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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
回到家乔红梅便接到石妮妮的电话,说她出了事。石妮妮是学校音乐系的学生,也和乔红梅一样,拿一个学位又拿另一个,靠奖学金开工资。她比乔红梅小五六岁,常说要拿下某个富翁。对于她的终极目标,妮妮很磊落,碰上打她主意的男人,她会说别费事了,你反正是跟我玩不起的。妮妮嗓音很高,又脆又甜,是美国人讨厌的那种不性感的小女生嗓音。这时石妮妮却忽然降调,声音里一多半是呼吸,吹得人耳朵眼痒痒。她说告诉你吧,我拿下了一个三十二岁的百万富翁。
乔红梅说,好样的。
石妮妮说年轻的富翁拥有高档男装连锁店,全欧全美全世界的富翁都买他的衣服。他马上给了石妮妮一份活儿,在他的一个分店做经理。年轻的富翁虽然领导服装潮流,却喜欢留长直发穿牛仔裤的亚洲女孩。因此石妮妮说她一屋子半遮腚的短裙统统作废。她吵个不停,嗓音又高上去,说上个富翁给了她一副又白又齐的牙,这一个不知会不会替她修修脸上的暗疮。乔红梅笑起来。石妮妮的优点不多,但十分突出,上来就会告诉别人她又自私又庸俗,嫌贫爱富,不够恶毒的主躲开些,免得受她祸害。她知道自己在大多数人眼里是块笑料,但她不在乎。
乔红梅说妮妮你来电话正是时候。
妮妮马上说,你有事求我就免开尊口。
她不理她,只管说下去,妮妮,我这事还非得你帮忙不可。
你不知道我这人从来不帮别人的忙?
你到网上帮我发一封信,装得孤苦伶仃,饱受创伤。
我是饱受创伤,妮妮说,自己也哭死了。说吧,乔红梅,你要我去祸害谁?
就发一封信,说你在一个偶然的场合见到他,不知怎么特想和他谈谈。乔红梅把网址和信的主旨交待给妮妮。这是她灵机一动的想法,想改变一下她在这场周旋中的被动地位。
妮妮问要不要放上一张她的相片,相片上暗疮反正看不出来,她说。对了,给个一张全身的!
妮妮大声叫道,我的玉腿玉胸怎么样?没得说吧?
乔红梅不同意,说妮妮的全身照太色情。
妮妮问,这个是谁?
乔红梅说,一个富翁。
妮妮说,我拿下来算我的?
算你的。
夜里石妮妮来电话,说富翁没理他。
妮妮把她的电子信转发过来,乔红梅读了两遍,认为基本是那个意思。她指示妮妮,放一张直长发、牛仔裤的相片上去。
放下电话,她见他有新的信件来了。
他说他在想象她现在在做什么。子夜,杯子里是茶还是酒?她捧着茶的手紧了一紧。
他说他看见她在宽松的起居袍里,头发一半在领口里。他说他喜欢她所有的形象。柔软宽大的衣服下面,她小小的胴体使他痛苦。
乔红梅一阵燥热。他说一些感觉落实成文字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这是他正处的困境。他想传达给她的,是从感觉到感觉,中间没有文字自以为是的诠释。滋味、气息、触碰……文字怎么可能讲得清?舌尖舔在一颗剥去皮的葡萄上的感受,那感受只能是舌尖和葡萄之间的;那一舔感受到的圆润、半透明的质地、多汁和成熟,独属葡萄而不属于任何其他物质的滋味……他说他已经把它写走样了,已是他强加于没有文字的舌尖和葡萄的感觉了,这感受是舌尖和葡萄间的一个秘密,只有它们自己知道。文字永远嫌慢、嫌笨,太过实际和具体,太过生硬和粗暴。她的嘴湿润起来,胸脯似乎在变化。想象一下吧,他说,舌尖碰到的是一块细腻腻的乳酪,或一滴三十年的红葡萄酒,或一颗激情的乳头……这之间,感受一言难尽。那秘密接近罪过的感官狂喜……他说文字太令他失望,一写就背叛了感觉。但他相信,她悟到他在说什么,这是他和她之间的秘密。正如舌尖与葡萄、与酒、与乳头间的秘密……她不知自己怎样下了网,回到卧室。格兰还在读学生的读书报告,在一蓬灯光下显得那么祥和。一缕灰白头发耷在他额上,面部线条十分鲜明。他搂了搂她,吻一下她的耳朵。全是日常俗礼,舒适而麻木。她却不知为什么拉住他的手,把它搁在自己胸上。格兰很久没有这样和她做爱,回到十年前似的。
