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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看啥哩,看得人家老不自在!”她笑着噘起嘴,抽下她身上大围裙递给区委书记。史春嬉笑起来。这货生得!喂猪的围裙她叫人首长擦脸,他已掏出口袋里的手帕,庆幸他昨天才换了干净的。地委书记已经接过那溅着猪食的围裙,在脸上头上擦起来。

  史春喜一看,觉着王葡萄和地区书记这么随便,两人一定很熟识。原来她后台很硬。怪不得她对谁都不怕,不拿他史春喜当人物,原来后面有人撑腰。只是她愚笨可笑,不知这个给她撑腰的人是几品官。看她那个随便劲头,她八成把他当个甲长了。

  史春喜聪明,留丁书记吃饭只准备了几碗钢丝面。几盘凉拌菜:豆腐、豆干、豆芽、豆丝。他只是阴着脸叫厨房把啥都给弄细法,弄干净。他从地委书记的言谈、举止断定出什么样的伙食标准会让他舒服。假如给他吃六个菜一瓶酒,肯定出力不讨好。饭开在食堂后面的小仓库,他叫人突击打扫了一下,挂上了年画,奖旗。几十个白面口袋灌的是杂豆面,他告诉地区书记葡萄有事,不能来一块吃晚饭。

  这时他听地委书记问他,食堂做的是几种饭?他硬硬头皮回答上只做了一种,首长和普通社员吃的都一样。今晚,全社都吃钢丝面。

  地委书记扭脸看着他,就像原先都没看准,这回要好好看。“不容易呀,小史,这么年轻的书记。能在这时节吃上钢丝面拌凉菜的大食堂,恐怕不多吧?”

  “书记别误会,凉菜是给你单另添的,普通社员只吃面条和鸡蛋花卤子。”史春喜说。他只盼书记别站起身往厨房跑,跟炊事员一对证他就毁了。虽然他安排了社员们早开饭,不叫他们和地委书记碰上,他还是担心露馅。社员们吃的是大麦面搅的甜汤,光稀的,没稠的,用红薯在县里换了几车萝卜,腌了腌叫他们就汤喝。过年的伙食全指望葡萄养的猪,没舍得全给收购站,自己留了一头,从腊月三十到正月十五的扁食馅,都出在这头猪身上。

  地委书记听了史春喜的解释,更是赏识他。史春喜知道自己对了上司的胃口,赶忙说这四个盘里的“豆腐四世同堂”,也是食堂自己做的,豆子是地里收的,平时公社干部吃饭,懒得弄这些吃。地委书记来嘛,大家沾沾光,只不过太委屈首长了。

  春喜明白自己在地委书记心里的印象越来越深。地委书记和县委书记不一样。县委书记下来,几句话春喜就知道得开什么样的饭,打什么样的酒。县委书记下来的时候,他叫人把沙和土先运到地里,堆成圆溜溜、尖溜溜的堆子,大小都差不多。然后在土堆上铺上布,布上再撒麦粒。县委书记伸手插进麦子里,春喜想千万别插太深。县委书记的手插了有两寸深,抓起一把麦粒,又往那下面是土的麦堆上一撒,说:“嗬,这真是放了火箭呀!亩产八千斤!了不起!新中国的农民创造了伟大奇迹!”

  县委书记回去就奖了一台手扶拖拉机给史屯人民公社。有的大队长不乐意春喜的“火箭”,说交那么多公粮社员从秋天就得喝风屙沫。他批评他们政治目光短浅,难道山西、河北、江苏、安徽的“火箭”不是这么放的?他们放了“火箭”,也没喝风屙沫。一个大队长说,屙了敢不登报?

