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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她把锅在灶上慢慢转,这白土的烙饼也看不出生熟,也闻不出焦没焦。孙克贤在窑洞里问:“做啥呢?恁香!”

  “还不知做熟做不熟。”儿媳答道。

  “香了就熟了。四二年我吃过那东西。”

  “咋不黄呢?”

  “它不是面,黄啥?”

  等第一张饼烙出来,三个孩子都回来了,无光了多日的眼睛全滋润起来。孙怀玉这时从地里回来,带回一把锅盔草。草才冒头,已叫村里人吃光了。他看看孩子们,又看看锅里白得可怕的烙饼,问他媳妇:“咱敢吃这不?”;

  “敢吃!”;他爹在窑洞里面答他。

  媳妇说:“都吃哩。就这一点还是跟人借的,明天我去弄了,还得还人哩。”;

  她一边说一边就来提溜锅里的饼。刚把饼拎起来,她“哎呀”叫了一声,饼落在了地上。孙怀玉看她甩着手,呲牙咧嘴。

  “手叫它烧了。比炭还烫!”;媳妇说。

  孙怀玉把她媳妇的手一下捺在水缸里。等拔出手来,手指上两个琉璃大泡。媳妇苦脸笑道:“忘了!他们告诉我,这土是做啥耐火砖的,可吸热,不敢用手抓!”;

  这天午饭一家人围坐在一块,吃着白土烙饼。白土里有盐碱,烙熟后香喷喷的,孩子们吃了一块还想吃第二块。还玉媳妇不叫他们吃了,说看明天屙出屙不出再吃。她见孙克贤抖得厉害的手伸向下一块饼,吞吐着说:“敢吃那么多呀,爹?”

  他不理她,只管撕下饼往嘴里填,吞咽的声音很大。吃完第二块饼他说:“这东西吃着是不赖。”

  第二天天不明,怀玉媳妇和史屯一群媳妇上路了。离史屯十来里地修建了一座耐火材料厂,那里堆着山一样的白土。她们翻过墙头,用两手扒拉,把带来的粮食口袋灌满,扔出墙去,再一个拉一个地翻出墙来。一袋白土比一袋粮食重多了,她们到下午才把偷回的白土扛到家。路上有一个新媳妇走着走着坐下了,说她得歇口气再走。等她们回到家才想起,新媳妇一直没跟上。晚上她的新姑爷把她背了回来,已经没气了。

  各家都飘出烙白土饼的香气。孩子们高兴了,象过去年景好的时候吃油馍一样,拿着白土烙饼到街上吃。狗们过来,他们便赏狗几口。吃了一阵子,各家茅房都不臭了。所有的妈都把孩子搁在膝盖上,扒下裤子,用扁树棍捅进去掏。孩子们一挣一闹,她们就吼叫或者在那些屁股上拍几巴掌:“不叫掏就跟孙芙蓉的爷一样憋死!”

  孙芙蓉是孙克贤的孙女。

  孙克贤的肚皮叫白土烙饼撑成了一面鼓,硬硬的,一碰就碰出鼓点子。开始孙怀玉要给他掏,他不叫掏。第二天他叫掏了,掏过肚子还是一面大鼓。孙怀玉把他用独轮车推到公社卫生所,卫生所在他肚子上敲一阵鼓之后说:“得往县里送。”

  孙克贤说:“别送了,没事,叫我好好放俩屁就行。那东西吃着不赖,要搁点油就好了,屙着就会这么费气了。”

  公社卫生所的卫生员用肥皂水给他灌肠。灌了汤在他肚子上捺、挤。孙克贤成了叫驴,叫得地动天惊。叫了一个多小时,他死了。

  孙怀玉回到家就把五斤白面找出来,扔在桌上,大骂他媳妇,叫她立刻给做熟。他媳妇哭哭啼啼的,把面倒进盆里,端到厨房去。他马上又追进厨房,说他一口不吃,全叫孩子们吃。

  媳妇说:“你不吃,你干活儿哪儿来的力气呢?”

