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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偶然是这世上最难得的东西。

  我跟彼得、杰克布的相遇都是偶然。眼下,我必须把偶然变成必然,变成万无一失,让杰克布按照我暗地里严密安排的必然一步步走下去。与此同时,彼得和我自己,都必须严防偶然,因为偶然对我不利,偶然太叵测了。我的性格瑕疵比较多,所以常常被偶然裹带到未知中去。

  杰克布大汗淋漓,讲着国际战局的戏剧性,我偶然往墙上一靠。这一靠坏了,我是没有这种自制力让自己再振作起来的。酒足饭饱,软绵绵的身体,我怎么能抵制这样的舒适?

  所以你知道,我蓄意让杰克布走进我安排的“必然”,结果是“偶然”安排了我。

  我感觉自己被搀扶起来,往馆子门口走,这时所有的吸面条、抽鼻涕、喝面汤的声音倒是真静下来了(这是杰克布后来告诉我的),担心我别一脚踩空,跌进门口那比浴盆还大的面锅里。杰克布搀扶得很紧,几乎把我搀得双脚悬离地面。

  别搀我,我又没醉……我说。

  对的,没醉。杰克布说。

  人家会笑的。我说。

  不会,人家都怕死了。他说。

  怕什么呀?我说。

  怕一个醉鬼。万一她撒酒疯就糟了。他说,同时手一挡,几块被我撞得摇晃起来的门板给他挡住了。

  这段对话和动作我一点也不记得,是杰克布事后告诉我的。

  我在他床上醒了酒。那是个什么床啊,就是个牲口圈。人圈。一条光秃秃的棉花胎铺在一摊新麦秸上,算作褥子,上面放了条草席,一条带红十字的灰色毯子盖在我身上。

  几点了?我问那个煤油灯光里的人影。

  十点了。人影说。小声点,隔壁有人睡觉。

  两小时前,我以为他被我灌醉了,现在我怀疑是他把我灌醉了。

  我想起身,但那麦秸把我深深地陷在里面。这是工棚隔出来的一间小屋,墙只砌了一大半,离天花板还有两尺多距离,所以只要你站在凳子上,就能看到墙那边熟睡的工友们。

  在哪里上厕所?我问道。

  他指指门外说:除了这里,哪里都行。

  你简直不能相信,这个人半年多以前还没见识过抽水马桶以外的如厕工具。

  他做向导,把我带到工棚外一块菜地里。跟他回到工棚时想,今天晚上我是典型的“偷鸡不成蚀把米”。轮渡已经停了,我只能留下来过夜。

  那时候一男一女在一块过夜,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假如我当时不是对杰克布心怀图谋,我是一定不会让这件大事发生的。看看那泥土的地面,就够受了。泥土地在搭这个工棚前一定长过白菜萝卜,施过上海弄堂来的粪肥,夜里返潮,一股悠久的臭气。我站在灯光里,似乎随时会有蚯蚓在我脚边拱出,或从角落跑出一只还未来得及搬家的田鼠。太奇怪了,这个除了席梦思没睡过其他床的杰克布,居然能在这里读书、工作、安寝。

  我也奇怪我自己。这个一塌糊涂的生活环境让我对杰克布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感觉。是一种柔情。

  他关上门,熄了灯。这些动作一做,我就没路可逃了。我认了。要牺牲他,首先让他牺牲我。我是替彼得牺牲我。这个一还一报的环链我已经想了很多次,我已经把自己准备成了一具完好的牺牲。

  可再充分的准备也会有意外。意外的是那疼痛,我没想到会疼得那么尖锐。于是我的身体起义了。

  这么多年过去,我还记得当时的委屈和仇恨。我简直是委屈冲天,怒不可遏,张开嘴就咬在杰克布的肩头上。他一声没出,事后他告诉我,因为半堵墙一点声音也隔不断,他怕断墙那边的工友们听见,所以忍住了。

  我一边咬,眼泪一边往下流。仇恨什么呢?我也不知道。为彼得报仇,因为他的女人被另一个男人抢先占有了。或者是为了杰克布而仇恨:这个女人欺骗你呀,骗了你的真情,还要骗你的护照,你这蠢蛋还不醒醒,看你快活得!或者为我自己仇恨这两个男人,你怎么斗得过两个男人呢?到末了苦的总归是女人,失去最多的总归是女人,心碎肠断的总归是女人……世道太邪恶太残酷,把一个好好的女人逼得这么邪恶这么残酷!

