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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陈洋那一篇专访的校样已经出来了,即将登在下一期的《读者周刊》上,作为那一期的封面故事。那是一份拥有两千万订户的杂志。高兴请董丹上“酒吧街”一家具有南洋风情的餐厅。星期六晚上,整条酒吧街挤得水泄不通,全是来自世界各国的流串客。已经是秋天,北京到了这时候,渐强的风总带来了细细沙尘,可是在餐厅户外的人行道上,仍然摆满了桌椅。桌椅中间立着一把大阳伞,被风吹得劈啪作响。整条街上音乐声大作,两侧的树与树之间都挂上了五彩的灯泡,对着随时在迷路的人群不停地闪动。“百威”、“海尼根”、“约翰走路”、“人头马”都立起了霓虹招牌,但是每一家酒吧仍然企图以他们特调的鸡尾酒招揽过往的客人,或是强调他们有更好的乐队。他们的节目更带“色儿”。说到“色儿”,他们都特别强调一番。让人明白那不是一般的“色儿”。从每家酒吧的窗户看进去,都可以看见一两位表情陶醉的女歌手,唱得死去活来,痛苦地扭动着肢体。董丹已经头昏眼花,不知道该朝哪儿看才好。“你好,大哥大姐!”两个年约十八岁的黑人男孩朝高兴、董丹走来,竟然操着标准的北京话,轻声问他们要不要来点儿大麻或摇头丸。一些小伙子站在当街,拉皮条一样对着来往的人吆喝,为自己的酒吧在拉客。

  餐厅是一栋三层楼的建筑,外边全漆成了粉红色,挂着粉红窗帘,还吊着粉红色的灯笼。跟高兴走进去之前,董丹打量了它一番。让他感觉庆幸的是,它不像他与吴总用餐的那家餐馆,大门口列了两排“活木偶”。这地方也没有金狮子,或是塑料叶子的假棕搁那类玩意儿。等董丹追上高兴,上了通往二楼的阶梯,他发现这建筑里面看起来竟然像他与小梅住的那栋厂房,全是粗糙的水泥结构,却用了非常女性化的材料与色彩做装饰,譬如:椅子上摆着桃红软缎靠垫,粉红的轻纱帘幕,粉红色丝绸灯笼的粉红柔光下,晃动着粉红的男男女女,笑出粉红色笑容。地板用的全是雾光玻璃。董丹好不容易在椅子上把自己安顿好,这里的气氛竟然让他经历一种非常奇特的心动。他说不上来到底是美还是丑,他从来没有见过粗犷与娇柔能够如此结合。

  “回家再看。”高兴说。她是指那几页校样。

  “嗯。”董丹觉得自己懂了:为什么这个地方看起来这么有媚力。性感,这就是这里的味道。

  高兴把那几页校样交到了他手里,一面说:“我不喜欢人家在饭桌上读我的文章。读我的东西,得正襟危坐。”

  点完了菜,高兴便伸长脖子四处浏览。他们的桌子挨着二楼的栏杆,可以看见一楼大厅中央的鱼池,又肥又大的红色鲤鱼在混浊的水里游来游去。他们的头顶是玻璃的屋顶,正好也是三楼的地板。高兴告诉他,如果玻璃地板够透明的话,你可以看得见那些女孩子迷你裙下的内裤。

  “她们才不会在乎曝光。她们的迷你裙是她们的活招牌。”高兴说,“那些老毛子最喜欢穿迷你裙的婊子。”

  他们的汤端上来了。吃第一口那味道简直辛辣得难以忍受,可是当舌头习惯了起初的不适,辣味渐渐就柔和了,与此同时你的味觉因此变得敏锐,去品味剧烈的酸味、辣味、异国的香味。董丹从来没有尝过如此刺激而又丰富的滋味。这是一种必须苦中作乐地享受的滋味。

