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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因为没接上电源,屋子此刻陷入黑暗。她听见走廊里有人说说笑笑地走过去。一旦碰到紧急情况,她都是找这种中档旅馆暂时落脚,等确定了老巢没有被端,身后也没人跟踪,才决定下一步往哪里走。
她等胃里的疼痛缓和下去,便从地上爬起来,手扶着墙。只有一盏夜灯开着,微弱的光投进浴室,她看见镜子里一条哆哆嗦嗦的影子。连她自己都让这毫无人气的影子弄得汗毛立正。她闭上眼,扶着墙休息了一会,慢慢摸索到门口,拾起落在地上的门卡,把电源接通。
等她打开送餐菜单,眼睛定在雪菜肉丝面几个字上,一个念头击打了她一下:警察打开她皮夹时,会对里面的几张快递收据怎么想?他们会想,这个女人究竟是干什么的,整天发快递?他们会不会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看出蹊跷:邮件不是从同一个地址发出去的,发件地点是几个不同的小区,还有一个咖啡厅。假如他们看清了发件地点,一定会想,这个女人难道在这些小区都有房产?否则怎么可能发一个快件换一个地点呢?
她的脑子绷得紧紧的,回忆两个便衣当时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色。每一个动作的过程多长,她都一一记起来。他们把随意折叠起来的快递收据打开,看了看,又折回原来的形状。打开、过目、折回,没有足够的时间让他们看清上面每一个字。除非那个带胶皮手套的警察有超人的记忆力。大鼻子的抗议无效,但他毕竟起了分神的作用。真得好好谢谢那个素昧平生的大鼻子,他让警察把事情的性质理解岔了:一个外国男人在那种会馆勾搭了一中国女人。北京发生的丑闻,无非那么几桩。但他们那天的任务恰恰跟那一类丑闻无关。
她点的雪菜肉丝面送到了。服务员把小脸盆大的面碗往折叠桌上一搁,才来看她的脸。中档酒店的服务员一定见过十八层人间的各色成员,但她还是把他吓了一跳。她的脸一定没有人色,刚经历的恐吓和疼痛一时还散不了。服务员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说胃有点疼,大概是饿的。她看出自己在服务员眼里远不止“胃有点疼”,她已经奄奄一息,差一口气就是每天出现在大都市各个酒店、客栈、角落的神秘死亡人数中的一个数目。
服务员出去后,她开始吃面条。面条的味道她尝不出,但没关系,它们是排泻的推动器被她吞下的。一两个小时之后,兜了远路的毒丸也会如数从她体内降落。受尽她摧残虐待的身体至今从未辜负过她,总是把毒丸完好地娩出。
手机响了,她看一下号码,是夏之林打来的。她不想进一步败坏自己的胃口,捺了一下关机键。这是一个上不沾天下不挨地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的空间。她有这样一个空间容易吗?当然不能让任何人破坏它。让那个恶棍去着急踱步,让他当一会儿热锅上的蚂蚁吧。等她一口接一口地把一小脸盆面条送进麻木的喉咙,她打开手机。一拨通他的手机,他便问她情况怎么样,关机在搞什么鬼。
她软绵绵地说她正等着警察去端他的老巢,几支枪一快开,把他打成个筛子呢。
他对她的恶毒诅咒早已习惯,问她怎么了,说她听上去一点底气也没有。
她哼哼唧唧地说胃疼着呢,一个胃整天做行李包它能不痛死痛活吗?!有什么狗屁本事?拿自己老婆的身子做运输车辆,送到枪林弹雨里去。他马上警觉了,部她到底碰到了什么意外。她把警察袭击的事简略地告诉了他。
“你怎么把收据放在皮夹子里?!”
“那放哪里?”
“那么危险的东西你随身背着?!狗脑子还是猪脑子?!一个整天发快递邮件、地址一会儿一个变化的人,是什么人,警察一分析不就清楚了?”
“万一邮件出了误差,能凭收据上的号码把它追回来啊!”
“没有让你毁掉收据!是问你有没有蠢到那个程度,把它们带着到处跑?!”
