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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父亲在我搬出去的第二个礼拜找到了我。他找到霞飞路560弄来了。是闺中女友把我的地址卖出去的。那天我在外面吃了一碗摊子上的熏鱼面,又到弄堂口去拿早晨忘在那里的大号热水瓶。就在我提着一瓶热水走进弄堂时,父亲从一个剥毛豆剥虾仁的厨房竹凳上站起来,“布克兄弟”牌的风衣被风掀起,活脱脱一个潇洒倜傥的便衣。
他一定等了很久,等得房东不忍心了,请他进去等,遭他谢绝后,让娘姨端出这个竹凳。好在天不太冷,白天一直有个黏糊糊的太阳。没有那个小夫人,我和他是另一种父女关系,非常非常坦诚,也非常地相依为命。
我拎着热水瓶,他敞着风衣,相对而立,刹那间看到的,就是我们形影相吊的父女关系。谁也帮不了我们。再坚强再洒脱,在别人的国家成活下来,都是创伤累累。凯瑟琳是不会懂得这些创伤的,做了亡国奴也不会懂。
他说妹妹你吃饭了吗?
我知道他一定没吃,所以我回答说:没有啊。
他高兴地说那么一块儿吃饭去吧。我们去国际饭店,还是梅龙镇?他知道我们已经和解了。
父亲是客家人,除了客家菜他对所有菜都是门外汉,上海菜只知道个梅龙镇。
从那晚之后,父亲有空就来和我吃一顿晚饭。有时把我的坤包拿过去,问一声:可以吗?我不作声,他便打开包,往里面放几张钞票。如果我说“No。”他会尊重我的独立自主,把包还给我。每次收了他的钱,我都觉得窝囊,会好一阵不理他,他也会有种不好的感觉,他的小夫人以为我真的硬碰硬独立自主了,而父亲却一直在我这份独立偷偷掺假。
该是大批客人进餐的时间了,父亲转过身,四下望,看看自己周围怎么一下子如此热闹。如此的钢琴声大作。这琴声耳熟啊。等一等,那过分娴熟又总差那么一点力度的弹奏还能有谁?父亲站起来,往我这边看。一群美国水兵抽烟是链接式的,餐馆被他们抽得茫茫阴霾,所有人都让微辣的空气弄得微含泪水。所以我父亲更加不敢认黑丝绒旗袍上端的侧影。更不敢认,黑丝绒开了条“7”形缝隙,露出一整条腿的侧面。
我弹着李斯特的《匈牙利舞曲》,自己给自己翻谱。我知道父亲走过来了。
等我弹完,父亲“噼里啪啦”地鼓起掌来。旁边的人乐得有人带头起哄,便跟着喊了几声:“Bravo!”我爸爸刚才喝了两杯葡萄酒,伪装满不在乎、豪爽率性装得更逼真。他站立起来,巴掌拍得震耳,抵上小型拉拉队。
我借着下台找水喝走到他身边。他的所有不满都可以用相反的形式发泄。
我说我找到这个工作才一个星期。怎么样,我的独立宣言特醒目吧?我的脚踢了踢旗袍前襟。美国水兵们个个在瞬间饱了眼福。
我去你的亭子间找了你好几次。父亲不理会我的挑衅。你每天夜里都回家很晚。身体吃得消吗?
