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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她说:“不去。”

  等少勇睡下,她把他的毛衣拿过来,用针把袖口拖拉的毛线给织回去。她总在地窖里做针线活。她知道二大夜里苦,觉难睡,他常常是白天打打瞌睡,所以她在夜里多陪他一阵。他们都说过去的事,说铁脑妈在世时的事,说葡萄小时的事。葡萄突然说:“爹,知道蔡琥珀不?她又回县里了,解放了。这阵子这人解放、那人解放。”

  二大说:“哦。”

  “解放了这个,就会打倒那个。想解放谁,得先打倒谁。”

  二大不吭声。她的话他是这样听的:“爹,你可得挺住,别想不开,说不定也能把你解放呢。”

  葡萄说:“啥也不如硬硬朗朗的,全全乎乎的。”

  他听明白的意思是:多难都过来了。要是蔡琥珀游街时想不开,做了第二个瘸老虎,人解放谁去?

  二大开口了。他声音和平得象念经文。“葡萄,你睡你的去,啥事不愁。要愁早该愁了。最愁人的都过去了。”

  她想,二大是听懂了她的意思,回答了她:葡萄,你放心,我不看病是我真活明白,活透了。没了眼,那是老天收走了它们。就让老天慢慢收吧,收一样是一样。所以你叫啥大夫来都没用。老天收人有时一下子收走,有时慢慢收,我这个人,已经给收去一点儿,你非要再从老天那儿夺回来,是办不到的。

  二大真是悟透的人。过了两个月,他耳也聋了。到了夏天,他半身瘫了。少勇的判断是他度过了几次中风。二大不肯吃药,葡萄把药捻碎,放在汤和馍里。知了又唱起来,二大可以拄着棍,拖着腿在院里遛弯子了。少勇说越是多遛弯越好。所以葡萄把水、饭都留在院子的树荫下,二大的床也搬上来了,搬到堂屋里。

  这天葡萄从地里偷了几个嫩茄子回来,见李秀梅魂不守舍地站在她家门口。她儿子把鸡给撵飞了,飞进了葡萄的院墙,在桐树上栖着不下来。小二子找了梯子爬上葡萄的墙,吓得从墙上摔下来了。他见到一个白脸白毛的老头,一身白褂裤,在葡萄院子飘忽。小三子到现在还浑身出冷汗,得出去给他叫叫魂。

  葡萄笑起来,说:“那是我舅老爷,又不是白毛怪,怕啥呀!”

  李秀梅说:“哦,你舅老爷呀!”她奇怪得很,葡萄娘家人都死在黄水里了,从没见谁来看过她,猛不丁出来了白毛老怪的舅老爷。

  葡萄说:“舅老爷住了好一阵了。大病一场。现在话也说不成,眼也看不见。家里没人伺候,就送过来给我窑洞里添个人气楦子。”

  “那啥时包几个扁食送给舅老爷尝尝。”李秀梅说。她还是疑惑。她和葡萄住得近,天天见,从没听葡萄说家里来了个舅老爷。

  葡萄眼睛直直地往李秀梅眼里找,要找到她心里真正念头似的。葡萄说:“舅老爷看不见也听不见,腿脚不灵便,怕人看他呢。”

  李秀梅突然在葡萄眼里看到了另一个意思。是求她也是威吓她的意思。那意思好象说:别和人说去,看在我们姐妹一场的份上。和别人说,没你啥好果子。

  “怕见别人,还能怕见我?我又不是外人。”李秀梅说,她的意思也传过去给葡萄了:不管这个舅老爷是人是鬼,我决不给你张扬出去。

  “舅老爷走背运。成份高了点。”葡萄眼睛还那么直直的。

  李秀梅把眼躲开了,东看西看地说:“这些年成高的人可吃苦大了。”她让葡萄听懂她对成份高的人不在乎。就是看在葡萄这些年待她待她瘸老虎不二气,她也不干那不仁义的事,把她成份高的舅老爷给检举出去。她又说:“舅老爷有七十五、六了吧?”

  葡萄说:“七十四。”

  李秀梅心里一算,这就对了,和死去的孙二大一个岁数。她觉得脊梁上的汗全结了冰;她儿子把他看见的白毛老头的样子,个头讲给她听了,这时她想,葡萄难道藏着孙二大的鬼魂?

  葡萄说:“哟,你脸色咋恁黄?”

