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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他把我送到家门口,转身离去。从明天开始,我们有一生的时间用来恋爱,所以不必图眼下的缠绵。
他走出去三四十米了,我又叫住他。他看我跑向他,脸上出现了早有预知的微笑:恋人们的告别总不会那么利索,总会拉扯几个回合。
我跑到他面前,说:世海死了。
什么?!
一看就知道彼得也像我一样,让这消息砸得头晕目眩。
日本人杀了他。我说。
彼得喘出一口气来。毕竟他们也师生过一场。他那么认真地给世海上过钢琴课……
世海还不到十九岁。我又说。
……我正要去找他。彼得说。
你和世海约好见面?
嗯。
刚才他跟我告别时,并没有说急着要去见世海。我以为早早离开我,为了和他父母、妹妹有个长一些的道别。
你们见面有什么事?我问道。
彼得看着我。
我马上说:假如只是你和他之间的事,就别告诉我吧。
我又转身走去。我家的窗子全黑着。人心事多,睡得就早。
地板上铺了一张竹席,就是我的床铺。我越躺越心浮气躁。这样就消失了?从凯瑟琳、杰克布、顾妈、我父亲……许多人中消失了?这样就算交代了?似乎哪里令我不满,大大地不满。
我跟彼得约好,清晨五点钟从各自的起点出发,在码头的一等候船室碰头。我们先乘船到海宁,再被塞入一艘挂有葡萄牙国旗的三千吨货轮前往澳门。在此之前,我们可以在码头上的咖啡店坐一会儿,吃一餐不慌不忙的培根煎蛋。那时即便顾妈对凯瑟琳说:清早我听见阿玫出去了,凯瑟琳也不会想到我已经永远消失。也许,直到我们坐上从澳门出发的远洋轮,凯瑟琳才会觉出不对头。当她走进我的卧室的时候,会看见窗台上放了一枚蓝宝石戒指。家具卖掉后,我们都睡地铺,窗台下一张竹席,一条薄被,枕头上的凹陷是我后脑勺留下的,那一切就是我金蝉脱壳的现场。万一凯瑟琳还有机会联络上杰克布,她会用可怕的英文夹杂着中文千方百计地让他明白:妹妹不见了,留下一枚戒指……那就是杰克布付偿代价的开始。
从窗缝里传进轿车过往的声音。上海的夜生活刚刚才开始,大华舞厅正在被最正宗的夜生活派占领。我怎么睡得着觉。再说,也没有几小时可睡了,最晚四点钟就要起床。
我来到静安寺大街上。在我二十一二岁那段时间,我像所有一无用场的年轻女人一样,把自己当花养,漫无目的地绽放。因此常常是睡懒觉、闲逛,有心无心地看书,有一搭无一搭地弹弹琴,也常常昼夜颠倒,脑筋和肠胃以及血液循环,都是在夜里更功能正常。当我走回到静安寺大街上的时候,思维像暮夏的星空,十分清亮。
我一遍遍回想彼得听到温世海死讯的反应。他和世海今夜有个约会。为了什么而约会?彼得不像杰克布,后者的生活中总有我涉足不到也探察不着的灰色地带。彼得对于我是透彻的,所作所为,对我毫不设防。相反,我对于他倒是一段明一段暗,有些段落,干脆是严实封闭的秘密。我不知不觉往虹口方向走,听见“叮叮叮”的敲打声响在附近,起着回声。我几乎没有意识到那“叮叮叮”的敲打发自我的鞋跟:一对磨掉了皮垫,露出金属的鞋跟。
唯一不透明的就是他今夜和世海的约会。在给那个新四军军官动手术的时候,他和世海用德文进行的问答是什么?世海去了,假如彼得不告诉我,或者用假话搪塞我,那么它就是一个永远休想解开的谜。
我招了一下手,马路的阴影里跑过来一辆黄包车。
在舟山路上的酒吧和餐馆里打听一下,说不定能打听到罗恩伯格的住址。甚至碰见罗恩伯格的可能性都存在。犹太难民虽然有三万,但相互间直接或间接都是有联系的。
我的运气不坏,在一家德国酒吧打听到了罗恩伯格的电话。我用餐馆的电话拨了号。叫醒了一连串的人之后,总算找到了罗恩伯格。
我是May,我说,真抱歉……
没关系。罗恩伯格说。你一定知道,最近出的事有多么可怕。
我说我已经知道詹姆斯·温的死讯了。
他叫我不要再说任何话,他马上到餐馆来。
十分钟后,罗恩伯格骑着自行车到了。我们在角落里找了张桌子,各自要了一杯啤酒。
世海是在浦东的车间里被日本人打死的。杰克布买通了耶松船厂的一个德国工段长,要世海把可能引起日本人怀疑的机械转移到船厂里隐藏。他原来派世海去送这些机械,但世海坚持留在车间,把正在制造的燃烧弹埋起来。日本人进了车间,世海临时着慌,想跳窗子,中了十几颗子弹。
你知道杰克布现在在哪里吗?
