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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出事就是在话剧上演的夜里。我原先和彼得约好,十一点在他办公室见面,可我被杰克布绊住,只能让他空等。回浦东的渡船已经停了,杰克布提议在汇山路一个小客栈住宿。这家客栈的老板是苏州人,对犹太难民很照顾,一些刚到的难民还没租到房子,他提供低价客房,所以德文、英文都能说几句。老板用英文说房费涨了,因为所有东西都涨价了。杰克布说那是应该的,米价涨了那么多,老板也是天天要吃大米饭的。老板说哪里有那么好的事情,现在天天吃大米粥就是福气,偶尔还要吃珍珠米粥。一边说闲话,老板问道:有证件吗?
杰克布掏出他的假难民身份证时,碰响了他衣袋里的钥匙。没有比这天夜里更好的机会了。我可以很容易就拿到钥匙。最迟后天,我和彼得就可以离开上海。
老板找出许多话来聊天,其实是想细看身份证上模糊的字迹和照片。杰克布抱歉说,洗衣服不当心,证件在肥皂水里稍微泡了泡。老板转身把身份证放进了柜台内一个办公桌的抽屉里。
杰克布对我的耳朵悄声用英文说:怕我们夜里偷偷跑了,赖掉房钱。
老板听懂了,笑着说并不怕我们赖账,而是怕违反日本人刚定的新住店规矩。一旦日本人来查夜,会首先在柜台查看住店人的证件。
常常有犹太难民来住宿?杰克布问道。看他的样子他又要热情搭讪了。
老板回答了几句英文。我慢了半拍的理解力翻译出来的是这样:对呀,难民营一屋子几百人,小夫妇们没法过夫妻生活。老夫妇偶尔也会来的。有时他们住店的钱不够,他就给他们打很大的折扣。
老板从一大串钥匙里取出一把,尾巴上拴的布条上写有房间号,又从一个柜子里取出两条毛巾,两双木拖鞋,一只便盆,说:喏,都消过毒的。
我们刚要走,他又说:不过像你们一对这样,一个是美国人,一个是日本人,我第一次接待。
我们没听明白,请他再讲一遍。
他刚说完第二遍,杰克布哈哈大笑,说:我妻子怎么惹你了,你要中伤她?把她说成日本人。
然后他搂紧我的腰,往楼梯的方向走去。
不用告诉你,我再一次做了长长的、大汗淋漓的牺牲。然后我躺在熟睡的杰克布旁边,感觉到时间在我太阳穴里敲打,一分一分,微微疼痛地过去了。我一点睡意也没有,牺牲太大了,把这个杰克布带到危险的上海,让他陷在他那些不可告人的危险活动里,也是牺牲。还有彼得。我的小彼得。不得不去冒囚禁杀头的危险去偷贩盘尼西林,囤粮欺市,多好的一份品行,也给牺牲了,我不成功对得起谁?
杰克布听见我悄悄起床问我干吗。我说我受不了便盆,要去走廊尽头的厕所。他说当心一点,谨防厕所没有灯。后面两个字在他嘴里含混了,再一听,呼吸又扯得很长。我站在那里,黑暗渐渐淡了,又过了一会儿,房间里家具的轮廓浮现出来。杰克布的喘息声又深又长,气息从嘴唇吐出时,轻微地爆破一下,类似活门的声响。世界上竟有如此酣熟的睡眠。下面的一切,我做得近乎完美。就是换了彼得来做,水平也不会更高。
我在走廊辨认杰克布那串钥匙环上的每一把钥匙,然后摘下那把半圆形匙头的。等我把钥匙轻轻放回杰克布的裤袋,海关大钟敲了十一下。一桩长达十分钟的偷窃终于完成。杰克布睡得还是那么好。我再次走出门,在走廊里扣好纽扣,系上鞋带。快要到楼梯口时,我用手指把头发理整齐,又从皮包里掏出口红,抹了抹,一边在想,这个钟点抹口红真不是个东西。
走到柜台时,看见守夜的是个年轻男人。我留了张纸条,写了几句话给杰克布,大意是告诉他我回家了,怕我继母担心我。
我皮包里剩下的钱只够付黄包车夫。我不知道心急火燎往家里奔是奔什么?也许预兆这东西是存在的,但当时我只想快快回家,快快洗个澡,把麦秸上的一夜,客栈里的半夜,通通洗下去,把自己再洗成彼得的。不洗,我自己都没法和自己相处。
那个夜晚是必须清清楚楚告诉你的。那时上海还没有这么热,离现在热门话题所说的环球暖化还早。所以一九四二年八月三十日的夜风一阵一阵过来时,凉得激人。我到家刚洗了澡,电话铃就响了。午夜的电话都是不能接的,一接肯定没好事。果然,世海万分紧急地请我立刻去找彼得,有个受重伤的垂危的人急需救护。
我问他在哪里。因为我听见他的声音和萨克斯管混在一起。
他在我家附近一个舞厅里,用的是公用电话,趁着红男绿女的笑声把消息传递过来。我们的英文对话让凯瑟琳和顾妈听去,大概是小两口的无聊斗气。
我说我疯了吗?半夜十二点去把彼得叫出来。
接下去温世海拿出了另一种腔调。他说彼得不敢不救这个人,因为他就是盘尼西林的买主。彼得从他手里赚过多少钱,好几个人都清楚。
我说他小小年纪学会耍流氓,搞讹诈算什么抗日好汉?!