谢谢关怀。
我最近收到一笔钱。在美国投资的一点股票——你伯父十年前帮我做的投资——卖掉了,赚得不错。
你看我父亲多可怜:他想给我一些钱,让我的大腿好自为之,别去喂养各国水手、大兵们的下作眼睛。但他怕直接说会刺伤我,就这样撒谎,绕弯地哄我接受他的钱。我知道他在美国从来没有一分钱富裕,供他去投资股票。他始终是个穷学生,只有别无选择地做学生才能拿到一笔养家糊口的钱。他是到了中国才过上好日子的。每个伯父都掏出点钱,为他们最小的弟弟在上海买下一幢房。怎么可以没有自己的房子呢?伯父们鄙夷地否决了父亲意见。从祖父开始,他们有点钱就买房置地,误认为这样买就能把人家的国土买成自己的。他们不知道,就凭他们的黄面孔,有多少地契都是寄居客。他们也想通过为弟弟买房把一只脚插在上海,可是这房所基于的国土已沦丧给日本人了。
半法国老板对我打着冷峻的手势,要我马上把屁股挪回琴凳上去,父亲看见了,那客家人的大眼就像点了捻儿的炮仗,嗞嗞冒火星。我赶紧向老板扬手一笑。
父亲说:这笔卖股票的钱凯瑟琳不知道。
我才不在意她呢!我用英文对父亲说。假如不是我顾及大体,不想让半法国鬼子、美国鬼子、德国鬼子、日本鬼子、种种的鬼子们看笑话,我拉开阵势和父亲争吵。在别人的国土上长大的人常用这一点给自己提精神鼓劲:绝不让鬼佬们看笑话。
父亲说假如我不好意思跟老板辞职的话,由他去说。这是他在逼我。老板就在一米以外,父亲只要一句话就可以砸了我貌似独立自主的饭碗。
求求你,爸爸。我用中文说。我爸爸不止一次说过,他更喜欢说中文的我,那个我带着我故去的母亲最初教我的中文口吻,那种大人跟孩子说话特有娃娃腔。后来我学了英文,不管怎样,背后都有了一个说英文的庞大主流社会,人就变得老三老四。而讲一口娃娃腔中文的我,让父亲觉得一个不可视的私密空间,那里面只有母亲、他、我。
为什么?父亲问。
因为我必须在这里弹琴。
你没有回答爸爸为什么呀。父亲个子大,是客家人里少有的大个头。但他这时跟我说话是用不着佝身歪头,仿佛哄劝的对象十分弱小。他把身体摆出这个角度完全出于习惯。正如他和我最亲的时候,就称自己为“爸爸”,“你没有回答爸爸呀”,‘你听爸爸说”,“不是爸爸批评你”。
我必须在这里工作。因为我必须等一个人。我一吐为快地告诉父亲。
父亲问:等谁?
我说:等一个在这里遇到的人。
父亲明白了。什么肉麻的浪漫故事,居然也发生在他女儿身上。他本来还有一句训诫,但想到自己在这方面也不是什么好榜样,就不说了,慢慢走回到他的座位上。我回到钢琴前面,凭记忆弹了一支中国的沪剧小调,居然没惹恼谁。大概也没谁在听。一边弹我一边看父亲跟人吵架。他上前台来和我谈话时,侍应生以为客人走了,就把桌子给了四个日本人。父亲本来要和我吵的那一大架现在和别人吵去了。四个日本人见父亲对那侍应生(大概是个法国留学生)张牙舞爪,把会说的所有法语都拿了出来,赶紧嫌恶地离开了莫里埃餐馆。老板走过去,马上就站在了父亲的一边,对侍应生伸出一个瘦手指,指着厨房的方向。等我再转过头的时候,老板陪坐在父亲对面,隔着一瓶白葡萄酒。老板知道父亲这种人大有培养前途,可培养成为他的老主顾。
父亲等到我十一点下班,才和我续上四小时前中断的对话。中间他到酒吧台上用了一次电话,向他的小夫人告假。
刚才我们断在哪里?对了,断在他瞠目结舌的一刻。他听我说我在此地廉耻也不要,露着大腿弹琴是为了等一个不知去向的男人。
餐馆还有几个客人不声不响地坐着,希望醒了酒好开路。我和父亲走出餐馆,在门口,他说:你等了他多久了?
我说:没多久。
父亲说:你算了吧。
我现在有资格评论你的私人生活了吗?我装成很经打击很经伤害的样,笑嘻嘻地说:因为我也是过来人了。
过去我反对他娶那个小女人,他说等你懂得这种感情的时候,再来评论我的私人生活。
他问我等的这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说这很难说。我耸耸肩。看好莱坞电影看坏了,学到一系列程式化形体语言和面部表白,包括我现在微笑着的伤感。好莱坞流行的表情有那么几种尤其典型:微笑着残忍、调侃着抒情、争执着浪漫等等。
我想你也不知道。我父亲哼哼着说。连他在哪里做事,做什么事都不知道。要不你就找到他公司去了。
他不做事。正在找事做。我说。
父亲不作声。他在某些方面跟我开洗衣坊的亲戚们差不多,假如我的某个表姐和唐人街蔬菜铺或杂货铺的男孩儿来往过密,我的伯母们会说:找了那么个穷鬼!
只要父亲再逼问我一句,我就告诉他,我找了个穷鬼,并且是个无国籍寄居此地的穷鬼。
父亲很明智,一直不安地沉默着,什么也没再问。他叫了辆黄包车送我回家,自己在餐馆门口等他的司机开车来接他。他在此留了心眼:假如司机看见我,小夫人就会知道我没出息到了做餐馆琴手的地步,也会知道他和他女儿在外面接头。我也不愿那小女人知道这些,把事情看得不三不四。父亲在黄包车走出去十多米还跟在车后,满脸自责:他不能在这样混乱凶险的大上海把女儿护送到家。何况是个正在饱尝恋爱苦涩的女儿。
就在那一瞬,一个可怕的念头向他袭来。他突然停住了,一只手紧拉住车帮:他是不是犹太难民?