  “你瞧,那边那个穿迷你裙的,好年轻。”高兴的悄悄话是用气吹出来的。和着一口浓烈的香烟味儿,与其说听到还不如说是闻到了她话的内容。

  他转头去,只见一个有双细长腿的女孩,挽着一个老外的手臂正上了楼梯。

  “这些都是高档婊子,都能撇点儿英文。你该听听她们的英文。村里的口音之重,还敢说自己是大学生。”

  她那张嘴够缺德的,完全忘了董丹也是混在北京的乡巴佬之一。第二道菜没什么特别,他开始期待下一道。这时手机突然发出了声响。收到的这条短信说:“想要来一场浪漫冒险吗?我是你最佳选择。”

  “什么?”高兴问。

  “不知道。可能是拨错号了。

  高兴隔着桌子夺过他的手机,读了短信。然后便开始替他回信,一脸的诡异笑容。

  “你搞什么鬼?”董丹问。

  她不理他,一按键把回复发了出去。几秒钟后,对方又回发了:“身高167,体重49公斤,今年十九岁,中央戏剧学院的大一学生……”

  “接下来。”高兴说,“你想在哪儿跟她见面?”

  “她叫什么名儿?”董丹说。

  “管她叫什么名儿,她们可以有一千个不同的名字。噢,对了,你也得改头换面。你不能是自由撰稿记者,名字也不叫董丹。你是做生意的,开了一家大公司。”

  “我的公司是做什么的?”

  “房地产啊。你正在建好多楼盘,就跟那个姓吴的王八蛋一样。这类娘们都觉得你这样的特抢手。”

  “好吧。”

  她代他发出回复。一边按键,一边大声宣读内容:“听起来你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我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你。”她边笑边继续:“首先,我想邀你吃一顿浪漫的晚餐。现在就来吧。我给你报销出租车费用。如果你找不到这家餐厅,随时发短信问我。”

  对方回答说她知道餐馆的地址。事实上她人现在离此处不远,十五分钟后就能赶到。

  “你猜怎么着?她说不定就坐在对面的酒吧门口,只要穿过马路,再上楼就到了。不过她会在人行道上捡一张出租车发票,二十或者三十块的,让你给她报销。”

  “万一她来了,你不会走吧?”董丹已经开始紧张了。

  “我当然得走。”她说。

  高兴走到临街的窗口,向外张望。

  董丹感觉肠子打了结似的。想到一会儿要跟那女孩儿见面,他已经没胃口吃饭了。他想不出要跟那女孩子聊些什么。该谈她的戏剧课?还是谈正在播出的连续剧?他得编出多少谎话,再加上多少无聊话,才能够填满接下来这段时间。

  “她到了。”高兴从窗口扭过头来说道。她赶紧跑回餐桌,把盘子里的剩菜排整齐,又把用过的筷子换上一双新的。“还剩这么多菜呢,不过如果你爱上她,可以再给她点一两道菜。要是她想喝酒,你让她自己点。有时候酒精能让人少撒点谎。”

  董丹拽住她的胳臂:“那我是做什么生意的?”

  “你是盖楼的啊!”

  “对了,我想起来了。”

  “这叫房地产开发商。”

  “开发商。”

  高兴刚撤到窗口那张桌子旁,就有一个二十好几的女人出现在楼梯口。她左顾右盼,想要招惹所有男人的注意力,不管他们是一个人坐着,还是有一伙哥儿们做伴。接着她拿出手机,边按号码边试探性地朝董丹走来。董丹的手机响起,简讯显示:“抬起头来,我到了。”

  董丹抬起头,见她带着挑逗的笑意站在他面前。作为一个男人,董丹每次碰上女人这样对他笑,他都觉得自己仿佛成了入套的猎物。他站起身,做个手势请她在对面坐下,就是高兴先前的位子。那女孩跷起腿,喇叭裤的裤管微微提起。董丹扫了一眼,她那双高跟鞋的两个后根就像两根小顶梁柱。她穿那样的鞋走路,怎么没有崴断脚脖子?董丹给她倒上茶,她俏皮地说了声谢谢。你没法判定她到底漂不漂亮。她的鼻子高得令人可疑。

