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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
我父亲是晚上十点左右见到彼得的。
彼得尽量把事情讲出头绪,可我父亲还是让他讲了四五遍。每次彼得讲述的时候,他总是插嘴:妹妹没受伤害吧?……日本狗娘养的没动粗吧?……妹妹没有嘴硬吧?……我老爹担心的是两腿兽日本兵会对一个妙龄女郎干出兽性使然的事。他们在南京遍地发情,谁都知道。
彼得这才明白他绕来绕去想问的是什么。彼得说他也最担心这个。他加了一句:在日本人眼里,妹妹一定也是很美的。
父亲这时才长时间地、使劲地盯了彼得一眼。这是很挑剔的一眼,盯得彼得口吃起来:我想……越晚越可怕……应该能够打听到的。
打听得到什么?我父亲没好气地说。他面前这个小伙子漂亮高雅是没错的,可无非是个漂亮高雅的难民。
我父亲有两个日本学生,其中一个女生英语不错。可我父亲除了上课从来不和她来往,找到她必须通过其他学生。当时时间是夜里十一点,夜上海蓬蓬勃勃,爱玩儿爱乐的年轻学生哪里都去,就是不去自己卧室。对于他们十一点不是太晚,而是太早。
我爸爸把彼得带到外滩路三号的上海总会酒吧,为自己和彼得各要了一杯杜松子酒,也没有理会彼得的谢绝。他在这里不是为了听爵士消闲,是为了用酒吧的电话,不断打给他的学生。
他的一个学生终于回了宿舍。这个学生恰好有那位日本女同学的地址和电话。
他和彼得开车从外滩一口气冲到虹口。那时候的虹口,非常有意思,弄堂纵横,网络一般。我父亲就在网里开赛车。
后来彼得对我说:你父亲是爱你的,这一点你千万别怀疑。
他们开车到了虹口,找到了那条里弄。
我父亲和彼得几乎闹醒了一整条弄堂才找到了松尾友歌,就是那个日本女生。准确点说,一整条弄堂的人牺牲了小半夜的睡眠,才使我父亲找到那个很少露头的日本妹妹的亭子间。松尾友歌在半夜仍然没有归宿。到了凌晨两点,还没见她回来。我父亲和彼得只得在弄堂里乘凉等候,看着一扇扇窗口的灯逐一暗了,一张张不甘的面孔从窗帘缝里缩回去。
当时他们不知道,松尾友歌在一个日本同学家喝了太多的清酒,男男女女横七竖八睡成一片,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
可想而知,我父亲和彼得有多绝望。他们一直等到弄堂上方那条窄窄的一九四○年六月的上海天空由暗到明,第一家的门开了,娘姨挎着竹篮去买刚下船的黄鱼、带鱼或海瓜子。
他们逆着送牛奶的三轮车走出弄堂。我父亲叫彼得别跟着他了,因为他也不知道下面该做什么,往哪儿去。
彼得像个被丢在大街上的孩子,还穿着昨天冷餐会的西装。
就在我父亲和彼得分手的时候,我被押到了审讯室。审我的是个宪兵少佐。他让我坐,叫我别害怕,说实话。
我说我有什么可害怕的?翻译照我的口气翻过去,少佐点了点头。不知他点头是什么意思,是“走着瞧”,还是“不怕就好”。我再次为自己犯蠢而懊恼。从我向你描述的那个年轻冒失的女子,你对我早先的个性应该有个大致印象了吧?没错,就是那种太安分的日子过不了的女孩。那一夜的拘留,让我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经过了死亡和坟墓。(黑得不透气的狭小空间、陈腐的血腥和缭绕的冤魂,比坟墓怎么样?)我误认为经过了那里,就是经过了最坏的。
桌上放着一本美国护照,我被押进来时就看见了。看来他们把我的身份验证过了。唐人街洗衣坊的女儿在美国没人拿你当人,但护照还是同样盖着美国政府的大印。那大印再不情愿,还是盖在了我这张黄面孔、扁平鼻子、不可阅读的黑眼睛上(这是美国概括的华人相貌)。
你的阳伞当时放在什么地方?军官开审了。
挂在衣架上,我回答道。
下面的审讯记录,大致就是这样——
少佐:你和这个散发传单的学生认识吗?
我:谁?
少佐:那个学生说他认识你。
我:你在说什么?哪个学生?
