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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秋凉时,程家院的砖墙换成了钢筋栅栏。霜降注意到在围栅栏的同时,原先离墙外围两米的几棵夹竹桃树变成了院内一景。曾经老将军常常站在墙里朝那些夹竹桃引颈。据说他早先没戒烟时,他会对着它们“吱溜吱溜”地燃几支烟。后来戒掉烟剩下酒又常对它们“吱呷吱呷”地呷两口酒。现在在霜降眼里,他仅是在清晨“呼哧呼哧”地对它们喝茶了。程司令请了好些园丁帮他去四处扫觅同样花种,但从未成功过。那几棵夹竹桃开的花是深红色上面带有乌黑斑点,每朵花都像老戏中的脸谱。终于有个园丁让他死了这念头,那花之所以有奇色是因为它们生有某种根茎病变。这种病使花色变得血滴滴的红,瓣上黑色纹样斑点则是霉。花的主人曾经是程司令的副手,二十多年前就故世了。按规矩,将军一死,将军的妻子儿女就不再享有将军的特权,如楼房、汽车等。将军遗孀与儿女必须在一年内挪进平民宅子。程司令当时动了恻隐之心,特许寡妇孩子们继续住那座“将军院”。后来其他将军院扩展、翻修了若干次,程司令家从最初的两个卫生间扩展到现在的四个,浴盆的样式、质料换了十多回。唯有与程司令家相邻的故将军楼渐渐暗了色,斑驳了墙壁。它不像其他将军楼夏天撑出白色遮阳伞,冬天暖气锅炉的烟囱没断过气。故将军的孩子们在楼里成家立业,嫁娶的多半是平常人家的儿女,楼里的抽水马桶锈住了,厨房设备也破旧得不堪使用,以致每个儿女都在自己门前圈出一块地支架炉灶,堆放蔬菜、粮食,整个楼因此变成一座贫民窟。甚至连院墙上的砖都被渐渐抽出去支炉灶、垫家具。程司令曾与已故将军的儿女们商量,要将这几棵夹竹桃移走,他们马上同意。似乎在温饱上有问题的人雅兴也小得多。移栽的事究竟没成功。老园丁说,既然这花歪打正着地得姿色于病害,若移栽了它,要么它死,要么它变回到一般颜色。这次恰逢将军重修院墙,也恰逢隔壁院墙倒塌干净,花很顺便地就进了这个院子。
“霜降!”老将军叫道。她端了洗净的衣服出来,在门厅仅站了不到十秒,他便觉出她。他的脊背有种特殊的感应,只要他对一个人稍加熟识,它就会辨识那人的靠拢或远去。他的孩子们也得到这功能的部分遗传:四星在他的车尚有一两里距离时,就拉拢窗帘。只要他的车刚进大门岗,尚有半里才到此院,他的所有儿女便立刻进入警戒状态:拧轻音乐,停止打骂,清理酒后狼藉。这时所有人都会迅速放弃届时的敌对立场,变得默契和团结。
“小女子你来看这花!”
“我常看的!”下面的话她想讲却没讲:看长了,它们红得你怕。
“奇花异草,它们就算是了。对吧,小女子?”
“对呀,首长。”她说,同时往绳子上飞快地搭衣服。这绳一直牵到楼拐角,到了那里,躲开他既容易也自然。
“你别走。”将军说。他不仅识察她在他背后的动作也识察她的企图似的。多年前,那位与他妻子暧昧一段的秘书,显然就这样被他的背瞄准的。
霜降朝这张宽阔的背走过去。这张背上中过六颗子弹,那些弹孔疤痕的分布像一局残棋。怎么会在背上挨枪呢?一说是他早年被俘,逃跑时敌人从背后开的枪;一说是他对下属过分严厉,动不动军法从事(或喊叫“军法从事”)被某下属报复了。也许正由于这些枪伤,他的这张背变成了他的一套额外的感应器官,别说打手势,就是在这张背后谁向谁丢眼色,都不会瞒过他。有次他在饭桌上对他儿女们说,现在党里和社会上都有人在企图否定社会主义,名义上叫“改革”,实际上是想拿私有制代替社会主义分配制度,不过他们长不了,红旗是不会倒的。说到“红旗”,淮海在他背后朝东旗做了个对眼,东旗装没看见,父亲却拍拍桌子:“淮海,你不要在那里捣鬼!有话你给我搁到桌面上说!”
“我没话呀!您的话百分之二百正确……”
“你当面叫我爸,背地叫我僵化顽固老爷子,你当我全不知道?……”
“您问问他们,我什么时候……”他指着众兄弟姊妹。
“他们不比你好多少。他们跟你串通一气地阳奉阴违,没有一个好东西!”
川南这时半带赖半带笑地抗议:“爸,您怎么啦——腰里揣副牌,跟谁都来呀?”她啃着个鱼头,嘴唇熟悉地分泌出透明的碎骨。“我可是拥护社会主义的!”
“你拥护?”将军的话稍微慢下来:“最新中央文件是第几号?哪号文件讲到文艺界的资产阶级自由化倾向?”
“咳,我这脑子从不记数字!……”
“你的脑子什么都不记!”老将军打断她:“不读书不看报不学文件,加上不学无术!”他指指全体儿女们:“你们统统一样,是些虫!”说罢他站起身走了,饭剩在桌上。
淮海做了个戏剧性苦脸表示痛心,又被老将军捉住。他在饭厅门口突然回身:“淮海你个杂种再给我装神弄鬼,明天你不要进饭厅,我不开你的饭!”
