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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1)

  “棒吧?”格兰问乔红梅。

  她的巴掌也在响。她向格兰笑着点头,心里想,这一片眼睛里,可有她的?那个无处不在的密语者?

  “是中部一所大学发明的。”格兰说,“学校也不管财政赤字了,一下子买回来三部。”她伸出手,搂住格兰。这一刻她恰是很爱他,爱他小孩子似的瞎激动。石妮妮挤过来,身后跟着两个五、六十岁的学生,都是跟她学唱中国民歌的。她说密语者跟她急了,说妮妮假如再纠缠不休,就找人收拾她。妮妮看见格兰询问地瞪着她,便拿出一贯欺负格兰的表情,一挑下巴,眼一白。妮妮领着两个老学生挤出去,回头对格兰说:“你很不乖,昨晚上都没给我打甜蜜电话!”见格兰发懵,她笑着说:“看他,没劲吧,逗着玩都不会!”乔红梅忽然叫道:“妮妮,你房子租了吗?”妮妮说:“正找呢。”她每次结束一次恋爱,就要换住址。乔红梅说她知道一处不错的房,租金特便宜。妮妮问可不可以养动物。乔红梅叫她自己打电话去问。她一口气把电话号码读给妮妮。嘴合拢前,她想,密语者神了,她果然秘密地神往自己私自的小窝,果然怀着离家出走的心思。所以她把租房广告上的电话号码默记下来。她看一眼格兰的侧影,下午五点的太阳使他的睫毛成了金色,并奇长,奇翘。因此他有了一双儿童的眼睛。她想,他怎么会知道身边这个女人整天在合计他什么?她又想,这女人注视一张租房广告,要离开他,去投奔谁?不,去投奔什么?

  投奔未知?

  回信说的是昨夜,是乔红梅微醺的那段夜晚。密语者告诉她,也是个偶然机缘,她弄清了乔红梅的公寓布局:卧室、书房、客厅、浴室……一百八十平米,典型的中产阶级安乐窝。(不必故弄玄虚,租房处有户型图片,只消去哪里假装一个租房人就行了。)

  她告诉乔红梅,昨夜十二点,她来到公寓楼下面。眼睛一层层攀登,登上十六层靠东南的窗口。她断定那个亮灯的窗里坐着乔红梅。她说她在长椅上坐下来,掏出口袋里小瓶装的“Courvoisier”。

  读到这,乔红梅的转椅“吱”的一响。她感觉浑身过一阵冷风。同一个时间,她也在饮酒!那是书房的灯,从光色看,是制图用的台灯。没错吧?她问。她说她从来不知道酒的滋味在深夜草坪上会这样好。对着乔红梅的窗,她悠悠地喝,不时举一举酒瓶,一厢情愿地和窗内人碰杯。

  乔红梅想,这个幽灵般的女人其实有些恐怖。她两只脚缩进椅子,脚趾冰冷苍白。难怪她昨夜的倾诉欲强烈得可怕,看来是感应了。她的酒瓶竟不是空举的,琥珀色的“Courvoisier”碰在殷红的“大都会”上。她说她二十年前的毒瘾都被调起来了。保安的巡逻车十分钟过往一次,在她身边减速,又多疑地驶过去。不久巡逻车八分钟来一次。渐渐的,成了五分钟,保安怕她谋杀自己或谋杀别人。

  后来窗口的灯熄了,她喝完最后一口酒。她从长椅上站起,朝公寓楼的背面走,身后跟着保安和巡逻车。在楼的另一边,她看见另一个窗亮了灯。是个细长条窗口。她一下子停住脚步,意识到那是浴室的窗。