  这年史屯公社的亩产量是全县第一,上交的公粮是全地区第一。史屯成了个热闹地方,小学生们常常要穿上彩衣,扎上绸带,到街两边去欢迎来参观的代表们。代表们看着史屯仓库里一堆一堆的麦子、小米、蜀黍,用手捧起,脸跟做梦似的笑着说:啊呀,这共产党主义是不是就快实现了?!粮吃不完,不是共产主义是啥?活恁大还没遇上粮吃不完的年景哩!春喜想,幸亏他布置这些景观时经验丰富了,凡是人的手能够着的地方,他都叫人厚厚地堆麦粒、谷子。凡是让人远远瞧的地方,下头的土堆得老大,一层粮下头就是那层布。

  春喜成了个最有培养前途的干部。他选了七月一号党的生日这天,和谢哲学的女儿谢小荷结了婚。谢小荷在县城读了初中,回乡支援家乡农业建设,在街上的小学校当了民办教师。她和春喜好上是大炼钢铁的时候。她领着学生们唱歌时,春喜正在院子里跟王葡萄理论。事后小荷上来说葡萄嫂子脑筋有问题,小时候她爹就说她生,叫春喜别和她一般见识。

  那以后她和他就通起信来。小荷新派,头一封信就提到“爱”字。信上的“爱”字写了一年,两人就结婚了。春喜从葡萄的窑洞出来那天晚上,他好好给小荷写了一封有四、五个“爱”的信。和小荷“爱”,他觉得自己是新青年,小荷和他是通过爱国家、爱党、爱公社而相爱的。所以这爱厚实,又有根源。他和小荷不单单是爱人,更是同志、朋友、战友。和小荷相爱,他身上低贱的本性就去除了。

  和谢小荷结婚之后,他做了一件漂亮事;把谢哲学的会计职位罢免了,给了史老舅的三孩。谢哲学本以为做了书记的丈人,能把会计做到蹬腿闭眼。被罢免他气得差点脑充血。他从不贪污受贿,账面干净漂亮,一免职他和谁能说得清他的廉洁?史书记买了前门烟、大曲酒来向他赔罪,让他理解、支持他的策略。会计是人人眼红的职位,书记和会计成一家人,难免群众的闲话。他让谢老丈人在公社办公室当个勤杂,帮他接待一些上门参观、取经的各地代表。

  代表们来得稀了,慢慢谁也不再来。学生的锣鼓声歌声也静下去。史屯大街上,时常看见的,就是嘴贴在地上觅食的狗们,肚皮一天比一天瘪,脊梁骨一天比一天锋利。到了冬天,人们从街上走,样子和嘴贴地觅食的狗很像了。他们两手拢在破袄袖子里,寻寻觅觅,不知从哪里会找到这天的食,给家里的老婆儿、老汉、孩子。他们慢慢走到公社办公室的院子门口,蹲成一排,等着史书记来上班时,借一口粮给他们。史书记总不在办公室上班。史书记在地里,河堤上,社员家上班,谢哲学告诉他们。史书记上班主要是访贫问苦,鼓励饥得太狠的人再挺一挺,等春天地上长出野菜来,榆树发榆钱时就好过了。

  史书记上班还上在大路口,火车站,见谁背了铺盖卷,拖家带口、拉棍逃荒的社员就让民兵抓回来。他叫逃荒的人别忘了他们是先进公社的人,出去做叫花子等于是在自己的先进乡亲头上屙,脸上尿。

  在公社大门口等待史书记的人从黑瘦到黄肿,渐渐明晃晃地灰白起来。他们相互说着二十碗的水席、十八盘的羊肉羊杂席,八盘六碗的史屯豆腐席。他们把孙二大当年给葡萄和铁脑圆房时办的席一个碗一个盘地回想起来:那宽粉条烧大肉多美,肥膘两指宽,嘴一抿油顺着嘴角淌!那个红烧豆腐多排场,酱油可舍得搁,香着呢,不输给大肉!那席办多大!铁脑到处跑着借板凳!吃走了一拨人,又来一拨人,二大要活着可好了,他能有法子弄吃的。

  再说说,人们便满嘴跑口水,话也说不成了。就都嗬嗬地笑,互相骂:看这吃货,想吃也不管他是不是恶霸地主。一说他们又都楞怔起来:到底“恶霸”是个啥哩?