少佐:就是委派你替他的组织散发传单的那个学生。你知道当时不少人把阳伞、皮包挂在衣架上——有四个衣架。
我没话了。
少佐:为什么他偏偏挑中你,当然是因为你值得他信赖,你们有交情。
我:你在说什么?我都给你绕晕了。
少佐:你不认识那个让你转移传单的人?
我:当然不认识!谁也没有让我转移传单!……
少佐:你没有说实话。
我:……?!
少佐:其实对方已经承认了。他说你和他很熟,是半年前认识的。他说你们很谈得来。
我脑子嗡的一声:怎么把温世海给忘了?不管日本人是诱供还是逼供,温世海供出来的句句是实情:我和他不时谈到日本人的劣迹;我对日本民族的生理特征大大不敬,比如罗圈腿、多毛……种种他们日本人也没办法的审美遗憾。
审讯记录继续——
我:噢,你是说温世海啊!(我笑笑)他现在在哪里?
少佐:这个不关你的事。不要再撒谎。
我:好的。
少佐:现在你该承认你帮他转移窝藏抗日宣传品了吧?!
我:你说呢?(我耸耸肩。)
我这时做洋式动作特别得罪人。少佐认为我倚仗两个大国来对他耸肩。我耸肩是我无奈,表示:我算讲不清了。可无奈被他看成无赖、不屑。你好好看看这个洋派动作,确实有美国式的无赖。有那么一丁点吧?
从那一次我领教到日本人是开不起玩笑的。这个军官把我的无奈看成无赖,因此就认为我取笑他,拿这么严肃的事不当事,开玩笑。他们是世界上最认真的民族之一,对此他们也没有办法。
少佐走到我面前说:请站起来!这句话他是用英文说的,用他自认为是英文的那种语言说的。
我知道坏了。我认真严肃,英勇不屈都能让他心理平衡,我作为中国人英勇不屈多少还让他敬佩,可用一个美国动作来跟他耍,他的民族自尊心受不了了。这就是为什么他要左右开弓抽我耳光。
他第二下就把我打得向后跌去。但我后面是我刚才坐的椅子,让我一跌翻倒了。我头朝下一栽,脸从震动的麻酥中渐渐变得灼热,灼热刹那间流散开。我发现自己耳朵眼儿里都进了血。
少佐没法继续抽耳光,就上来踢我。他头一脚把我踢得翻向右边,第二脚把我踢得膝盖碰胸口。然后我就在他脚下一曲一张,一会儿是条虫,一会儿是个球。我的身体内部有什么给踢碎了似的,血大股地从我嘴里涌出来。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惨叫了。大概叫了吧。我觉得他踢够了,周围似乎安静了好一会儿。我慢慢转过身,想撑着地面坐起来,突然看见他的左脚向后撤一步,抬起右脚,中锋要射门了——那临门一脚之准之狠,我听见自己身体发出一声闷响。接下去我觉得喘不过气来,后来验证出那是因为断了两根肋骨造成的。原来少佐一直等在那里,看看我是不是给踢得差不多了,但我挣扎起身的企图让他又补了那致命的一脚。
假如我是一个纯种白人,美国总领事会把我当个大事去办的。我的姓告诉他我是个华人,他想,无非是那些不知耍了什么勾当在美国赖下来的中国佬后代,就打发手下的华人雇员去交涉。为一个唐人街洗衣坊的女儿跟日本人过意不去,何苦?日本人攻打南京时,炸沉了美国军舰Panay,都没让美国太较真。从沉了的Panay上撤到荒岛上的美国使节们让日军飞机扫射追杀,死伤一片,那么大一桩事情,都没让美国跟日本太过意不去。
D女士、领馆雇员、我父亲找的日本说客,筹码全部加在一块儿,才把我保出来。
保释我的条件是在我伤好之后立刻离境,回美国或去其他什么国,反正日本人不要我继续给他们惹麻烦。他们警告我父亲,假如我不离境,再次给他们逮着,就不是断两根肋骨了。美国领事馆出面向日方担保,我出院之后直接上船。
彼得也站在迎接我出狱的人里。我倒是宁愿他别看见我的丑陋狼狈。
我从宪兵队被父亲的车接走,送到了一家美国人开的医院。检查和治疗并不复杂,当天晚上我已经打着石膏吃牛排了。父亲、继母、彼得和大捧的鲜花挤满我的病房。小小的继母看我不时疼得嘘一口气,啧啧嘴,一会儿一声“作孽”。民族冲突白热化,家族就没了矛盾。
等父亲他们走了,我和彼得相顾无言。一切都摆在他眼前,我的美国身份不妨碍人家把我当劣等人种。这是一个大回归,我和他回归到同样的地平线上。