  我感觉杰克布痛得浑身发抖。但他却更猛烈。我也就咬得越发狠。心里对他说:你让我疼,你以为我疼疼就完了?你要为这疼痛付代价的!你从认识我那一天就等着这一刻的快乐,鱼肉我的身体,你可不知道什么在你身后等着你。你以为你时不时提供点钱,就算把我养起来了?我可没那么好养,这时你得到的,我会让你加倍偿还,不止加倍,是双倍。不,是百倍。也许要搭上你的性命去偿还……

  他抽了一口冷气,把他的肩头轻轻从我牙关下松出来。他没有说话。假如他说“你激情上来真野”,或者“你好像哭了”,或者什么类似的蠢话,我可能会克制不住自己,站起来穿上衣服就跑。这一跑后果会不太好,也许,我的所有谋略都前功尽弃了。

  他就是默默地摸了摸肩头上的深凹的齿痕,躺下了,那只接骨之后短了一点的臂膀从我脖颈下塞过来,把我的脸靠在他胸脯上。他的心跳就跳在我耳鼓上。他在想我那样狠地咬他是怎么回事。一个中国女人,总有足够的神秘让他去猜想。

  那堆麦秸铺垫的人圈比猪圈好不了多少,蚊子飞沙走石地打在脸上。杰克布起来点了一盘蚊香,又摸出一小瓶薄荷油,涂在我的胳膊和脖子上。他还是一句话也没有。我渐渐感到这样一个荒唐夜晚也不失美好。不,是相当美好。杰克布拥抱我的姿势跟彼得完全不同,他虽然不如彼得个头高,但他这时像要用他的形骸围筑一座城堡一样,把我抱得很小,很柔嫩。

  人在男女上有了点经历,就免不了做对比,尤其是女人,尤其是我。看看这个杰克布,他跟彼得模样相像,可个性那么不同,让我真是没办法,每时每刻都要拿他们俩对比。

  一觉醒来,杰克布不见了。和他的钥匙一块不知去向。空气又湿又凉,我成了收获后被落在田里的一棵菜。杰克布似乎把我的体温也带走了。

  我迷迷糊糊,醒了一阵又睡了一阵,终于听见门开了。

  我哑声说:我醒着呢。

  进来的人居然说中文!他说杰克布叫他来通知我,马上离开,赶最早一班轮渡回上海。

  这人有二十岁?听上去不比世海大多少。

  我光火了。杰克布这混账,把我当福州路上专接洋客的“咸水妹”?一夜过完,就派小厮来轰我走?

  我叫小狗腿子滚出门外,我要穿衣服梳头。我本意是要拿到杰克布的保险箱钥匙,现在可好,一无所获,大败而归。

  等我大致上把自己收拾停当,走出门,田地边缘升起一块灰白天色。

  那个替杰克布承受我恶言恶语的小伙子真的很年轻,比世海还要面嫩。他等我稍一安静,便说因为昨夜有一个工人偷偷跑了。

  我瞪着他说:所以?!

  所以杰克布连夜把工厂的一些产品藏起来了。他和世海还有另外几个人忙了一夜,就怕……

  就怕什么?

  小伙子不说话了。他们有组织和纪律,纪律让他们常常装聋作哑。

  那个偷跑的人可能会去投敌。杰克布防止他把日本人带回来搜查工厂。我这样推测。也许那个人只是个小毛贼,偷了一些打着“Made in USA”的机械零件到外面去零贩,畏罪逃跑。杰克布是不存任何侥幸的,对可能发生的搜查做了缜密准备。

  那么他到底在制造什么违禁品?除了制造假冒的“Made in USA”机件,他难道在做更造孽的事?

  小伙子用一辆自行车驮着我在菜田里穿行。天还没有完全亮,公鸡打鸣此起彼伏,果林弥漫着水雾,秋季的果实还没有成熟,小女孩般青涩地待在树叶后面。我有一种感觉,可以把它叫做美妙的遗忘,就是一刹那忘了身在何处。我突然好不想离开这里。战争没有触碰到这里,触碰了也没关系,春天多少生命会活回来?活它们的,照样有花有果。一个世纪前上海所受的耻辱也没触碰这里,或者触碰了也没关系,草木和泥土不像人,会学得卑躬屈膝,学得在稀薄的尊严中苟活。

  一艘轮渡之遥,那边的上海多么不同,身上同时压着法国美国英国俄国德国,然后是最肆虐的日本。

  因此越是码头在望,我越是不舍得身后的农舍和菜田。又湿又臭的泥土地也是好的。蚯蚓和田鼠都不无善意,一切都是好的,我可以在这里生活。我这个三脚猫一样站不稳坐不住的天生寄居客,居然留恋起一方土地来。在这方土地上,我可以和一个爱我的,或我爱的男人共同生活,战争永远在别处。爱我的,如杰克布;我爱的,如彼得。真奇怪,浦东一夜荒唐,让我看到了和杰克布一块生活的图景。

