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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我们此刻坐在酒吧的角落,坐在跟我祖父一样年老的沙发怀抱里,悄声谈话。

  我告诉他我有两件首饰可以寄卖。他叫我别卖,说不定他赎不起它们。

  我还是把项链和戒指放进了寄卖行。祖父祖母苦做了一生洗衣公洗衣婆,每个儿媳就送了这点金器。金器从母亲手里传到我手里。当我把寄卖金首饰的钱给杰克布时,他感动得心碎,俏皮却照样俏皮,说猫把午餐让老虎充饥,还不够老虎塞牙缝。他说他一定会把我的首饰赎回来。其实我希望他赎不回来,这样我对他的预谋会让我心安理得些。

  结果我那点可怜巴巴的钱还真缓解了他的危机。他在一周限期到来时用它付了利息。下一个限期没那么客气了,债主只给了他三天,就要他付清全部债务。

  我问:你到底怎么会欠那么多钱?

  他说:打弹子赢的钱,我投机股票了。股票把我所有的钱都陷进去了。他答道。

  我说:三天限期,你怎么也凑不出这笔钱还债!

  他突然火暴地说:我最讨厌人家提醒我明摆着的事!你根本不该帮我!我让你去寄卖首饰了吗?

  我一点也不火。他的缰绳已经牵在我手里了。他越是还不起我的钱,缰绳越是牵得紧。

  那时我看不出艾得勒有任何伟大的地方。我基本上把他看成了人渣。很谈得来,很容易逗我乐,可也不妨碍我把他看成人渣。

  但你发现没有,其实我和他已经像小两口一样共同应付卑琐的麻烦,为非常实际的家常事物在争执。

  他比我想象得更低劣。我问他为什么不用股票赚的钱还打弹子的赌债。他告诉我,他还有其他债务要还。更大的债务?更大——大得涉及到自由。自由?!没错,自由,一旦还清那笔巨大债务,他就可以离开让他恶心的罐头工厂了。这是我第一次听他说到如何暗地打劫意大利罐头厂老板。他说得轻轻松松,没办法呀,出发点只是想暂时打劫一下,把最致命的债务还掉。

  这是一个欠债还债的漩涡,一圈一圈急旋,他已经身不由己。先是赌弹子,赢了钱去投机股票,股票沉浮无定,如同泥淖沼泽,越动弹越动弹不得,再回来玩儿命赌弹子,私贩罐头。他打算一旦在股票上大发洋财,就把打劫的罐头连本带利全还给老板。

  三天的限期里,他打劫打得太穷凶极恶,意大利老板也发现了他挖了多大的墙脚。

  杰克布跟我偷偷约在金门公园见面。他是来跟我告别的。在他进监狱或逃亡加拿大(或墨西哥)之前,他没法兑现他的诺言:为我赌回首饰。但他一定会给我更好的项链和戒指。他说:我知道你爱珠宝。

  我说:谁说我爱珠宝?

  他说:你爱珠宝我不介意,我照样喜欢你啊。

  我说:那你就和我一块儿去上海吧。我脱口而出。这句预谋许久的话在一个非常自然的上下文中出现了,杰克布一点破绽都看不出。

  女人大概是这样的,当她真要葬送什么的时候,就看见它的种种好处来。我看杰克布感激涕零,接受我这个邀请时,觉得他和我那么投契:不安分,爱玩火,异想天开地发大财或异想天开地去生死恋。我牺牲他就因为他有跟我一样不规矩的本性,仅因为此,他就配作为牺牲,换取彼得的自由?这不等于我自己也只配去做一份高贵者供案上的牺牲品?这样一想,我抬头看着杰克布。

  记得那天大雾。如此的大雾把柏树林浇铸在混凝土里似的。我和杰克布破雾而行,一旦对峙而立,也是两个铸入混凝土人形,灰面灰头。

  我说:就这样,我们一起去上海,那儿的人才不管你闯过什么祸。

  他说:你觉得行吗?

  我说:行。

  他的表情既复杂又朴素,说:谢谢你,May。

  不可避免的事情发生了:拥抱,接吻。没办法,要救出彼得首先要背叛彼得。反正我欺一个瞒一个,三角关系只有我看得见全局,一女二男永远不会有当面对质的时候。

  所以远洋邮轮上的乘客把我和杰克布看成蜜月中的小两口。我们只买得起三等舱,八个人一个房间。杰克布也得陪我住到有色人种区域来,尽管他在甲板的躺椅上一下午就晒成了一个“速成有色人种”。