  他们在公社门口说说话,晒晒太阳,好象耐些饥。他们的媳妇们可不像他们这样友好相处,常常为剥一棵榆树的皮骂架打架。河滩上有片榆林,一个冬天下来,树皮给剥得净光,只剩了树杆赤身露肉地让寒冬冻着。剥回来的榆树皮都晒在冬天的太阳里,女人们守在边上,把干了的掰碎。孩子们拖着水肿的腿回家来,女人们把做熟的榆树皮粉子端上桌。孩子们说这比红薯粉子好吃哩。他们早已经忘了红薯粉条的滋味。女人们在榆树皮黑亮亮粘稠的粉子里撒一把捣碎的蒜花,再捻一撮香味窜鼻的红辣子末儿,和上一把盐,味道是不赖,只是吃完了孩子们还是眼长在空锅里,说:“我还饥呀。”

  春天,桐树、枣树、柿树、香椿都发芽了,河滩上整整一个榆树林子死了。让人吃死了。剩的树皮在高处的树杆上,还在被人剥着。史修阳的媳妇一双小脚也不耽误她蹦高,揪着一根小胳膊粗的死榆树枝子,人吊在上面,两只小脚荡荡悠悠,死了的树树“嘎吧”一声断了,她一个屁股墩坐在了地下。到底五十岁了,她坐在那里等着跌散了的魂聚回来。木木的屁股开始痛了,就跟有把尾巴跌断了似的疼。她想:好了,活着哩!知道疼哩!

  等她又是蹬地又是打挺地爬起来,那根被她折断的枝杆已在李秀梅手里。

  “那是我的!”史修阳媳妇屁股也不痛了,母豹子似的横着一扑。

  李秀梅说:“我先看见的!”她使劲把树杆往她这边拽。

  “那是我撅断的!”

  “我来的时候,你坐那儿睡瞌睡,咋成你撅的了?!”

  史修阳媳妇玩了个花招,把手一松,李秀梅往后趔趄几步,树枝子扎在她脸上,她眼一闭。史修阳媳妇看不见李秀脸上的伤似的,夺过树枝就走。李秀梅在她身后哭起来,求她行行好,叫她亲大娘,看在她四个孩子快饥死的份上。

  史修阳媳妇心一软,想给了她算了,寡妇孤儿的。但她屁股上的冬让她心马上又硬了,她家有人张嘴等喂,她自己家没有吗?想寻食早些出门呀,懒婆娘!跟她哭那么娇有屁的用?去跟个男人哭哭,说不定能哭到一块馍。她这样想,头也没回,让她哭去。

  李秀梅找到一些没剥净的榆树皮,多半在高处的枝子上。回到家,孩子们已经不哭了,都躺在被絮里慢慢眨眼睛。她赶紧烧火。水煮开了,她看看篓子里还有一个鸡蛋,狠狠心把它打进锅里,搅成蛋花,然后就把前一天省下的榆树皮粉子下进去。一边做活,她一边对着窑洞里的孩子们说话:“妈给做蛋花汤呢!老香呀!咱关着门吃啊,不让史小妮、史锁子吃,啊?”史小妮、史锁子是死去的史冬喜的孩子。

  她没多大力气拉风箱了,得把两脚撑出去,抵住风箱靠身子和腿的劲,帮胳膊一下一下地扯。

  “饭做熟啦!”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孩子们喊。慢慢地,四个孩子走到她边上,不认识她只认识锅里黑污污的饭食。李秀梅手里拿着个油瓶,瓶子都快叫灰土埋了,瓶嘴也快让灰垢封了。她把瓶底朝天地擎着,孩子们的眼睛随着瓶口滴出的油珠一上一下……三滴、四滴、五滴了,孩子们的眼珠子干瘪了,目光也干巴巴的,瞪着她的舌头成了抹布,在长满灰垢的瓶口上绕着一舔,又一舔。

  她笑着说:“哎呀,咱过年啦,吃香油蛋花面哩!可不敢出声,叫旁边葡萄妗子家的花狗听见,它该来抢啦!”