  “五斤面叫我一人吃还不够呢!”孙怀玉凶狠地回她。

  “那你饿死,俺娘几个也是慢慢跟你去的。”她又把面往面口袋里倒。

  “他们人小,饥不了多久。就让他们吃吧。”

  “你不吃,我们都不吃。谁也不吃。”

  “你别逼我揍你啊。”

  “揍了好。揍狠些。省得你死了我想你。”

  孙怀玉和媳妇哭成一团。他哄她:“锅盔草都长出来了,就快出头了。别把咱孩子饿出好歹来,叫他们吃吧。”

  媳妇说:“能觅食的老鸟饿死了,孩子多一两口迟早不还是个饿死?”

  过了三天,五斤面还是五斤面。

  孙怀玉没力气跟他媳妇斗嘴,哼哼着说:“蒸几个馍,熬点汤,俺们把那五斤面吃了。”

  媳妇说:“谁知啥时是最难的时候?光绪三年的大旱,人肉都吃!再挺挺。挺到最难的时候。”

  孩子们吃了锅盔菜、萝卜糊糊还是整天叫:“我老饥呀。妈,我老饥呀!”

  孙怀玉躺在床上,他已经不饿了。他对孩子们说:“挺床上睡睡,睡睡就不饥了。”

  窑洞里不点灯,他媳妇没看见他两个通黄的眼睛。他浑身皮肉也变黄了,好象血不是血,成黄连水了。这天她觉出他身上烫,才点上灯来看他。孙怀玉又黄又亮地躺在那里,肚子咣里咣当一包水。第二天早上,孙怀玉死了。又过一天,媳妇也黄黄地死了。

  三个孩子们大哭大叫。哭一会,大孩子不哭了,到处翻找,在母亲枕头里找出了五斤白面。他拿了白面就去厨房烧水。这时邻居们赶来,问孩子们哭什么。孩子们都不说话,劈柴的劈柴,拉风箱的拉风箱。邻居们到屋里,才看见孙怀玉夫妇通黄通黄的尸首。

  孩子们从此都不说话。人们猜不出孙怀玉夫妇是怎么死的,都说不是饿死的,因为家里存着五斤白面。他们想这三个孩子受了太大惊吓,哑巴了。他们上队里饲养员那儿领了死牲口肉,给孤儿们送来。

  各生产队的牲口都开始死。给孙怀玉孩子们拿来的是死牛肉。那牛四岁,拉犁顶两头牛的力气。饲养员见它一天瘦似一天,去大队吵过几次,说牛饿死地就别种了。大队从公社弄了一点棉籽饼,让饲养员给牛补补,眼看要春耕了。

  那条牯牛把头一餐棉籽饼两下吃完,哞哞叫,蹄子发脾气地又跺又踢,直到饲养员明白它没吃饱,又给了它一些棉籽饼,它才收了脾气。饲养员叫疙瘩,是个大麻子脸的光棍,五十多岁,平时和牲口们过成一家子,自己烧一杂面汤吃三天,倒是年年正月十六都给牲口们做一顿面条喂喂,嘴里还念叨:“打一千,骂一万,正月十六擀顿面。”正月十七要是队上有人使牲口,他不叫人使,说:“你过年过到十五,牲口们过到十七,人家还有一天,年才过完呢。”疙瘩此刻看着牯牛眨眼间把下一顿的棉籽饼也吃光了,任它去叫去跺蹄子也不理它。它叫出了人的声音来:饿!饿!疙瘩怕它这样闹人,把旁边一头骡子也带坏,只好再拿出一顿的棉籽饼。看它吃得得意,他拿起鞭子抽它一下,说:“撑死了吧!看你有三个肚子没有!今天你爹我就陪你吃!还要不要?还要?好,再来一顿儿!喝口水?不喝?行,你也明白喝了水把肠子撑断呀?”

