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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节 忏悔




  其实我祖父陆焉识想过,要把他在美国和在重庆的两段情史告诉妻子。那是他在弟弟陆焉得的启发鼓励下生发的冲动。

  1947年恩娘去世后,弟弟陆焉得一家赴上海奔丧结束,要离去的前夕,焉得别有意味地要哥哥珍惜嫂子。他觉察出了焉识对婉喻的忽略和淡漠。弟弟说,假如哥哥有过出轨行为,应该跟婉喻谈开,否则这就会成为他自己的心理障碍而无法全身心地爱婉喻。

  “我是心理学博士。”得不到行医执照的弟弟此刻真成了个医生,毫无个人色彩地给予哥哥关怀。“你自己的心理障碍从你有了那个美国女友就开始存在。你不是那种可以跟这类心理障碍共存的人。你了解自己吗?女人也是不同的,有的女人不能接受彻底的诚实,有的女人会感激这种诚实。我认为我们都很幸运,妻子都属于后者。你要有点勇气。”

  弟弟回到比利时后,写来的第一封信除了仔细问了儿子皮埃尔的情况,就是问哥哥有没有郑重考虑过他的建议。

  焉识非常郑重地考虑了弟弟的诊断和建议。他不是不具备彻底诚实的勇气,而是他不具备这种彻底的诚实。至少在弟弟离去后的那一两年里,他不具备。一次他几乎铆足劲了,到临头还是觉得算了。那次他陪婉喻去做衣服,一块米色的海虎绒是弟媳妇送的,顺便送了一本法国时装画报,让婉喻照着欧洲当年流行的式样做一件大衣。

  他们雇了一部差头,座位很小,两人被迫亲密无间。他觉得话可以在这时候开始。这时候开始最漫不经心,因此不会把婉喻吓着。他刚要开口,把话头往那边牵,婉喻却说:“你怎么待我这么好?”焉识吞了一口空气,连同那个开场白。天下真有这么容易知足的女人。婉喻化了淡妆,话比平常多,委婉地暗示他:若不是恩娘去世,焉识不会单独陪她出来做这些女人家的事情。都是恩娘的不是,焉识才跟她一样吃苦,在同一个房顶下做梁山伯、祝英台。婉喻的美好误解使焉识本来就不足的诚实更加短缺。

  一连几天,他都在想,也许弟弟对他的性格诊断是误诊,他足够无耻厚颜,可以和心理障碍共存,在婚姻中蒙混到底。也许这诊断是彻头彻尾的谬误,他压根就没有心理障碍:为了把一场无爱的婚姻混到底,他必须在外浪荡,以此来平衡自己。

  弟弟陆焉得带走了焉识的大女儿丹琼,留下了大儿子皮埃尔。正如丹琼厌恶自己种族的发源地一样,皮埃尔对一切中国的东西都充满眷恋和梦幻。焉得把丹琼带到比利时不久,丹琼考取了牛津大学文学院,而留在上海的皮埃尔考取了同济大学建筑系。一天,焉识跟学校里的高中学生和一些老师参加反饥饿示威游行,看到皮埃尔在另一个游行队伍里,拿着照相机东照西照。他把皮埃尔拉出示威队伍,很火地警告他,假如他留在上海就为了干这个,做大伯的他会立刻送他回比利时。皮埃尔说没关系的,他的父母都知道他同情共产主义;他们家里一切都是公开的,自由的。说完他跟大伯伯扬扬手,跟着队伍跑了。

  晚上皮埃尔一脸血地回到家,护送人竟然是大卫·韦。皮埃尔还是乐呵呵的,荒腔走板地跟着大卫唱国际歌。婉喻给皮埃尔上药水的时候,大卫指着皮埃尔说:“你有个好侄子!是我们的人!有理想!不像阁下你!”