  杰克布把他去上海发财的计划告诉了家里。他的父母竟然觉得计划有相当的可行性,便给了他一些钱。用现在的生意行话,就算是一笔风险投资的“启动费”。他用这笔钱买了我们俩人的船票,又给自己置了一些衣装。一等舱的旅客常常举行鸡尾酒会和舞会,他便打扮得大明星一样挽上我去揩油喝酒跳舞。我们混进去狂欢了一次,第二次守门的人让他进去,把我拦下来。他独自进去跳了大半夜舞,回到三等舱,口袋胀鼓鼓的装满名片。

  我记得他整天接到船上犹太乘客的邀请。请他喝茶,抽雪茄,玩儿牌,礼拜五在船上吃萨巴士,也邀请杰克布同餐。船上厨房为了几个虔诚吃犹太斋的人专门隔出一间冰室,储藏按犹太教规屠宰的牛羊。

  你看,我兜了个大圈子,现在又回到杰克布和我下船的一刻。

  日本人把杰克布打得够狠,从他发蒙的眼神就可以看出他耳鸣眼花。

  他听着日本人训诫,不时点点头。我想他一定没少挨德国人训诫,听不听得进去,点头总是有好处的。然后他却非常认真地对日本人说:我是口腔见习医生,我可以免费为你矫正这些东倒西歪的牙齿。

  你完全看不出他在调戏那个日本人。所以日本人不得要领地看着他。

  他又说:我们认为牙齿是长寿的关键。牙齿好,肠胃才会好。牙齿也是面孔的楦子,楦子不正,鞋会歪,所以牙不正,面孔就歪,你再义正词严也没用。

  日本人心想,他苦口婆心什么意思?是取乐还是真的为他好?日本人的英文程度有限,怕自己漏听什么,伸着脖子僵立在那里。

  你真该看看那个日本人的样子!

  谁都会以为杰克布不记仇,就算日本人给他那两耳光让他挺没面子,他也拿日本人的牙齿取乐,找回心理平衡了。其实不然,他刚下船挨的两记揍其实跟他后来的一生都有一定关系。那两个耳光让他想到很多。

  我会告诉你,他在那一刹那想到了什么。现在我得先告诉你,我们给关在海关的隔离室里,坐了三小时,听着乱七八糟牙口的训诫:就是你们这些无视法规的外国邮轮把疾病疫菌带进上海口岸的,云云。

  然后我们踏进了上海一九四一年的十一月初。那是上海这个“商女”恬不知耻,对于亡国恨基本失忆的时期,更加变本加厉地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统计数为:以娼为业的人,居全世界娼业之榜首。相比之下巴黎也徒有风骚其名。但是娼妓中可有些手眼通天的人物,据说一年后对犹太人的“终极解决方案”就是一位顶极婊子透露的消息。至于她是中国婊子还是日本婊子,传说各执版本。但一定是个绝代尤物,才能接触这样的绝密。

  “终极解决方案”就是希特勒党羽弄出的对于逃亡犹太人的处死方案。这你一定已经知道。就在我和杰克布下船的时候,一个叫梅辛格的德国人已驻扎在日本东京。一天,他召集一帮日本高级军官开会,转达了希特勒老大哥对他们的私人问候,并问他们有没有考虑过如何处置逃亡到上海的欧洲犹太佬。三万从欧洲漏网的犹太佬,不能总任凭他们逍遥自在,总得有个最终的处理系统。这就是后来他到上海拿出的“终极解决方案”的前提。

  梅辛格杀人不眨眼,在波兰杀犹太人就杀疯了。犹太人给了他一个名字:华沙屠夫。一九四二年六月(也就是在我和杰克布下船的七个月之后),泄露绝密的高级娼妓提到悄悄住进了理查饭店的德国人叫约瑟夫·梅辛格,上海的犹太人就看到了末日。

  杰克布和我走出海关,跟在给我们挑行李的挑夫后面。江边停靠着一排排豪华轿车,一个英国老绅士牵着一头苏格兰牧羊犬,边漫步边和狗进行跨物种交谈,几个穿白色海军裙的金发女童正在打板球,远远地,从外滩公园音乐亭传来露天音乐会的铜管乐,营造着激昂向上的错觉。

  我走在杰克布身边,喋喋不休地讲着这座大厦叫什么,那座大楼什么来由。但我发现他和这个假和平假繁荣的气氛格格不入,他心不在焉,或者说专心一意注视自己内心的某个死心眼儿。

  后来他告诉我,他在想一个很大的问题,关于迫害。他企图想出一个理由,为什么一些人认为他天生有权力迫害另一些人。为什么只有对他人迫害了,他才觉得自己高大,有力量,正义。推演下去,也就是,越是对他人进行迫害,他越觉得自己高大,有力量,正义。

  不过这是后话。他要在很久以后才会把他由两记耳光引起的思考告诉我。在那时,他突然发现我在这个思考题上也能做他的谈手,因为我也常常钻牛角尖地追问人类从来不断的各种迫害到底是怎么回事。

  挑夫把我们的行李挑到黄包车聚集的地方。黄包车比乘客多多了,杰克布被抢生意的黄包车夫扯斜了衣服和裤子,最后是靠我给他解了围。他很困惑地看着这样前面带两根直木的车子,琢磨着如何前进后退。等我示范地乘坐到车椅上,让两个皮箱乘坐在我大腿上,他才明白这车没有引擎,全部动力来自两条酱色的胳膊,两条静脉曲张、肌肉暴凸的腿。

  他说:啊,你居然让他做马来拉你?!