  他喂了它五顿的棉籽饼,它还没有吃饱的意思,一停脾气就上来。第五次喂它时,它用犄角把饲养员盛棉籽饼的簸箩一挑,挑翻了一地。任他怎么抽它打它,它只管埋头满地去舔棉籽饼。吃完它还是大闹,疙瘩一看,它眼睛和昨天完全不一样,不是姑娘似的温顺腼腆,而是直瞪瞪的,又没神,象是瞎了的眼睛。

  疙瘩把兽医找来。年轻的兽医给了些药,牯牛睡了一天一夜,起来又闹吃。疙瘩想着这新法兽医不灵,治不了邪病,就找了个老受益。老兽医扯出牛舌头,在舌下扎了一针,放了些血。第二天,他闹得人都没法靠近它。饲养员只好又剁下棉籽饼给它。它一吃就是另一个脾性了,随你怎么折腾它,捺它肚子,瓣它耳朵,到处插针进它肉里都不碍它事,只要让它吃。兽医检查下来,哪儿也没病。那一针安眠药起作用了,牯牛倒下来,鼻鼾把它面前的草末吹起,再吹起。它一醒,就又开始闹吃。

  兽医都说看不了它这病,疙瘩又从贺镇请了个懂牲口的老汉来。他说牯牛得的是狂食症,得赶紧杀,不然它会一直吃下去,吃到撑死。

  疙瘩怎么也下不了手。它是多么好一头牛。他就让它去撑死吧。他把棉籽饼剁碎,掺些草不断地喂它。它一边吃,后面就堆积起小山一样的粪。有时它吃着吃着,下巴耷拉下来,实在吃不动了。但只要面前没食,它眼睛就阴冷歹毒地死盯住饲养员。把料放它跟前一放,它又乖又巧,一脸善良。它连反刍都免了,就是吃、屙。棉籽饼全叫它吃光了。一堆棉籽饼眨眼就从后头出来,粪堆在它身子下眼看着高起来。疙瘩蹲在一边,抽着烟袋想,牯牛从吃到屙比做钢丝面还快。钢丝面从钢管这头杵进面团,还得一点一点推,面丝才从那一头的细眼儿里慢慢出来。这可好,牯牛肚子又直又滑溜,棉籽饼在里头一会都耽不住,噼哩啪啦从后头就出来了。他见牯牛不但没撑死,还一边吃一边掉肉。他又去大队吵,吵来一堆霉烂的黑豆。他心存侥幸,想牯牛没准就是饿疯了,让它足吃一阵,兴许会活下去。他把它十来天造出的粪堆在牲口院里,等着人来拉。

  牯牛把黑豆吃完,就剩了副骨架子。屙出去的比它吃进去的多多了,在院子里堆了黑黑一座山。疙瘩奇怪:难道它身上的血肉,肚里的杂碎,全身的气力都化成了粪屙出去了?那也屙不了凭大一座山呀。牯牛狂跳疯喊,疙瘩看着它抹泪;他再也要不来黑豆、棉籽饼喂它。生产队长来了,叫他马上宰牛。村里所有的孩子都围在拦马墙边上,手里都拿一个小罐、一根麻绳。小罐是接牛血的,麻绳拴牛肉。也就是这个时候,孙怀玉断了气。疙瘩抹抹眼泪,对队长说:“叫我再喂它一次。”

  队长请了屠夫来。屠夫在院子里支上锅,烧开了水。然后他拿出刀来蹲在那儿磨。牯牛从没见过屠夫,但它认出他就是索过成千上百牲口命的人。它的上辈、上上辈、祖祖辈辈把识别这种刽子手的秘密知识传给它。刽子手一下到关牲口的窑院它就闻到他身上的血腥。他走近了,他手上身上的血腥让它四条腿发软。唿通一下,它倒在了自己的粪山上。它是两条前腿向后弯着卧下的,那是牛们的下跪。

  疙瘩端来最后一点黑豆,见它跪着流泪。牛们都会流泪,他叫自己别太伤心。牯牛把嘴摆向一边,不去碰黑豆。他说:“咦!这牛好嘞!”