  当天晚上,焉识到邮局给弟弟拍了个电报,告诉弟弟立刻命令皮埃尔回比利时。电报上他不便说理由,只说上海太乱,怕孩子出危险。第二天,弟弟从比利时打电报来,叫皮埃尔立刻搭船或火车――取决于哪个更快――回欧洲去。皮埃尔一看电报就明白是大伯伯出卖了他。他拿出西方青年的腔调,一会儿法文一会儿英文,独立啊自由啊,辩论得焉识插不上嘴。十九岁的他难道不能呆在他想呆的地方,结交他想结交的人,从事他想从事的活动吗?对于皮埃尔,上海正发生的就是他理想的实现。他说如果大伯伯不欢迎他住在家里,他可以搬出去住。焉识问他是不是大卫·韦欢迎他,他给了焉识倔犟反叛的一眼,没有回答。

  第二天早晨,婉喻发现皮埃尔不见了,冯子烨也不见了。焉识判断表兄弟俩又卷到什么请愿运动里去了。焉识去学校上班的路上,看到昨天警察的消防水龙头喷射的水在一些地势低的马路边沿积存着,上面漂了一些撕碎的纸旗子。血迹倒是都在夜里被清除了,只有很少几处遗漏。晚上子烨回来了,皮埃尔却没有回来。从子烨那里才知道,皮埃尔夜里就走了。

  从此皮埃尔再也没有回过陆家。焉识到大卫·韦的大学,质问他把皮埃尔撺掇到什么地方去了。大卫还是感叹,说焉识有个好侄子,情操高尚,理想宏大,到底生长的地方离马克思恩格斯比较近。从来不光火的焉识这时提高了嗓音,让大卫最好马上把皮埃尔带回陆家,不然他会去警察局告发他。

  “你去告好了。提篮桥、龙华监狱里关的都是高尚的人。上海很快要解放了。要想与人民为敌,就去告发我。”大卫陶醉在一种壮烈的情绪中。

  焉识问,谁给他权利让他代表人民的?人民又是谁?

  “啥人给我的权利,你看着好了,很快就会看到了。”大卫的脸上有一种残酷的诗意。

  焉识已经跟弟弟焉得打了好几个电报,汇报他寻找皮埃尔的徒劳经过。在夜里他总是被警车的尖啸惊醒。天冷下来,警车夜里出动的频率越来越高。也许皮埃尔已经被捕。地下共产党的传单上说,龙华那边国民党在抓紧时间枪毙政治犯。焉识在一天的半夜被警车惊醒后对婉喻说:“我对不起焉得。”

  1948年2月的傍晚,焉识刚走出教务长办公室,就看见大卫·韦迎面走来,脚步不太稳,脸色在傍晚的幽暗中白里透青。焉识刹住脚步,请他立刻出去。大卫跟他说他需要帮助,刚才在路上走,肚子疼痛得差点昏倒。焉识犹豫了,反身打开办公室的门,让大卫进去。这时他听见老太太校长在跟某人叫嚷:“请你出去!……立刻出去!”

  焉识撩开窗帘一看,见老太太双臂伸开,堵在大门口。大门只开了一扇,老太太胖墩墩把所有空隙堵得严严实实,所以从焉识的角度看不见门外的情景,也看不出老太太面对的是什么。

  焉识看着大卫·韦:“他们是来抓你的吗?”

  大卫不说话,挪开了他握在长衫中间的手,焉识这才看见他的衣服下藏了一包东西:装在布包袱里油印的《新华日报摘选》。焉识抱着报纸,在办公室里打转。他从来没有发觉自己的办公室这么小,又这么缺乏家具。他掀起沙发垫,将报纸塞进去,又把沙发垫放回,可怎么看沙发垫都不平整。他把一本书放在大卫面前,推开办公室的门,又让弹簧锁轻轻撞上。

  焉识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老太太一声呼救;她被一个戴礼帽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特务的男人推倒在地上。焉识赶紧扶起老太太,对她说,他们要检查就让他们检查好了。看着两个特务往学校里跑,焉识叫道,请不要到楼上,否则会吓着上晚自习的孩子们!两个特务一听,立刻兵分两路,从南、北两边的楼梯包抄上楼去了。焉识松了一口气。

  他扶起老太太,还没有考虑好下一步怎么办,大卫·韦却从他的办公室出来了。老太太一见他,质问的灰蓝眼睛马上看着焉识。焉识顾不上老太太的光火,问大卫怎么可以这时候就跑出来,校门外一定有留守的特务。

  大卫两眼发直地向门口跑去。焉识觉得,自己的话大卫根本就没有听见;他太慌张了。焉识把老太太搀扶到校长办公室,她拿出血压计,开始给自己量血压,焉识要帮她,她推开他的手。她的脸恢复了老修女的淡泊和局外,谢谢焉识对她的救护,现在请他立刻离开学校,不然学校会被特务封门的。