  李秀梅笑笑说:“下地累得呗。回来又见小三子给吓丢了魂,着了急。”她说着就朝坟院那边走。回头对葡萄说:“我去给他喊喊。”

  葡萄知道李秀梅已猜得很近了。李秀梅她不愁,她和李秀梅走得最近,偷庄稼是好搭档,一个偷一个站哨。两人见啥偷啥,只要队上的果树一挂果,两人眼神马上对一块儿,转眼便溜进果林。她教会李秀梅吃蜀黍皮、蜀黍芯儿,教会她磨豆腐。李秀梅常对她孩子说没有葡萄,他们早在坟院里做饿死的小鬼儿了。

  葡萄把灶烧起来的时候,二大在一边给她劈柴。他坐个板凳,把柴竖起来,一手握斧子往下劈,刀刀不劈空。二大做一辈子好活路,瘫半个身子还是把活儿做恁漂亮。葡萄把围裙解下来,递给他,让他擦擦脸上的汗。他笑笑,一边嘴角跑耳朵上去了。

  这时她听见李秀梅在坟院上喊得和唱一样:“我小二子哎,回家来吧……”

  她眼里的二大哪里像个白毛老怪呢?他是白发白须,脸也白得月亮似的。但葡萄觉得二大的脸容,皮肉一天一天干净起来。她从没见过一个这么干净雪白的老人,眼睛也和月亮似的,又凉又淡。一时间她想,二大是不是已全部叫老天收走了,现在劈柴的这个是从天上又回来的二大,不然怎么一身仙气?她觉着坟院里给儿子喊魂的李秀梅这时闯进来,一定会以为自己见了个老仙人。她不懂李秀梅那十七岁的儿子魂是让什么给吓跑的。

  她把小饭桌摆在树下,给二大盛上汤,又放上一把瓷勺。二大不愿她喂饭,自己握着瓷勺往偏斜的嘴里舀汤。有时勺和嘴半天碰不上,碰上又碰错了,汤撒下来。但葡萄不去帮他。二大要强,这时她只当他没事,他最舒服。

  这天黄昏李秀梅来打门,葡萄开了门,把她往院里让。她下到台阶下就认出了孙二大的侧影,嘴里却说:“舅老爷看着好多了。”她心想难怪儿子吓跑了魂,这个二大就像坟里刚跳出来的,一点人样儿也没有。

  葡萄说:“他耳聋眼瞎,你不用和他打招呼了。”

  “舅老爷看着只有六十五!”李秀梅说。这时她走近了几步,看见二大白发白须中镶的脸盘上没有什么折子,白净里透出珠子的光亮。

  葡萄问她是不是要借锥子。李秀梅眼睛只在二大身上头上飘,嘴里说着闲话,告诉葡萄她儿子好多了,听说那白毛老头是葡萄三娜的舅老爷,他魂回来了一半。去上学人家问他他妈给他在坟院喊啥,他说看见了个白毛老头在葡萄三娜院里,魂就飞出去了。

  葡萄明白了。她能信得过李秀梅,但她那个小二子的嘴是封不住的。小二子年年不及格,好几尺的小伙子还是小学生。他的话在十一、二岁的同学里传开了。李秀梅想给葡萄提醒一下。既然葡萄不和她挑明说,她也不点穿她担心的事。小孩子一传开,保不准要传到大人耳朵里。

  收麦时史老舅和葡萄说:“你分的是一人的口粮,你舅老爷咋办?”

  葡萄一看他眼底下藏的那个作弄人的笑就知道他是明戏人。史老舅过去也常常借孙二大的钱,有回为还债把家里种的四棵橡树都砍去卖了。那四棵树是他准备嫁闺女打柜子,再给他和媳妇一人留一副棺材。他赌孙二大的气,拿了砍刀就在碗口粗的树杆上来了一下。他本指望二大会拉住他。二大没拉。史老舅这时对葡萄说:“那天我叫我大孙子搬了个梯,我自个上去,扒你墙上看了看你舅老爷。你舅老爷比我大五岁,咋就成了个那了?”

