就是一只母老鼠,它肚里钻出的小老鼠也不会嫌弃它!

  他把一面小镜子放到她前面。照照吧,看看里面是什么?她照也不照,把镜子摔在地上。不用照她也知道那是一把人渣。谁让她走到这一步?让毒品选择她,熬炼她,熬炼得只剩了这一把渣子。她突然感到一阵牙痒,扑到他身上就咬。

  他动也不动。他根本不是人,人不可能对自己的皮肉象对待身外之物。她劲头马上没了。他想做什么做不到?对他自己的皮肉都能做到这一步,他是什么都能做到的。他可以做呼风唤雨的大毒枭,可以做一丝不苟的毒品配方员,可以做读童画,捏橡皮泥的称职爸爸,也可以做夹起尾巴的狗。他在北京一所大学的附属中学里,做那个老实巴交,混饭混日子的代课教师不是神似吗?有时他混得恐怕连他自己都不分真假了,竟然混在同事里喝酒唱歌,让所有人认为他不仅是老好人,甚至有点缺心眼。只是中学的领导看了他的履历,觉得他好歹算个海归人士,想把他合同教师的身份提拔一番,给他转正,他才发现自己的戏过了,事与愿违了。原来他只想做到不起眼,以至于天长地久地随大流,从而引起普遍忽视。没想到夹尾巴夹得太好,被当成了可以长远共事的人。他只好辞了职,去一个化工研究所,披起另一套伪装,扮起一个研究人员的角色。这回的角色是不易亲近的怪诞科学学者,勤恳敬业,但上级刚想表彰,他便无端旷工,刚刚要给于他警告处分,他又拿出一项成果。他让上级下级同级都意识到,一个搞科学的人可以没有爱因斯坦那样大的天才,但可以有爱因斯坦那样大的怪癖。他古怪到了下班穿着别人的米色夹克回家。

  当他把夏之林这个角色表演得百分之百可信之后,他已经在山西、河北建立了制毒工场。同时也建立了供销网络。大都市就是好,上流人士下流人士都受不住大都市生活的压力,因此都得找些省事省力的方法缓解。野心和欲望的压力就在首都污浊的空气中。所有大楼的地下室里,住满漂流到北京的年轻人不怎么年轻的人,以“不成功不还乡”向自己残忍施压。他们的头顶上,那些带壮阔景观的豪华公寓中,住着他们梦想成为的人们,而那些人的压力更大,任何一个比他们更成功的邻居,熟人或非熟人都是他们的压力。成名成功,那简直就压得人活不了。天天有新的成名成功者出现,你不突破原先的功名,世界就去奉迎他们。世界越来越薄情寡义,见异思迁,你的财富和名望很快便为它所不屑,因为新的财富和名望分分钟在争夺它的宠爱。地下室的居民羡慕成功者的一切,包括成功之后那非人性的压力。

  因此给这些地上地下的居民们减压,是人性的。让那些给压力压得时刻要崩溃的人忘乎所以一下,不是很人性吗?夏之林对季枫演讲道。他面前似乎不是他患难与共、同流合污的妻子,而是审判席和陪审团。

  在他成功地建起制毒工场和贩毒网络的过程中,他和她达成了协议:只要她戒毒,他可以把女儿从寄宿学校转到走读学校。但她发现这完全不可能。她总是从送出去的货品中偷偷扣一些。而她在送出的货品中做的手脚很快被他发现。他对她说;送出去的东西有质无量,缺斤少两,怎么能指望供销关系长此以往?监守自盗,非常非常地愚蠢。

  她有什么辩白?当然没有。只能以赖抵赖,拍拍她空了的胸腔子:“怎么了?就是偷了!你能怎样我?”

  他看着她。他不是看着一个人,而是看着一堆糟粕。不用怎样她,只是让女儿继续在贵族学校继续寄宿,周末假期也免了。无非是大把钞票捐出去,那种学校对肯捐大把钞票的家长都奴才得很。

  有一次女儿一个月没回家。把她接回到家里,她像个串错了门的客人,窘迫而紧张,当母亲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时,她似乎屏住气在忍受,希望骨肉团聚的老一套快些结束,好让她一个人回到她自己的房间里,面对电视上随便什么画面。就在这个周末,母亲的只教训了她一两句话就引出她一个脏字眼。是个非常非常肮脏的字眼,让她的母亲想到村庄里几个孩子的妈,骂这类字眼时可以脱自己衣服助兴。贵族学校样样领先,连下流语言都是跃级的、一步到位的。

