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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董丹蹲下身子假装系鞋带。现在他能看见身后那一双白色的运动鞋,步履蹒跚。他轻声地告诉小梅自己先走,他待会儿就跟上来。他们到这个露天市场来,本来是想买一张小茶几来配他们的新沙发,结果发现被人跟踪了。董丹来到了专卖男人内衣的摊位,一个箭步躲进了用布帘围起来的试衣间。他从布帘的破洞中看出去,一个人正伸长了脖子四下张望。他看起来不像是一般人印象中的卧底警察。身材笨重,动作迟缓,身上那件橘红色的防雨夹克,也像是借来的服装道具。他走路的姿势很不利落,半驼着背,脚上的那双仿冒耐克鞋在地上一步一拖。董丹瞧见小梅停下来正在跟卖家具的小贩说话,一边用手摸着家具,查看是否完好。她摇了摇头后,转身离开。那家伙便尾随其后。莫非宴会虫扫荡行动跟他有关?整个事件不是以十六个人的被捕告终了吗?这家伙为什么还鬼鬼祟祟地出现在这里?

  董丹从试衣间走了出来,小梅和那人已从人群中消失了。董丹朝市场的出口走去。

  他在靠近出口的地方看到了他们俩。那家伙挡住了小梅的去路。他问了句什么,小梅摇摇头,想绕开他往前走。可他加快了步子,现在跟小梅走得肩并肩。原来他的身手还挺敏捷,刚才拖着蹒跚迟缓的步伐只是他的伪装。他不放过小梅,继续打听什么。小梅再次绕开来想摆脱他。董丹看见她朝身后市场里一片黑压压的人头焦急地望了一眼,看不到董丹的人影,她松了一口气,便沿着市场墙边的一排小吃摊走着。那家伙又打算盘问她,她开始绕着对方走半圆形,好让周围的人看见,她在极力摆脱这个骚扰她的男人。

  他们移到了小吃摊对面的糕饼店门口,这时小梅动怒了。她对着街上的人们大喊,这个流氓已经缠了她一个小时。董丹知道,她要是存心撒泼,可以泼得吓人。他在五十公尺之外观察动静。小梅比手画脚,意思是这家伙刚才碰了她的手臂和肩膀。她的呼天抢地引来了一围观众,围在了糕饼店的玻璃门前。董丹的视线给挡住了。

  推挤开重重看热闹的人群,董丹看见那人已将小梅拘捕,正准备离去。男人手中亮出一枚警徽,示意群众让出路来。群众不甘愿地让出一条小路,随后跟在他们后面。看好戏的兴趣越来越高,一伙人就像一个移动剧场一样浩浩荡荡前进。

  董丹大受惊吓,当场傻了。他机械性地跟着人群往前走,努力想从人的头和肩膀的空隙中瞄见小梅。这个便衣警察会对她做什么?会把她带去拘留所吗?他们会把她送进监狱,跟小偷和杀人犯关在一起吗?他们将要给她冠上什么罪名呢?在鱼翅宴上白吃了一顿?不知道她的脑筋够不够快,她可以辩称她是要去参加另外一个酒宴,去吃婚礼喜酒,结果她没弄清楚,吃错了酒宴。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本来吃错宴会的事就常常发生,谁叫他们有这么多宴席。他们一定是从那次鱼翅宴之后就一直在跟踪她。可是他们为什么不在打击扫荡运动期间,在逮捕其他十六个宴会虫的同时,也把她抓起来?

  “我才不怕跟你走咧!”小梅大声地说。她似乎不明白事情有多么严重,还是用她乡下姑娘抬杠吵嘴的那一套。他们家乡村里的小伙子和姑娘都喜欢玩斗嘴游戏。“不过放我回来的时候,你得用大奔驰送我。”

  “没问题。”那男人朝周围人看一眼,意思是别跟她一般见识,因为他们都是脑筋正常的人。

  “劳斯莱斯行不行?”人群里一个男人问道,同时对着围观的人装出一个逗笑的表情。

  “不行,比奔驰便宜的车都不行。”小梅道。

  群众们全都爆笑起来。

  “劳斯莱斯要贵多了!”另外一个男人高声说道。

  “你领导还得给我写封道歉信,说他冤枉了我,给我赔不是。”小梅说。

  “行。”那便衣警察应道。

  “要是他的领导是文盲呢?”一个女人问。

  众人又笑了。在这种场合,大家一逗就乐了,笑话的点子层出不穷。

  他们会对她施刑吗?她会不会够聪明,不打就招?董丹很后悔把她牵连进来。她过去的人生干净简单,又那么开心。假如她并不知道她的生命存在着什么样的空白,那她就无需去填补,她的满足就是真正的满足。