  葡萄说:“他脑子可好使,不像你,年轻的时候也不如他现在。”

  给葡萄一呛,史老舅反而笑了,说:“他那脑子,敢不好使?不好使敢弄那么高成份?”他笑着笑着,叹口气:“孩子,早没看出来,你是恁好一个孩子。”

  他叹着气,摇着不太结实的脖子,走开了。葡萄见他慢慢蹲下,抠起一穗给人踩进泥里的麦子,在手心捻捻,又吹吹,倒进没牙的嘴里,拿唾沫去泡新麦粒去了。他动作比二大老,虽然他不偏瘫。面相就更不用提了,比二大老了一辈人。葡萄知道,村里知情的人越来越多,只是都不说破。

  麦子收下后,在史屯街上搭了个“喜交丰收粮”的台子,电喇叭大吼大唱,史屯下一年又该不知饥了。葡萄和几个女人在街上看踩高桡的“样板戏”人物,一辆吉普车来了,几个高桡闪不及都摔下来。

  吉普车靠边停下,里头下来的是史春喜。他上去把踩高桡的扶起来,一边大声训司机。葡萄叫他一声。他一扭头,满脸懵懂。从孙少勇和他在她院里打了一架,她没再给他过漂亮脸。这时四十二岁的葡萄开花一样朝他笑,他心里骂:我还会理你呢!不拿面镜子照照,不是奶奶也是姥姥的人了!

  葡萄穿着白府绸衫子,蓝卡叽裤。还是许多年前去洛城少勇给她买的。她舍不得穿,平平整整压在柜子底。她头发剪短了,天生打卷的头发从耳朵下面弯向脸蛋。史春喜心里瞧不起她:你以为你这一穿扮就又回到那风流岁数啦?可他发现自己朝她走过去了。

  她说:“回来了?”

  “回来看看咱村的大丰收!”春喜的官阶是县首长,架式扎的是省首长。衣服披在肩头,随时要给他甩下去抗旱抗洪救火似的。

  “回来也不来见见葡萄嫂子了。”

  春喜嘴上是风度十足,说忙呀,每次回来公社的层层干部都缠着抽不了身。他心里想,哼,少勇末了还是不要你呀,又想起我来了?别做梦了,那时和你干的蠢事我到现在还恶心呢。

  葡萄说:“一会儿上我这儿来拿你衣裳。”

  他想,还给我编上借口了哩!他对她说:“我还有两个会要开。”

  葡萄嘴唇湿漉漉的,眼睛风流得让他脸也烧起来。她说:“你不要你的衣服了?”

  他问:“啥衣服?”

  “哟,忘了?里面还揣着封信呢。”

  他想起来了。他说:“开完会再看吧。”他好笑,拿我件旧衣服就想勾起旧情呀?

  晚上他没有开会,和谢小荷撒谎说去和几个公社干部谈谈事情。他进了村像个侦察兵似的溜着墙根儿,朝葡萄家走。他骂自己:日你奶奶你心虚啥呀?你不就是取件衣裳吗?他走到葡萄家门口,黄狗咬得全村都听见了。他心里仇恨葡萄,还叫他打半天门,万一碰上巡逻民兵怎么办?他突然发现他不是怕,是急,想赶紧见到葡萄。他又奇怪了:你又不是来和她干好事的,急什么?跟当年和她热火朝天似的,在路上就急了。

  葡萄来开门,一面跟黄狗念念叨叨说话:“行行行,知道你护家,……再叫我可烦了啊?还叫呀?你不认识他,花狗可认识他哩!”

  她说着手在他手上一握,就和她天天晚上都等他来似的,一点没生分过。他手马上回应她,和她的手缠在一块下了台阶。他奇怪自己到底是个什么货色,在心里把她看得那么贱,可他和她的肉一碰上,他也贱成这样。他们进了她的屋,他把她的背抵在门上就脱起她衣裳来。他可是火上房了。他对自己说:我才不喜欢她,我这是糟蹋她,我是毁她。

  他发现自己决不是在糟蹋她。她是唯一一个女人,让他觉着这桩事美着呢,享福着呢。她是唯一一个女人不把自己当成一个被男人糟蹋的东西。她不管他,只管她自己动她的,快活她的。可她快活自己他就狂起来。最后他只想让她给毁掉。他觉着他碎在她肉里了。

  他喘上一口气时,想着这床上躺过多少男人。这个女人把他也排在这些男人里。而他史春喜是谁?是全省最年轻的县级领导,有希望升成市级领导,省级领导。他坐起来,点上烟。她的手在他脊梁上慢慢地摸,手指头停在他腰上那个猴子上,和那猴子玩了一会。不去想葡萄的岁数,葡萄的举动只有十几岁。

  “以后我不来了。”春喜说。

  “不来呗。”

  “人多的地方别理我。”

  “你舍得我不理你呀?”