  队长说:“好个球毛!就一张皮了!”

  疙瘩说:“只要它不疯吃,它啥病没有!两个兽医都检查过,说它就是臆症。不吃,臆症就好了!”

  队长犹豫了。春耕没牛,庄稼来不及种下去,秋天还是一季荒。他问疙瘩:“敢留不敢?死了可是可惜了那些血。”

  孩子们的小脑袋黑黑地挤了一墙头。他们生怕队长说:那就不杀吧。

  队长说:“那再看看?”

  疙瘩象自己从“死刑”减成“死缓”似的,恨不得和牛一块跪下给队长呼“万岁”。

  正在这个时候,孙怀玉的媳妇平平静静咽了气。也是这个时候,谢哲学的尸首在西安停着,还没人认领。这时李秀梅正在忘淡死去的小儿子,和葡萄学着做蜀黍皮糊糊。也是这个时候,村里的狗让人杀怕了,都往河上游逃去。逃出去不久,有的饿死了,不饿死的就夜夜在坟院里扒,扒出新埋的尸首,饱餐一顿。饥年过去很久,这一大群半狗半兽的东西才消失。

  牯牛还是死了。人们从它身上分到一块块紫黑的肉,分到又薄又透亮的肠子、肚子。它的骨头都被人用斧子砸碎,熬成汤,再砸,再熬,最后连骨渣也不见了。它的脑子里还记住最后几天的饱餐,眼珠子还含有那个刽子手的身形,都被放上盐和辣子,煮成一碗一碗,消失在人的血肉里。它那一座粪山代替它雄伟地挺立在一点活气也没有的牲口院里。头一批苍蝇来了,哼哼唱唱地围着粪山。苍蝇们还是又黑又小,还没泛出碧绿的光。它们靠着这座粪山一天肥似一天。

  终于有个人发现蚂蚁成群结队地从粪山驮出一粒粒的棉籽和半颗半颗的黄豆。原来牯牛吃了就屙,尚好的东西咋进去就咋出来了!他把粪在水里淘,淘出一把一把的粮食。他本想秘密地干这件事,但满处跑着找食的孩子很快就来了。一座山的牛粪马上消失了,被几百孩子瓜分了去淘洗。淘出的黄豆渣、棉籽仁,眨眼也消失在他们血肉里。各生产队的牲口粪都改了用途,都被孩子们装走去淘洗,做成晚饭。

  不管怎样,他们活过了一个冬天,一个春荒。树上的白椿芽被吃光了,人们不管白椿芽让他们脸肿得有多大,还是眼巴巴地盼着新白椿芽发出来。

  桃李树开过花,叶子长大长宽,人们在上面寻觅一个个长圆的绿苞子。那绿苞子放在锅里煮煮,搁上盐拌拌,滑腻润口,就像嫩菜心包了一小块炖化的肥肉。有人明白它们是树上的虫卵,那也是一口肉哩。

  她回头冲他一笑。他刚上去搂她,她突然翻脸,尖叫着“救命啊!……畜牲!畜牲!……”他恼坏了。手一用力,那缎子小衫被他扯碎了。他象条大肉虫似的在她身上又爬又拱。她叫得惊天动地。不一会他觉出什么动静,扭脸一看,小庙里出来了一大群侏儒,愣在那里。突然从门里冲出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扑到史五合身上就咬。史五合一把把男孩扔出去,侏儒们这才抄起棒子、石头,举着铜香炉朝他来了。

  还得回到一年多前,回到饥荒才开始的时候,回到葡萄和春喜第一次交欢的那个夜里。等春喜走了之后,她回到院子里,把五条烤熟的鱼摘下来,在地上轻轻摔两把,把烤成黑炭的地方摔下去。鱼肉是真香,她和二大奇怪,这么腥臭难闻的东西做熟之后咋会香得恁馋人。