  我说:你不让他拉让谁拉?!

  他四下看了一眼,无数只破草帽下的黑眼睛直直瞪着他,希望他不满意他原先挑中的车夫,他们可以再有一次入选机会,可以来为他做“马”。

  他说:我不坐把人变成牲口的交通工具。

  我不耐烦了,问他到底走不走,江边风又大又冷,路还远着呢。

  他说:你懂吗?这就叫非人化。希特勒就是把犹太人非人化之后,才让其他种族这么恨犹太人的!

  我心想,他怎么不幽默了?他不是善于从所有事物里找笑料娱乐他自己和别人吗?

  我问他:那你想怎么办?

  他说:去找辆汽车。我不信上海除了把人变成骡子来拉车就无路可走。就没有任何其他交通工具?!

  我说:好吧,我等着,你去找汽车,祝你好运。我从黄包车上跳下来。我的打扮像是一切就绪,马上要进入某贵夫人的下午茶会,又尖又细的皮鞋跟儿每一步都有插进石板缝的危险。

  黄包车夫一看到手的生意砸了锅,马上拦住我,求我开恩,家里老的小的,都等他的车费去买米,现在米吃不起了,吃珍珠米、碎挂面,米价比一年前涨了许多倍!他叫我别让他们全家今朝夜里吃西北风哦。

  我还没说什么,杰克布已经又回来了。没有找到出租汽车。不用我翻译,他也懂了一多半。他想出个折中办法:我和箱子乘黄包车,他自己则步行。

  杰克布习惯乘黄包车是到达上海的三个月之后。他无奈地说:把自己变成马去拉车,为了孩子妻子能吃上饭,是了不起的。犹太人做不到这样。

  我把杰克布领进我父亲家的大门,上来迎接的是女佣顾妈。父亲去内地快一年了,凯瑟琳还赖在上海。父亲绝没有想到我杀了个回马枪,回来了。顾妈一边打量“艾先生”,一边讲凯瑟琳的坏话。这是女佣们的一套外交手段,对你好不必讲你好话而只讲你对头的坏话就事半功倍。再说顾妈和我的交情从我十二三岁开始,凯瑟琳嫁进来的时候,早没她地盘了,老女佣心理地盘上,我是个受后妈排挤,终于给挤出门的灰姑娘。

  顾妈说:这个艾先生一表人才,做什么事的?她挤眉弄眼地欢欣。

  我皱起眉头说:他就是一般的熟人,住我们家付我房钱的!

  顾妈又说:哦哟,你不要留这样一个俊先生在家里住,那你的小妈也不出去打牌、逛商店了,守在家动艾先生的脑筋了!

  我说:临时的呀,寻着地方就让伊搬场!

  反正杰克布听不懂顾妈和我的对话。我们一个扬州话,一个上海话,热热闹闹地把他讨论了一遍,讨论让他一天付多少房钱够我零花。

  顾妈说着,拿起杰克布换下的脏衣服去洗:那我要好好服侍他,你好多赚两个零用铜钿。

  我听了哈哈大笑。

  上海正在发生粮荒。连我们家都处处可见饥荒的阴影。凯瑟琳的糕点盒子全空了,漏在缝里的饼干渣一股哈喇味,说明她被迫改掉吃零食的习惯已经很久。顾妈在厨房里也出现了一些下意识动作,比如往锅里倒油之前,先把油瓶举到光亮里飞快地看看,倒了油之后,手指头自下往上飞快一刮,往瓶口里一抹,再举起油瓶看一眼,看自己的手指头是否刮下一点油,也看被抹进瓶口的细小油珠是否正顺着瓶子的喉咙口往下流。她对这些新动作并无知觉,但我觉得它们是对我的提醒,更大灾难来了。大灾难终于朝着租界这座孤岛来了。我把杰克布带来的正是时候!我必须在灭顶之灾降临之前不择手段、伤天害理地来营救彼得。