  她这次要跟夏之林拼了。必须把女儿带回她身边,不然她这一夜就要和他你死我活。不答应没关系,她可以找警察告发,让法官裁决她是不是全国著名制毒家的牺牲品。他一边朝她挥拳一边请她快去,顺便也告发她自己每次怎样把毒品送到某某洗浴中心,某某夜总会,某某酒吧。她已经是最优秀的毒贩,一身绝技,有几次碰到警察突袭搜查,她把自己的胃做了紧急转移点,把几百克毒品腊丸暂时库存在那里。要向警方交待,千万别忘了这个精彩细节。

  她两只手在空中狂抓,他的脸一再从她五彩指甲的利爪下躲过。她的声音鬼叫一样,说一切都是他的教唆,她的毒瘾和她的贩毒伎俩都是他亲授的。

  这种吵闹格斗总是不了了之。日子还会照常过下去。她照样被他派遣出去,送货,收钱,打点该打点的人物。现钞一摞摞收回来,塞在壁橱的一个手提箱里。那些钞票似乎带着手汗、残酒、体油,一摸它们她就恶心。手提箱装满了钞票,叫夏之林的人往里面搁了些樟脑球。这种蜂窝般的楼房连蛀虫都是共享的,别人家的蛀虫成了飞蛾,便从窗子飞到你家,在衣橱里筑起殖民地。这个小区每家跑着别人家的蟑螂、耗子,夜晚,并不只有人在进行不见天日的串通。他们不能随便花这些钱;他们的生活水平不能高于小区里的普遍水平。低调、冷静,才能引起忽略,广漠的忽略才是他们的安全避难所。

  每天她都面临同样的挣扎:吸,还是不吸。最后总是毒品选择她。每次她都对自己说:吸吧吸吧,这是最后一次,你最好吸个够,享受个够,因为下回就没了。她给自己的最后通牒没有效,下回之后还有下回。因此其他的部署根本谈不上。那些部署她也是天天在心里谋划,如何戒了毒,偷出钱,带着女儿,远走高飞。她既然让最大的坏人选择了她,让毒品选择了她,让乌糟糟的日子选择了她,她就别无选择地继续过一日算一日。过一日,就死去一日。每一日的逝去,她的灵和肉就死去一部分。她照样穿扮得像人一样,把毒品装在女式皮包里四下分送。她牢记夏之林的教导:行动要不拘形式,没有规律。她可以亲手送货,也可以打电话给私营快递服务公司,让他们到某某小区去取。她的发货地点除了自己小区还有周围的几个小区,有时,她甚至到很远的小区给快递公司打电话编造那个小区的一个门牌号做发货点。货品的伪装也常常变化,有时装在掏空了心的书里,有时装在点心匣里,有时装在儿童玩具里。

  这天晚上,她把货品放进“银翘解毒丸”的纸盒,来到一家私人会馆。它在一个酒店的顶层,上千平米的空间,里面的人几乎谁和谁都认识。会馆包间无数,走廊纵横交错,到处竖着屏风,路不熟的人走不远就走傻了。灯光华丽之极,每个平面上又都有蜡烛,因此不习惯的人马上就会天晕地转。

  她来过几次,然而天旋地转的灯光仍然让她不适。她每次来都能碰上这个国家的几张著名面孔。这些面孔时而出现在杂志报章上,或者电视屏幕上。她突然会想到夏之林这恶魔的英明,有几个人能承受成功成名的折磨?她一看就明白他们多么需要她皮包里的货色。会馆的买家们欢迎她的货色,因为它纯度高,价格公道。

  她看见那位买家向她打了个手势,她便款款地向他走去。走几步,她站下来,掏出粉盒和唇膏,往嘴上补了点唇彩。这是见男客户该有的礼貌。从镜子里,她看了看左肩的后面,又看了看右肩的后面。两个男人正在窃窃私语。会馆的入口处,站着第三个男人。她一眼看出三个男人不属于这类场所。敌情出现了。她专注地涂着唇彩,然后收起粉盒,朝左侧的女洗手间走去。现在马上往外走就会暴露。因为他们一定看到她刚进来不久。会馆只有一个出入口,一把手枪就把它封锁了。