  李秀梅一边和孩子们说话,一边把四个粗瓷大碗摆出来。又叫老大去拿辣子、杵蒜。孩子们全守住自己的空碗,眼睛仍然只认识锅里的东西,其他谁也不认识。李秀梅这时才忙活过去,顾上抬头看一眼孩子们。她吓得一哆嗦,围在饭盆边上的是四只狼嵬,眼光冷毒,六亲不认。假如她今天没给他们弄到吃的,他们敢把她撕巴撕巴吃吃也难说。

  她使劲忍住眼泪。是她没用,找不回个好男人,把孩子养大。她要象葡萄那么能,孩子们也不会这样受症。看那小脸,肿成什么了。

  李秀梅用筷子捞那黑乎乎的榆树皮粉子。太滑,筷子不中用。她去找勺子,又想起勺子早让她捐献出去大炼钢铁了。她在黑洞洞的厨房到处瞎翻,想找出个什么比筷子好使些的家什。等她回到屋里,孩子们早就自己把盆里的东西分到了碗里,桌上地上洒了不少,黑洞洞的窑洞里冒着白色热气。她赶紧说:“不敢吃快,可烫!吹吹再吃!”

  话没说完,四岁的小儿子“呃”了一声,满嘴滚汤粘滑的粉已滑进了嗓子眼。他想站起来,没站起。李秀梅说:“快张嘴,吐!”

  她跑过来抱起他,他张开嘴,双手抓在脖子上,一边抽动肩膀。她知道来不及了,那滚烫的东西已煞不住了,进了喉管,已把嫩肉烫得稀烂了。小儿子抽抽,慢慢静下来,无神的眼睛慢慢成了两个琉璃珠。孩子活活给烫死了。其他孩子们像是不明白小弟弟已经走了,还是“稀里呼噜”地往嘴里抽送滚烫的粉子。

  李秀梅带着孩子们上河滩挖刚长出的荠荠菜时,人们发现少了一个孩子。但谁也顾不得问她。人们什么也顾不得,只顾着嘴顾着肚子。连谢哲学也常常蹲在公社大院门口,听人讲吃的事。谢哲学的媳妇叫他去找找女婿,看从他那里能不能弄点粮回来。那是腊月里的事,谢哲学也吃了一阵柿糠面了。他们是斯文人家,他不许媳妇和村里其他女人一样,野在河滩上,为一点榆树皮骂架。他活到六十岁,一直把体面看成头等大事,再饥也得干干净净出门,脸再肿也跟人问候“吃了?——我才吃过。”好在他偷藏了一点首饰,是他给孙怀清做账房时置下的。他让媳妇把那点首饰到城里当当,换点红薯、胡萝卜。他媳妇仔细,从不买细粮,那点首饰换成细粮吃不多久,首饰也当光了,媳妇抹着眼泪对他说:“就剩一条道了,找小荷们去吧。”

  从腊月到正月,他去了史春喜和闺女家十多趟。每次一进门就跟自己说:今天不跟他们瞎胡扯,头一句话就借粮。小荷的脸也肿着,挺着怀孕的肚子,给他做一碗浆面条。叫她一块吃,春喜说:“您吃吧,我们都吃过了。”这一晚也成了瞎胡扯。

  过年前的一天,春喜在办公室见了他,把几张钞票塞在他手里,说那是他一个月的工资,小荷叫他送给爹妈过年。两人都点头笑笑,谢哲学明白他女婿在感谢他没给他找麻烦,没让他当书记的做出不过硬的事来。