她不是不想强词夺理,骂一句“你个狗日做什么事后诸葛亮”,她不吭声是因为脑子太忙,推算警察会在多长时间里跟那几个快递公司取得联系,搞清楚一批批内容可疑的快件尽管从不同地点发出,但发件人是同一个。
“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她说在一个酒店的房间里,但她绝不想见他。
“告诉我酒店的名字。”他口气温柔了。
她不说话。
“为什么不想见我呢?”
她又关了手机。她要好好地泡一个热水澡,好好地过一把瘾。她可不要他把埋伏在老巢四周的警察带到她身边来。怎么能确定警察没有在他们的小区里没埋伏呢?既便没有埋伏他也是她不欢迎的人。隔壁传来男人女人叫床的声音。这种中档酒店的大部分私密空间都在进行着不三不四的行为,住着来历不明的过客。跻身于他们之间真好,真亲。
她在热水盆浴之后,打开一个蜡封的毒丸。没有工具也没关系,她现在是老毒客了,很快凑合起一套代用工具。
等她四仰八叉躺在大床上,已经满身幸福。幸福最初从她意识深处、那最黑暗的底部浮动起来,极其细小,你得全身心地去捕捉。渐渐它顺着血液温存地游走,走到之处一片福地。你幸福得要撒手人寰了;什么不值这样的幸福?死也值了。……
在宾馆醒来的上午,她不知身在何处。从她自己意识的空白程度,她确定昨夜的瘾过大发了。怎么没有在那种时刻死去?那样的死是个不错的了结。一个微微厌世的上午总是跟随着一夜纵容。她用遥控器打开电视,里面的人说着什么做着什么她都懂,却又都不明白什么意思。嘴巴枯干得象大旱灾,但她毫无意愿站起来,给自己倒一杯水。
突然一声“叮咚”,她不知怎么已经站在地上了。一个声音说:“打扫房间!”这是一个外地女人的口音。别以为一个老毒贩那么轻信,会放便衣进来“打扫”。她口齿伶俐地和门外对话,说暂时不需要打扫,一面已经把毒丸抓进了被窝。门外又问她是否今天退房,因为还有半小时就到十二点了。她钻进被窝,用身体孵着全部毒丸,同时回答门外,她今天不退房了,门外还没完,似乎是为她好,叫她赶紧去前台补付押金,不然前台会把她的房间取消。
她草草地洗漱化妆。看来只有敌情能让她灵敏。敌情可能就在门外。似乎预感到她又要摧残它一回,胃已经开始排除异已,绷得硬梆梆的,别说吞咽固体东西,连一口水它都抵制。一横心,她看着所有蜡丸落进了马桶。她一遍一遍地捺抽水钮,直到最后一个毒丸被漩锅卷进这个吞惯了一切污物的管道。还是不放心,她用盛装冰块的塑料桶接水,一桶一桶冲进去,然后再拆开一个衣架,拽下铁丝,捅入马桶管道。什么也捅不出来了,她才喘息着站起身,把那个残废的衣架从窗口扔到楼下。好了,现在她可以开门,去应付敌情了。
到了前台,她发现没有任何人盯她的梢。她结账时,听前台小姐说,退房晚了十分钟,以后延迟房要提前打招呼。她看着小姐微微一笑,以后?谁跟你还有以后?