  她走进女洗手间,一个穿窄裙的乡下女人迎上来,为她拉开一个马桶间的门。她得尽快干完她要干的,不引起这位伺候人如厕的大嫂怀疑。好在她有所准备,皮包里装了一瓶水。有水吞咽就会减少一些痛苦。她取出蜡封的毒丸,一口两个,一口两个地往下吞。五百克毒品全部进入她的胃囊,一共才用了两、三分钟。她感觉自己的眼珠微微凸突,眼泪鼻涕口水从她麻目的脸上流淌下来。她按了一下马桶的抽水扳钮,胃被撑得这里薄那里厚,有些地方快要撑破,发出一阵阵尖锐的疼痛。

  她踩在两只钉子般的鞋跟上,走出女洗手间。疼痛在加剧,但步伐还得仪态万方。她的胃让她不当脏器来用,已经有多次了。她可以把那些蜡封的毒丸倒进马桶,但那就倒掉了一大笔收入。那两个便衣分头在和人们打听什么。他们以为这里的人会向着他们。她走到一张桌前。这桌上有三个男人在喝酒聊天,其中一个是大鼻子蓝眼睛。她问了一声可不可以占据剩下的那个座位,大鼻子大而化之地朝椅子甩甩手。她大致像个正经女人,风韵犹存,格调不低。

  假如她一个人坐一张桌的话,目标就比较大。这样的场所一个独坐的女人不会干什么好事。她的背对着出入口,凭感觉知道敌情越来越严重。警方一定在会馆招降纳叛,买通了耳目,今晚一定要打个里应外合。这时包间也许都被监控了,然后他们会一间一间地搜查。

  她点了一个鱼排,一份蔬菜沙拉,一杯红酒,一大杯咖啡。不能不吃不喝地干坐。一定是有着不正派使命的人才会在这里不吃不喝地干坐。警方破获的毒案不少,一定知道知道毒贩子冒生命危险以胃肠秘藏和携带毒品,这种人体毒库是不能进食饮水的,不然胃肠的蠕动可能造成毒品的包装破裂,下面就给警察省事了,也省了一颗子弹费。

  她痛不欲生地把一块鱼肉放进嘴里,斯文地嚼着。大鼻子瞥了她一眼,这才发现她很有看头,目光聚起力度,把她被年岁和毒品抹去的青春美丽挖掘了出来。他对她举了举杯,她也不是多年前刚出村子的土包子小姑娘,颇解风情地也举了举自己的那杯红酒,在他别有用意的微笑中喝了一口酒,抿嘴一笑。然后她端起一大杯浓浑的咖啡,把半口鱼肉、一口红酒吐了进去。大鼻子又朝她笑了笑,似乎她刚才的吃与喝都是买他的面子。然后他又回到和两个同伴的交谈中去。

  警察们下一步要做什么?假如包间里搜查出“瘾君子”,会不会逼供出毒品供应源?她和她的买家是单线联络,那个买家的下家是谁?是这个会馆的某位领班?某个侍应生?或者干脆就是老班?……她急促地猜想,警察们还要攻破几道防线,才能最后围剿她。

  这时她看见一伙人向门口走去。为首的一个是全国人民都熟悉的,他著名的音容笑貌据说价值千金。他以昂贵嗓音跟把守出入口的便衣大声打招呼:“忙着逮人哪?”

  同桌的两个中国男人激烈地悄声议论起来。

  她把一整块鱼排都陆续吐进了咖啡。咖啡已快从杯口漫出来了。咀嚼也能使胃肠蠕动?她感觉胃动得十分生猛,象是动着动着会分娩出一个活物来。她不能继续坐在这里,可现在离开目标又太大。她招了招手,一个服务员走过来,她拿出三张一百元钞票,告诉他不必找钱了。

  大鼻子看到她掏钞票,立刻投过来一个挽留的眼色。她微微一笑,是那种含着话语的笑。额头上痛出的汗冷下去,她想世上最大的病也不会如此折磨人。胃在强有力地一伸一缩,一松一紧地疼痛,不久它会找到个出路,把怪胎分娩出来。她得用吃奶的力气克制住自己,不让痛苦弄歪脸蛋。她站起身时,又朝大鼻子投去一束花似的笑容。

  大鼻子接住了花一般的笑容,竟也站起身。他一面和两个同伴咬耳朵,一面朝她看着。两个中国男人马上也转过脸看她。他们把她当成哪一种女人,她心里很清楚。大鼻子走到她身边,替她拿起挂在椅背上的皮包,交给她,一手微微张在她后腰,似乎随时在护卫她,又似乎随时要把她搂入胸怀。

  她和大鼻子通过出入口时,那个把门的便衣一副警察脸,小小的眼睛飞速在他俩身上上下扫描,没有拦住他们。

  应该说她已经脱险了。大鼻子却突然开了口,用胡乱拐弯的中国话说:“你好吗?”