  他们用筷子把鱼肚子挑破,里面还是腥臭的鱼下水,不像熟了的样子。鱼下水掏了,葡萄挑下一块肉,雪白粉嫩。她用牙尖尖咬了咬,咂咂嘴,点点头。二大一直看着她,见她点头,手才伸下去,掰了一块鱼尾,一口下去,满嘴是刺,他嚼也不是吐也不是,半张开嘴,不知下面该咋办。葡萄也不知该做什么,看他的嘴为难成那样,说:“啊呀,快吐了吧!”

  二大把那一口鱼肉吐在地上,花狗窜上来一下舔了去,不久喉咙直了,又咳又喘,爪子上去在嘴边乱挠。两人一看,都明白它喉管上扎了刺。葡萄着急,想看看它还会不会吃东西,扔一个糠菜团子给它。它嚼也不嚼,咕咚一下吞了半个菜团,安静下来,把剩的半个菜团吃了,稳稳坐下来,仰脸等下一口食。二大说看来花狗喉咙粗,咽一口菜团子,就把鱼刺儿给杵下去了。

  明白了这道理,两人还是不敢把鱼吃下去。第二天,葡萄去集上卖了两丈大布,买了个新锅回来,把烤得半生不熟的鱼扔进去炖。汤象稀奶汁似的,调些盐一尝,真还不难吃。二大皱眉喝完他的一碗汤,笑笑说:“咱这胃口还是没见过世面,咋还是恁想吐!”

  过了两天,钻在网上的鱼有七、八条,葡萄把它们收回来,用篮子挎到小火车站上。伙房的师傅一见就乐了,问她鱼卖什么价。葡萄说她不卖,她要换粮。”

  师傅舀了一碗小米给她。第二次,她换回一斤红薯粉。到了入夏,师傅说他们这儿缺粮也缺得狠,再不敢换粮给葡萄了。她说那她也不想挎回去,老沉的,就送他们吃吧。师傅马上叫她等着,他做熟让她带两条回去。

  葡萄等的就是这句话。她从师傅剔鳞、剖肚子开始往心里记。然后她记下他怎么用油煎,用葱、姜、酱油、醋煮。下一趟她又去送鱼,师傅难为极了,说这会中?光吃她的鱼。葡萄就说不中就给点酱油、醋吧。

  葡萄挎着一小瓶酱油,一小瓶醋往家走。有多久没吃酱油和醋?她都想不起来了。她走走,实在让醋那尖溜溜的香气弄得走不动了,就拔下瓶盖,抿了一口。酸味一下窜进她鼻子,她流出泪来,可真痛快。从七岁就闻惯的酱油、醋作坊的味道,在她嘴里、舌头上跑。二十年的记忆都在她嘴里跑。她想,天天叫我吃点酱油、醋,活着就美了。

  用酱油、醋做的鱼汤味道好多了。她和二大慢慢习惯鱼腥气,还是不敢沾鱼肉。用筷子把鱼肉在碗里拨拉开,里头满是比绣花针还小还细的刺儿。吃那一口肉,等于是吞一把绣花针,他们的喉咙可不像花狗那么粗。