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她感觉好了起来。抽水马桶帮她吞咽了所有的毒。她是抽水马桶救下的一条命。这么些年她和毒品做欢喜冤家,谁也不能没有谁,但沾一块前景就是个死。她跟夏之林(林伟宏、洪伟)难道不是冤家?前世就是冤家,没有纠缠打杀出分晓,这一世非要血淋淋的地纠缠到底。
此刻她站在一个银行的大门边。冤家双方得有一方退出这场爱憎混乱的紧密相处,对于夏之林(林伟宏、洪伟),也对于毒瘾,都是如此。
走进银行,一个保安上前,她心里猛一忽悠。她已经经不住这类惊吓了;任何穿制服的都让她经历末日临头的一刹那。保安问她需要什么服务,VIP不用排队……人家好心好意,并且仅仅是个男孩子。
她把银行卡和身份证一块放进柜台收件口。身份证马上被退了回来。取钱不用身份证。取全部钱呢?柜台里的女职员看看她。她象一个席卷家里存款逃跑的人吗?一定不像。因为那个女职员请她输密码,笑眯眯的。明年要开奥运会了,北京突然增添了一些笑眯眯的人脸。
女职员告诉她,帐户里一共只有四万八千块。都要取出来吗?都要取。消户吗?不用……
把空空的账户留给他?她并没有那么损,她同时把满满一提箱现款也留给了他。不是她不惦记那一箱子散发着樟脑球的卫生气味的钞票;钞票的一部分是她以胃肠做运输载体挣来的。但她要斩断她和他、她和毒瘾的冤家关系,只能牺牲那些钞票。
她拿着钱,打的来到女儿学校门口,一眼看见他的车停在马路对面。一辆红色QQ,挡风玻璃后面,吊着一只绒布熊。他们半年前买这辆车,首先为讨女儿欢心,因为她看见QQ车就不眨眼,其次,在黄蜂窝般的小区里,开三万来块钱的车,好人歹人都不惦记。
皮包里有一把QQ车的钥匙。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学驾驶,始终没考执照,但此刻她顾不上可能发生的车祸,可能犯的交通法,以及警察盘问等等,改变原先的计划,先只身逃脱。只要她结束了跟夏之林和毒品的纠缠,亦或说由她了断了他和它对于她的纠缠,她总是可以找回女儿的。
女儿将见到的是一个会跟她一块唱童谣、跟她玩跳绳、躲猫猫,和她坐在地板上搭积木的母亲。母亲再见到女儿,会耐心温存地纠正她说脏话的毛病。那个母亲会真正参加到女儿的生活中,这样女儿就不会整天只参加到电视上的生活中。女儿将有一个不富裕,但跟左邻右舍的孩子们一样的亲爱妈妈。
QQ在车流中受着挤兑、斥骂和欺负,她却不在意。半小时后,周围的车稀少了。树多起来。现在夏之林明白了?大侃什么选择命运而别让命运选择你是多么傻,她的第一个伟大选择就把他选成光棍。
QQ像个初生牛犊,不知惧怕地跑在机场高速上。有一次贩毒,在一个洗浴中心听见两个女人聊天,聊到某山区的风景如何美丽,她便搭了两句讪,女人之一非常热情,把那山村的地名告诉了她。从机场高速拐下来,绕到机场后面,上了一条往平谷去的公路。树更多了。她不知道自己这些年在没有树的水泥丛林中怎么活下来的。
自从第一次去补玉山居,她就觉得那个在山的摇篮里躺着的小村子十分安详,她也可以和她的秘密一块躺在那里。尽管她的第一次脱逃被夏之林破获,她还是常常去那里。因为她觉得去那里的人都在逃脱什么,她只是在逃脱者的群落里随大流。有一次从补玉山居回到北京,她去那个寄读学校看女儿,发现女儿转学了。她在校门口就用手机给孩子父亲打电话,问他把孩子转到哪个学校去了。一个更好的学校。在什么地方?想知道啊?那就先戒了那玩意儿吧。到底是哪个学校?!别急,北京的寄宿学校多得很,找警察帮着慢慢打听。……
回到家里,他在电脑前写着什么。一个特好的角度和机会。只要一下他就会倒下来。她打不动了,否则她会把那个十公斤的哑铃抡上去。她回到卧室,打开电视,不断地换频道,里面的人都来不及说完一句话,已变成了另一个人在唱歌,歌声又衔接到警笛上,警笛再跳到女人笑声中。一个声音突然插进来。一口带南方口音的普通话。
“放心。等你像个母亲的时候,孩子会回来的。”
她关了电视,急匆匆抓着干燥搔痒的小腿。她一听他说话身上某个地方就会奇痒。他看着她抓。
“你看你还像个母亲吗?”他说。“你连个人都不像了你知道吗?”