  她看看自己的恩人,这回笑得比较由衷。她刚想说:“谢谢,再见了!”突然听见背后的脚步声。那是追捕者的脚步声。

  她赶紧拉住大鼻子的手。

  一个便衣简短地说明了情况:他们得到可靠消息,这个会馆有人贩毒,因此他有权抽查这里的客人。她装出楚楚可怜的模样,抬头去看大鼻子。似乎中国的事情反而需要大鼻子来给她做解释。大鼻子当然不懂警察们说些什么,对他们又是耸肩又是摇头。几杯葡萄检下肚,他晕乎乎的对谁都没脾气。

  其中一个警察一面问:“可以吗?”一面从她手里拿过皮包。难怪他们对她的皮包感兴趣,这个包和她的装束毫不搭调不说,简直就是一件小型行李。到这种会馆的女士背一个行李般的大包,非常扎眼。

  大鼻子开始不乐意了。他的酒意也帮助他蓄积怒气。他哇啦哇啦地说着什么,但没人理睬他。北京早就没有洋奴了,惹外国人不高兴的事常常发生,并且发生了就发生了,没有重大后果。

  打开皮包,便衣那只戴胶皮手套的手伸进包里。一样样东西被拿出来,仔细看一遍,再放回去。深蓝色的粉盒被里外看了个遍。警察原来那么熟悉女人贴身小物件的机关暗道。化妆品真不少,一件件都可以藏罪证。她委屈地沉默着,大鼻子委屈地吵闹着。包里还有几个没启用的快递大信封。再往下,是一双包在塑料袋里的运动鞋。她到这种场合来之前,一般在车上才换上高跟鞋。警察现在打开的是她的皮夹。那是个名牌皮夹,不是仿冒品。她买得起好东西而用不起它们,一用容易露馅,因此她只有少数几件昂贵用品。皮夹子里面有一摞百元钞票,身份证,还有一些票据。警察一张张票据地过目。她庆幸里面没有买家手写的欠款单之类。

  警察把所有东西一样样放回她的皮包。他们登记了她的身份证号码没有?站在侧后的那个警察是不是用他手里的手机在摄像?

  警察一面摘下手上的胶皮手套,一面请大鼻子和她开路,毫无歉意地说着抱歉的话。进了电梯,大鼻子捺了一下捺钮;二十二层。他是这个酒店的住客,很方便上到顶层,有枣没枣打两杆子,运气好的话便拣一个女人回来。她就是他有枣没枣打两杆子打来的。电梯往下降,他的笑容越来越充满泛国际语言,或说跨物种语言;任何生物求偶的语言都包含在他此刻的笑容里。到了二十二层了,电梯停下,他做了个“请,女士优先”的绅士手势,她先他一步走出电梯,就在他跟着步出电梯而两扇铮亮的门正在合拢时,她一步跳了回去。她只看到一个模糊的懵懂面孔,上面一个红红的大鼻子。

  她出了酒店大堂就跳上一部出租汽车。她让司机把她载到东二环路上的一个三星级酒店。她付了一夜的房钱,上了楼,打开房门。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关闭,她还未来得及把门卡插进插口以接通电源,人已经倒在地上。她拖着半死的躯体爬进厕所,把食指整个插进喉咙里。一声怒吼,她细长的身体抽动成了一条虫,喉咙口顿时打开,痛苦和快感使她浑身战栗,一堆蜡封的毒丸裹着粘乎乎的胃液落在白瓷砖上。再来一下,她的大半个手都被喉咙吞没了。接连两声吼啸,喉咙口象产道一样柔韧,弹性大得惊人,将几百克毒品分娩出来。胃就要痛出洞来了,最后一口呕吐,什么也呕不出来,只有一口带血丝的粘液。

  她喘着气,下巴上挂着粘液拉成的丝。点数一番毒丸,还差四分之一左右。一定已经进入了更深的消化系统,必须顺着肠道走一大圈弯路,才能跟其余毒丸会合。她下一步要做的正和前面相反,得大吃大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