  谢哲学这天饥得百爪挠心。从昨天下午的一碗酸红薯叶汤,他到现在没吃过一口东西。他在史屯街上慢慢走,脚底板搓着黄土地面,搓得脚底心麻麻的。孙怀清的百货店房子沉暗,漆也掉了,青石台阶不知让谁偷走一级,拿回家垫猪槽或者盖兔窝去了。但房还是好房,大门的木头多好,那些雕花柱子得花多少工啊!大门闭着,里面又在开什么干部会。倒回去十多年,这房子里正赶做过年的糕点,光伙计都不够用,得雇人来包扎点心。点心包得四四方方,上头盖着红纸,不一会纸都透亮了,香油浸了出来。一条街都尝到又甜又香的气味。一包一包的糕点从案子上一直堆到天花板,四十个村的人都提着它们去走亲戚。

  谢哲学想起那时候的小年夜,他拿着分红的钱和两包点心回家。十多年后的他回到家,媳妇上来问他借着点儿扁豆面没有。他慢慢把春喜给的钱拿出来。媳妇一看,知道是女婿女儿在接济他们,哼了一声说,这回还算不赖,没那么六亲不认。

  媳妇把谢哲学支派到街上去买面买肉。这是年前最后一个大集,她得把过年吃的东西都买回来。饺子、馍都得做到正月十五,从年三十到正月十五不兴动厨,只煮冻饺子溜冻馍吃。媳妇一边数钱一边盘算,够买八两肉、五斤白面。多剁些酸红薯叶和煮萝卜进去,做几百饺子凑合了。

  谢哲学说:“老饥呀,弄点吃吃再叫我去买吧。”

  媳妇端了酸菜汤来。他问能给块红薯不能。媳妇说省省吧,红薯留过年吃。她哄他似的拍拍他背,又帮他扶了扶残腿的金丝边眼镜,把他推出门去。

  又想到孙家百货店的点心了。谢哲学觉得刚才喝进去的酸菜汤让他更饥,走路更费气。他走过几个买粮的摊子都舍不得买;他们实在太狼心狗肺了,敢要那么大的价钱。谢哲学不是个会讨价还价的人,他只管往前走,去找仁慈的粮贩子。走到长途汽车站时,正好一辆车在他旁边打开门。上面的售票员没好气地说:快上快上!

  他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自己已坐在车上。他一辈子是听人吆喝、受人摆布的温性子人,让售票员一吆喝“快上快上”,他听了命令似的就上来了。车子是去洛城的。两小时之后,谢哲学已在洛城了。他才明白自己本来就是想来洛城。想到孙怀清做糕点的甜香气味,他已经快疯了。如果他不上洛城吃点什么油荤甜腻的东西,他是一定要疯的。原来他悄悄打下主意到洛城吃一顿,自从史书记把钱塞在他手里他就开始打那主意。这主意不成体统,不像他一贯为人,因此他对自己都不敢承认它。直到车子把他撂在洛城繁华的大街上,他才明白自己的无耻,偷拿了一家子过年的钱出来肥吃一顿。

  谢哲学想,我一生都顾别人,凭什么不该顾一回自己?同时他又想,你个畜牲,你吃了你媳妇咋办?他马上又辩驳:什么媳妇?这年头活一个算一个,有一口吃一口。他这一想马上理直气壮,觉得谁都欠了他。媳妇只给他喝酸菜汤,女儿一次粮也没给过他,女婿更孬,叫他会计都当不成。全世界的人都欺负他谢哲学老实、厚道,与世无争。

  他走进一家糕点铺,看见金丝糕、蜜三刀,还有各式酥皮点心,不知吃哪种最合算。最后他对女营业员说:“各种点心都给我来一块。”

  “那咋称啊?”经营员朝他翻翻眼。

  “一块一块称呗。”他口袋有钱声气也壮。

  “咱这儿不那样卖。噢,称一块,算一份钱,得多少份?”