我差不多能看到他下面那句话:我真是白养了你!假如知道你在二十岁的豆蔻年华去和一个没钱没国没家的难民厮混,何必要花那么多钱培养你跳芭蕾、弹钢琴、骑马?何必挥舞戒尺左一声“为你好”右一声“为你好”地做你的死敌?……
为了他这一夜能睡个好觉,我说:爸爸,放心,我不是傻瓜。
你要谅解我的拖沓。到现在,你想听的人物还没有出场。不过你应该快要看到了:貌似不搭界的一切实际上全都紧密相关。
接下去的一个月,始终没等来彼得。我给自己大限,在一个星期内找到另一个男人,开始新的罗曼史。新的罗曼史是否进行得下去并不重要,它的功效是使我忘掉彼得。不管彼得负心,还是他遭遇不测,对于他的记忆让我好痛。
你还年轻,肯定记得自己犯过这种毛病:某人的缺席反而使他在你心里完美无缺。尤其对二十岁的年轻女人,缺席的恋人变得越来越好,越来越俊气,离那种搭帮过日子的未来越来越远。彼得在现实中缺席,所以在我印象里就无懈可击的美好。
所以你能想象,等我真的再见到他,觉得他其实并不那么漂亮。当然,犹太大营房那场传染病,也要对他的愁苦模样和紧张神色负责。
我什么都想到了,恰恰没想到这种大宿舍生活常常发生的事:传染病。猩红热打倒了百分之四十的难民,尤其是孩子们。住在虹口的日本居民很多,他们怕传染病蔓延到大宿舍外面,就让日本军医把难民大宿舍封锁起来,划定成隔离区,有宪兵把守,不准人出入。二百多人的大宿舍(原先是仓库,漏风漏雨,却照不进阳光,家家户户只有一张桌布或床单作为墙壁,声息相闻,能隔开的只有最低程度的廉耻),不止流行一两种传染病,有时一个没有亲属的人病死了多天,都没人报告,因为其他人需要他分内的那顿晚餐。幸而天不热,病死的人在发出气味前可以让人们分享若干顿面包和汤,同时也让人们分摊了病毒。
彼得又卷又长的头发由于肮脏打成绺,沉甸甸地耷拉着,有些地方露出结着污痂的头皮。他原先的天蓝衬衫泛出一层茶色,那是汗水一再浸泡,又一再被高烧的体温烘干的缘故。尽管如此,他严谨地扣着每一颗纽扣。你该闻闻那气味!一个人没死就开始腐朽的气味!
彼得见了我就笑笑说:对不起,我不能拥抱你。
他大概喷了半瓶古龙香水,不仅无济于事,那坏气味更加丰盛。
我还是不顾一切地抱住了他。
一旦我们的身体紧贴,什么都不重要了。我苦苦等了他六个星期,等不及他去清洗掉污秽和气味,以及致命的病毒,就把嘴唇贴在他嘴上。当然,这也是痴傻恋人的一种表白:你看,我不嫌弃你;你的病毒、死亡我都想要一份儿!我的举动让莫里埃餐厅的客人们隔着门玻璃错愕,随即讥笑。
我顾不上那些。天涯沦落人的感觉特别好。
他这副模样是进不了莫里埃餐厅的。我对他说:叫部黄包车,去我那里。我会打电话给房东太太的。请房东家的娘姨到弄堂口的老虎灶去,给你叫一担开水,兑上冷水就可以洗澡了。我房间里有一个盥洗池,那个水龙头可以接冷水。
我把一张钞票塞在他手里。看他上了一部黄包车,我又想到洗澡远没有那么简单,跑上去,跟他说:不对,你听我从头讲——我床下有一个椭圆的大木盆,冷水必须用一根橡皮管从盥洗池接到盆里,再掺上从老虎灶叫来的开水。洗完第一盆,用那个铁皮桶把脏水盛进去,倒进马桶,再洗第二次。我就是这样洗澡的。房东太太人很好,就是不准房客用她的浴室。
彼得走后,我回去接着弹琴。十点以后,老板的新节目开始了:挪开了前面的几张餐桌,让半醉或全醉的各国鬼子们跳舞。这时我的弹奏更马虎,坐得腰也僵了,人也乏了,不时架起二郎腿,打个哈欠。我满脑子想的是彼得可别让开水烫了,可别傻乎乎地去端整个木澡盆倒水——我忘了一个细节,澡盆里的脏水得用那个瓢一瓢瓢舀进铁桶。自从我离开父亲的洋房,花了两个月才习惯这种麻烦百出的洗浴方法。