  “How are you?”她一开口就说英语。

  如果董丹先前对她还有那么一丝遐想,听到这句话之后完全烟消云散。他笑着点了点头。

  “Glad to meet you!”她坚持说英文。

  难道酒吧街上的窑姐儿都这样装腔作势?他又朝她点了点头,可是这一回没有微笑。她对于他的不擅长英语表示失望。显然的他不属于那些合资企业的高级主管,把老婆留在外国,自己只身在北京找乐。

  “快吃吧,菜要凉了。”董丹道。

  她道了谢,拿起筷子。她吃相不错,咀嚼的时候,两片嘴唇几乎是痛苦地抿得紧紧的。董丹朝高兴偷望了一眼,换来一个严肃的眼色。女孩子端起汤碗时,露出了左手腕子上一串又圆又大的琥珀珠串。

  “这些玻璃珠子很漂亮。”董丹道。他对宝石毫无概念。

  “是琥珀。”她边说边把手臂伸过桌,让董丹看清楚。“我妈给我的。她信佛。”

  “你也信佛?”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握住她的手。

  她叽叽咕咕笑着,抽回了自己的手。“如果我说我信,那我今晚就不能点酒。你知道老舍写的《老张的哲学》吗?猪肉贵则回;羊肉贵则佛;茶叶贵则耶。”

  她一时得不到董丹任何反应,因为他还在消化这几句话的意思。然后他大笑了起来。她不止十九岁,也不是戏剧学校的学生,不过她倒是挺聪明风趣的。董丹发现他有点喜欢她了。

  “你叫什么名字?”董丹问道。

  “夏梦。”她望着他,“当然我不会告诉你我的本名。我们又不是来这儿谈恋爱的,对不对?”她带点儿挑衅地说。

  董丹笑起来。他没想到自己可以跟一个干这行的女人这样大笑。

  “我不会爱上任何男人。”她说,“现在不会。在可预见的未来也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我现在的生活。我可怜那些做老婆的,她们的老公在家得不到的东西,只能上我这儿来找。通过男人才能了解女人,所以你就发现绝对别做男人们的老婆。短暂的激情总比没激情好。我就想跟有教养、有地位的男士做伴儿。这些男人一跟他们老婆在一块儿,就犯‘性美感疲乏症’。”

  董丹猜想这女人受过不错的教育。

  “没准我没身份也没教养呢。”董丹说,“你怎么知道?”

  “我的信息可靠,介绍给我的男人没一个是下三烂儿。我也凭自己直觉啊。”

  董丹想要再替她点几道新菜,但是他对这儿的菜单不熟悉。他道了失陪后起身,在经过高兴桌子的时候,用一个眼神要她跟他走。他从餐具柜上拿起一份菜单,偷看着夏梦的背影,然后把高兴拉到了一道丝幕后。

  “怎么点菜?”

  “那就是说,你喜欢上她了。”高兴边说边看菜单,“这可太危险了。采访一个婊子就爱上一个,你的心还不碎成肉末?”

  “那你去采访。”他说。

  高兴笑了。董丹隔着帘幕偷瞧着女子的背影。有一个外国女人正在跟她询问什么事。

  直到董丹已经要回座位,那个外国女人还在跟夏梦说话,想来这个夏梦的英文还挺溜,她不仅会说,连说话时的手势都是洋腔洋调,又耸肩又翻眼。董丹偷偷打量她,原来给有钱人用的婊子还真得会两手。

  结果新点的两道菜都辣到夏梦无法下咽。她又给自己点了一道清爽的泰式炒面。她既没有喝酒也没有抽烟。她不会逞一时之快而破坏了她的形象,甚至利益。如果你对你的工作够认真,对你的客户够负责,她说,你的生活就应该有所节制。

  “你是做什么的?”夏梦问道。

  “我?噢,我是……我盖公寓楼、办公楼什么的,然后再卖。”

  “是吗?”她盯着他看。

  “怎么了?”