完毕后他问,你没事吧?口气很担忧。
她心里惭愧之极。只要格兰不出声,就不再是格兰。她怎么会这样下作?肉体其实已私奔得那么远。
她一夜没睡,清晨五点起床,给他写信。
她说她感谢他的出现,使她自以为遗忘了的感觉又回来了。他打开了她,从心灵到肉体。但它已发展得可怕了,她不能拿它做毒品。她将更感谢他的消失。
早餐之后,他已有回信来,问她是否打算换网址。
她避开提问,说希望这是最后一次读他的信。他说不管怎样,他会常常看她从草坪上走过。她不再说什么,最后狠狠击一下键,下了网。她下午有一节课,匆匆抓起书和笔记本,向客厅走。格兰不知什么时候走了,留了一份午餐给她,是便餐店买来的三明治。她打开保鲜薄膜,嫩粉色火腿在两片黝黑的面包中间,伤口一样咧开。
乔红梅走上草坪时停住了。她四处张望,然后目光定在十六层的公寓楼顶。那儿是这座大学城的制高点。
她跑回去,却发现通往楼顶平台的大门上着锁。她很快在地下室找到楼房管理员。他非常客气,问她上平台有何贵干。她说看看风景。他说恐怕不行,他无法向住户协会交待。她说她不去自杀,他笑嘻嘻回答说那谁知道。她说不放心你和我一起上去。他两条眉毛一挑,表示她的邀请很妙,他很领情。紧接着他又回到飞机乘务员那种永远不想跟你混熟的微笑,说他可不想上那儿看风景。他话锋一转,谢谢她为公共洗衣房捐的书。洗衣房有个烂书架,谁有旧书就放上去,供大家在等衣服时读。人们常常把书拿回家,又把家里的书换上去,因此形成一个方便的小周转。
乔红梅问他怎么知道她捐了书。
他说因为她捐了许多书。
她说书上并没有她的名字。
他说一定需要名字吗?他眼睛忽然很神秘。黑眼睛。黑头发。个头五尺九寸左右。乔红梅在下课时开窍了,那个密语者可能是谁。楼房管理员的形象和早先的文字形容相符。并且他了解每家每户的背景、经济状况、感情局面。
第二天中午,乔红梅看见管理员从草坪上走过,手里拿着一份三明治。她坐在自家阳台上,戴一副太阳镜。管理员的马尾辫被风吹动起来,顿时添出一点哀婉的风流感。你看,我也可以把你锁入我的瞄准距。遮阳伞稍微倾斜,阴影特别理想。你看,我也能呆在暗处,而把你亮在明处。管理员坐了下来,坐在被鸽粪涂得花斑斑的长椅上。看来他要在乔红梅的瞄准中吃午餐了。她和他成了大俗套凶杀片的典型镜头。
她轻轻晃动二郎腿。他却没打开三明治。从十六层楼上的位置看,他是顾盼的。他在等一个人。她看管理员不断看表。她也看一眼表,十二点五十九分。毒贩子一般会准时到达,管理员的脸色是轻微的中毒者的。
一个女人走过来,红色头发,胖而高大,像个生过一群孩子的好心爱尔兰主妇。她手里也是一份三明治。这个自由民主的大国人口众多,却只有那么几样饭食。一个被快餐统一的联邦。女人和管理员边吃三明治边读几页纸。不久,他们的手动起来了,在腿上打着节拍。乔红梅从椅子上站起,伏在阳台栏杆上。
他们在排练一段歌剧。是两个业余演员,在本地歌剧团跑龙套。唱得来劲,女人肥壮的大巴掌在管理员背上一通的拍。管理员够忙的,却还有一份闲心和人密语。她见两人分手,便赶紧下楼去,走入地下室时,他正从洗手间出来。看见她他向后一个小小的趔趄。乔红梅一乐,看,我也能杀你个冷不防。他不失礼貌地暗示她,他是有门铃的。她说真对不起,失礼了,可门是大开着的。他说又要去看风景?他这回笑得放肆了一些。她说她的钥匙落在家里了,能不能借用一下他的电脑。他以歌剧龙套的姿式,向她摆出一个古典邀请。她盯着他。眼睛,深棕;头发,黑色;耳朵,偏小(但轮廓优美)。她将他的特征描扫在脑子里一一登记。他仍藏在某个歌剧角色后面,戏腔对她说,哪里,为你这样迷人的女士效劳,是我的荣幸。他有些紧张,表面上和她要贫嘴。然后他走到写字台前,为她拉开带轮的转椅。她又看他一眼,这就是引发我倾诉欲的那个人?才华还是有一点的,一手好文笔瞎糟蹋在她这儿。他问她要不要来杯什么喝的。她说随便,有什么我就喝什么。点击两下,电流在她和他的空间里吱吱尖叫起来。