  “那你咋卖?”

  “要买就买一种。”

  “两种中不?”

  营员把辫子一甩,扭过来,眼睛东西南北地看,就是不看他手指头点的地方。他想,人咋都成了这?在十年前敢这样和主雇说话,孙二大当主雇面就请你开路。

  营业员老不情愿地为他拣出蜜三刀和金丝糕,往秤盘上一扔,他肉一跳。

  “摔碎了!”他说。

  她翻他一眼,懒得理他。然后她把点心包好,捆上,说:“两斤粮票。”

  他问:“啥粮票?”

  “粮票也不知道?一人二十八斤,有户口就有。”她上下打量他一眼,皱起眉:“你没户口跑这儿来捣啥乱?还要各式一块,得亏没给你称!”

  谢哲学接下去跑了几家糕点铺,都是要粮票。他走进一个包子馆,黑板上写明一个包子要一两粮票。他一钱粮票也弄不来。他上去讨好卖乖,问他花两个包子的钱买一个包子成不成,卖包子的人冲他,说没粮票,花十个包子的钱也不成。

  他走出包子馆,坐在门口的地上。十来个讨饭的朝他伸出脏手,他也不敢歇了,站起来再走。刚一起来,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两脚踏云,他想,可别揣着钱饿死。他慢慢地沿着马路走,一拐,拐进一家酱油香味扑鼻的店铺。一个大坛子上写着:甜面酱。一个“甜”字,一个“面”字,让他把甜面酱到底是什么东西全忘了。他就冲着那“甜”和“面”花了两块五角钱,买了半斤甜面酱。他走到一个背静的小巷,两头看看没人,打开甜面酱的盖子,三根手指进去捞出一把酱,舌头便上去舔。开头两口还不觉得什么,不久那咸味就成了苦味,再吃一口,舌头都咸硬了。他整个脸挤作一团,把那口酱硬吞下去,硬了的舌头却用它自己的力往前顶,“哇”的一声,他吐了出来。看着地上一滩酱色汁液,他想吐出去的大概有五角钱。

  谢哲学浑身发软。看看天色,有三、四点了。再不赶车回家该回不去了。他一想到赶车脚站住了。他一般想出好点子时就会走着走着冷不丁站住。好点子是火车。火车上的饭一定不要粮票。火车上都是南来西往的人,它收哪个省哪个市的粮票呢?它肯定没法子收。谢哲学到底是读过书的人,在关键时候会用知识和逻辑解决问题。

  他到了火车站问一个警察,火车上吃饭要不要粮票,回答果然是不要。正好有六点的车。正是开晚饭的时间,他吃了晚饭,车也该到史屯附近的小火车站了。他只有二十块钱了,买了火车票可能不够好好吃一顿晚饭。所以他问一个检票员,能不能放他进去接人。检票员头一摆:买月台票去。月台票只要一角钱。他还剩十九块九角,足够吃了。过去火车上有糖醋排骨盖浇饭,有肉丁豆干丁盖浇饭,还有最便宜的肉丝白菜盖浇饭。他一样一样回想,在脑子里和自己商量,是吃最贵的糖醋排骨呢?还是吃两份最便宜的。他决定不吃糖醋排骨。那东西靠不住,什么排骨?万一是砧碎的骨头,上面没挂什么肉,就糊上一层稀里涂糊的甜酸汁子,那不太亏?越是靠近吃的时间,他越是虚弱。爬上火车时两手拉住梯子的扶手,把自己一副空皮囊拔起来,提上去。

  车开出去半个时辰了,还没见卖饭。他问坐在长椅上的旅客,车上一般啥时开晚饭。

  回答说早开过了,节约粮食,一天两餐。第二餐是下午四点开的。

  谢哲学手把住长椅高高的靠背,眼泪流了出来。

  “大爷,您怎么了?”一个旅客问道。

  他这才明白自己是太伤心太失望,也太饥了。他摇摇头,顺势滑下去,坐在过道上,脸埋在两个手掌上,尽量安静、不碍人事地把泪流完。旅客们还是从他微微颤动的白头发和一只手拿着的眼镜明白他在闷头大哭,他们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个叫来了列车员。

  列车员上来就说:“起来起来!马上要扫卫生,你这样坐地上算啥?”