我把电话一挂就上楼睡觉去了。五分钟左右,我卧室的窗户被一颗小石子击了一记。我怕凯瑟琳和顾妈听见,在第二颗小石子打上来的时候,匆匆套上衣服。
温世海一见我便用英文说:May姐姐,你不愿被牵连进去,就把彼得·寇恩家的地址告诉我好了。
你去见鬼!我怕什么牵连?你不是早就牵连了我?!
我们是迫不得已来求助你的。
这时我才看见马路对面还站着一个人,身后停着两辆黄包车,车夫当然是他们的同志。我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
你们为什么不送他去急救室?任何医院都有急救室!
如果能送他去急救室,我会来这里求你吗?
你这是求?你在绑架我!
那是你的理解。
我只好跟他们一块往虹口去。两辆黄包车开始飞奔,温家小少爷坐在我左边,眼睛看着我。好像说只要我狗胆够大,敢跳车,他会露出好汉本色,对我拔出手枪。
快要到外白渡桥了,世海把手枪往身子下面的坐垫里一塞,伸手搂住我的腰。日本兵搜身时,世海和他的那位同志的鞠躬和日语都非常正宗。日本人眼里,我们一行无非是上海滩的纨绔男女,对此类男女,英国、美国、德国、法国、日本,都可以做我们的主,谁来了谁去了都不碍我们的事,一样的夜夜笙箫。
过了桥我们的英文对话又续起来。他说这个伤员是日方通缉的新四军军官,在上海领导地下党为新四军搞募捐,买药买兵工设备。十点左右他们正从苏州河起航,被鬼子的巡逻艇发现。牺牲了两个新四军,那个军官也负了重伤,但在几个同志掩护下逃了出来。两船的药品和枪械修理机床,以及一些初步实验成功的特殊武器,落到了敌人手里。局势非常严重,也许紧接着而来的是全城范围的大搜查,因为日本人发现居然有人在上海开抗日兵工厂。
这事杰克布知道吗?我问。
我们找不着他。世海答道。
整个事端在我脑子里出现了头绪。温世海这个小抗日英雄把杰克布拉入了抗日武器的秘密制造。他们用了犹太难民的精华,比如罗恩伯格的技术发明,艾得勒的社交周旋能力,把相当先进的军工产品输送给了抗日力量。所以下面我不是用提问而是用推断把细节侦察出来的。
那种燃烧油膏做的燃烧弹摧毁力很有限。我说。
如果一个班的鬼子在睡觉,扔一颗进去,能烧伤一多半。他说。
主要是烧仓库,停泊的飞机,比较好用。我说。
那倒不见得。袭击火车、运士兵和军械的卡车,都很好用。他说。
我心想,原来杰克布整天就在忙这个。
罗恩伯格在你爹地的公司搞出这项发明,看来是间接地反法西斯了。
罗恩伯格和我爹地都不知道他们的产品派了什么用场。
真不知道?