她接过他递来的白水。这个骗取她信任和激情的人,秘密或公开地跑着许多龙套。
新网址一片清静。只有妮妮一封短信,打开,噗哧一声乐了,妮妮已结束了五天的浪漫史。
她告诉乔红梅,一个电脑界巨富来到她的分店,一气买下几万元的西装。她被富翁邀请到试衣间里去伺候试衣,两人就地生情,欢爱一场。妮妮正要脚踏两只船,却收到解雇通知。原来服装富翁从防盗监视器里看见了妮妮和电脑富翁在试衣间里成就的好事。妮妮感叹,这年头你就没有一个绝对清静的角落!管理员现在以一张报纸做掩体。她向妮妮发了封短信。然后她一口口呷着纸杯里的冰水。妮妮竟马上回信了。说她刚收到密语者的第一封信。信中他夸妮妮年轻貌美,是一切西方男人梦中的亚洲女子形象。妮妮没有把他的信原文转发,还把他当个富翁给她自己私下留着。
(2)
乔红梅看着躲在报纸后面的人。报纸烦躁地响个不停。别想赶我走,你不是盼望能有和掏心窝子的谈手吗?突然信号亮了。她一看,头皮乍了一下。竟是密语者!怎么可能?她的新网址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
他上来便说她不该在那个降价花摊上买花。那儿卖出的花从花蕊里粘起,因此它们从来不会开放。
她问他有没有必要这样跟踪她。
他说她使他上了瘾,这不完全是他的错。她说,假如真是这样,他该从电脑后面或灌木丛或报纸后面走出来。否则,她认为她的隐私权被侵犯了,她会报警。报纸又催促了。还有哈欠声,咳嗽声。他的嫌疑被排除了,又回归到他乏味的楼房管理员位置。
这人说,你干嘛要这样对我呢?以报警来还我的一片痴心吗?
她看见他悲凉的微笑就在字里行间。她回答说:你让我感到无藏身之处。不,你简直让我无地自容。他说对不起。她说,:假如你不肯消失的话,我可以请警方布置埋伏。警方会有兴趣的,男人绑架少女、女人,最近可是热门。
没有回音。
五分钟后,回音来了。
“你凭什么断定我是个男人?”
乔红梅瞪着这行字。
管理员说,需要我帮忙吗?他也感到蹊跷了。她开始回答,假如她这辈子会和人撒泼耍赖骂大街,也不过是她现在的样。她感觉恶毒粗俗的表情一个个在她脸上爆破开来。她不断吹开披到脸上的头发,嘴唇不断抽动。一个女性密语者?乔红梅以文字踹开对方的大门,一把揪住对方的头发,一路拖将出去。许多脏话她也不知拼写得是否正确,也顾不上计较了,只管唾沫横飞地骂。她停下来,把杯子搁到嘴唇上,里面已没水了。她想这人玩她玩成这样,玩得她半疯,体面都不要了。她慢慢删去谩骂,敲上一个冷冷的句子:“你我之间出了原则性误会。我是个正常的女人,是只会爱男人的女人。”
她下了网,站起身。报纸倒塌下来,露出管理员知情的面孔。他把她铺天盖地的大骂都听了去。原来他挺本份地扮演着他小公务员的角色,并不想暗中与她拍档。他客套地送客,告诉她一旦住户协会开会,他会代她请愿。她糊涂了,问请什么愿?他说,楼顶的钥匙啊。这是个很好的小公务员,认真负责。她说要费那么大事,就算了。他说不费事的。他音调一变说,你到底上去想干嘛?她问其他住户上去干嘛?修天线,他答道。她说你看,假如我也说上去修天线,你不马上就把钥匙给我了吗?他说:对,你就该照这话说。你实际上想上去干嘛,我不想知道。她笑一下,我不会上去自杀。他也笑笑,我能信赖你吗?