  所以我见了彼得就说,彼得,我回来是接你去美国的。

  他的大黑眼睛马上聚拢焦点,我的脸被他盯得一团火热。我抱住他,呼吸着他海绵浴的檀香皂气味,浸没在他的体温里。

  彼得倒是比我刚见到的时候健康许多。集中营、轮船底舱、难民大宿舍染到他肤色上的菜青色,已经褪尽了。所以他看上去白净而俊秀。在粮价激涨的一九四一年秋天,能有个健康白净的彼得让我好满足。

  彼得说了一句什么。我的脸埋在他胸口,没去注意听。他重复了一遍,这回我听见了。他是说奥地利税务局不寄给他税务凭据,谁都无能为力。

  我说不用他管这些,就做好出发准备。他问我能不能告诉他,我到底有什么办法,让他从危机四伏的上海朝着安全的彼岸出发。我说以后再告诉他。他把下巴抵在我的头顶上,请我务必告诉他。

  我笑着从他的怀抱里撤出,一边说:你可不要知道香肠是怎么做成的。得有多少恶心的环节才能做出美味香肠,你千万别打听。等盘子摆在你面前,好,请吧,滋味好不好是关键。滋味好就行了。

  我满嘴胡扯,嬉皮笑脸。他也疑惑地跟着笑了。

  最关键的问题,是船票。船票价钱也跟着其他物价往上涨,一些犹太难民得到了美国亲友的经济担保书,但因为买不起船票还一直在上海搁浅。我们家附近的马路上出现犹太人的流动货摊,卖手织花边,卖头发饰物,卖丝绸假花,都是犹太妻子们在帮丈夫挣收入。其中一些是为了集资买逃出上海的船票。有的女人胆子大一些,到下只角的中国贫民地界去买长统袜、丝绸衬衫和领带之类的零售物品,再贩到高档住宅区去,赚每件东西的差价。彼得告诉我,他母亲就常常去南市区买绸料,再让一个伞匠替她加工成欧洲式样的洋伞,拿到霞飞路上去卖。有时她还带着彼得的妹妹到洋房区挨户去敲门,向阔绰的英国、法国女主人兜售工艺品似的洋伞。

  杰克布在看到的犹太小贩中,或许就有彼得的母亲。他们皮肤晒焦了,鞋子的后跟磨斜了,指甲缝里是上海的污垢。杰克布被如此的求生精神惊呆了。当他为难地对小贩们耸耸肩,摇摇头,小贩们马上知趣地走开,一种朝着无望更走近了一步的笑容在他们脸上浮起。正是这种笑容要了杰克布的命。他在小贩走了很远还被他(或她)认命并且不失尊严的微笑定在那里,半天不知东南西北。

  杰克布不错过任何一个机会和难民们闲聊。他在虹口区走了几趟就把舟山路走成了他的故里。他会走进一个个课堂,里面都是些老学生,五十岁以上,没有体力出去走街串巷做小贩,在中国人的工厂也没力气可卖,于是就戴着老花镜学起了裁剪或者木工或者草编。杰克布在他们中间找到了柏林同乡,找到了跟他父母同一个俱乐部的会员。一旦跟那些人谈起他儿时崇拜的足球明星们,不管对方多大年纪,他马上把他们谈成他的发小。

  杰克布的闲聊对象是教授、律师、建筑师、影剧或话剧明星。他们眼下动着上了岁数而僵硬的手指头编结草帽辫,或在老花镜后面瞪着一起一落的缝纫针,要么就守着个难得有人光顾的杂货摊。稍微年轻的人运气好些,能到浦东的英国船厂,或中国人的火柴厂碰运气。英国和中国老板肯用他们,他们就非常知足。中国工人比他们更认命知福,做的活儿比他们更重,挣的钱比他们更可怜。

  杰克布在闲聊之后回到家,告诉我,他发现那些前教授前律师们的衬衫是如何拼凑的:领子和袖口是维护体面的关键,因此他们的妻子(或老母亲)把袖口和领子拆下来,把磨烂的表层翻到里面,再装上去。两面都磨烂了,只好让衬衫们自相残杀,大卸八块,把肢解下来的完好部分拼接起来。然后他们穿着熨得笔挺的衬衫七巧板出现在中国人的车间或办公室,该儒雅还是儒雅。

  杰克布似乎忘了他来上海干什么。我向他讲述的上海简直就是一八六〇年代的旧金山,人人都野蛮淘金。杰克布来上海就像当年全世界的人投奔美国西部。他到虹口本来是发现生意机遇。那些把钻石或金子藏在鞋跟里、孩子的玩具里甚至假肢、假眼球里的犹太难民,也有投资成功一夜间混成大亨的凤毛麟角。杰克布没找到任何机遇,却把他父母给他的钱糟蹋得所剩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