  焉识觉得没有什么可为自己争辩的,轻轻退出老太太的办公室,一面听着老太太说:“今天是十四号,你工资就算到月底吧。”

  老太太拿一句礼貌的话和宽厚的待遇侮辱他。

  焉识站在门口想,有时西方人的客气话比骂人还难听。他也同样礼貌地骂回去:“好啊。谢谢。”

  出了校门,焉识看见大卫被四个戴礼帽的人扭着,往一辆警车走去。警车大半个车身藏在盟军轰炸后还没整理的烂楼后面,一副特务相。大卫不停地争拗、辩解,终于到碎瓦烂砖后面不见了。

  丢了教务长的二十多斤大米――一年半以前还是三十多斤,焉识在报纸广告上找教书差事。弟弟焉得留下了一些法郎,又因为皮埃尔住在哥哥家,按月给他们寄算作皮埃尔的食宿费,所以陆家一时还没有发生经济恐慌。婉喻一个礼拜去一次银行,把法郎兑换成现钞。她已经成了个小恩娘,样样东西都可以省了又省,总是叫焉识别急,家里不缺他二十多斤大米的薪水,梅干菜红烧肉吃不起,猪油蒸梅干菜有的吃呢!吃一年两年没问题。一天焉识在一个大学校刊上读到一篇文章,从文章的角度到文笔,都很像大卫·韦的风格。他给那个校刊打了电话,校刊主笔很警惕,请焉识留下电话号码,他会告诉作者。焉识把自己名字告诉了主笔,说他没有电话了,因为工作被敲掉了。

  大卫·韦在一个多礼拜后突然出现在陆焉识面前,多日吃不好睡不好的样子。但是已经很有历代的各国革命者的模样,机警,多疑,胸中无小事,目光深邃而抽象。开门的是婉喻,大卫说他不进来了,请焉识出去一下。焉识和他走到夜晚的上海马路上,刚要大发牢骚,大卫·韦突然揪住焉识的围脖。

  “是你告发我的!”大卫·韦用英文说。

  焉识愣了一下,这样忘恩负义的人不像真实的,像个噩梦。他用曾经打板球、打马球、打篮球的臂膀推开了他,一面用英文说:“我现在就去告发你,否则我白白丢掉一份薪水!”

  大卫的眼镜被一个趔趄颠到了腮帮上。大卫总是或多或少地缺一些理性,总在为着什么狂热或激动或陶醉或愤怒,因此脸上总带一层油汗,无论多么吃不起油荤。焉识觉得为丢掉一份薪水患得患失不够上流,继续用英文说:“你欺瞒我,躲进我们学校,让一个无辜的老太太差一点出生命危险。革命我不反对,但是革命者认为他的命比百姓的命更值钱,碰到性命攸关的时候就拿百姓牺牲,我不能跟这样的革命者来往。”

  焉识说着,调过身往家走。大卫追上他,叫焉识别抵赖。焉识告诉大卫,从现在起,就算他们俩从来不认识,请大卫以后不要再出现在他生活里,否则他就真的去报警。

  大卫对着焉识离去的背影说,等一等。焉识才不“等一等”。大卫小跑跟上来,启示录一般地用英文说:“不站到革命一边来是会完蛋的。全中国要解放了,国民党就要倒台了!”

  “那好啊。国民党倒了台,新的政府至少会少一点特务,多一点理性和法律。”焉识说。

  三个月后,南京解放前夕,皮埃尔回来了。焉识请比利时大使馆去上海各个监狱查询,无论皮埃尔是否活着,总该弄清个去向。被释放的皮埃尔皮包骨头,神情恍惚,一看就是知道了厉害、好歹,而这种知悟让他感觉非常败兴。在大伯伯递给他一张船票时,他露出“可熬到头了”的神色。起航在第二天下午。第二天上午,焉识写完一段文章从书房里出来,见皮埃尔的皮箱打理得整整齐齐,人却不见了。婉喻告诉他,皮埃尔到外面去买点东西,作为纪念品送给同学。午饭之前皮埃尔回到家,却两手空空,焉识明白,他早上是打着买纪念品的幌子出去办另一件事的。