  “正经点。”

  “十六岁你就只想和你葡萄嫂子不正经。”

  “那时和现在不一样。”

  “你那时是个好人。还懂得干下糊涂事躲外头当兵去。”

  春喜让她说得羞恼透了,跳起来站在她面前,成了个赤条条的首长:“以后我不准你再说那事。”

  “哪个事?”她笑嘻嘻的:“那事只能干不能说呀?”她眼睛跟着他在窑洞里昂头大步地走,手里拿着烟,心头装着沉甸甸的事。她看着这个赤身的领导在窗口站下,视察她的院子。

  “我再也不来你这儿了。”他又说。

  “谁绑你来的?她说。”

  他恼得要疯。因为他知道赌气的话他说了也不管用。样样事他都能对自己狠下心去做,单单和葡萄,他就是收不住心和身子,老想和她美美地造孽。他说:把我那件衣裳还我吧。

  啥衣裳?她黑暗里笑眯眯的。

  “你叫我来,不就为还我那件旧军衣的吗?”

  “哟,那你一来咋就干上别的事了?”

  “快给我。我要走了。小荷还等我呢。”

  “一时半时找不着。等明、后天找着了,我叫个人把它捎给谢小荷吧。我洗过了,该补的也补了,你写的那几个字我没舍得扔,还好好地揣在那兜里。”

  “你想干啥?”

  “这你也不懂?这叫诡人。”

  “你为啥要诡我?”

  “不是还没诡你吗?葡萄嫂子舍不得诡你,要诡早就诡了。”

  “你不还我衣裳,叫我来干啥?”

  “干了啥你自己知道呀。”

  春喜走到柜前,摸到油灯。他把灯点上,开始翻抄柜里的东西。柜里翻出的东西都让他扔在床上、葡萄身上。

  葡萄说:“别找了。要是能让你找着,我敢叫你上这儿来吗?”

  春喜离开葡萄家的时候,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葡萄一个人住,一刀杀了她也没人知道。离她院子不远就是坟院,悄悄一埋,世上不过少了一个半老徐娘的寡妇。谁可惜她呢?春喜简直不敢相信,最可惜她的会是他自己。还只是一个罪过的念头,他已经可惜她了。

  春喜第二天县里之前,听一个生产队长说到葡萄家的白毛老头。村里传得人多,见的人没几个。说那白毛老头象二十三年前给毙了的孙怀清。春喜决定推迟回县城。他在地里找到葡萄。葡萄拿着一顶新草帽给自己扇扇风,又给春喜扇扇。她笑眯眯地等着他开口。

  “那个白毛老头是谁?!”他阴狠地盯着她。

  “哪个白毛老头?”

  “人家在你院里看见的。”

  “噢,他呀。我舅老爷。”

  他不说话,用沉默吓唬她。她不像一般受审问的人,让沉默一吓就东拉西扯,胡说八道。她就是闲闲地扇着草帽,把带新鲜麦秸香味的风扇到他脸上、胸口上。

  “你那瞎话也不好好编编。这村里谁都知道你没娘家,哪儿来什么舅老爷。你给我说实话!”

  “啥叫实话?”

  “我问你,白毛老头是不是二十多年前的孙怀清?”

  “村里人说他象,他就像呗。”

  “你把他藏了二十多年?!”

  葡萄直直地看着他,不说话。她真是缺一样东西。她缺了这个“怕”,就不是正常人。她和别人不同,原来就因为她脑筋是错乱的。

  “那坟里埋的是谁?”他问。

  “挖开看看。”她说。

  “葡萄,要是你真藏了个死刑犯,你也毁了。”

  “谁说我藏个死刑犯?他们传他们的。你不信,对不?”