  “你领导要是不写道歉信,就得给我摆一桌压惊酒。土匪冤枉了人也不会白冤枉,也得请客赔罪。”小梅说。

  “在北京没这事儿。”有人道。

  董丹推挤过人群,想在他们上车前,把他们挡下。便衣的车子停在一个被拆了的小铺后面,挡风玻璃在阴影里不时闪动一下,看起来十分险恶。

  “喂,你上哪儿去了?”董丹向前一步,一把抓住小梅的肩膀问道。“我到处找你!”

  小梅看他的表情,仿佛他也是刚刚围观的人之一。

  “手拿开!”她说。他从她的眼睛里读出她的意思:“你怎么还跟着呢?”

  “咱们回家吧。”他轻轻把她拉近身边。

  “你是谁呀?”她嚷嚷道。她想说的是:“没看出来?我正在引开他们,掩护你?”她不再是那一个饶舌、爱抬杠的姑娘。她现在是一头小母虎,不顾自己未可知的下场,也要尽全力保护小公老虎。

  “走吧。”董丹没放手。他希望她也能读懂他的意思:“我不会让他带走你的。”

  便衣站在他俩中间,脸上毫无表情,一会儿转向他一会儿转向她,就像在看乒乓球赛。

  “你是她家里人?”那警察问道。

  “我是她爱人。”董丹说。

  “她不认你呀。”便衣说。

  “她在跟我闹别扭呢。我们在家里吵了一架。”

  群众慢慢安静了下来,一张张聚精会神的脸都成了看乒乓球赛的观众。

  “你们吵了一架?”他问小梅。

  “没你事。”小梅对便衣说。

  便衣想把整个情形理出个头绪。“她叫什么名字?”他问董丹。

  “李小梅。”

  那便衣警察看着小梅。“是吗?十分钟前,她告诉我的是另外一个名字。”

  “我爱叫什么名儿叫什么名儿,我高兴。”她说,“我只骗笨蛋!”

  大伙儿笑起来,喜剧又开始上演。

  “你带身份证了吗?”那卧底警察问道。他朝四周的人严肃地看了一眼,希望他们不要再闹了。

  董丹掏出名片,那警察一把就抄了过去。“自由撰稿记者?”

  “没错。”

  他盯着那名片一直看。

  “自由撰稿记者。”他又念了一遍。

  “那意思是,我……”

  “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他打断他,“跟我走一趟吧?你俩一块来。”

  “我们怎么了?”董丹抗议道。

  “你心里明白你们怎么了。”便衣警察说。

  如果没见过这位警察的脸,就不算真正体验过什么叫受到胁迫。

  “夫妻吵架也犯法吗?”董丹说。

  便衣警察笑了笑——他在公共场合给他们留情面不揭露他们,是给他们开了大恩。

  “你不能没有理由就在街上随便抓人。”董丹一边说一边转过脸朝向群众。

  “有没有理,待会儿就知道了。”便衣警察说。

  “他不喜欢记者同志!”群众里有人说道,“这就是理由。”

  “是谁说的?”那便衣警察吼了一声。“给我站出来!”

  群众稍微退缩了。

  董丹和小梅坐在警车后座上,开往警察局。半路上董丹的手机响了,是陈洋打来的,气喘吁吁地叫喊着他屋子里发生了可怕的事情。董丹还来不及说些什么,那个便衣警察告诉他不允许接电话。董丹把这话转述给老艺术家。

  “他是谁?”陈洋问,“把电话给他,我跟他说。”

  “陈洋想跟你说话。”董丹说道,把手机交给了正在开车的卧底警察。

  “把电话挂了……”他说得很大声,为了让电话那头的人听见。

  “他是什么人?”老艺术家喊着。

  “是警察。”董丹说。

  便衣警察一把从董丹手上抢过了手机。

  “现在不能跟他说话!”警察对着陈洋大吼。

  “你敢这么粗鲁?!你知道我是——”老艺术家说道。他尖锐的声音,董丹都听见了。

  那警察把手机关了,扔进自己的口袋。

  “老实点,啊。坐上了这辆车,就算进去了。”他说。“进去”是对监狱的一种暗语,就像是“走了”表示过世,“方便”表示排泄。

  对方说话的时候,小梅一直从后视镜里偷看那便衣警察的脸孔。现在是董丹出场担任主角的时候,所以她已经退居一旁,恢复她一向淡然的神色,静观事情的发展。她满心崇拜地望着两个鼻孔喷出冷笑、不屈服的董丹。董丹叹了口气,又低声笑着,想让那警察看见,对这整件事情的荒谬,他已经惊讶得无话可说。