“知道。”
她的痛快回答使他大大意外,哑了。她扭过头,见他站在门口,两手插在裤兜里,看着她。他可以以这副神情看一捆破报纸。她想起他有关零的宏论。这个自我珍惜,只毁别人不毁自己的超级坏人。她想她会很快从网上查出北京所有的寄宿学校信息,然后一个一个地去查找。或者,更简单一些,等女儿回家时她直接从孩子那儿把校名问出来。
但她发现女儿几乎已经不认她了。周五下午,她听见父女俩人有说有笑地走出电梯,赶紧打开大门,叫着女儿的名字就迎出去。女儿顿时站住了,那个想往父亲身后躲藏的企图冻结在她的姿态里。她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尴尬最贱的母亲,对孩子笑着,厚颜地说:“怎么连妈妈也不叫啊?”女儿从她旁边走过去,走进家门,脱下鞋子。她的父亲跟在她细小的身后,也脱下鞋子。她像个非请自来的不速之客,趁人没来得及关门尾随着走进去。还得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所以无所谓地继续叫着女儿的小名,问她晚饭要不要去吃麦当劳。女儿回过头。她终于理睬母亲了。
“叫谁呀?我又不是娇娇。”七岁的小姑娘说。
她愣住了。
“我早就不是娇娇了。”
她转头瞪着他。还嫌他在母女俩之间离间的不够,连她给孩子起的小名也取消。他说转学是个好机会,可以把老名字改了,这样更安全。她当然懂他所说的安全。改名字改身份改头换面的勾当终于轮到七岁的孩子头上。安全现在是他的空气和水,安全对于他就是健康,舒适,营养,美味。住在芸芸众生的两居室公寓里,混在赵钱孙李中间,壁橱里一皮箱充满樟脑气味的钞票所能买到的生活都不豪华,只有谁都不会多看一眼的平庸无奇才是豪华。好不容易才经营起来的这座叫做安全的城堡可以说破就破:她病入膏肓的模样,女儿在同学中有关她父母的谈论,都是缺口。为了保卫这座叫做安全的城堡,他似乎改邪归正了,从来是单位——家,两点一线,任劳任怨地做个枯燥的上班族男人,在好事的同事和街坊四邻眼里,甚至在她做妻子的眼里,行为上很少出现灰色地带。他能那么老实,证明警方的风声又紧了。他有内线。他能那么老实可不容易,犯罪造孽跟天分才华一样,是种特殊能量,不释放出来会憋出毛病。
他们又一次搬家,搬到东四一带的一个中高档公寓。搬家前,她拿出老家村里乡亲那一套,在餐桌上搁一个盆,水盛得半满,再用小刀割破自己的手指,把血滴到水里。然后她用三个筷子竖在水里,一面往筷子梢上淋水,一面请筷子们站住,站稳,假如它们听的懂她的誓言,为她用不吸毒的誓言作证,就站住。她还说,筷子们应该记住,假如她毁誓,人鬼神会都毁灭她。筷子若有灵,就站住,站稳。他在客厅读报,听见她叽哩咕噜地满嘴是话,却又听不清词句,便走到和厨房相连的餐厅。刀子割得太深,手指上的血流粗大,顺着她的手背留到小臂上。他听她讲到过这个愚昧的赌咒法,因此他问她在咒谁。她不理他,重复给筷子们喊操令,让它们站住、站住。筷子喝足了她的血,变得越来越重,站住了。它们比人还听令,站得比人毕恭毕敬。
她向他转过头。从他的眼光里,她看出自己是可怕的。她就那样一动不动,整个厨房都是魔气。她要他答应,一旦她戒毒时间到了两星期,就证明她成功了,他必须把女儿的学校告诉她,周末由她去接孩子。他说好啊,那就太好了。笑什么?不相信人?人他从来都是相信的,只是不相信毒,在人和毒的官司里,人可以不找毒,可毒会找人。
就在筷子们仍站在变暗的血水里时,毒已经多次来找她了。她用锡箔纸捏了个器具,给自己破了戒,大过了一场瘾,事后一切罪证污迹都被她毁灭一净。那以后,她每天跟他做戏,偷偷地吸,再灭除罪证。筷子始终站在那里,看她做戏。一天,两天,三天……七天过去。十天过去。三根筷子仍然站在正在变质,生出微生物的半盆铁锈色的水里。
她已经在网上查出了北京所有的私立寄读小学,并已开始侦查。但此类学校的保卫制度很严密,连校门都休想进去。一天下午,她围着一所有不少外国孩子的学校转了几转,发现学校后面有个拆了一半的一奥吃店,成堆的碎砖烂瓦。她稀里哗啦地攀上废墟,借她的高度翻进了学校墙内。校园里很静,操场上的运动器械色彩鲜艳。她钻进教学楼,想寻找一年级班级的教室。孩子们合唱般的读书声让她陶醉,她几乎忘了来此地做什么。一楼看过之后,她顺着楼梯慢慢往二楼走。楼梯上空无一人。她走到两组楼梯之间,听见一声吆喝:“唉!干什么呢你?!”