躲起来了。
没有办法找到他?
现在最想找他的是日本人,当然,除了你之外。
罗恩伯格的这句话旨在制造点幽默,但在我这里似乎讨了个没趣。
你这么晚找杰克布有事吗?罗恩伯格问道。
我摇摇头,站起身。他赶紧起来为我披那条乔其纱的小外套。
罗恩伯格,Bazahlen se dez?是什么意思?我从肩头转过脸问道。
罗恩伯格一时没听懂。
我又说了一遍,根据记忆调整着发音。
应该是Bezahlen Sie das.罗恩伯格说。
罗恩伯格说:“你们付钱吗?”就是这意思,不过此人这样说可不够客气。
那么,Ja daz bezahle ich,是什么意思?我又问。
我会付的。罗恩伯格马上就翻译出来了。
我明白了。彼得两次用德文问世海:“你们会付钱吗?”世海回答:“我会付的。”就是新四军长官不付钱,世海也会设法从他老子或亲戚那里搜刮到一笔手术费,付给彼得。第二次彼得问得急切,气粗,所以可以听成,你肯定会付钱吗?或者听成:你不付钱,我手里可是掌握着你们的一条命呢。
我坐在跑得嗖嗖响的黄包车上回家,脑子和心都是空的,只有这个强硬的德文句子:“你们会付钱吗?”我们赶在了宵禁前穿过外白渡桥。
彼得真够胆大的,两支枪口对着他,也不妨碍他捞一笔。他冒生命危险给不相干的人做手术,捞一笔不是应该的吗?从此,彼得对于我,又是通体透明,毫无隐晦。
这一天征兆很好,不冷不热,水鸟也不像平时那么带侵略性,在太阳和水面之间优美地绕着圈。
彼得一家都跟到码头上来了。他们一个个地跟彼得说话,这个没说完,那个又想到什么了。他们的德语激烈而沉重,嘱咐了又嘱咐,交代了又交代。彼得一定是在安慰他们,一旦登陆澳门,就设法打通关节,接应他们过去。谁也无法确定“终极解决”离他们还有多远,但彼得肯定是逃出去了。彼得的母亲表情很少,人在使劲控制眼泪时就是这样面孔麻木。彼得的妹妹一直在哭。寇恩先生很想和我找话说,但双方都紧张,每个话题刚刚展开,就发现都是废话。
我知道我的样子很吓人,一夜未眠,心急上火,舞厅和酒吧里的葡萄酒、啤酒、黄酒在下巴上催出一颗巨大的粉刺。最糟的是我的头发,像每次失策的打扮一样,我在上面抹了过多发蜡,江风把我的裙裾和帽子飘带吹得横舞,头发却一动不动。
这么多年过去,我还记得彼得那天上午的形象。你已经在那形象上看到了一个前途远大的生意人或者是企业家或者医师……一切女人可以引以为傲的正职正派的模样。他穿了一身深蓝色西服(是我曾经从美国给他买的),打着紫红色带细细的黑色斜纹的领带,皮鞋一尘不染。两年来他没添置过新皮鞋,但他的家风使他从来不露出寒碜。
九点多一点。是上船的时间了。
我们在彼得全家的亲吻拥护眼泪笑容中走远。
甲板上挤满了人和铺盖卷。这是驶往海宁的船,乘客都是做生意和走亲戚的。我和彼得挤到最前面,上半身从粗铁链上端倾斜出去。他的一家早就等在那里,隔了偌大一片水面还是送吻,送根本听不清的嘱咐……
彼得两眼泪水,紧紧搂着我。
你离开奥地利的时候,有送行的吗?