  乔红梅又是心里一毛。那时她正色迷迷地看着镜中的自身。难怪她感觉那样怪异,原来是另一双眼睛透过她自己在窥视。一个异物附了体,借了她的眼睛看她醉了胴体,看她的私处从阴影下浮现出来。这个异物!她在楼下仰着脸,细长的窗亮了足有半小时。那时滚热的激流从乔红梅头顶淋漓而下;逆着光线,水在她薄薄的肩膀、微突的小乳房上溅起细小晶亮的冰珠。水使人舒适,正因为它触碰肉体时给肌肤那一记小小的惊讶。她告诉乔红梅世上最大的舒适总藏有不适,总引起感官的惊讶。她说那半个小时,乔红梅就在那样的惊讶中,毛发全活了,肌肉饱胀起来,手臂上的圆形斑痕又回到七岁,带一丝炎症的刺痒。乔红梅这时痛恨她,这个密语者。就像她曾经会突然痛恨建军。对格兰,她也会变得仇人一样。

  她马上回信,说够了,别再拿她继续过瘾。她说,我不是你这种女同性恋者的猎物;我绝不会和一个女人偷情。

  回信说,别那么把握十足。

  乔红梅说她弄得她心力交瘁,在上课时常常睡着,夜里却通宵醒着。这是她博士学位的最后时刻,她处在崩溃边缘。果然,对于同情的呼唤生效了。她说对不起,那么就让我远远地爱你。你苦闷或绝望,就到外面走走。那时你会感觉到我,你的优美永远不会白白流逝,我是你之所以优美的目的。她怕再次被她的花言巧语打中,赶紧下网,并换了一个新网址,只告诉七个人,并且请这七个人为她的新网址保密。假如再收到密语者的信,她的搜索范围就缩小到这七个人头上。然后她把密语者所有的信打印出来,一遍遍地读。一共有十八个拼写错了的Disappointment,加上石妮妮那儿四个,二十二个,无一例外地拼错。接下去是几天的宁静,打开信箱,每回都是空的。第五天,她收到建军的一封信,很短,告诉她,他妻子生了个男孩。她在离开建军后,那阵歇斯底里的爱和欲望都平复了,随着他的结婚、升官、装修新分的三居室消退下去,随着她不断觅到的新欢消退了。不过是心照不宣的一些相顾,暧昧的笑容,以及打着礼节幌子的拥抱与亲吻。对象多半是格兰的同事或朋友,有家室同时有颗不老实的心。他们对她的迷恋基于误解,她便长期维护着这些美好的误解。

  她回到她和格兰的正常生活中,心惊肉跳刚过去,沉闷和单调可以作为恬静来享受。石妮妮却不宣而至,进来就大声讲中文。她说她今天在旧金山发现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女郎,和相片上的一模一样。乔红梅问什么相片?妮妮这时倒来了句英文,“The Fatherkiller!”格兰正叉起一块煎鱼肉,一听爆炸出这么个词汇,鱼肉从嘴边落到盘子里。他看着两个中国女人,希望得到解释。

  妮妮说:“我在讲一个恐怖电影。”她知道格兰不信,也知道他拿她没办法。她告诉乔红梅,自称二十岁女郎的人寄给她的照片里,有张最近的,背景是爬满桔红三角梅的一座拱门,左上方可以看见消防塔的塔尖。妮妮最近处于恋爱休假期,男朋友只是瞎逛逛风景点的伴儿。根据照片上的坐标,她找到了那座拱门。她和男友坐到街对面的咖啡店去等。下午六点,果然把女郎等来了。女郎开一部旧TOYOTA,白色,戴DKNY的太阳镜,穿Calvin Klein牛仔裤,Nine West皮凉鞋,脚趾上不涂蔻丹,手腕上有十来个银镯,走路就“叮叮”作响。看上去一点毛病也没有,完全不象个“Parricide”(注:弑父者)。

  格兰说:“一百块的大词儿啊!”

  妮妮说:“你没注意我最喜欢卖弄大词儿?”

  乔红梅不动声色地用中文说:“你讲废话全用中文,关键的词全是英文,地名啦,咖啡馆啦。你和她谈上话没有?”