她抬起头,见一个男人在楼梯顶端突然现形。他似乎一身军事化着装,一夫当关的架势。她说她来看看自己的女儿。男人不搭腔。两人持续着一攻一守的架势。后面也有人说话了。是另一个男人。他问她是怎么进来的。就这么进来的。这么进是怎么进的?走进来的呗。她还想卖个俏,笑出她二十来岁的笑容。那种笑容曾经可是通行证。可是好久不用自己的风姿,用起来非常生涩。真是走进来的?那还能怎么进来呀?在楼上镇守的男人一个一个梯阶往下走。楼下那位往上走。两双脚是经过同一个教官的训练,节奏一模一样,速度也一模一样。她现在腹背受敌,前进或撤退都是妄想。楼梯上的男人的眼睛特别大,她身后的窗子映在一对大眼珠上,一个窗成了两个,都很完整。窗台上还有几个鸽子,窗外露出一根树枝,都映在眼珠上面,都成了双份。包括她自己,映在上面也是一个成俩。要不是离开家之前足足地过了一回瘾,她才不会这么好抓获,两人叫跟着走就跟着走。这俩人运气真不错,要是碰到她犯瘾,自己鼻子都碍自己事的时候,他们来惹她试试!现在她安安静静地听这两人提出他们对她的强烈疑问:在学校周围绕了半天,翻墙头进到里头来,能是看自己的孩子吗?她看看自己裤子和衣服,灰土一片,把一个极小比例的小吃店废墟沾来了。两个保安还在说话:北京的同类学校可是发生过绑架孩子事件哟。要不是她过足了瘾,她绝不会有这么好的态度来迎接审讯。他们很快弄清,她的女儿不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她的良好动机基本可以被排除出去了。两位保安叫来的他们矮小老成笑里藏刀保安队长。了不得了,这个学校可出了大事了。孩子们的家长花大价钱让他们的子女进这所学校,他们居然让一个有绑票嫌疑的女人混进了校园。他们给她三小时,不老实招供就送到警察那儿去。
一个多小时过去,她皮包里的手机响了。保安队长客气地替她接了电话。对方一听立刻抱歉,说自己打错了。保安队长叫他别急着道歉,也许他并没有打错,只是他要找的人不方便说话,因为机主小姐正在接受某某学校保安队长的正式审问。她斜着脸微笑,保安队长要把替她接电话的差事当到底,就由他去。对方大概坚持说自己打错了,不断地道歉告别,好像跟电话挺保安队长挺依依不舍。保安队长叫他等等,别急着“拜拜”,他还没告诉他们,打电话找这个在押女嫌疑犯有什么事,以及他和她什么关系。对方显然已经挂了电话。
保安队长刚刚合上手机,她笑笑说,孩子他爸爸下班回家,一看没有晚饭吃,急了。保安队长问她,怎么知道那是孩子父亲。怎么会不知道?天下没第二个人礼貌起来像他那么罗嗦;他能把你给客气死。保安队长似乎对女嫌疑犯的丈夫来了兴趣,问她他是做什么工作的,在那里上班,哪个大学毕业的。当她告诉他,他在美国学的是药剂学,他看看那两个手下,意思是,看把她美的!拣好听的吹呢!等她的丈夫真出现了,他们的态度都不再那么对立;他们面对的确实是个文质彬彬,蛀烂了一座书山的学问虫子,礼貌得把人累死。领着被释放的老婆走出去十几步了,又走回去,掏出名片,说刚才自己忘了自我介绍,也忘了好好说省谢谢。他永乐五分钟就让保安们相信了他的解释:妻子身体太差,正在住院,所以他乾纲独断地把女儿送进住读学校。不告诉妻子地址的原因是怕她一想孩子就往学校跑,既影响她的健康,又影响孩子的学习、作息以及情绪。他笑容斯文,左右开弓地给保安们鞠躬,一个躬一句歉意真诚的话:“给大家添麻烦了。”她看着差点没笑出声,他鞠躬鞠成日本鬼子了。