  第二天下午,杰克布打电话把我约出门,说晚上请我看话剧。我先到达虹口公园,等了几分钟,突然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杰克布已经走到我跟前。他比往常更风尘仆仆,两眼放光,熬夜熬过头,人的眼睛就会发出野猫的光亮。他说昨夜幸亏他们干得快,否则真会出麻烦,那个偷跑的人把日本税检局的人招来了,其实谁都明白他们是日本便衣。所有违禁物什早已被藏妥,他们没找出任何茬子。但杰克布估计他们一定会再次突袭,下次不会那么客气了。

  你到底在制造什么?我问他。

  问得好。他笑笑,又想蒙混。

  我都不能知道吗?我说。

  做了未婚妻就可以接触高一等的秘密。他说。

  你必须告诉我。

  什么都制造。除了合法的。他又笑着说。

  你现在的状况叫什么你知道吗?我说,用中国话,叫做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

  我知道。他说。

  你知道这句俗话,还是知道危险程度?

  都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安分点?我不是把你带到上海来送脑袋的。战争不会因为你担当风险而改变什么……

  他说:可是风险总得有人担当。

  我说:战争是几个大人物在打牌,不靠你的勇敢……

  他说:没人勇敢,只好我来勇敢。他皱皱鼻子,鼻梁上的伤疤令他不适。他的手在那个带机油污渍的裤袋里挖,挖出一个小东西,包了一层印花棉纸。差点忘了,他说,这个你要吗?

  我想这样的包装里面可能只是一块巧克力。打开一看,吓我一跳,竟然是一枚戒指,戒面是长方的蓝宝石,左右各一颗小钻石,不是了不得的瑰宝,但从眼前这位不修边幅、形容邋遢的人口袋里挖出来,还是令我瞠目了一大阵。

  我抬起脸。他嘴角动起来。我现在一看他这种笑容就知道他要讲自己坏话了。

  他说像他这样品位低下的人,买不出比这枚蓝宝石戒指更高雅的订婚礼物了。

  我心想,谁说要跟他订婚呢?他自作主张要把我下半辈子归属到他那儿去呢。而他自己都不知道要归属到哪里。他从德国晃到美国,又晃到上海,晃晃悠悠做了二十四年寄居客,倒想跟我从长计议?我心里是那样想,但话还说得蛮漂亮,说我多么喜欢蓝宝石,说它是最朴素最低调的瑰宝,所以我喜欢它远超过钻石。

  我现在也能看懂杰克布的笑容。哪一种是在笑我满口胡扯,哪一种是笑我胡扯扯得动听,他不相信,但是他爱听,等等。他看着我把戒指在手指上摆弄,让八月底的夕阳投射到那一滴海水般的蓝石头里。脸上就是享受我胡扯的笑容。他可是把我看得太透了,我在唐人街专门挑最大的钻戒试戴,跟表姐们说发了横财一定来买它的情景,他可没忘。他用一个月的薪水,逛了所有旧货店,买下这枚戒指,是倾其所有。

  喜欢就好。他说。

  我们往公园外面走。一个犹太难民小男孩上来给我们擦皮鞋,杰克布用德语跟他说了句什么,男孩看看他,失望地让开路,杰克布给了他一点零钱。

  走到一个街口,又有两个小男孩上来,都是七八岁左右,要拉我们去理发。

  杰克布跟他们对了几句话,转过头来对我说:为了全家不饿死,学都不上了,出来挣钱,晚上由父母教他们简单的功课和希伯来文。物价上涨得太可怕了,难民营有的老人得了腹水。

  他还是老一套,掏出零钱给那两个男孩。但男孩不放过我们,硬把我们拉到一个新搭的棚子里。棚子四周插满色彩鲜艳的纸风车,表示开张大吉。棚子是石棉瓦搭的,支了一个大铁皮灶,竖着长长的烟囱。灶上坐了四个铁皮水壶,蒸汽在落山的太阳中成了粉红的。

  这是难民们自己开设的低价理发店。难民们试图让自己的钱财和技能形成个内循环。用中国语言,就叫“肥水不流外人田”。理发师们是他们自己开设的职业训练班培训的。一个前律师穿的工作服就是一个完整的面粉口袋,上端和左右两端各掏出三个洞,成了领口和袖口,背后,一个红艳艳的国际红十字会徽章。另外两个理发师有六十多岁,背弓下来,从脖子下端到腰部凸出一根脊椎骨,清晰得可以去做人骨标本。