  “快七点我按了门铃。她来开的门,赤着脚,嘴还在嚼东西。我问她还认不认得我。她瞪着眼看我一会,摇摇头,笑得糊里糊涂。一看就知道她不是装蒜,是真不认得我,压根没见过我Email给她的一大堆照片。”妮妮此刻自己给自己拿了个酒杯,倒了半杯白葡萄酒。“她问我怎么认识她的。我答不上来。她说一定从网上认识的,很多报纸杂志登过有关她的事。我连她名字都不知道,可是现在又不能问,一问就露馅儿啦。我说我就是从网上知道她的故事的。她说抱歉不能请我进去。我知道她在逐客了,就赶紧走了。”乔红梅想不明白,这是个怎样的迷魂阵。妮妮很起劲,愿意贡献她的男朋友。她把这些男朋友叫成又漂亮又没用的东西,她绝不会嫁给他们。她说她可以让她又漂亮又没用的男朋友去勾引那个女孩。“勾引”二字,妮妮又用的是英文“Seduce”。

  晚饭已结束了,格兰笑嘻嘻地说:“要不要我躲开?”

  妮妮说:“你没听懂吧?”

  “懂了,又是勾引,又是弑父。”格兰说着,起身收拾盘子,扮出一个侦探的阴险笑容。

  乔红梅说她已没兴趣了,网址都换了。妮妮激动地说事情就要水落石出了。

  “别逗了。”乔红梅说,“那人随便从网上找了张照片,假冒是照片上的女孩,你就上当了。”

  妮妮说至少应该把这位弑父女郎的名字打听出来,再到网上查有关她的报导。乔红梅说行了,别疯了,实在没事干,你去参加反战示威吧。

  第十天,乔红梅写论文写得心绪败坏,半躺在转椅上,玩起牌来。夜又深了。她脚尖在桌下摸索着拖鞋,一手拿起啃了一多半的苹果,想去睡了。一分钟后,她却发现自己面对着打开的信箱。

  有一封信,投寄者的名字是陌生的。

  (2)

  她心也不跳了,肺塞得满满的。她不知道她是更害怕密语者,还是更害怕望眼欲穿的自己——她这些天的无精打采竟是因为缺少那个人的密语。

  “别问我怎样得到了你的新网址。其实我早就可以闯进你刚刚制造的虚假宁静,但我没有。我想试试看,没有你,我是不是能喝咖啡、读报、看电视、听音乐、呼吸、吃饭……活着。我也想看看,没有我,你怎样行动、谈笑、顾盼……你两眼秋波抛给谁?十天了,结论是你我不能没有彼此,尤其是你,这十天,你什么都依旧,就是没了魂魄。”

  乔红梅想顶撞回去,怎么有你这样不知羞耻自作多情的人?!她却没有,这不是为谁追谁计较的时候。

  “我知道你没有那么容易摆脱。索性堂堂正正,和我约个地点,痛快地聊它一回,何去何从,我们从那儿再看。我不能和女人恋爱,就像我不能和男人做哥儿们一样。”

  “你肯定无法接受女人?”

  “我可以一百次地肯定这一点。”

  “就是说,假如我是个男人——像我最初出现时一样,富有、闲散、学识杂七杂八,不过够一个公子哥儿美化谈吐——那样一个男人,你是能接受的?”

  “我不知你在胡扯什么。”

  “你不会不知道。其实你心底里从来没有完全信用过,我是个女人。明晚八点,我在校园的‘蓝色多瑙河’等你。假如你想说,见你的鬼去,你该把它留到那时对着我的面孔去说。”

  “蓝色多瑙河”咖啡馆其实是学生俱乐部。两旁的餐馆每晚九点关门,学生们仍可以在那里买到一块八角的汤和两块钱的迷你比萨。几乎每天晚上,都有学生在那里演奏爵士或室内乐。她接受了密语者的邀请。在“蓝色多瑙河”谁能对谁干什么?八点钟,正是繁华时间,每个桌都挤满人。

  她早早从图书馆回家,见格兰皮鞋脱在门口,便“哈罗”一声。她给自己疯疯癫颠的嗓门唬了一跳。格兰在书房里应了声“哈罗”,似乎没在意她异常的情绪。她开始换衣服,系围裙,大声自告奋勇,说晚餐由她负责。