  “我得让民兵把他先带出来审审,才知道。”

  “你不会带的。审啥呀?他聋了,瞎了,也瘫了。”

  他扭头就走。他这才明白葡萄为什么把他的旧军衣藏起来,明告诉他要诡他。

  他走得很快,知道葡萄还扇着大草帽在看他。知道她不知怕的眼睛看他步子全乱了,像个落在蜘蛛网里的苍蝇那样胡乱蹬脚划手。要是葡萄院子里的白毛老头真是二十多年前死刑里逃生的孙怀清,事情大得他不知怎样收场。那会是一个全省大案,弄不好是全国大案。可村里人并不认真想弄清白毛老头到底是谁。心里清楚的人嘴上也都把它当鬼神传说。就像传说黄大仙变了个女子,拖一根大辫子,在史老舅的二孩家窗口等他。二孩病了一年多,眼看快不中了,史老舅终于下夹子捉住了那黄大仙,把它打死,二孩第二天就起床了。

  春喜没想到葡萄成了他的黄大仙,用符咒罩住了他,叫他身不由己地做了她的帮凶。他走到史屯街上,坐在吉普车上已经决定,只要没有人向他正式举报“白毛老头”,他就当它是史屯人编的另一个黄大仙传说,让他们自己逗闷子的。

  村里人见了葡萄远远就躲开了,说她和白毛老头耽一块,也是三分鬼。她在集上卖豆腐,两个知青闺上来问她:“你这豆腐是人推磨做的,还是鬼推磨做的?”葡萄说:“是人是鬼,磨出豆腐就行。”知青闺女们吱哇一声尖叫,自个吓自个地跑了。孩子们也都不从葡萄家门口过,说有天一个孩子从那里过,后脑勺被一只凉手摸了一下,一回头,见那白毛老头从墙头上探出身来,伸出一只大白手。

  话传到了县里的蔡琥珀耳朵里。蔡琥珀是史春喜的副手,听了传说马上驮着背跑到史春喜的办公室。史春喜又下乡去检查工作了,她等不及和他商量,自己驮上了长途汽车,驮进了史屯大街的民兵连部。民兵们向县革委会蔡副主任汇报“白毛老头”的各种传说时,史春喜赶到了。他指着几个民兵干部说:“马上要种麦了,你们还有闲心传这种迷信故事!史屯的干部水平太低!”

  蔡琥珀说:“是人是鬼,让民兵出动一次,好好在那院子里搜一下,不就真相大白了?”

  “还派民兵?”史春喜撑圆鼻孔,哼哼地冷笑。“那就更证明史屯干部的水平了!相信一个鬼故事不说,还兴师动众去打鬼!这要传出去,蔡副主任,你我花恁多心血建立的史屯,不但不先进,还封建、迷信!”

  “史主任不同意搜查?”蔡琥珀问。

  “我不同意把史屯弄成个笑话。”史春喜说。

  “那好,我带民兵去搜。”蔡琥珀说。她又成了当年的女老八,抓了根牛皮带捆在自己腰上。她对民兵干部们一招手:“集合人。”

  史春喜站起身说:“都下地帮各生产队犁地去!”

  民兵干部见风使舵了一阵,还是听了史春喜的,他们解下武装带,拿眼神和蔡琥珀陪罪,慢慢走出去。

  蔡琥珀刚想说什么,史春喜把她堵了回去:“这不是前几年了,空着肚皮闹斗争。现在的重点是促生产。”

  蔡琥珀调不动民兵。一个人来到葡萄家。葡萄身上系个围裙,把她让进院子,就回到灶前做晚饭去了。蔡琥珀看看小菜园子,又看看堆在院子里劈好的柴。连炭渣也堆得整整齐齐,上头搭了“尿素”的塑料布。

  葡萄在厨房里招呼她:“屋里坐吧,火空了我烧水给你沏茶。”葡萄的窑洞也是少见的光整,蔡琥珀到处看着,没看出有第二个人的痕迹。

  葡萄一直在厨房里忙,时不时大声和她说一句话:“看着是吃胖了,还是县里伙食好!……看看我的黄狗下的小狗去吧,可心疼人!……”

  蔡琥珀把三个窑洞都细看一遍。回到院子里,突然觉得红薯窖边沿干净得刺眼。她听见葡萄在厨房里和她说话:“……你好吃蒜面不好?我多擀点你在这儿吃吧!……”

  蔡琥珀赶紧说:“不了,我回公社招待所吃去。”

  葡萄拍着两手面粉出来,对她说:“那你慢走。”

  蔡琥珀回到公社便叫了两个民兵,让他们马上去葡萄家查看红薯窖。天黑下民兵从葡萄家院墙翻进院里,刚一着地腿便挨了黄狗一口。

  葡萄站在院子里看黄狗撵着腿上少一截裤子的民兵围着树打转。另一个民兵不敢下来,坐在墙头上说:“我说带枪,蔡主任不叫带!王葡萄,还不吼住你那狗!”