  “那种水泥预制板是怎么做的?”她放下筷子,两个手肘撑在桌子上托住她的下巴。

  “把水泥兑上水,搅和匀了,再倒在模子里,再把模板拆了,让它们晾干。”

  “怎么跟老农托坯似的。”

  “差不多是一种技术。”

  她笑了笑。“问你真话——你到底是干嘛的?”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

  “拉倒吧,连怎么样做预制板都不懂!”

  董丹笑了,可她脸上这时毫无笑意。

  “那你告诉我,预制板是怎么做出来的。”董丹感觉自己的微笑变得十分费劲,成了吴总那一种厚脸皮的笑法。气氛开始变得有一点僵。

  “你从哪儿来?”他问道。

  “你什么意思?”她道,又露出了笑意。

  “举例说,我是从甘肃省来的。在北京的人绝大多数都是从外地来的。”

  “我先去一下化妆室,回来再告诉你。要乖乖的,别趁我不在的时候又勾搭其他女人。”她把脸倾向董丹,隔着桌子碰了碰他的手,起身拉了一下喇叭裤,离开了。走了几步,她又停下,转过身朝董丹做了一个非常性感的表情。

  二十分钟过去了,她还没回来。高兴去洗手间查看,那儿的清洁女工说这三十分钟里也没人进过女厕所。夏梦一定怀疑董丹要么是便衣警察,要么是记者。

  董丹将他们刚才的谈话内容重述给高兴,高兴全做了笔记。他边说边看,头顶的玻璃天花板上有脚步在移动,是一双高跟如同两根顶梁柱的鞋子,后面跟随的是一双尺寸巨大的皮鞋。董丹觉得他还看见了喇叭牛仔裤的裤管,但是他无法确定那是夏梦。也许她发现了另外一个有教养、有地位的男人,正想成为他身边有趣的伴侣。

  他看着那双微型柱子移向了角落,感觉很嫉妒。他是喜欢她的,即便她装腔作势。

  “采访还不错嘛。”高兴合上笔记本说。她看到董丹眼里噙着泪水,正机械化地把红辣的食物塞进嘴里,她从她的皮包里抽出一张面纸。

  “得相思病了?”她边说边把面纸递了过去。

  “菜太辣了。”董丹指了指夏梦碰都没碰的食物,猛吸鼻子,用面纸揉着眼睛。

  “要是下一个跟这个一样能说会道就好了。”高兴说。

  “下一个什么?”

  “哥儿们,你的桃花运才刚开始哩!”

  她给了董丹一个手机号码,专门提供地下服务,把收集来的有钱男人电话转卖给这些妓女。从今以后,董丹的手机将会被色情行业的女人发的短信息给塞爆。

  回家的路上,董丹的手机又发出哗哗声。

  “你好吗?”短信说。

  董丹回复说他很好。

  “你一点都不好,你很寂寞。”

  没有必要争辩。在他前方是一座正在整修中的地铁站。北京是一座永远没有办法完工的城市。总有上千个建筑新点子在彼此冲突矛盾。今天这家公司把一道沟挖开,好让明天的另一家公司去填。

  “我知道北京许多有趣的地方,你希望我带你去吗?”短信说道。

  下地铁站的阶梯又陡又荒凉,董丹边下楼边回复说:这时候去任何地方都太晚了。

  “才十点而已。有趣的地方要过了十点才好玩。”

  发短信的人用的是更紧迫盯人的态度。董丹问对方,他们可不可以明天下午两点钟约个地方见面。

  “你好残忍,要我那么早起床。”