  她拉开冰箱,找出一些蔬菜,又取出半盒冻虾。解冻来不及了,只能靠热水泡。她把砖头似的冻虾往水池里一扔,一声不祥的声响,一看,白瓷池底被砸出细细几道裂纹。

  祸事已开始发生。

  她拧开水龙头,水来得太猛,溅了她一头一脸。她左右扭转脸,在两个肩头上擦,竟发现自己在痴笑。

  然后是准备盘子、餐具、餐巾。她在厨房和餐室间跑来跑去,常是拉开橱门,又忘了该取什么,爬上梯子,忘了够什么。但她觉得自己少有的轻盈伶俐,切菜的动作也带些舞蹈。这时她回头,见格兰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笑而不语。看上去他早就站在那里,看了她半天了。她一下子老实了。

  这时她取消和密语者的约会,还来得及,但她知道她不会取消。她对格兰嗲嗲一笑,心里对自己的轻浮感到绝望。

  嗲嗲的一笑总是有后果的。格兰上来抱住她。她说,炉子……火……

  外面响了一声闷雷。这地方很久、很久以前爱下雨,有段时间连旱六年,现在雨又一点一点回来了。格兰似乎知道她的秘密勾当,想阻止她,把她抱得那么紧。她轻轻掰他的手指,嘴里全是哄人的话。她没办法,非去赴约不可,雨和格兰都枉想阻止她。

  她连借口都顾不上编一个就冒雨出门了。只对电视机前的格兰说,我马上就回来!

  走进“蓝色多瑙河”时,没碰上一个熟人。二十多张桌子都坐得满满的,小舞台上在演实验戏剧,十多个戴哑剧大白面谱的戏剧系学生做着某种禽类的动作,主角儿在念类似《等待戈多》的台词。

  乔红梅等着,等密语者登场。雨意和温热的咖啡气味混和,使他的初次登场显得温暖而平实。她心里出现一种奇怪的安全感。

  她眼睛从每个桌上的面孔上扫过。这人迟到了。没有中意的座位,她顺着墙壁观赏艺术系学生的油画。这人说他将拿一本艺术杂志,封面上有Julio Gansalez的人面雕塑。这人玩她玩得够狠的,玩了身份又玩性别。她又看表,才过一分钟。她只给他十分钟,然后她就结束等待。油画是不久前挂上去的,颜料气味十分新鲜。她不如就从这些画谈起,头一次见面大家需要个安全的话题。她会说看看这些麻木的笔触吧,大喊大叫的色彩,语汇却贫乏到极点。如同大量的丰腴的食品,滋味却是没有的;大量的性爱,感觉也是没有的,大量的谈话,完全没有会意。

  她假装看画看得入神,一点点向拐角走。拐角延向一条走廊,通往后门。她守着退路,听每个人的进、出、动、静。她半仰起脸,脖子和脊背很松弛,两手懒懒地抱在胸前,从背后看,她一点不是望眼欲穿的样子。淋湿的头发偶尔滴一颗水珠下来,又顺着她的太阳穴迟迟疑疑往下滚,划出一根微痒的、冰凉的轨迹。

  这时一个新顾客走进咖啡馆正门,大声和坐在门口的两个女学生打招呼。

  “格兰。”

  乔红梅马上退入阴影。格兰竟和他的学生在这里约见。师生间调侃起来,都不高明。女学生们的笑声十分紧张,格兰只好再开些玩笑,更失败。他们开始谈他们的本行,格兰自如起来。海明威、福克纳、费茨杰拉德、奥尼尔、坡斯、劳瑞,形成酗酒流行病的天才们。不止是自如,格兰辉煌起来了。乔红梅几乎忘了这就是她结婚十一年的丈夫。她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精彩。桌上的烛光给了他一个古典的侧影,他原来有双易感浪漫的眼睛。

  女学生们请教授讲得慢一些,让她们做笔记。

  乔红梅想,这两个年轻女生已被格兰引诱了。只不过格兰是无意的。墙的拐角阻断了他们的视线,她就这样隔墙有耳地站着,听格兰向两个女学生发射知识、幽默、魅力,以及妙不可言的性信息。性张力在三个人头顶凝聚,产生电流,不断打出火花……乔红梅有些妒嫉两个女学生了。