我一边弹琴一边还在想彼得告诉我的话。被隔离的日子他想到过自杀。后来他的父母弟妹全都病倒了,他更加看不出活下去等的是什么。大宿舍里一个年轻女人在孩子病死后自杀了。当时他没有自杀,是因为家里其他人没流露这个愿望。他不愿孤单单一人去死。
我瞥了一眼窄小的舞池里的人。弹奏变得恶狠狠的:我让你们跳!让你们醉生梦死!……
我歇斯底里的弹奏让这些牛头马面领会成了狂喜,他们的屁股扭得越发的圆,面孔越发的无耻。我让你们酒绿灯红脑满肠肥!看看窗外的大街小巷,在日军轰炸中丢了腿和胳膊的人蜷缩在任何一个能避风挡雨的门廊下。守桥的日本兵把一盏煤油灯扔进一只住着中国人的船里,大喊这样的贱民就该沉入水底。……
那是个星期六。我结束了工作后该领薪水。老板说你今晚弹得很棒,但我得扣掉你出去跟人说话的半小时工钱。我耸耸肩。本来我息事宁人,让他把七八分钟算成半小时。但接下去他就不像话了。他说:以后让他好歹洗洗头,换换衣服再到我的门口来。他看上去浑身虱子疥疮。我低着头,一动不动。一般我这副样子我爸爸就知道事情坏了;我给惹得太狠了。
你知道彼得是干什么的?我问半法国人。
谁是彼得?老板问。
彼得·寇恩是个优秀的医学院学生,因为纳粹迫害到上海来给你这种人渣蔑视。
老板说:你说我什么?对不起,我英语不好。
好,我换个词:人类垃圾。你这人类垃圾。来上海是因为你在你自己的国家做够了垃圾。到了中国,你认为至少可以把中国人当垃圾。
我口气婉转,一点火气也没有。因为我只是在好好阐述一个事实:来上海的各种鬼子大多数因为在自己祖国混不出人样而到上海来碰运气。在上海即便混不出人样也有中国人垫底;中国人反正是可以不当人看的。
给我这个月的红包。我向老板摊开巴掌。他若不给,巴掌直接就上他的腮帮上去。我们说好每月有十块钱的红包。
你还想要红包?他用了一句法语骂我。
我不用懂。他过去是个水手,水手在全世界海港造孽、留私生子、搜罗各国下流话。
我的巴掌没上他脸上,抓住了他的领结。这种关键时刻你们能看出我是个求实的人。打耳光的动作是漂亮,但效果差些,他可以还手或忍让,把红包赖掉。捉住他的领结,一只手不够上了第二只手。等拉架的赶来,老板已经把五元钱扔在地上。
他用水手法语一连声地骂。我在唐人街长大,难道会不禁骂?
在骂声中我弯下腰,捡起地上的钱。等我上了黄包车,发现自己抖得厉害。原来我并不禁骂。我今天是怎么了?我难道因为彼得回到我身边,感到有所依仗,存心要惹一惹谁?还是彼得让我失望?他在垂死的时候一点都没想到我,我不是他垂死时的安慰和放弃自尽念头的理由,这些让我失望了?……
现在跟你讲话的时候,我还记得我的不满足感觉。初恋的人总是不满足,总觉得得到的比预期的和贪恋的要少。
黄包车夫的两只脚板“啪啪啪”地拍打着沥青路面。坐在车篷里的年轻女郎一晃一晃,渐渐离那片邪恶的热闹远了。女郎把自己在恋人心目中的位置估计错了。天下双双对对的恋人中,总有一个更痴的。这没办法,我的心太不骄傲了。
等我到家的时候,彼得已经离去。他得赶在宵禁之前回到大宿舍去。他洗澡的药皂气味还浓浓的。空气湿漉漉,我的头发很快一层水珠。彼得是个识相的人,他把地板上的水渍擦干了,顺便擦了一遍整个房间。早上晾出去的内衣内裤也被他收进来,给我折叠得方方正正。我一下子想象出他在我这间十平米的亭子间和我过小日子的情景。
后来我也是在他的药皂气味里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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