  午餐等在八仙桌上,丰盛地等着皮埃尔的启程时刻到来。焉识为了侄子四体齐全地回到他父母怀抱喝了一杯婉喻烧菜用的劣等黄酒。

  “伯伯,我上午出去,顺便跟韦叔叔告了别。”到底是对自由民主信赖惯了的孩子,选择了不隐瞒。当着婉喻和表兄表妹的面,他用法文跟焉识坦白。

  焉识表示可以理解。他赶紧把话题绕开,不想让皮埃尔知道自己对大卫·韦的反感。

  “韦叔叔对你,有些成见。你们应该敞开来谈一谈。”

  皮埃尔生长在国外,觉得什么都是可以敞开来说清楚。教给他怎样阅读中国人,已嫌太晚;他已经二十岁了。二十岁一个中国男人,应该可以不动声色地防御,甚至进攻,不露痕迹地交换利益甚至勾当,只要不被抓住永远不算作弊。二十岁,他应该习惯了人的那种淡淡的无耻,把它当成是正常的人味。而告诉皮埃尔这些,太晚了,他傻乎乎的诚实,以及对民主自由的天真信心,已经成形了,而谁又忍心毁掉他的诚实和天真呢?

  焉识很高兴自己不必花工夫重塑一个皮埃尔;他马上要离开上海了。就让他去千差万错地理解他的血缘发源地的种种事物和变化吧,就让他给予这些事物和变化千差万错的喜和怒吧。

  皮埃尔离去后不久,解放军几乎不遇任何抵抗地攻向上海,国民党军向后跑总是神速,沿途都是被放弃的建筑精良的工事。就像1937年日军几乎不遇任何抵抗地从上海一路攻向南京,德国人替国民党军设计和建造的一座座钢筋水泥工事都崭新地被遗弃。五月,上海也解放了。在上海解放之前的一个礼拜,焉识曾经任教的大学来了个年轻人,找到焉识家里。年轻人姓张,用一口苏北话告诉焉识,一旦上海解放,学校希望焉识能立刻回去继续当教授。姓张的客人比皮埃尔大不了几岁,最多二十四五岁,他不属于焉识认识的那类人;上海社会里,焉识在自己同胞身上预期的那种犹如体嗅般淡淡的无耻,在这年轻人身上不存在。焉识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人,成熟,质朴,粗中有细,一身都是新鲜的活力。他说他了解焉识在重庆是怎样失去教职的,又怎样被国民党特务关押了两年。等大学被接管后,一切被国民党迫害过的教师学生学校都会还予公正。

  上海解放之后的一个礼拜,米价和食品价格渐渐稳定。戴礼帽的鬼祟便衣们不见了,到处都是光明正大、操步过市的解放军。焉识回到学校,开始准备上课。他的办公室搬到了一个朝南的房间,打开窗子,呼吸的就是五月的田野气味。除了一切在变得好起来,似乎一切又都没有变。焉识很快又是教授中的明星,一条甬道从校门口进来,他必须忙碌地两面点头回礼。陆教授身边的密斯张、密斯李现在变成了小赵、小孙,列宁装和工装裤代替了旗袍,不是“陆教授请客吃杯咖啡吧!”就是“陆教授赏光来吃杯茶吧”。

  焉识渐渐得知,解放以后大卫·韦做了市政府教育厅的教育专员,因为他1936年就加入了共产党。焉识想,三十年代中期,他们大学以赤色分子嫌疑开除他不完全是冤枉他。大卫·韦到焉识的大学里来过一次,穿着灰色的中山装(也叫人民装),波希米亚式的不修边幅对于大卫·韦已成了过时的时尚。他看见焉识似乎有些意外,而焉识仍然尽可能地西服笔挺,不同的是他用一条丝围巾代替了领带。大卫的眼睛在说:真识时务啊,还在做公子哥儿呢?焉识不想和他说话,想从他身边绕过。皮埃尔对于民主自由的信赖似乎也传染了焉识:人应该给自己足够的民主自由选择跟谁交往,并且坦荡地承认一份交往的失败。