  洗手间里突然出来个人,险些和她撞个满怀。两人同时道一声对不起,又同时端详着对方。

  乔红梅从“蓝色多瑙河”的后门出来,她无意中验证了自己的假设,谁不处在三角关系里呢?或虚或实而已。她走在雨里,惊弓鸟一样向前扑腾。格兰一定盯上她了,这些天她的行为举止,连她自己看看都可疑。

  她突然站下来,站在雨点密集的校园操场上。她想起那个从洗手间出来的男人。他道歉时对她那么一笑。绝不是陌生人的笑。他四十来岁,没错,正是他自己形容的样子,个头不太高,但十分结实匀称。似乎穿件黑色羊绒毛衣,高领,绷出他的块儿,是个爱打网球或游泳的人。动作中还残存不少青春,虽然头发已带些杂色。她犹豫着要不要走回去。给格兰什么样的说法呢?网上来的情人?她回头看一眼闹哄哄的咖啡馆,没有挪动脚步。他和她对视一眼,没错,特征都对得上号。他的嘴,那张欲语又止的嘴巴。是那种心里语言很多,嘴上却没话的人。

  全身湿透地回到家,她一眼看见格兰的留言。他有两个考博士的女学生紧急求见,他约她们去了“蓝色多瑙河”。看不出他对她起了疑心,个个字都磊落。她脱下湿衣服,用松软的大毛巾裹住身体,忽然感到胃口开了,想吃东西。晚饭时她只胡乱塞了几口蔬菜。她找出一块起司和一块杂粮面包,叼在嘴里就去上网。

  他的信已在等她。

  他说他知道她很失望,淋一场雨,却扑了空。他看着她从雨里走来,完全像个殉情少女,绝决而柔弱不堪。睫毛膏的黑色被雨冲化了,晕成两个大大的黑眼眶,一缕湿头发搭在庄严的嘴唇边。他说他从不知自己会有如此多的怜爱,会如此的静静爆发。他想到她是从那个小村子来的,那个一夜间死去二百一十三名处女的小村。处女们是集体殉情的,为了她们尚不知在何处的情人。因而她们不必嫁人,不必失望,免去了为人妇之后再偷情的冤孽弯路,直接就为潜存的情夫们死去了。

  “你就从那个小村走出来,走向我的。我看着站在门口的你。这样想,你身后是一座座稻草垛,是偷情人的坟墓。你讲到那个城市来的男孩,爱吹口琴爱咒骂的那个小伙子,也被埋在这不寻常的坟墓里。你走出的,就是这样一个小村。”

  看红梅恨不得伸出手,去触碰那一行行字。因为这些字正触摸她。她知道他说的“怜爱”是怎么回事。

  他说她顺着一张张桌走过来,喘息隔着衣服都看得出来。一场雨把她多日的惊恐、失眠、酗酒,以及对这事渐渐染上的瘾全印了出来。他说他想上来抱起她,告诉她他有多么懊悔,不该这样惊唬她。让他从这里重新开头,从体温和呼吸开头。假如不是格兰梗在那里,他一定会和她好好开始。他说她逃得那么仓皇,连披肩失落都毫无意识。他拾起她的披肩,它带着她身体的气味和温度。

  乔红梅一摸肩膀,果然空荡了。她最爱的一条披肩,落到他手里了。

  他要她别担心,他会好好保存它,直到下次约会。

  她不再凭空想象他。多情的文字和那个一闪而逝的中年男子重合起来。多情也是牛仔式的多情;一半笑容压在帽沿下,不怎么拿你当回事,却眨眼间就会为你去死。都好,都合她心意,这个使她一切感觉、一切欲望回春的男人。

  他说他感觉到她微湿的身体裹在柔软的棉质毛巾里。这是他的手,扯下这条毛巾。不是“轻轻撩开”,而是那么一扯,带一种彪悍,手势短促,不许你忸怩。这是他的手掌,摩挲着她的肉体,那黄孩子的肌肤。

  他真的使她又燃烧起来,就连格兰,她也感到一种新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