  分局位于二环路。即使一路警笛作响,穿过拥挤混乱的交通到达那里还是花了一个小时。走进拘留室时,董丹问警察,能不能给画家陈洋打个电话。不行。老画家又老又病,现在一人独居,说不定刚才的电话是从急诊室打来的呢。行个好吧?不行。能不能替他打个电话呢?也不行,他既不会让他自己打电话,也不会替他打电话。帮个忙吧?不行。如果警察跟你说“不”,那就是“不”,这个“不”这么难懂?!

  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察一边读着卷宗,一边匆匆走过他们身边。

  “喂,你听过陈洋没有?”那个便衣警察问道。

  穿制服的警察抬起头来。

  “噢,陆警官。”穿制服的警察跟便衣打了招呼。

  “是个画家。”便衣警察说道,转向董丹,“是不是?”

  “是的。”董丹回答,“也做雕塑。”

  “你们讲的是那位大师陈洋吗?”穿制服的警官问道。

  “就是他。”董丹道。他激动了起来,眼珠子在两个警察之间转来转去。他恨自己竟会如此可怜巴巴地充满希望。但是他不能控制。

  “他总是叫我老乡呢!”董丹又说。

  那位叫陆警官的便衣看了董丹一眼,让他别那么得意。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就是做些一无所用的东西,把它们称作是艺术的家伙罢了。

  他们把董丹押进了走廊中间的一个房间,小梅则被押到走廊尽头的一间屋里。陆警官吩咐将门锁上,他并没有说他会不会打电话给陈洋,但董丹觉得他会的,就是为了满足一下好奇心也会打的。

  天色渐渐暗了,楼梯上来来去去有脚步声,夹杂着笑声与打诨。警察们要下班了。董丹和小梅已经被关进来近三个小时。有好几次,董丹心里出现走到门边求救的冲动:请哪位去看看我媳妇儿需不需要上洗手间,或者口渴不渴。

  走廊上偶尔会有脚步声经过。它们敲在水磨石地面上,响起的回音,听上去有些瘆人,如同在一部悬念电影里。董丹屏住气,支棱着耳朵,直到回音慢慢消失。他心中划过一阵恐惧:他居然已经能分辨出这些脚步声的不同了。做个犯人一定会有这样的本能,分辨脚步声:听出一些是和善的,另一些是粗暴的,是来带人去审讯,或秘密转移;或者带你去某个地下刑场,在那儿把你给毙了。有的脚步声带来吃的喝的,或者臭骂,或者安慰,比如说老婆或父母的来信。对于自己这么快已经学习听脚步声,令他感到可怕——他已经可以分辨什么脚步声跟他有关,什么无关。晚上十点十五分左右,他又听见脚步声上了楼梯,带着稳健而又威严的节奏,回声响在空旷的楼里,一圈圈声波扩散,就像在梦里。董丹知道那是某个警官,穿着黑色胶底皮鞋带来了对他和小梅的处治。

  门开了。陆警官一身制服,带着两页纸走了进来。

  “你给陈洋打电话了吗?”董丹问道。

  “什么?”陆警官似乎想不起来他去了这么久干了什么。

  “你给陈洋打电话了,对吧?”董丹问。

  “哦,没有。”

  “你没打?”

  “在这儿签个字,我们都可以回家了。”陆警官把纸放在了桌上。

  压抑住惊喜,董丹慢吞吞地走到桌旁,拿起了笔。他很快地瞄了那简单的表格一眼。那是一份私人财务的验收单,上面的意思是说,刚刚没收的东西你已经检查过了,每一项都已经归还给你。董丹签了自己的名字。

  看见小梅的时候,她样子消沉,垂着肩膀,低着头,似乎刚刚过去的沉默时间耗掉了她所有的能量。她穿过无生命的长廊向他走来。廊上灯光惨白得近乎带一点紫。小梅朝他笑笑。她的微笑,她的脸庞,还有她的肌肤都被那光线给漂白了。她的人生空白不需要这样的遭遇来填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