  年岁大的一个理发师态度极其认真,目光直得可怕,嘴巴也半张开,吐露一截舌头,每动一下剪子,舌尖就一抽,再一伸,毛森森的鼻孔里的清鼻涕也一抽一伸。我在棚子里站了两分钟,才认出那个老理发师是寇恩先生。前银行家对着密密麻麻的账目,一定不会如此紧张。

  我赶紧从理发棚转身。寇恩一家,过得远比他们表现出来的要苦。

  杰克布跟上我,问我怎么招呼也不打就走了。

  我满脑子都是老寇恩那直眼吐舌的样子,还有顶在面粉口袋工作服下的那一串脊椎骨。他的昏厥症如果在他手持剃头推子时发作,面前的脑袋会怎样……

  我说我看见了一个熟人。杰克布问是谁。

  我摇摇头,接着我来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我说:犹太人真的很了不起。

  感触很多,是吗?杰克布那种玩世不恭的样子又来了,跟老寇恩默默的承受、极端认真的模样相比,我特别讨厌他现在这笑容。我原来想跟他感叹难民们的韧性,在“终极解决方案”的阴影下,该开张还在开张,暂时不被“解决”掉,总得理发呀。但我突然什么都懒得说,老寇恩把他的形象侵蚀在我的脑子里。

  到底是什么熟人?杰克布又问一句。他稍微正经了一些。

  一个老头,我毫无谈兴地说。

  那你为什么逃了呢?他说。

  我欠他债。我说。

  杰克布突然煞住脚,愣了愣,然后哈哈大笑。

  太棒了,你怎么跟我一样,动不动需要躲债主呢?

  我本想说,谁和你一样?贿赂行帮,把你从日本人手里救出来,难道你不记得有人为你使了钱?但我又一想,我是想代彼得跟他清算吗?那么我是否应该代杰克布清算彼得和我自己?

  你怎么会认识一个犹太老头?杰克布问。他的笑容在那最后的淤青上舞动,缝针的小口子黑了,鼓出小小的线结,这个杰克布比旧金山的杰克布丑多了,但似乎是顺眼的。某种力量使他天生散沙一盘的性格凝聚起来。

  我回答他,在上海住长了,保不准会认识谁。这话等于没说。我的意思该这么理解: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我和杰克布在一起,跟寇恩家的人撞上。日子一久,保不准你最怕撞上的都撞在一块,所有冤家撞在一条窄弄堂里。

  我们走到舟山路时,一个摆杂志摊的中年男人坐在矮凳子上叫卖。他缩作一团,一巴掌宽的瘦脸上布满冷汗。破旧的衬衫领口还打着败色的领带。

  杰克布走上去,买了一份犹太社区报,轻声和中年男人交谈了几句。我不懂他们的话,但我明白杰克布无非在问他的病情。果然,杰克布跟我说,中年男人得了疟疾,在八月下旬冷得发抖。

  他刚来上海时办过一份报纸呢,杰克布说,后来倒闭了,他就靠这个书报摊子养家。

  他站下来,回过头,又长长地看了中年男人一眼。他大概在心里说:这个倒霉鬼也可能是我。假如我父母没在三三年把我带去美国的话,守着这个书报摊在暑气里搂抱着自己御寒的家伙也许正是我。我也可能是马路对面排长队领每天唯一一餐饭的任何一个倒霉蛋。我更可能是那些被丢在欧洲,陷入了神秘的沉寂的大多数犹太人……

  你和这人熟吗?我问道。

  熟。杰克布说。

  我心想,反正只需三分钟他就能把这条马路上任何人变成熟人。

  他也是柏林人。他把视线从那个中年男人身上慢慢抽回。我是看着他被病魔、饥饿一点一点吃掉的。能相信吗?半年前他还在足球场上当过裁判。

  我问他们刚才谈了什么。

  他说中年男人问他听说“终极解决方案”事端的进展没有。杰克布笑了一下。这个笑我现在也懂了。它一般发生在他要讲一句残忍的话之前。他说:他还担心那个?好像他活得到那一天似的。

  我们走进一家糕点铺。

  听着,May,杰克布说,今天是我们的订婚日。

  我打断他,说假如那枚戒指是为了昨天夜里那桩事的补偿,大可不必。

  他又来了,装得情场老杀手那样一笑,说有补偿比没有补偿好,不是吗?

  我瞪着他说:我不要补偿!