  大卫却叫住焉识。“你现在怎么看共产主义运动?”他还是用英文说话,把共产主义说得像他家祖业,还暗示这份祖业赏了焉识一碗饭吃。

  焉识说他对自己不太了解的事物不马上发言。大卫·韦说焉识不是早发过言了吗?在共产主义分子还在为这个理想流血的时候,就已经说了它坏话。焉识问他,自己什么时候,在哪里说过共产主义的坏话。大卫请焉识不要假装失忆,因为作为他的老校友他知道陆焉识是一台记忆机器。焉识觉得这样好的初秋,站在校园里跟这个穿灰色中山装的人争论是多方面的浪费,便告辞了大卫·韦。大卫·韦还有一个本事,就是他总会在你打定主意不跟他纠缠的时候,把你进一步纠缠进去。他说刚才他对焉识的指控是否认不掉的,因为这是他的侄子亲口告诉他的。大卫·韦的人品就差劲在此:他会马上把第三个人或者更多的人纠缠进来,作为情报提供者,或者证人,并且也一定会把缺席证人的证词歪曲篡改。

  “皮埃尔不会说的。”焉识用英文说。

  “他为什么不会说?他和你貌合神离。跟我谈得很深,我们之间达到的真诚程度,跟像你这样的虚伪的布尔乔亚一辈子都达不到。”

  “那祝贺你。”

  焉识不想再继续给大卫机会挑拨他和皮埃尔的关系,再次告辞。

  “所以你对共产主义的不满,我完全清楚。”大卫·韦还纠缠不放。

  焉识怕一辈子没打过人的自己熬不过了,会在大卫·韦身上破一次记录。所以他对大卫说:“行,就算我说了,你想怎么样呢?”

  到了夏天,学校考试的季节来了。报上登出一篇文章,自问自答:能不能放手让反感共产主义的教授教育新社会的大学生?不能!文章凶巴巴的口气让焉识马上认出来,写这篇文章的手是谁的。考试后教授都忙着批改考卷,焉识没有时间给报纸写文章答辩,就抽了一个晚上给大卫·韦写了一封信,说知识分子的生命在于接受知识、分析知识、传播知识,甚至怀疑知识、否定知识,在他接受和分析的时候,他不该受到是非的仲裁。知识分子还应该享有最后的自由,精神的自由。他说他越来越理解福伊(Foy),那个被基督教徒杀害的十五岁女孩。她拒绝偶像崇拜只是为了维护自己的最后一点自由,精神的自由。而后人把她作为圣女膜拜,把她肉身的一部分塑成塑像,使她也成了偶像,放入为她在康奇斯城(Conquese)建造的庙殿里,以膜拜来背叛为了人类最后的自由而牺牲的年轻先哲。

  婉喻那天晚上轻轻地进了焉识的书房,问他是不是又为什么事不开心了。他怕看婉喻担心的脸,更怕她又要蠢里蠢气地去买个什么东西来逗他开心,就简单地把给大卫的信告诉了她。

  “让我看侬还是勿要写了。”婉喻说,“上趟他把你的信登在报纸上,多少不作兴!”

  原来什么都没有漏过婉喻的知觉。焉识没有听信婉喻的。后来他后悔自己把婉喻这样的知己错过去了。假如他早就认识到,她的本能和智力以及趣味都配得上做自己的知己,或说她原本就是他一生最亲密的一个知己,他会把自己在外面的遭遇讲给她听,平等地和她讨论对策。作为女人,她看男人的事有时反而更清楚。可他在心里从来不认为自己爱婉喻,他也就从来不把婉喻放在知己的位置上,错失了他原本该得到的忠告。

  大卫·韦的为人也是不出乎自己风格的。第三天的报纸就把焉识给大卫的信刊登出来。曾经代表大学去找焉识的张同志,把焉识叫到他的“军代表办公室”。这回张同志给了焉识一副难看的脸子,叫他立刻写反省书交上来。他问张同志想要他反省什么。张同志把桌子一拍,指着焉识:还不知道反省什么吗?都够得上反革命了!焉识说他天天感谢革命,把他的教授职位都革回来了,又把国家的米价革下去了,还停止了物价上涨,制止了流氓横行,教妓女们纺纱织布,识字念书,他陆焉识干吗反革命?!

  张同志的脸子更难看,说:“你拒不认罪!”