她说,你当然不能。他做个鬼脸,自认为听懂了什么双关语。保险起见,她问他“失望”怎么拼写。他用嘴拼了一遍:“Disappoint”,一个字母不少。嫌疑完全排除,他被无罪开释。这人开导起乔红梅来,说她应该没问题的,接受一个女人的慕恋应该是安全的。乔红梅说,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当你在偷窥别人时,请别忘了,你也在别人的窥视中。这倒不完全是胡诈,石妮妮买通了一个哥儿们,叫他在乔红梅出动时远远跟着。到目前为止,他发现有个瘦高个女人两次出现。
这人说她当然相信,她肯定一直在别人的窥视中。她说,这已成为我们当代人相互了解的手段了。接下去,她又开始教唆,说乔红梅应该试着去爱一个女人,因为只有女人才会像她一样,把感觉那么当回事。乔红梅说,你让我作呕。过了五分钟,她又来了,说两次婚姻,你还不够嘛?和你现在的丈夫,你不也有种上当的感觉?为什么不试试女人?不然你哪会知道你此生错过了什么。乔红梅说,我马上会看你好好地现形。这人又沉默一会,说就为了找到一点线索,把课也误了,那可不值。乔红梅想,她误课的事她居然也知道。在键盘上,她却跟她玩诈:“不管怎样,我很喜欢你的气质。你的发式也很合我的意,还有你的装束。一切都很好,都不会让人想到一个偷窥者。”她又想到妮妮哥儿们的一点重要情报,说高个女人有点跛。她接着写,“你的步子也很有风度,很独特,干嘛不堂堂正正,从漂亮的文字后面走出来?”很长一段沉默。乔红梅觉得她和对方是黑暗中两个拳击者,摸索着步伐,无声地打转。都知道此刻出不得空拳。果然,她有了反应,问乔红梅是否把她曾告诉她的话当成了胡诌,比方,有关她那失而复得的女儿。她说无论乔红梅把她想像得怎样鬼魅,女儿确实存在。女儿如同一块内伤那样,时时作痛地存在。
为了证明她的真实性,她发来一系列相片,一个女孩从婴儿到十来岁,一个脆弱敏感的女孩。
乔红梅被触动了。女孩的眼睛是老人的,并那么触目惊心的熟悉。她把一张张相片仔细审视,想记起这眼睛是谁的;她几乎能肯定,她见过女孩的眼睛。看着看着,她心惊了,另一双眼睛透视女孩直视她。凭直觉她感到这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的确有这么个女儿。也的确有一场以女儿为中心的悲剧。她回信说女孩非常美丽,却有种不幸的氛围。她说,女孩的眼睛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不,不是似乎,我肯定见过。这人回答说,她多年前失去女儿,是因为她犯的一次过失,把女儿从学校劫持出来,藏匿了几个月,从此便失去了对女儿的监护权。乔红梅再一次感到那真切的创痛。直觉告诉她,这人的创痛不止于此。她问,你女儿上次回去后,常给你来电话吗?这人说她女儿到最后也没有完全相信她。乔红梅问,你要她相信你什么?相信我爱她,从来不想伤害她,不管我做过多少蠢事。这人答道。正如我不愿意害你。假如你愿意,我可以从此退出去,永远不再打扰你。不再把这个人当成“他”之后,乔红梅的确感到安全了一些。走路时她会突然止步,看身边是否有个高个子女人出没。却从没发现任何异常。她开始恢复往常的行动路线,去图书馆,去学校,去购物中心、超市。好多了,似乎不再处于一双多少带些兽性的目光射程中。她发现自己常对着密语者的来信发呆,想象她躲在哪一片昏暗中,把她看得那么仔细。她留着女同性恋流行的短发,戴一副无框眼镜(还是不戴眼镜好看些?)面部线条偏硬(可别是个样子),有双和那个女孩一样的深不见底的黑眼睛……