  葡萄不理他,看黄狗一个急回身,把树下绕晕了头了那个民兵扑住了。黄狗刚下了四个狗娃,六个奶子胀得铮亮,一张脸成了狼了,冒着腥臭的嘴张得尺把长,朝民兵的脖子就咬上来。民兵一拳打过去,狗牙齿撕住他胳膊,头一甩,民兵“哎呀”一声。葡萄一看,民兵胳膊上一块上好的精肉在狗嘴里了。生了狗娃的母狗为了护它的娃子睁着两只狼眼,竖着一脖子狼毛,尾巴蓬得象根狼牙棒,动也不动地拖在身后。它从两个民兵迈着贼步子朝院子走近时就准备好了牙口。它不像平时那样大声吼叫,它安安静静等在墙下,这个时刻它觉着自己高大得象头牛,爪子尖上的力气都够把一个人的五脏刨出来。

  民兵们走了。葡萄一动不动地站在院子里,看狗舔着地上的血。她一清早踹开公社革委会办公室的门,当着眼睛糊满眼屎的通讯员给县革委会的史主任挂了个电话。她说昨天夜里要没有黄狗,两个跳墙进来的民兵就把她糟蹋了。史春喜在那头连声咳嗽也没有。不过葡萄知道他明白她在诡他。

  葡萄回到家不久,民兵连全部出动了,在她院墙外全副武装地站成两圈。葡萄说:“史主任马上来了,你们先让他和我说话。说了话你们要杀人要放火都中。”

  全村的人都来了,有的要去赶集卖鸡蛋卖菜,这时连担子也挑到葡萄家院墙外面。孩子们手上抓着大红薯,一边看大人们热闹一边吃早饭。蔡琥珀在民兵里面小声布置战略,叫他们先不要动,等乡亲们都赶集、下地了,再往院里冲锋。万一扑空,葡萄太闹人,群众影响闹坏了。

  史春喜一来就喊:“都下地去!民兵都给我解散!麦都还来不及种,跑这儿躲懒来了?!”

  蔡琥珀说:“王葡萄夜里放狗咬伤了一个民兵。”

  史春喜说:“是她先放狗,还是你先放人去爬她墙的?”

  蔡琥珀心想,谁把状已经先告下了?

  史春喜接着说:“我看有的领导这些年只会革命,不会生产了。动不动就制造个假敌情!”

  蔡琥珀见全村人都看她和史春喜的对台戏,看得两眼放光。她明白史春喜一来,民兵们就不会再由她调遣。她说:“村里有人养疯狗,随便就咬伤人,总得处置处置。”

  史春喜笑笑说:“一个连的民兵,两个县级干部,来这儿处置一条狗。”他扬起头叫道:“王葡萄!”

  葡萄不搭腔。

  史春喜又叫:“王葡萄,你听着!你那狗犯了咬人的法,今天天黑之前,你得叫人把它逮去,听从处置,你听见没有?!”

  还是没人搭腔。

  “你要不把狗交出来,民兵连就得进去自己动手了?听见没有?!”史春喜用那广播喇叭似的好嗓子叫着。

  村里人全嘻嘻哈哈跟着叫:“告诉你那黄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老实认罪,争取叫县领导饶它一条狗命!……王葡萄听见没有?!”

  葡萄其实就蹲在大门里,从门下的豁子往外看。豁子外头是秋天早上的太阳,把人腿和人影照得像个树林子。腿们抖着动着,走过来跑过去,就像又有地有牲口叫他们分似的;就像又把土匪、共产党、兵痞拉去砍头示众,又有瘸老虎、蔡琥珀给他们逮住去游街了似的。

  黄狗咬人的那天夜里,葡萄和李秀梅把二大送走了。她们用门板抬着他,在干成了石滩地的河里走,往上游走,往那座矮庙走。李秀梅还不把话道破,只管叫二大“舅老爷”。她们在矮庙里给二大支了个铺,把他单的、棉的衣服放在他摸得着的地方。庙里一尊矮佛,经侏儒们不高多少。庙的大梁只到她们肩膀,钻进庙里头只能坐着躺着。二大弓着身,一边挪着步子一边摸摸侏儒的佛,又摸摸窗子、房椽、大梁。点头说:修缮得不赖。葡萄把两袋奶粉,一包白糖放在他床边,领着他的手去摸它们,又领着他去摸那个盛水的瓦罐。二大说:这可美了,和佛做伴呢。