吃了甜点之后,我点了两杯罗姆酒。彼得明白这是意义重大的破戒,一句话不问,陪我喝酒。我一有沉重的事要讨论就想喝点酒。
酒劲最好的时候,我拉起彼得书生气十足的手。我说我可不会离开上海。
他抬起稠密的睫毛。他的目光让你感到是顶起什么沉重的东西到达我脸上的。顶起沉重的心事。
我不会离开你。我说。
可是……他们勒令你离开,你就得离开。
那是你们。我们中国人表面听话,心里谁都不听。我的爷爷就没有听话,离开美国。
可是会非常危险!再被他们抓住,就可能是死。难民都说日本人比纳粹更残忍。宪兵队怀恨谁,谁就可能下落全无——难民营的人都知道。彼得的黑眼睛此刻盯着我,那个可能会下落全无的我。
彼得我爱你,这是我在心里说的。我怎么可能走呢?这是我口头上说的。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吧。
上海是个藏得住任何人的地方。你在跑狗场、赌场、十六铺码头随便跟谁借个火、问个路,碰到的都可能是个鸦片贩子、在逃犯、凶手、人拐子、暗娼、地下抗日分子。天天抓抗日分子和共产党,人家不是一样贴标语,搞袭击?听说上海机场被一支叫新四军的队伍偷袭的事吗?仗是没打起来,可是烧了一架飞机,仓库的货品失窃了。他们都能在上海存在,我为什么不能?我瞪着彼得。
那你打算怎么存在,亲爱的?彼得问道。拿出他不客气的“亲爱的”来了。
我……我暂时躲一阵,等日本人忘了我,我再悄悄找些事做。总会有办法的。我对他笑了一下,被蚊子叮和耳刮子掴的脸感觉又大又厚,笑容怎么也推不动那些肿胀的皮肉。
去了美国,反而对我们更好,你不觉得吗?他说。
他在我被关押的一天一夜里长进了,居然拿出这么大个主张来。我等着他的下文。
我也是听难民营里的人说的,他说。有几家难民和他们在美国的亲戚联系上了,正在等美国方面的经济担保书。一旦有了担保,就可以申请美国签证。你回了美国,可以办一份经济担保给我,我们可以一起去美国。
我看着他。这似乎不是他一时的突发奇想;他一定把前前后后,根梢末节都打听清楚了,才向我提出了这份完整的建议报告。这就是我刚才企图看透的沉重心事。
为什么要我自己回去办理经济担保呢?我可以求我伯伯们办!这样我就不必离开你了!我说。
他们会为我办吗?
总可以先求求看。我呼吸急促,被石膏箍紧的肋骨疼痛发作了,冷气也不帮忙,我的皮肤在石膏下面一层蒸汽。
这天晚上我和彼得喝了三杯酒。他没有酒量,人喝傻了,瞪着我们谈出来的美好前程一个劲儿傻笑。他走后已是深夜,尽管我脑子密密麻麻排列满了该办的事项(要把彼得带到美国得办多少事啊),我还是很快沉入睡眠,把拘留室亏欠的一觉也一块儿睡了回来。
醒来是下午一点,我床前又添了几束花,其中一束是菲利浦送的。由于他在行帮的人缘,也由于他儿子供出了我,世海也获释了。
我无心去想菲利浦和温世海的愧疚;我想的是,这一天真好。这一天彼得开始在唐纳德的诊所当医助了。这个医助职位你们可别小看,它从此建立了一个学院优等生和实践之间的纽带,从它开始,彼得就算一个有临床经验的人。在美国走到哪里,都向你要“工作经验”和推荐人。在唐纳德的诊所涂红药水紫药水,可以给彼得提供这两样东西。
这一天还好在我有了新的生活方向,一个和彼得共有的生活方向。
我在医院住到第八天就偷偷跑了出来。石膏的铠甲让我一举一动都很滑稽,转身是直的,是木偶式的。我的出逃绝对秘密,连彼得都被我瞒住了。我是为他好,怕吓着他。此前护士告诉我来了个鬼头鬼脑的人。护士是个四十多岁的美国女人,问我到底在外面干了什么,让此人几次诡秘地来打听我的病房号码。一个很贱的中国狗腿子,她说,从电话上打听不到就悄悄溜进了住院部,是被她挡住的。用美国英语说:就是我把那货色扔出去了。
我逃跑的计划是在此之后拟定的。彼得照样在傍晚时分来看我,和我一块吃布法罗鸡翅膀或者芝加哥比萨,总之那几顿晚餐让他领略够了美国人在口味审美上的无救。这天我们刚刚点了被美国人篡改的意大利面,父亲来了,照样是笑声比他人先到达。
呵呵,我把绿波廊搬来了!