乔红梅告诉这双黑眼睛,她是个怎样的人,屈从本性,易于沉溺感官的享乐。十多年前,为了公共汽车上格兰那一记触摸,她什么都豁出去了,廉耻、名誉、婚姻。一个晚上,四个全副武装的军人把她从教室带走时,她像壮丽爱情悲剧中的女主角那样,回头朝格兰宿舍亮灯的窗口长长望了一眼。
那是十一月初,北京最寒冷的日子,供暖要在十几天之后才开始。她背后是二十多个晚自习的同学,看四个军人前后左右地包围着她。一辆军用吉普停在楼梯口,她知道那就是带她走的车。她是翻译一般文献的翻译人员,在这当口可以被定罪为泄露中国军方技术秘密。吉普车把她带到郊区一片野地,她想不知格兰此刻在做什么,是不是在“老地方”等她?或等不来她,正失魂落魄地四处找她。不久同学们会告诉格兰教授,那个叫乔红梅的女学生去了哪里。去了一个或许永远回不来的地方,野地里几排简易房,其中一间做了临时女囚室。
四个军人把她带到一间灯光雪亮的大屋。等在里面的有三名军官,一名副团级,两名连级。讯问开始了。她做在被审的位置上,两只冻痛的手捏成拳。他们问她对格兰教授什么印象。她回答:博学,正直。他们说他在把你提供的秘密情报上报的时候,对你的印象只有一个词,独特。她说她从来没有提供过所谓秘密情报。他们谈格兰教授在给美国寄的信,已被破译了,里面有大量情报。她说绝对不可能。她费了许多口舌,要他们看清一个简单事实,她从毕业到目前,从未接触过任何有“秘”字可言的文件;再说,她的主项是将西方战争报告文学翻译成中文,她有什么秘密情报可出卖?审讯持续了一个月。她严重缺觉,胃口下降。但受到的最大折磨,是没有内裤换。她知道他们不仅在惩罚她,更是在羞辱她。
还是那几句话,问过来,答过去,局势僵得一塌糊涂,到了第二个月底,他们停止了讯问,而要她把她和格兰的接触全写下来,每句话,每个动作,每个细节,按日期无一遗漏地记下来。
乔红梅告诉密语者,在她书写三百多页的“忏悔录”时,她对自己有了一次突破性的发现。她发现自己是个很难从一的女人。碰上一个新异的男子,她会忘记一切地追求。所谓新异,是能给她神秘的未知感,把她已知的命运打破的人。她说,对她这样一个小村庄来的女孩,她向往遥远,向往一切不具有本地意味的事物和人物。当格兰以奇妙的声调在课堂上说出“我爱你”时,她就开始走火入魔。这三个中国字让他一说,像是突破了它自身,成了语言表达的一个创举。她说,格兰,这个年长我二十多岁的美国男子,打破了我已知的世界,打开一片广漠的未知。在那片未知里,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触碰都有那么好的滋味……当我们最后的防线崩溃时,我觉得我可以为之一死。乔红梅说,或许那二百一十三位少女的知觉都附着在她身上了。可怜她们不知她们永远错过了什么。这人读完看红梅的信后,问她后来怎么和格兰重聚的。两年后,她打了个越洋电话到格兰的办公室。那是她仅有的有关格兰的线索。电话上是格兰的留音,请致电者留言。她只说,哈,格兰……她说不下去了,两年够多少次变心移情?她失去了军籍,失去了城市户籍,失去了丈夫和住处,在一个个体小公司做临时工。她本想说,格兰,我爱你;两年前她和他从未顾得上,也没来得及说这句澄清名份的话。她却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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