  村里人发现葡萄天天在河里放网。他们跟在她后面,看她从网上摘下鱼,都问她敢吃不敢。她告诉他们敢吃不敢吃,自家去做熟尝尝。问咋做,她说煮煮呗。

  人们也学她的样逮了一些鱼,回家一煮就大骂葡萄:那东西吃一口,得花俩钟头去咔刺儿。有的刺儿扎在嗓子眼上,怎么也咔不出来,到卫生院让卫生员使镊子镊出来才罢。

  初入夏鱼草被人涝上去吃了,河水秃秃的,鱼越来越瘦小。这是个旱年,五月份河干了,和前几年围造的田连成一片,裂得口子里能跑田鼠。

  葡萄和二大商量,认为该去找日本人藏罐头的山洞了。

  葡萄等着人们把猪场的种猪,猪娃全杀杀吃了,她空闲下来,天天在离水磨十七、八里的山里找。找得人也晒成了炭,什么也没找着。这天她正找着,听身后有一群人说话。这群人是贺村的,中间双手上着手铐的是刘树根。她跟他们打招呼,他们的样子恶得很,不叫她在附近转悠。葡萄从来不给人省事,越不叫她干啥她越干啥。她就想没听见他们的喝斥一样,跟刘树根搭话:“树根叔,老久没见了,咋戴上铐子了?”

  刘树根眼一低,点点头。

  旁边背长枪的人说:“这货是美蒋特务,在村里散布谣言,你往他跟前凑啥凑?”

  葡萄问刘树根:“您散布啥谣言了?”

  刘树根死盯着脚尖,装听不见。

  背枪的人用枪托子吓葡萄:“你再不走把你也铐上!”

  葡萄说:“这地方是你家的,兴你走不兴我走?”

  她想,刘树根肯定在带他们找那个日本仓库的门。现在谁能找来吃的,谁就是菩萨,刘树根能把那些罐头找到,不但没罪了,还有功。她不再明着跟他们,躲进草里,猫腰往前走。这山里每根草每棵树她都认识,不一会她已抄到了那群人前面。

  刘树根说:“就是这儿。”

  原来的那棵大橡树让雷劈倒了,地上长出一群小橡树来。葡萄等他们把洞口封的水泥,木头撬开,迎着他们站起来说:“你们贺村想独吃呀?这仓库里的日本罐头有史屯一半。还有皮靴,皮带。”

  她一看这群人的眼神,就明白他们心里过着一个念头:把她就地干掉算了。

  贺村的大队长说:“哎哟!这不是王葡萄王模范吗?”

  他装得可不赖,就像她葡萄是女妖精,刚刚变回原形,让他认出来。

  大队长说:“日本人的东西,咱都不敢留,都得上交。”

  葡萄说:“那可不。”

  大队长说:“找不找着,是考验这个隐藏的阶级敌人,看他是不是真有立功赎罪之心。找着了,咱国家在困难时期,多一批罐头,是个好事情,啊?所以一找着,我们就上交回家。”

  葡萄问:“国家是谁家?”

  大队长不想跟她麻缠下去,他急着要盘点里头的吃食。有了这一仓库吃的,他们大队怎么都熬过荒年了。他要争取做逃荒户最少的先进大队。他想,回头打发她几个罐头,她嘴就封住了,女人嘛。

  日本人把一个山洞掏成仓库,堆放的东西贺村的一群人运不走。大队长叫一个人回去搬兵,葡萄说:“顺道叫史书记来!”

  大队长脱口就说:“叫那祸害来干啥?”

  葡萄说:“那祸害就在这儿给你打张收条,不省得你搬这半座山回村去?”

  大队长知道葡萄要跟他纠缠到底了。他见过地区丁书记和葡萄在猪场里说话,又家常又随便。他说:“好吧,把史书记请来吧。”

  史书记不是一人来的,他带着所有的大队长,支书,会计,共青团书记,党员,一块上了山。老远就扬起滚圆的嗓门:“太好了,咱公社有了这批罐头,有劲儿干活了!”

  葡萄心想,春喜有三条嗓门,一条是和众人说话的,那嗓门扬得高,打得远,就像他喉管通着电路,字儿一出来就是广播。第二条是和领导说话的,那条嗓门又亲又善,体已得很,也老实得很。第三条嗓门他用了和她葡萄说话,这嗓门他从十六岁到现在一直私下存着,不和她单独在一处,他不会使它。它有一点依小卖小,每句话都拖着委屈的尾音,又暗含一股横劲和憨态,是一个年轻男人在年长女人面前,认为自己该得宠又总得不到的嗓音。

  大队长跟史书记又握手又让烟,也忘了他是怎么个祸害了。他把史书记往洞里面让,一副献宝的样子。

  史书记用他的手电往仓库里一照,嘴合不上了:里面一两箱罐头一直摞到洞顶。

  史书记那样张嘴瞪眼地在心里发狂,站了足有三分钟,才说出一句话来:“日你日本祖宗,你可救了我了!”