我爹地是真不知道。罗恩伯格是不愿意知道。所以请你帮着隐瞒。
我也不愿意知道,所以等于不知道。
温少爷呵呵地乐,一派久违的顽童感出来了。借着路灯一看,他上下眼皮那些未老先衰的皱纹全没了。过去他只是没找到有劲的事做,才会没长大先长老。
凌晨的路好走,我们很快已经到了彼得家的弄堂口。
温世海把烟纸店的窗子敲开,说是要付双倍的钱打电话。
我拨通了彼得家房东的电话号码,用英文堵住他的啰唆,请他务必叫彼得·寇恩来听电话。三分钟后,睡意蒙眬的彼得来了。
我说:听着,彼得,我被绑架了。
什么?!他下了夜班,刚睡了一小时,一定以为噩梦成真。
你马上到弄堂口来。
……要我给巡捕房打电话吗?
彼得呀彼得,这种时刻还向我讨主张。
你到弄堂口来,什么都解决了。
……为什么?
因为把枪口顶在我脊梁上的是温世海。他们需要你的救护。
……伤在哪里?!
我看了一眼世海,他飞快地指指肝部。我对着电话筒说:肝。
叫他把能堵塞上去的东西立刻堵塞!衬衫、棉衣里抽出的棉花什么的,压住!以免失血过多!我这就下来……
我鼻腔酸胀,两眼泪水滚烫:彼得这么在乎我。他上了钩,就因为在乎我。
世海的那个同志始终没吭过一声,此时说:你俩别动!他不是本地人,听上去带常州口音。看不清他的年纪,但从他动作的敏捷程度看,惯于非侠即盗的生活。他横着身曲着腿,紧贴楼房的一溜门洞跑过去,跑得比我这样的人正常短跑还快。然后,他脊梁贴在彼得家门洞的旁边,身体贴得又薄又扁,都贴没了。他两手都拿着手枪,枪口一只明一只暗,明的对准即将出现的彼得,暗的把可能发生的突变都罩在里面。
我和温世海等在弄堂口的黑影里。世海那支枪对着我。我耳语说他别一慌神走了火,真把我毙了。他耳语安慰我说不会的,枪保险关着呢。
门一响,彼得走出来,正在愣神,双枪大侠已把右手的手枪抵在他后腰上。我在黑影里看得清清楚楚,彼得的双手飞快地举过头。
我用上海话骂了温世海一句:下作坯,求人家救命动枪做啥?!
我的一声骂让那位大侠火了,一支枪口马上指向我。
彼得两手举在耳边,头半耷拉着。他已明白温世海并没有受伤,而他们挟持我和他,想必有更危险的目的。
他们把我们押到里弄口,我还是跟世海乘一辆黄包车,彼得旁边坐着那个双枪好汉。
车跑起来后,世海的手在口袋里弄出一声响。是金属的碰击声。我用英文问他:你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关上手枪保险。
我用鼻子笑了一声。
我笑得他不自在了,解释说不是他不信任我,而是他们同志之间也不敢完全信任。现在他真的把枪保险关上了。
也就是说,刚才在弄堂口,他对准我的枪口,果真卧了一颗充满杀机的子弹。假如我朝还没出门的彼得喊了一句:别出来,这是个圈套!……那颗子弹也许已经在我正冷却的身体里了。世界上刹那间转变的敌与友、亲与仇、生与死还少吗?一九三七年十一月,那个犹太青年在法国向德国领事开枪的刹那,给了希特勒完美的口实,导致了“水晶之夜”的大迫害。温家小少爷的一颗子弹,险些划时代地改变了我们的亲、仇关系。
到了毕勋路,我看见一辆马车停在犹太医院门外不远处。车厢里跳下一个人,动作麻利地把另一个人抱下来。彼得动作也飞快,上去就用手搭那人的脉搏,检查他的枪伤。
他对温世海说:要手术。我没办法手术。没有执照。
温世海跟那个双枪大侠小声嘀咕了一句,又回过头对彼得用英文说:有没有执照我们不在乎。
彼得说:我在乎。没有执照,就是技术不过关。
温世海又从大侠那里讨来了指示:过不过关都得做。
然后彼得改口说了一句德语。世海犹豫了一下,让彼得再说一遍。他听德语的时候脸朝彼得的方向偏斜,似乎这样就可以离理解力近一些。彼得又说了一遍,放慢了速度,加强了重音。世海的回答简短而肯定:好的。或者:是的。
门铃被按响了。门房是个中国汉子,把门上的一个小方洞打开,问道:啥人啊?……
双枪大侠右手的手枪已经捅进那个方洞。常州话被他一说,毫不软弱:出一声就打死你!