  焉识不想再说什么。他想,重新找饭碗的时候又到了。反正又不是第一次重新找饭碗。张同志告诉他,限他在明天晚上之前把“反省书”交上来。他用不了那么长的限期,他在第二天一早就把辞职书放在了接管办公室门缝里。

  以后的每一天,他都在各种报纸的聘用广告中紧急翻找。婉喻和孩子们又远远地躲开了他,光是他翻报纸的声音就告诉他们,千万别跟他说话;他此刻没任何好听的话。不久焉识翻的报纸上出现了这样的词――“肃清反革命运动”。这个词汇从出现就开始听到马路上呜呜叫的警笛。警笛不光是夜里呜呜叫,白天也叫,然后大街上弄堂里商店门板上就开始贴出满是人脸的告示来。都是“反革命”的脸,被宣判死刑、死缓、无期徒刑……

  一天,小女儿丹珏告诉父亲,他们的中学被捉走了两个老师。这些年,跟焉识对话最多的是这个小女儿。焉识从重庆回来的时候丹珏只有十岁,和父亲的隔膜很快就打消了。渐渐地,父亲发现她几乎拥有和他一样的性格,给别人的印象全是随和谦让,内心却完全是另一回事。并且表面上有多随和谦让,内心就有多倔强,多不肯让步。也是丹珏,在1948年的一个暮夏上午突然老气横秋地问父亲:“爸爸,你的婚姻不幸福,对吧?”

  那天父女俩正在院子里做煤饼。那一阵煤气厂的工人常常罢工,煤气时停时续。丹珏蹲在一盆煤粉边上,斜斜地抬起脸来看父亲。她的眼光不是看父亲的,是看着一件牺牲品的。那天婉喻到街口排队买米,子烨陪着她,准备帮着拼抢,或为母亲挡住那些拼抢的手脚。焉识被女儿的一句话弄得心乱跳,脸也烫了,像被她捉住了舞弊似的。他笑嘻嘻地说丹珏瞎讲,他怎么会不幸福呢?她的姆妈那么好。

  “不搭界的。姆妈是好呀,侬不欢喜伊也不是伊不好。”丹珏脸色有一点惨淡,所有知道自己父母其实不相爱的孩子都会有的一种自卑。“我晓得的,是恩奶把姆妈嫁给你的。不是爸爸自己娶的。”

  父亲辩解说,他那个时代,父母代孩子择偶是普遍而正常的事,自己择偶反而是稀罕的事。

  “所以呀。”丹珏把和了水的煤粉搅开,“像你这样的人,人家硬要你做的事,你做起来怎么会开心?”

  大概她也发现了父亲和自己在性格上的相像处,那种外部嘻嘻哈哈、迁就一切而内部猛烈挣扎的特性,因此她把自己的性格特性套用到父亲身上。就像她的父亲反过来用相同的套用了解她一样。

  父亲觉得再辩争下去是越描越黑,就不了了之地安静下来。从那以后,父亲就把小女儿当自己的秘密死党,并没发生更深的交谈,但一种暗中的关照始终存在。他也越来越喜欢跟丹珏一块处理一些杂事,有时去法国餐厅买切下的面包头和红肠头,起司的边角,都是些不上台面的便宜货,有时到几个美国教堂去抢购低价的美国军用压缩饼干,反正国民党撤退前人们需要五花八门的办法到处找吃的。在这类差旅中,父女俩就会交谈,父亲总是对女儿各种奇思妙想或胡思乱想做点评。

  到了这年暮春,警车全城尖叫的时候,丹珏的奇思妙想和胡思乱想又来了,她笑嘻嘻对父亲说:“唉,爸爸,假如把全世界的反革命都肃清,再集中起来,建立一个国家,不晓得他们到底会做什么。”

  直到她自己学校里两个老师也成了反革命,丹珏才停止了此类奇思妙想。那是两个教书教得很好的老师,在学校很受学生们尊重,从此丹珏再也不拿反革命说着玩了。

  焉识也是作为被肃清的反革命被捕的。焉识的反革命罪状没有具体到“历史”还是“现行”,大概统统包括。而焉识后来去的地方,就是丹珏奇思妙想想出来的那种“国度”,一车皮一车皮的反革命都被集中到那里。对于此,也不知丹珏会想些什么。

  手持羽毛球拍的丹珏目送焉识上了警车。父亲回过头看了这个身材修长、一头卷发的少女一眼,居然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冒上来:小女儿连爱打球这一点跟父亲都那么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