跟他人一块儿到达的,是一个拎折叠桌的伙计,一个拎多层食盒的跑堂,还有他的小夫人凯瑟琳。
他叫伙计把十多样点心摆开,一面掏出手帕头上颈上地猛擦汗。意大利面送到,他挥手叫医院的送餐员“拿走拿走,中国人谁吃那个”!
彼得手足无措地站在床边,突然一瞥目光向我扫来,我不明白那目光的意味。猜来猜去,似乎他的意思是:谢谢主,你不像你父亲这么旁若无人地吵闹。
就在那顿晚餐进行的时候,我的逃跑计划完全成熟了。小夫人不断夹食物给我,很像样子的一位小长辈。我突然说:凯瑟琳,你这头发怎么做的?真好看!
小夫人脸通红。我这位晚辈从来就没有正眼看过她,今天对她的头发如此捧场。
我自己做的呀。照着玛尔琳·黛得瑞茜的发式做的。等你出院了,把头发剪一剪,烫一烫,我来替你做。她对我们之间刚刚出现的和平喜出望外。不过你现在的头发也能做出很好看的花样,明天我带一些东西来做给你看。
凯瑟琳这点好,女流的事物样样精通,第二天真的让我改头换面,披了一头“郝斯佳”卷发。她为了我的发式整整忙了一天,带了个小煤油炉,悄悄在厕所里点燃,把三个烫发夹子轮流在上面烧。她为我仔细篦过头发,又是涂油又是打蜡再用火烫的夹子去卷,我的头发熟了似的冒起香喷喷的油烟。
晚上六点,彼得面前的,就是这个油头粉面的我。他半张着嘴,皮笑肉不笑,我赶紧说:快说我美丽!人家整整一天的手艺!
他说:好的——真美丽!
小夫人从厕所出来,脸上一片羞红:告诉彼得,要是有根粗夹子,她可以把我做得跟费雯丽一模一样!
在那个向费雯丽借来的头发下面,还有一系列借来的东西:眉毛是借胡蝶的,嘴唇是周璇的,旗袍是借凯瑟琳的。头天晚上我央求小夫人带一件晚装旗袍来。她以为我在医院闲得生霉,实在没什么好玩儿,玩儿起她和她女死党之间的游戏来:相互借衣服穿。
我正南正北地转动石膏钳制的身体,让彼得看我是不是漂亮死了。
旗袍是酒红色底子,上面罩一层黑蕾丝。这大概是小夫人凯瑟琳最得意的行头,看梅兰芳、周信芳搭班唱戏时才穿。
晚上十点钟,所有的病房清房,然后熄灯。十二点钟,值班护士查房。值班护士的手电筒往我帐子里晃了晃,看见薄被下的我侧身躺着,肩是肩,腰是腰,枕头上一蓬黑发。床栏杆上搭着毛巾浴衣,床下一双印有医院字号的白布拖鞋。我告诉你,被子下的我是用一条毯子捏塑的,枕头上搁的黑鸡毛掸,是我从清洁品仓库偷的。
在护士轻轻掩上门离开的那一刻,我的真身正在汇中饭店的一个三等房间里。我是九点钟左右离开医院的。和彼得、凯瑟琳前后脚离开。日本宪兵雇的廉价眼线假如在医院某个角落埋伏,一同出门的凯瑟琳和彼得会让他多少岔一下神。
我油头粉面地走出医院,把换洗衣服打成个长形包裹,斜抱在怀里。盯梢的汉奸假如正盯着大门,看见的是个刚接了孩子出院的少奶奶。为了甩掉可能的跟踪,我叫黄包车夫在最热闹的福州路上飞跑,然后再转向九江路的一家餐馆,这家餐馆卖一种名牌食物,叫“阿娘黄鱼面”,吃的人排队排到了马路上。做学生的时候我常来这里开荤,所以知道馆子楼上有个门,通向隔壁的公寓。从公寓二楼下去,穿过走廊、天井,再出门,就是一条小弄堂。
所以我出了弄堂,走回南京路就放松许多,“襁褓”也不抱了,而是一只手拎着。高跟鞋、石膏背心、晚装紧身旗袍可要了我的命,让我走到汇中饭店时累得奄奄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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