  他才不生气,说:那我要补偿。我的肩膀险些就让那些牙咬穿。

  又是那副可亲而讨厌的自家表兄模样。他把你逗急,为的是捞到把你哄好的机会。

  我说:你把我当什么人?福州路上“咸肉庄”女人?让个小毛孩来打发我走!

  他说:我跟他说,你去叫我太太起床,把她送到渡口去。他笑嘻嘻的,把杰克布惹生气不大容易。

  接下来的对话我记不清了。大致是那样的,我们表面在拌嘴,实际上呢,在掩盖我和他对一个事实的认清,就是我们的关系已经过渡到另一种性质的事实。对话大致是这样的——

  我说:谁会把太太丢在那个臭烘烘的圈里?

  他说:你们中国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住在圈里,你只好跟着住。

  “咸肉庄”站马路的都不会跟你去那里,卖肉的也会挑个好点的地方!

  别这么说她们。

  你跟她们来往过?

  不是在上海。

  在哪里?

  他耸耸肩。

  你真让我恶心!

  男孩子很多都是从妓女那儿变成男人的。

  你脏得像猪!

  那是人对猪的误解。其实猪更喜欢在雪白的天鹅绒里打滚。

  我恶毒地瞪着他,嘴唇绷紧,一松口就会朝他伤疤累累的脸啐过去。

  请不要剥夺一只猪对一只天鹅爱的权利。

  我绷紧的嘴唇喷出的是一个哈哈大笑,连我自己都意外,我的火气怎么就被泄了出去。

  走出糕点铺我们步行去剧场。我用不着认路和辨别方向,杰克布走在这一带驾轻就熟,就像走在他少年时期的柏林社区。

  爱尔考克区有一座犹太难民的收容所,今天的话剧演出就在那里举行。一间巨大的寝室容纳了几百张床,因此就有几百人相互做室友。现在上下铺排整齐后,变成了剧场的座位。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犹太人的大集会。一个青年男演员走上台,站在幕前,领诵经文。我转过脸,悄悄注视杰克布,他微微抬起下颏,双眼紧闭,不是在听经文,而是在嗅经文。

  诵经结束后,他对我耳语,说他是个不虔诚的犹太教徒,在德国和美国很少去犹太会堂。在上海却不一样,他第一次感到跟犹太种族产生了强烈的同胞认同感,也许他感到寄居客必须紧相依偎。寄居者们要靠人多势众壮胆,所以他第一次感到如此需要自己的集体。

  不止杰克布一人到这里来壮胆,大多数人都从别人均等的恐惧中找到了安全感。均等的不幸,加在一起,也是温馨。这样的集会上,大家热切交流着各种消息:有一个中国人的秘密组织,正在犹太难民中征集志愿者,逃亡到内地。尽管路途上凶吉未卜,生活环境和文化环境跟上海相比,更难以适应,还是有千余人悄悄报了名,因为这是唯一能逃出“终极解决”的途径。

  一直到现在,我还清清楚楚记得那天晚上的话剧演出。台词是德文的,旁边竖起的白布帘上打出英文字迹,所以我完全能看懂剧情。彼得母亲的朋友(那对开餐馆的夫妇)扮演剧中的男女主角,让你想到纳粹有多活该,让奥地利戏剧损失了这两颗明星。

  杰克布把我的手握在他手中,每到一个精彩片段,我们的手就热切交流一番。我们的座位是一张上下铺的上铺,和我们同坐的一对男女四十来岁,一面看戏一面从一只扁酒瓶里呷威士忌。“终极解决”说时迟那时快就要来了,但该喝威士忌还要喝,该看戏还得看。奥地利的话剧明星毫不因为莫测诡异的命运而省一点嗓门,减一点动作。这是一个习惯在末日前照常过活的民族。死亡和灾难留下一个个缝隙,他们在其中独善其身,学十八般手艺。

  话剧演完后,杰克布看见了罗恩伯格一家,把我拉过去。我眼睛盯着从后台走出来的男女主角。一大群人围住他们,献的花层层叠叠。女主角走到观众席,跟一个女观众拥抱起来。那个女观众穿着黑色长裙,戴黑色小帽,稍稍一转脸,我看出那跟彼得一模一样的侧面轮廓。紧接着,彼得的妹妹、父亲都从人群里一一浮现。装束讲究的寇恩家成员在昭示着每一个人,他们有过怎样辉煌的往昔。彼得晚上在医院值班。不然所有冤家真的要聚头了。

  我在人群里东钻西钻,怕五米外的寇恩一家发现我。这个难民大营地对我有利,几百张上下铺可以障眼,所以他们陪着男女明星往外走时,没有看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