当天晚上,几个电话打进来,他刚一接,对方就挂断了。一定是那些保安们想核实他们留下的地址电话。那么核实一次就行了,干嘛打好几次电话?第一次第二次学校保安打来的,后面的有的是警察打来的,有的是小区保安打来的。扯得再圆的谎,都会有破绽。他们一定看出了什么破绽。认真起来,警察会从网络上查出他们伪冒的身份证件。这几年警察们很辛苦,追捕他追了大半个中国。
所以他决定放弃刚刚建立起来的平庸美好的中高档生活,先躲到补玉山居去看看势头。
第二天,他们收拾了行李,打好了包裹。她问他什么时候去接女儿。他说先进了山再回来接。她立刻拉开旅行箱的拉链,把它翻过来往地上一扣,胡乱塞进去的首饰,衣服,化妆品,鞋子散了一地,她一面踢着她的什锦家当,一面告诉他,她不走了,在这里热烈欢迎警察,让警察帮她把女儿找回来,她可以帮他们破获让他们辛苦了若干年的制毒贩毒大案,以此争取宽大。当女囚犯也不错,至少警察不会剥夺她做母亲的权利。说良心话,她现在真觉得自己跟警察挺亲的,比跟他这个横在女儿和她之间的丈夫亲多了!
他只好妥协。协议是这样:她先开车出发,在进山前的县城和他以及女儿会合。因为女儿这天必须在学校打防针,他得等她打完针再带她走。并且一家三口分开走,目标会小些。
她在第二天下午来到全家会合的长途车站。他却一个人从长途车上走下来。他说他再三考虑,觉得不能把女儿带在身边。她知道他在说谎;他根本就没打算把女儿带来。她奇怪自己没有破口大喊:“骗子!从你把我骗到手的那天你就一直在我跟前行骗!”她跟着他上了QQ,坐在副驾驶座上,眼睛看着公路两边的山,下了雪,它们白白胖胖,陌生得很。不宽的柏油路上车子摩肩擦背,轮子都酱在雪污里,再洁白的东西也架不住这样的践踏,碾压。
到了补玉山居之后,她有点害怕自己了。她会如此乖顺地吃他一记闷亏?受了骗就算完了?她发现自己很专注地搓着手掌下麻将牌,把那一块块四方形从冷的捏成热的,然后狠狠抛出去。她牌运不错,连赢了五把。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可怕,连拿张锡箔纸凑合成一个器具吸上几口的生命必须都淡去了。直到一大口血冲出口腔,人们慌乱地叫着“白药白药”,她才明白自己一直在忍耐,为了一个大图谋而忍耐。她看着吐在地板上的血——她的忍耐是如此的血淋淋。
她看着自己的身体被抱起来。看看抱她的这双手,它们真像干好事的手啊。她闭起眼睛,让人们误认为她昏过去了吧。进了屋子,关严了门。他们这间屋的窗帘从来不打开。但愿里面的秘密永远被保留在里面。他正要直起身,把双手从她身子下抽出来,她喃喃地跟他说起话来。都快死了的人,还不让她见见女儿吗?死不了的,放心吧。真毒啊。必须毒一点,不然无济于事,连那么毒的咒语都无济于事。他从来没怀疑过她的意志糟过豆腐渣,一直坚信她做戏的本事,自己做戏就罢了,还难为几支筷子陪着她做戏。一阵羞死人的停顿,她撒娇地嘟哝起来,请他原谅,原谅她的豆腐渣意志,原谅她做戏的本事。他瞅她的眼睛柔和了一些。她知道自己在继续做戏。她说他至少该让她知道女儿在哪个学校,好让她放心,即使她不是个人可她仍然是个母亲。畜生野兽爬虫,母亲总归是母亲。他沉默了一会,说孩子暂时住在一个远亲家,清了三个老师每天给她私下授课,等到他们的局势稳定了,再去给孩子找合适的学校。怪不得找了那么多个学校,也没找到孩子。反而把警察找来了。
她翻过身,和衣而眠。至少在他看来,她并疲惫得连衣服都脱不动就睡过去了。他又回到棋牌室去,接着假扮正常人,找世俗之乐去了。