  他实在站不起来。也不想让人看他哭红的鼻子眼睛。

  列车员问:“你去哪儿?看看你的票!”

  他更抬不起头了。一生本份的他到六十岁干下这种没脸没皮的事。他听列车员一再催促,心想他身手不灵便了,不然开了窗子就跳车摔死。

  “有票没有?”列车员用脚踢踢他屁股。

  旁边的旅客说:“这大爷肯定病得不轻。”

  “没票?没票跟我走。……不走?行,有人让你走。”列车员离开了一会儿,再回来身后跟了两个乘警。乘警没什么话,一人拽一条胳膊就把谢哲学拽走了。

  谢哲学只是盼望头低得把脸全藏住。藏住脸一火车人就看不见他这个人了。乘警带他走过一节又一节车厢,他想,这是在让他游街哩。那时让孙怀清游行,他不出门去看,也不叫媳妇和小荷出门。他觉得让孙怀清吃颗子弹算了,那样多仁义。火车上这一趟比他一生走的路都长。他没数数,一共走了多少车厢。假如他数的话,会发现不过才六节车厢。到了乘警办公室,其中一个乘警说:“耍赖,是吧?”

  谢哲学不吱声。他觉得承认或抵赖都会延长这一场官司。

  “去哪儿?”另一个乘警说。

  他更不能吱声。要说去史屯的话,他们一通知史屯派出所的民警,他可完了。公社书记的老丈人让警察游了街再押送回来。

  “你是哑巴?”头一个乘警冷笑着问。

  他赶紧点点头。但立时知道头是不该点的,十哑九聋,装哑就得装聋。

  两个乘警果然笑起来。

  “你要是不开口,我们只好送你到总局去。车到西安你就跟我们走吧。”

  他看着两个警察一模一样的黑布鞋。然后又看他们腰上别的手枪。他们的手又黄又瘦,也是半饱半饥的人。他一直没看两个警察的脸,到了第二上午,一个警察端了一盒大米饭上头盖着炒洋葱,他都不知道这是一个刚上班的警察,昨晚那两个去睡觉了。他吃了一辈子不知洋葱有恁好的滋味。一口一口的饭噎在他喉咙头,他得停下来,等着它唿嗵一下落到肚里,才能再吃下一口。那肚子又空又荒凉,一口饭掉进去直起回声。他不管他们给他送哪儿去;他此刻一个人只剩了一张嘴,只管张、合、嚼动、吞咽。

  下午一顿饭之后,火车到了西安。他整个人让洋葱米饭暖着,肚里揣了个小火盆似的,一点不觉冷。就在那不生炉子的拘留室坐着,他也暖洋洋的。拘留室里有男有女,捉虱子的、睡觉的、望房梁、望地板的都有。谢哲学是唯一靠着墙便睡着的人。

  一觉醒来,正是半夜。第一个念头在谢哲学心里露头的是:现在我可是成了蹲过号的人了。旁边的鼾声高高低低,他这辈子居然也跟小偷、扒手、强盗在一个号里打鼾。还不定得蹲多久。肯定媳妇这会儿把女儿叫到家来了。女婿也派了民兵满世界在找他,手电筒、狗叫、人喊,周围四十个村子这一夜算给闹腾坏了。他们要找的那个老实斯文的谢哲学给当扒手正关着呢。

  说不定史屯公社还要开他斗争会。现在在队里的柿子树上摘个柿子,叫人看见都得开斗争会。开斗争会又让他的乘龙快婿露一手,对老丈人也要讲究原则,决不姑息。他不配做小荷的爹,小荷肚里孩子的姥爷。

  他叫起来,说他要尿。

  这是他从昨天下午到现在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警卫说:“那不是尿桶吗?”