嗯,我弟弟那只鸽子。
没别人?
我的奥地利女朋友。
……
但愿我们尽快能让他们逃出上海。一定要让他们逃出这里……彼得的泪水流下来。
我拿出手帕,要给他擦眼泪。他狠狠地说:别擦!我母亲看见我哭,会更伤心!……
我自由了,从真实的名字,身份,历史中逃脱出来,彼得在向全家挥手。我也挥挥手。朝岸上真实的那个我挥手。
彼得……?
嗯?
我一直想问你……
莫名其妙地,他紧张起来。
你是不是没有救那个手术室清洁工。
他浑身绷紧,像凯瑟琳听到“钞票”那样,筑起森严的城墙。
因为他知道了你的秘密,不仅救新四军,还倒卖医院的盘尼西林?
就是救,也是徒劳,动脉打穿了。
是吗?
是!
我把目光转开,就像从凯瑟琳的“城墙”下败退一样。
轮船长鸣一声。它鸣叫第二声时,我跑到了岸与水相接的桥上。然后,我头也不回地向上海乌烟瘴气、臭烘烘的岸跑去。我应该拿上行李的,但那不重要了。我把杰克布的护照留在了我的行李里,那也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向着岸跑去。把真实的我留在岸上,那可不行,尽管那个我经常遭到自我厌恶,厌恶得简直想扼杀她。岸上有我爱吃的小馆子,我爱闲逛的寄卖店和小铺,有爱说我闲话的邻居,还有我的真诚、热情、恶习和坏名声。最重要的是,岸上有一个灰暗地带,那儿藏着杰克布·艾得勒。
我告诉你的这一段在杰克布·艾得勒的一生中,是个灰色地带。除此之外,杰克布·艾得勒的身世很著名,就不用我来述说了。从一九五○年代中期到现在,叫做艾得勒的报业集团创始人,是人们熟知的。和这位艾得勒连在一起的女人很多。在他的传记中交代过一笔的那个M小姐(就是跟他一同到苏北新四军根据地的那个中国女子),就是我了。只有一本传记印了一张小照,艾得勒拄着手杖,旁边的中年女子两手放在外套口袋里,背景为一幢老房子,廊下晾满床单和尿布,注解说:艾得勒先生于一九七二年回到中国上海,和他的旧时朋友合影于旧居。那中年女子也是我。所以,你可以猜到,杰克布谅解了我为彼得·寇恩所做的一切。并不是因为他理解了我就谅解了。我到现在也不真正理解那两年我的感情是怎么回事。背叛和热恋,我在之间疲于奔命。那就是那个时代的我。当然,我是谁,对于世界和你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在一九四一年,有个中国女子把杰克布·艾得勒带到了上海,此后他的自我发现,自我成全,似乎是这次来上海的偶然后果。但任何偶然都不会偶然得那么纯粹,都包含着必然。
后来得知,彼得·寇恩真的成功地作为杰克布·艾得勒,登上了自由女神身后的新大陆,我为此偷偷地开了一瓶柠檬汽水,代替香槟。
我和杰克布·艾得勒最终没有流俗地做幸福夫妇,他很遗憾这一点。其实他该庆幸,我是个没长性的人,正像我父母说的,干什么都凭兴趣。
假如我能为你想写的杰克布·艾得勒贡献了一点儿什么,哪怕给了你一个并不重要,但很不同的角度,我很高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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