  董丹觉得挺有趣。他问那她通常都是几点起床。六点,正好起床看晚间新闻。

  等他下到了楼梯底层,进了地铁站,信号就被切断了。只有五位乘客跟他往同一个方向。突然间老十又回到了他的心里。他这才发现这些日子其实她一直都在他的心里。他心里像一个旋转的舞台,只有被孤独的光打亮时,才能看见背景中的景象。接着,一种渴望排山倒海而来。老十这会儿是不是也正在某处给男人发短信呢?他怎么才能知道,躲藏在这些短信背后的人不是老十?她会不会发现董丹就是收到她这些挑逗撩拨短信的人?如果高兴的计划是要协助像老十的姐姐这些受害者,让她们的声音能够被听见,那么董丹就要继续跟这些女孩子会面,跟她们进行访谈。现在他跟老十的那一段结束了,他真的能帮她,他不必再因此恶心自己。对他来讲,良心就是这种恶心——当你用某种方法做了某些事情之后,它会让你感觉到对自己恶心。他不知自己有没有良心;他只知道自己有这种奇特的恶心感觉。他必须承认高兴的这个主意不错:以老十的姐姐被处死做主轴写篇报导。他会协助高兴完成它的。她需要他去采访多少妓女都成。等到文章发表出来,怎样才能知道老十对这篇文章的反应呢?

  心事重重的他发现一只误闯进地铁站的鸽子,怎么也找不到出口。鸽子一会儿飞进隧道,消失在不确定的黑暗处,过了一会儿又突然飞出隧道,穿过站台,身上沾满了泥灰,比先前更绝望。一双翅膀失去了平衡与准头,只能疯狂地拍打,响起巨大的回音。董丹看着鸽子,感觉于心不忍。对一只鸽子来说,这恐怕是最恐怖的梦魇了,一次次重复同样的路径,仿佛是一个冲不破的魔咒,不停在一个黑暗神秘的轨道上循环。它越是想要逃脱,结果陷得越深。它又一次往隧道里飞冲去,整个身子歪斜着。它将继续地飞,直到精疲力竭,坠地而死。

  为了让自己分心,他把那一篇陈洋专访的校稿掏了出来。他靠着一根柱子,在花岗岩地板上坐下,开始阅读。车来了,他上了车,继续读着。老十又被推入舞台的黑暗背景。董丹发现高兴的文笔确实很好,深入又诙谐,呈现了—个伟大艺术家可爱的缺点以及外人无法欣赏的过人之处。就当地铁快要接近他的目的地时,董丹读到了最后—段,吓了一跳。

  这段说陈洋有些忘年交,他们的父亲都是权贵之士,必然会帮助他解决这一次的司法难题。由于税法对许多中国人民来讲,还是一个新规定,因此可以辩称老艺术家之所以惹上麻烦是无心之过,而非蓄意犯罪。凭他那些有势力的朋友相助,为这一桩诉讼翻案应该是易如反掌。在中国,每件事情都可以有不同的诠释,而且要看谁作诠释。

  董丹到站下了车,一边登云梯似地攀登地铁出口的阶梯,一边开始拨电话。等高兴那头接起,他这里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怎么啦?”她的声音懒懒的。背景喧哗声大作。

  他不停喘气,猛吞了几下口水。“你……你怎么能这么写!”

  “什么不能这么写?”

  “你不能出卖他!”

  “你在说什么呢?”

  “你把陈洋那篇文章的最后一段给我拿掉。”

  “谁说的?”

  “你利用我。我告诉你陈洋接了某某大官的电话,然后他们在电话上商量税的事儿。我当时挺高兴的,觉得有人能够帮老头一把……”

  “我也很高兴啊。”

  “我以为那个高干儿子一帮忙,他只要付一笔罚金就可以从这场官司中脱身了。”

  “对呀。”

  “你怎么把我一不留神偷听到的话给写进去呢?”

  “你早干嘛去了?有什么事你不想让我写出来,在我动笔前你就该打招呼啊。”

  “你让我成什么人了?成了那种我自个儿最想干掉的人!”

  “我问你,陈洋打电话的时候,有意回避你了吗?”

  “没有!他相信我啊……”

  “所以你告诉我的事并不是偷听来的。”

  “你必须删掉它。”董丹说。他火冒三丈,浓密的头发下,汗珠一颗颗渗透了出来。

  “来不及了,明天一早就出报了。”她的语气就像是一个巫婆,对被她施了法的人炫耀她的胜利。

  “那你就那篇文章给我撤回来!”