  谢哲学说:“这屋里有妇女哩。”

  警卫说:“妇女都不嫌你,还把你个老棺材瓤子脸皮给嫩的!”

  谢哲学说:“那它就是嫩,我有啥法子?你不叫我去出去尿,我可闹人啦?”

  警卫只好打开门,哈欠连天地跟他去院子那头的厕所。

  过了五分钟,警卫在外头问:“你是尿是屙?”

  谢哲学在里头答道:“屙。”

  过了十五分钟,警卫又问:“咋屙这么慢?”

  里头没应声了。

  又过五分钟,警卫进去。老头儿用裤带把自己吊在横梁上。他一辈子顾脸,这时两个手还耷拉在裆前,徒劳地想遮住那块从没见过天日的地方。

  谢哲学的尸首是三个月后才被送回史屯的。史屯的人都没有顾上打听,他究竟怎样死的。反正死人的事不新鲜,史六妗子是在年前死的,拖带了一群老汉老婆儿去做伴。老人们都不抗饥,头一天还见谁谁在院里晒太阳哄孙子,下一天就挺在门板上了。

  孙克贤的老伴死了后,他就念叨:“你看他还非不死!你看一口汤就能让他存住一口气!他活着有啥用啊!可他不死你也不能把他掐死!真掐死他他也没啥说的,就是他儿孙日后良心老沉。”

  他这是替他儿子们在说话。

  他的大儿子孙怀玉听着太刺耳,啐他一口说:“谁掐得动你?真有那心去使耗子药呗。”

  孙克贤接着唠叨:“他就是有那心也没那胆呀,有那胆也舍不得呀。他是废物囊踹,舍不得药死自个。舍不得那五斤白面呀!”

  孙怀玉一听,腻歪坏了。孙克贤知道孙怀玉一直藏着五斤白面,要到最难的时候才吃。孙克贤老伴快不行的时候,孙怀玉和他媳妇说:“不中咱用那白面给妈搅碗汤吧?”他母亲一下子就睁开眼,坐起来,说她好着呢,就像他们这样五斤面都存不下的败家子,搅了面汤她给它泼地上。那天半夜,母亲就去了。

  孙克贤一辈子尖脸高鼻,现在脸肿成了罗汉,两眼一条缝,鼻子也平了。他见儿媳妇真把面拿出来,背着儿子要给他搅面汤,他用手抓住面口袋的口子。三个孙儿孙女都不出门了,以为马上能喝上面汤,儿媳轰他们:“面汤是给你爷喝的。看你爷肿得,一手指捺下去,到下午还见个坑在那脸上呢。”

  孙儿孙女们懂事地都站起来,躲出去,叫他们爷爷心安神定地喝汤。

  孙克贤笑笑说:“别搅汤了。我喝不下。”

  儿媳说:“还玉下地去了。”

  孙克贤脖子一梗:“我怕他个龟孙!我是真喝不下。就想喝碗酸汤。”

  儿媳为难地在厨房里打转,酸红薯叶早掏完了。儿媳又转到村里,转到街上,回到家手里拿着用头巾兜的白土,告诉公公,好多人家都说这东西烙饼吃着不赖。孙克贤的儿媳把白土和上水,揉了揉,揉不熟,她叫小儿子回来给她摔。小儿子前几年还玩尿泥,把白土摔得又韧又光。她学着村里人把白土捍开,捍成一张饼,放在锅上烙。幸亏还玉落后,她家的大铁锅才没献出去炼钢,不然也得像其他人家一样另置新的。食堂在去年底散伙,她家也去哄抢伙房的厨具,但什么也没抢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