  葡萄看看他那汗浸浸的侧脸。汗水从他黑森森的胡茬里冒出一片小珠儿,他可是不难看。再看他两条直直长长的腿,叉得那么开,站成一个毛主席或者朱总司令了。她看他伸出手臂,手指伸进木条箱的缝里,去摸罐头光溜溜的铁皮。他的手也不难看,就是太狠,抓上来要把她揉稀了似的。他高兴得年轻了好几岁,就像当年他和她一块烧成了第一窑砖。

  “日他日本奶奶!咱公社这下有救了!恁些肉罐头还怕度不了荒年?吃罢日本罐头,咱硬硬朗朗地打美蒋!”

  “是刘树根找着的。”一个民兵说。

  “免罪免罪。”史书记大方地打哈哈:“解决全社的吃粮,就是救人救命!就是杀人的罪,你救下一条命来也抵了。谁把刘树根的铐子给打开?”

  命令马上就落实,刘树根扑通一下跪在史书记面前:“青天大老爷!”

  史书记大方地抬抬手:“起来起来。我不但不治你罪,还奖赏你几个罐头。你们谁,现在就把刘树根的奖品给人家!”

  大队长在旁边看着,一股股冷笑让他硬捺在皮肉下面。这祸害让他们下面堆土、上面堆粮地放亩产“火箭”,跟国家大方,现在又拿他们费气找着的东西大方。

  史书记叫人把山洞仓库看上,好好清点一遍,然后就让全社的人来这儿,把罐头化整为零。不然人都饥得肚子胀水,两腿麻杆细,到什么时候能把这些的罐头运下山去?而二十多里山路呢。

  晚上,全社几千人打着火把,电筒上山来了。大伙比当年分地主的地和浮财还欢闹,火把下电筒上的黄肿面孔一个个笑走了样。学生们也跟来了。这么长时间,他们第一次有力气走路。学生们都不知什么是肉罐头,问他们的爹妈,爹妈们也说从来没吃过,小日本吃的东西,赖不了。二十多里山路,他们走到凌晨便到达了。天微明的时候,山里的鸟叫出曲调,人们身上都被汗和露水塌得精湿,没一个孩子闹瞌睡。

  史书记披着旧军衣上装,一身汗酸气,和一群干部们布置领罐头的方案。各大队站成队伍,由一个代表进洞去把罐头箱往外传。

  史书记象在军队一样,领头喊劳动号子。下面的人起初臊得慌,都不跟他的号子喊。过不多久,见史书记和他媳妇一点也不臊,越喊越响亮,便慢慢跟上来。他们一边喊史书记军队上学来的劳动号子,一边把罐头箱手递手传出来。太阳升到山梁上的时候,他们把山洞搬空了,这才觉出耗尽了最后的体力。

  “这是咱公社的一次大丰收!”史书记在累瘫的人群边上走动着。“再鼓一把劲,把里面的皮靴子也搬出来,咱就在这儿分罐头!大家同意不同意?”

  人们再次站立起来,靠头天的榆钱、槐花、锅盔草给身体进的那点滋补,又开始第二轮的搬运。装皮靴的纸板箱已沤烂了,里面的黑皮靴成了灰绿皮靴,上面的霉有一钱厚。人们用身上的衣服把霉搓下去,下面的皮革还没朽掉,尤其那厚实的胶皮底子,够人穿一辈子。人们把多日没洗过的脚伸进日本皮靴,又打又笑地操步。不过他们都相互问:你穿错鞋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