大门被拉开,常州人先进去把门房绑了,嘴塞住,又蒙了眼,然后把我们放进去。穿过冬青树通道,就是主楼。楼上只有每层的医护值班室亮着灯。虽然在枪口的逼视下,彼得依然冷静地向这一行人打手势,让他们闭住嘴,放轻脚步。
就在我们进入一扇大门之前,彼得站住了,再一次用德语问了世海一句话。和先前相同的那句话。
温世海这次是用德语回答他的。俩人达成了什么协议。
彼得轻轻地推开门,下巴向里面一摆。人们一点声响也没有,飞快地沿着走廊小跑。
我赶到彼得旁边,拉住他的手。他看了我一眼。这样就好了许多。我们非得这样定定神,压压惊。
手术室在一楼,门是无法开的。常州口音的抗日志士向那个架扶伤员的悄声交代了一句,那人把伤员往世海肩上一靠,就出去了。不一会儿,我们听见侧面的窗子轻轻响了一下。门从里面打开了。彼得立刻说:不要开灯。
走进手术室,彼得从门边一个挂衣架上取下一只巨大的手电筒。挂衣架上有七八只同样的手电筒,是为了常常发生的断电准备的。他轻声指示道,为了手术不被打扰,只能用手电的光源,所以每个人都必须做他的无影灯架。只要一开灯,马上会引来值夜班的医生或护士。
彼得突然又想起一件事,说:没有麻醉师,手术还是做不了。温世海把话翻译过去,双枪大侠一口常州土话,叫彼得少找借口。
彼得说麻醉弄不好会出性命。
伤员突然开口了,说:出了性命再说。他基本没有声音,就剩下气了。
彼得仍说他不敢做。常州人说:你有意拖时间!做盘尼西林的地下买卖,你胆子大得很啊!他的枪朝上升了升,枪口和彼得的太阳穴平齐。
彼得从柜子里取出消毒手术大褂,让每个人都穿上。然后他让每个人都去洗手,戴上胶皮手套。
双枪大侠就像没听见,仍然握着双枪,枪口仍然把彼得和我照看得很紧。
彼得问我能不能替他递工具。我有什么办法?只能点点头。他把刀、钳、镊子、剪刀……的名称一样样告诉我,说:亲爱的,用力气记,会记住的。
手术在三只手电筒的照射下开始。麻醉,切口,止血。彼得的手很忙,却不乱,不时说:灯光近一点!左边!右边!我一手拿手电,另一只手还要给他递工具。有时我两只手弄错,把手电筒递给他。他也不吱声,自己伸手在工具盘里飞快地拣出他要的工具。
手术室是一间大屋,中间拉了一块白布帘,大约以此来隔开另一张手术床。
我举手电筒的胳膊开始还觉得累、酸,渐渐就好了,完全失去了知觉,化成了那只巨大手电筒的支架。
直到最后一针缝合,我都没感觉自己只换了一只手术鞋,另一只脚仍穿着半高跟凉鞋。整个手术有两个多小时,我始终这么一脚高一脚低地站着。
彼得把两只血淋淋的手套摘下来,然后各个柜子里去找消炎药。但一颗药也没找着。他想到布帘子的那一边,说不定会有个药柜。
刚一拉开布帘,就听见木板撞击的声音。双枪大侠在我们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冲到了一个壁橱前面,同时枪声响了。彼得一把拦住我。我朝他转过脸。
彼得的大眼睛在手术帽和口罩之间大得离奇。
持双枪的常州人自己也愣了。他的枪射出子弹就像猛兽的扑和咬一样,纯属条件反射,他对此也没办法。我们的耳朵在刹那间恢复了听觉,听见被击中的人在低声嗷嗷叫。
所有人迅速架着伤号往外撤。彼得两只大眼睛瞪着我。我的头向布帘的方向一挑,说:快去看看!
他不动。
常州人又跑回来,看着我们。突然,他一挥枪把,打在彼得头上。他用嫌烦的口气耳语说:不要躲呀!……
彼得不懂他的意思,我突然懂了,低声对他说:他在帮你,让你脱开干系。
彼得明白了,又往常州人跟前凑了凑,希望这回能给他个好些的角度。
常州人挥起枪把就往彼得头上砍,彼得被打得退了好几步。
好了,见血了。一道血柱从彼得的手术帽下面流出来。
彼得对我说:你跟他们一块儿走!