  “给你撤回来?”她的声音中开始出现恫吓。

  “对。”

  “那你倒说说看,如果我不撤,你想怎么着?”她发起狠来。

  “一般情况下我不会对女人动手。不过那只是一般情况。”他说。他很高兴他又流露出已经被他压抑了很久的流氓本性。

  “既然要摊牌,那我也告诉你,你那篇《白家村寻常的一天》早就从下一期的《中国农民月刊》里给抽掉了。换句话说,那篇文章已经被查禁了,不得刊登。我不忍心把这件事告诉你。我本来想,等我找到别的刊物把它刊登出去,再让你知道。不过,那得看你对我够不够好。”

  董丹站在冷风呼呼的夜里,看着郊区新楼盘的幢幢阴影。他已经告诉了白大叔,文章下个礼拜就会登出来。他闭上眼,又看见了白大叔的笑容——被血肉模糊的妆弄得惨不忍睹的老脸上,堆出的感恩戴德的笑容。

  “我会想办法让那篇文章发表,我会去找一些地方刊物。有些时候,那些刊物才有胆量曝光这类事情。过去有不少争议性事件就是被这些刊物首先披露的。有的时候它们会被政府查禁,可是没多久又会另起炉灶。再出现的时候,它们一定会成为国内最炙手可热的杂志。”

  董丹什么话都没说。白大叔一直在卖血,他一直在期待有人能够成为他们这些沉默的村民的喉舌。他扮演尸体,趴在秋天湿冷的地上,一趴就是几个小时,或是让人对他拳打脚踢,为的就是有一天能看到这篇文章被发表,那么为刘大叔复仇就有望。

  “如果你需要我帮忙,首先你得先帮我。”高兴说。她一个人说个没完,董丹的心里只想着白大叔。“别人怎么会知道你是我情报的来源?他们不会发现的,陈洋也不会怀疑你。他身边有这么多人,其中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偷听了他的谈话。”

  “这太不地道,知道吗?我真觉得这太不地道了。”

  “我知道。但是我们是在为人类文明作贡献,职业道德的小瑕疵不算什么。”

  董丹感觉仿佛有一大块已经腐烂的食物硬塞进了他的喉咙里。他说:“那随你便吧。”然后挂了电话。

  天还没亮,董丹就从床上爬了起来。梳洗完毕后,他匆匆下楼。早晨的交通还没有开始拥挤,空气仍然十分干净。这是一个凛冽的清晨,被霜覆盖的菜地显得灰蒙蒙的。他走了一公里路来到地铁站,发现自己的心情已经转好了许多。

  当他来到陈洋家时,看见前面草坪上停满了车子。艺术家有许多访客留宿,他们统统过了四点以后才上床。董丹决定先去附近农贸市场走走,吃碗酸豆汁油饼什么的。他已经好久没吃市场摊子上的早餐了。食物的香气很远都闻得见。让他满嘴跑口水。

  他吃完早饭,又买了一份打包带走。如果陈洋不想吃,他可以留着当午餐。没想到老艺术家一闻到酸豆汁的怪味就欣喜若狂。

  “什么东西这么香?”他在床上就大声嚷嚷,“我一闻见就醒啦!”

  陈洋脚步匆忙地立刻出现在走道上。他说他那些老婆们,这么多年都不让他吃这玩意儿。他几乎都已经忘了这道美食的存在。这世上除了董丹之外,没有人了解他。没有人在乎他喜欢的东西,除了董丹。

  董丹在沙发上坐下,胳膊肘搁在膝头,上身前倾。他对自己说。先让老头儿吃他的早饭。他不愿意他下面要说的话坏了陈洋的胃口。一旦说出口,他知道陈洋不会原谅他。他糟蹋了老艺术家对他的信任,盗用了取之不当的重要信息。可是过了一会儿,董丹发现自己已经没那么大的勇气来供认这档事了。陈洋先问起他最近都在干什么。回答时他说起那篇《白家村寻常的一天》,心想老头儿反正也不会专心听,但是让他诧异的是,老艺术家这一次竟然牛头对上了马嘴。

  “有这种事?有老农民被开枪打死了?这个社会成了什么了?”他放下装食物的小塑料桶。“咱中国人都成了什么了?你就应该把它揭发出来。文章什么时候发表?”