  葡萄想和他嘱咐,千万别走远,远了摸不回来。可他聋了,她的话他是听不见的。二大忽然偏过脸说:“摸摸,路摸熟了,我就能往远处逛逛。”

  葡萄还想和他说,她每隔一两天来看他一回,送点吃的喝的。二大又说:老往这儿来会中?十好几里的山路呢。葡萄呜呜地哭起来。二大在这儿,真的就由老天慢慢地收走了。

  见葡萄哭那么痛,李秀梅也哭了。

  山野的黑夜和白天分明得很,二大还没瞎完的眼睛能辨出来。尤其是好太阳天,他一早就觉出来了。一片灰黑的浑沌上有几块白亮,那是上到坡顶的太阳照在庙的窗上了。有时他还辩出白亮上有些个黑点子。他明白那是落在窗台上的老鸹、鹊雀。他总是在好太阳天摸出门去,坐在太阳里吃馍喝水。葡萄给他蒸的馍炝了干面,手掂掂有半斤,吃一个耐一天饥。好太阳里他辨得出东南西北。再过一阵,他不用太阳光了;他能闻出东边的杂树林里榛子落了,给霜打了,又叫太阳晒了,榛子壳出来湿木头的香气。南边干了的河里还有螺蛳,还有蚌,有的死了,有的还有一点活气,活的死的把腥气留在河里,变天前那腥气就油荤得很。“咱去郑州你也不好吃那黄河鲤鱼。”二大发现他在和铁脑妈说话,“你也怕腥气。”他此刻看见的是二十多岁的铁脑妈,生下三个孩子一个闺女,出落成一个真正的女人。他好象听见她答话了,说:“不叫买你非要买,买了敢吃吗?恁些刺,还不把嗓子扎漏了?”二大看着大大脸盘的铁脑妈,又看看这挂着山水画的馆子,对铁脑妈说:“你小声点,叫城里人笑咱呢。”铁脑妈一晃两个翠耳坠:“笑呗!花钱买刺来扎,有点钱把你烧不死!”二大笑起来,在她滚圆的手臂上捏一把,把头靠在了矮庙的红墙上。他和铁脑妈又说起了银脑的事。她十八岁,抱着不到一周的大儿子银脑,说:“这村的水太赖,孩子都出花子,不死的都成麻脸。”二大说:“麻脸就麻呗,是孩子又不是闺女。”她一抽肩膀,从二大怀里抽出身去,说:“孩子一脸是洞也不中啊!”二大又把她扯进怀里,说:“一脸洞就一脸洞,咱又不用他那脸盛汤。”她笑得咯咯咯的。二大也笑,他瘫了的半边身体都笑热乎了。他睁大瞎了的眼睛,看着媳妇怀里发花子的大孩子,说:“成个麻子就让他上山当土匪。不成麻子就送他去城里读军官学校。”媳妇腾出手来打他一巴掌,二大躲开她,偏瘫的脸上笑容全跑一边去了。

  二大从此有人陪他说说话了。他摸着去拾柴,摸到一窝雀蛋,他说是鹊雀蛋,铁脑妈说:“你眼神不好是怎的?这是野鸽子蛋!”他问她:“敢吃不敢?”她说:“老鸽子要回来可伤心了。”二大摸摸索索地,又把蛋搁回去,一边搁,铁脑妈在他边上帮着数数:“十二个哩。”他对她白一眼:“就像我不识数。”她头上有两根白头发,额头刚用线绞过,光净得很。她说:“你别老背着我惯葡萄。”他说:“咦,我啥时候惯她了?”她说:“你当我看不见?她挑一担子土你还拿锹给她往下刨刨!”他说:“我怕咱铁脑娶个矮媳妇。”她说:“葡萄把人家十八岁的个儿都长了,我就是把她往死里累,往死里喂,再长两年,就能给铁脑圆房了。”二大理理风吹到脸上雪白的头发,对铁脑妈说:“看我,头发胡子白成这了。”铁脑妈说:“娶媳妇的人,就得留胡子了。”二大笑她还那么老法。她说:“谁说我老法?我就不让葡萄戴红盖头。看城里照相馆的新媳妇相片,戴副黑眼镜,戴个绒花冠,就妥了。”二大说:“那会中?村里人还不笑死?”她说:“叫他们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