你呢?我说。
他指指壁橱的方向,那里的号叫成了呻吟。我说我等他。他说难道你还嫌麻烦不够大?
我松开他血迹斑斑的衣袖,用力看他一眼,跟着常州人跑出去。
刚刚跑出医院,就看见一辆送鱼到市场的板车过去。早晨就要来了。不久马桶车、牛奶车都要出动。
我看着那辆载着伤员和抗日志士的马车走远。城市在清晨是淡灰色的。我孤零零走在马路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几个街口,又匆匆地走回去。我都不知道这样胡乱走动是为了驱蚊子还是为了等待彼得。
医院对面有一家面包店,老远就闻到热烘烘的烘面包气味。我一文不名,凭着还算像样的穿戴走进去,要了一杯凉开水。我发现十个指尖都在抖,腿肚子绷成了两个铁砣。我不断向站柜台的俄国小伙子打听时间,他也没有手表,必须到后面的作坊去替我看钟。就在他第七次或第八次去后面看钟的时候,我看见彼得从医院出来了。
他缠着绷带的脸向我转过来。这是早上五点多钟,但夜色还没褪尽,他的脸和绷带白得刺眼。我朝他跑过去。
我们一句话也没有,一门心思往前走。走了十来分钟,我伸出手,想去握彼得的手,他触电似的浑身一抽。他转过脸,似乎刚发现他身边不是空的,有个女人,是与他亲近之极的一个女人。我可怜的彼得,居然魂飞魄散。
我问中了双枪大侠子弹的人伤势如何。他说伤得非常重。那人的枪法真够准的。没错,够准的。那一枪打在哪里?打穿了动脉。他怎么会在手术室里过夜?哦,一个清洁工,最后一个手术做完,他清扫过后,太晚了,偷偷留下来,睡在长椅子上。我们进了手术室就把他的出路给堵住了,他撤到后面,拉上了帘子,以为可以躲过去。
我问:那他听见外面做手术的整个过程了?
我站住脚,彼得已经走出去好几步,才发现身边空了,猛地站下来,回头来找我。
彼得!……我惊恐地看着他。清洁工一定听见了常州人的话——他用什么胁迫彼得就范的。
你怎么了?彼得心力交瘁地看着我。
你为新四军走私盘尼西林的事,他会告诉别人吗?
彼得耸耸肩。他无能为力,或者听天由命。
我记得那时我们已经完成了去澳门的一切打点,该付的钱付了,该买通的人买通了。我和彼得在毕勋路口告辞,还有一些事情要去分头准备。我必须马上去江西路上的银行取出杰克布保险箱里的护照,彼得要去收回投机大米的一笔钱款。我们将在无边自由(但亦是无边未知)的将来漂游,钱是唯一的救生圈。彼得在说到钱的时候,脸上有一种饥饿,鼻孔略略撑大,嘴唇绷得很薄。只有在这个时候,你才会注意到他的喉结有多么大,多么尖。曾经打球、骑马,把他的脖子塑造得很美,几乎和头颅一样粗细,而现在肌肉萎缩了,喉结顶起薄薄的皮肤,让你误以为他从小到大都营养不良。
到江西路等了两个多小时,银行才开门。我把钥匙交给一个五十多岁的职员。他请我稍等几分钟,他去把保险箱抱出来。我开锁时,发现他不知回避到哪里去了。保险箱塞得又乱又满:两件我见过的男性首饰,纯金的领带夹和一对镶小钻石的袖扣是杰克布祖父的遗物。然后就是一堆名片,一沓发黄的照片,祖祖辈辈寄居全世界各地的记录都在这些照片上。我送给他的一套犀牛角梳子也被保险地收藏在这里。这个保险箱像世道一样乱,我趁乱把护照拿走,大概连他自己都不会发现。
我离开银行,走进八月底的上海。杰克布的护照封面有一点潮,似乎刚刚还挨着他出汗的胸口。
我从小皮包里抽出手。手指头有种奇特的空虚。那个戒指呢?小皮包里面零碎不少,我兜底翻检了几遍,什么也没找到。手术的时候我的手指什么感觉?也是空的。后来呢?我跟彼得最后握了握手,那时候手指头上绝对没有戒指……
我不知怎样把自己塞上了一部开往虹口的电车。一车上班上工、投机倒把做生意、当差跑腿的人都给挤得奇形怪状。戒指只能是丢在小客栈的房间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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