她看看表,晚上九点二十三分。滑雪回来的年轻人都还在热腾腾的大炕上聊天贫嘴,还有几个人在歌房吼叫,消费白天没消费完的体力精力。她走到院子里想到,都市人朝乡村蜂拥就像乡村人往都市跋涉一样荒诞。也是徒劳。这里如此苦冷,都市人还要来假扮几天乡村人。假如当年不赶乡村的时尚奔往都市,她也许会成另一个曾补玉,让都市和乡村在自己的院子里错位。这时她站在厨房里面。往右拐,面向窗子,再往左边一伸手,就摸到了一溜儿刀把。第三把是她最中意的。一步都没有错,因为她在白天就把一切都看好,计算出来了。本来想假托上厕所溜出棋牌室,快速取下一把刀,藏到房间里,在回到牌桌上。现在时间宽裕多了。她在关键时候发作胃出血,老天助她也。
她原样躺回床上,胃里一阵阵钝痛。她像是安抚一个宠物那样,轻轻地抚摸它,要它忍耐,在忍耐。它是比她自己更敏感更创伤累累的活物。她却拿它做秘密行囊,贮藏和携带不可见天日的宝贝,一次又一次。她是对不住它的。它比狗还忠厚,比狗更多地分担她的紧张愤怒伤心。每一次她紧张或痛苦,它会跟着紧张痛苦,不,远比她更紧张更痛苦,以致痛到流血。
他回到屋里时,大概是十二点过了。他以为她已经睡熟,把他的大衣脱下来随便地仍在床上。似乎她不值得他放轻动作。然后他开始大声地漱口刷牙,把在棋牌室烟雾里呛出的老痰都彻底清理了一番。他已经不再像曾经那样在意她,疼她,有她在床上睡着,他却犹如入无人之境,白天他被礼貌外表束缚累了,这一会儿可得使劲张扬抒放。
他沉沉睡去了。他的睡眠一贯是宁静的。睡着后他可真像个好人。他的一头头发还那样浓密。她都开始有白发了,而他的头发一直那么黑,黑得像秘密。那黑而浓密的头发下,那一层颅骨下,储存了多少漆黑的秘密。她从床的另一面悄悄爬起来时稍有点不舍。屋里的暖气很足,补玉没必要少那么多炭,让她出汗。他的手机放在枕边,里面存着他那个远亲的电话号码。那是个常常使用的电话号码,从通话纪录里找出它来不会太难。他那个就皮箱是靠对号上锁开锁的,不过那挡不住她撬它。箱子可是不轻,里面装得满满的,除了钞票就是毒粉,还有一些樟脑球。这是她已进了厕所,撸起袖子,伸胳膊到抽水箱,把那把厨刀捞了出来。她回到床边。刀子够利,她看见过谢成梁用它剥兔子皮,刃到之处,一声声冷冽的沙沙响,眨眼工夫,兔子就肉是肉皮是皮了。她要为所有“零”们除一大害。他在刀下拼命扭动。好在她的前半生是村姑,挥镐抡锄扬锹,童子功是不错的。他还在他自己的血里扭动。好大一条鱼,不甘被放上案板。
曾补玉一直记得季枫头一次来的模样。头上戴了一条花丝巾,脸上包着巨大的口罩,像个刚刚从坐月子床上挣扎起来的女人。后来她再来,补玉觉得她相当亲和,是那种寸分拿得很好的女人。
下午她胃出血,补玉骑车跑到镇医院,为她开了些药,补玉去送药时,夏之林开了窗悄声说季枫好多了,正睡呢。但补玉在窗跟关偷听时,明明听见里面有动静。
周在鹏这天傍晚蹓弯过来,见补玉和女儿在厨房里洗碗。现在补玉把厨房的灯泡换成了一百瓦的,所有人进出都能看见厨房多么干净,碗和盘子的清洗过程多么讲究。补玉腰上系着雪白的围裙,头发全盘在脑瓜顶上。她笑着说了一声“吃过了?”同时就用脚把一个矮木凳踢到他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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