  “他们把它查禁了。”

  “这一群腐败的王八羔子!他们的杂志叫《中国农民月刊》,结果都没种为农民说实话?!”

  “没有一家刊物想惹这个麻烦。”董丹道。

  陈洋沉吟了半晌后,道:“好,那这么着,我们也可以给它来个走后门,对不对?”他猛地站起身,嘴角还沾着酸豆汁灰色的新汁。“咱们有的是又宽又大的后门,只要有秘密门道都进得去,进了门就能扭转乾坤。”

  陈洋急急忙忙往走道上去,朝在尽头的几间房大喊:“喂,都给我起来!人都给杀了,还睡得跟死猪一样!”

  其中一扇门开了,一个穿着白色长睡袍的女人走了出来,一边抓着头发一边抱怨:她昨晚喝多了,又没睡好,现在头痛得厉害。原来是李红。风波一过去,她果然就回到这儿来了,正如陈洋早先预言的一样。她朝董丹扬扬下巴,草率地打了一个招呼,然后就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董丹明了在她心里,他已经出局了,因为他并没有做她的好眼线。另外一个房间里,有人把电视和音响给扭开了,开门的是董丹在首都医院曾经见过的那一位年轻人,赤裸着上身探出头来吆喝了一声:“咖啡!”

  立刻就有一个女佣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一手端着托盘,一手提着咖啡壶,赶了过去。

  “你别进来,我没穿衣服。”那年轻人说。

  从半开的房门口,两人笨拙地交接了咖啡壶与托盘,这时年轻人问陈洋谁被杀了。

  “一个像我一样的老家伙!”大师道。

  “哦,那不是您。”

  李红闻声大笑,扭开了客厅里的电视机。

  那年轻人关上门,消失了一两分钟,然后又出现了。这一次吆喝的是:“果汁!”

  女佣再度神奇地从天而降,端来了一壶橙汁和玻璃杯。年轻人总算在客厅里出现了,说他现在才算比较清醒。他拿起电视遥控器,问起那个倒霉的老家伙到底是谁,是他认识的人吗?陈洋把整件事的扼要转述给他听。年轻人不停地转换频道,一边说这的确是一件倒霉的事。那老头儿的家人怎么不去地方上的执法单位控告?杀他的就是警察呀。找不到他想看的节目,年轻人站了起来,同时生气地说,这样的悲剧真让他震惊。

  “董丹写了一篇关于这件事的报导,结果不准登。”陈洋道。

  “董丹是谁?”年轻人问话的同时,眼睛一直没离开电视屏幕。

  “是个记者。你见过他。”

  “我见过?”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文章在出刊前几天被查禁了。”

  “喂。”李红朝那年轻男子发出娇嗔,“你到底让不让我看电视啊?”

  “你们女人怎么会需要这么多洗发露?”年轻男子问,“每个频道都在卖洗发露!”他一边继续转换频道,一边继续跟董丹说:“换一家杂志发呗。少说还有好几千家报刊呢。”

  “没人敢发。”董丹道,“这是个敏感话题。”

  “怎么会是敏感话题?”

  “因为有农村党干部对农民施暴……”

  “噢,农民。他们还活在中世纪。”

  “说到农民别用那种语气,啊!”老艺术家道,“你爹也是农民出身。”

  “所以我跟他设法相处。”

  “你能不能帮他登这一篇文章?”老艺术家问道,假装没有看见李红在旁使眼色。

  “你想在哪家报刊发?”年轻男子对董丹道。

  “哪家都成。”董丹回答。

  “好吧。把你的电话号码留下,我会让他们打电话给你。”

  “那我怎么把文章给您呢?”董丹问他。

  “把文章给我干嘛?”年轻男子显得不耐烦了。

  “您不得先看看?”

  “我不用看。”

  董丹望着他。

  “明天你打个电话给我,要不我该忘了。”他给董丹一张名片,上面什么也没印,除了他的名字与电话,用的是娟秀的烫金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