他走后许久,众儿女们都没敢再不规矩。确信他真的离开了,东旗深奥地说,一个人从背后受过致命伤害,他的一部分知觉、敏感、警觉,甚至意识都会移到背上。这就是为什么老爷子有个洞察一切的“遥感背”。
“遥感背”?霜降觉得这名称有趣。那么四星该是有副遥感神经了。他不仅能判断父亲地理上的,与直接的逼近和远离,并能判断心理上,非直接的逼近。一天晚上,他突然问霜降:“老爷子怎么你了?”她问什么叫“怎么你了?”他盯着她好一会儿,又问:“他碰过你?”她否认。她没有把握她是否让他信服了。
那算不算“碰”呢?那“碰”当中有没有邪恶?霜降弄不太清。一个月前,霜降照管的孩子中有两个被程司令的大儿子和儿媳妇接到国外去了,川南跑来跟她淡判,说是她拿同样工资而工作量却减掉一半太说不过去,在所有小阿姨中间也难摆平。川南派给霜降的活是:每天帮她收拾屋子,洗几件衣服,再变花样每晚烧个风味菜给她吃吃,比如油炸臭豆腐、韭菜炒螺丝。程家是不用洗衣机的,既然已开销在人力上自然要在电力上省,省回多少是多少。再说程司令不信任洗衣机,认为机器不会洗衣服只会咬衣服,好衣服两年就给它咬烂。而川南的打算在父亲那儿触了壁。父亲说:“自己想请佣人自己花钱吧。”于是霜降从孙管理那儿得到指令,让她每天帮程司令刷浴盆。程司令自己的卫生间与他的书房连着,这样霜降必须花更多时间出入将军的书房。虽是遵命刷浴盆,却不断被差了去研墨、沏茶。有时将军会监督她读书甚至也写几笔字。她写字时,将军便从她身后伸过臂,攥住她握笔的手,示范她如何如何动作。每当示范,将军不得不将全部体重依在她身上。似乎还是不得已地,他抒开全副襟怀,环住她,囿小小的她于其中。她不敢说那身体别无用心。她甚至隐约感到那衰老身躯中的激情,虽缓慢却汹涌地冲着他。她多次试图脱身,而他却以更沉重的压迫抑制了她。他喘息得比平时重许多,对她说最要紧的是给笔头以分量;笔头伸向哪里,就要像刀尖捅到哪里,捅破戳穿一样狠。还像什么呢?将军又深深喘息着比喻:像犁头豁进处女地;运起笔来,你若感到笔有千钧,并铁硬起来,那就到了功夫。她感到那颗衰老的心跳得很响,响得震人。
霜降放慢了晾衣速度。将军的背在瞅她,她是暂时脱不开身的。将军品茶的同时品花,那阔大的背显得很惬意。他每早靠饮茶和痛骂各类不顺心的事来清理喉咙。比如骂他的儿女,骂当前社会上的不正之风,骂上级某项不明智的决议。骂过,他痛痛快快地吐一阵痰。这时他已朝花丛下的草地吐尽了胸中淤物,阔大的背舒张得更加阔大。当霜降第一次将手搁在这背上时,他就说它们实实在在是一双小女子的小手。那时他的浴室再一次被翻新,换了只极大的长方形浴缸,浅灰色;所有墙壁和地面的瓷砖都被换掉,换成浅灰带浅红絮状纹样的人造大理石片。如同将军的书房,这浴室的装潢也是请专家设计的,全部装潢竣工后,将军又自行设计了些装置,比如搬进一面椭圆形,四周有雍容而繁琐雕花的中式穿衣镜,还添了几折“松鹤牡丹”的屏风,色彩喧宾夺主地艳,使整个淡雅的浴室顿时全跟着躁动起来。将军头回唤霜降进浴室时,说是要对她进行一回红军革命传统的教育。她一脚踏进浴室,看见将军的裸背出现在浴盆中,吓得一动也动不了。将军直叫“进来、进来”,直说“没关系,没关系”,还告诉她“保健护士都得干这工作”,透过屏风,她看见那浴缸里矗着阔得遮天盖地的脊梁。在他的催促和鼓励下,她走进屏风。她不敢问:这个脊梁和“红军传统”有什么相干。他没回头看她,用背也看出她的困惑似的,告诉她“革命传统教育”就在这张背上。他问她是否看见那背上有特殊东西。她答是些伤疤。他说那是五十年前,他从被枪杀的、如山的红军俘虏尸体中爬出,企图逃命时,挨的子弹。他当时滚下了河堤,一路血爬回自己的队伍,一路,他只靠手指抠起的马兰头、芨芨菜填肚子。还靠了替穷人打天下、夺江山的理想信念爬了五天五夜,找到了自己的同志。那一路他差不多把血淌干了,因此两只耳朵变得像蜡纸一样透明。在霜降替他搓揉脊背时,他感慨,小女子你今天的好生活不容易得来哟;革命不容易哟;那真是把脑壳掖在裤腰上哟。一千个红军中,只有一个能像他这样活到如今;能看到穷棒子泥腿子赢下江山。霜降当时想,假如所有的红军都活到如今,每人都要造这样大个澡堂子,不知还有没有地给乡下人去种。她尽量把目光固定在他背上,以他那些英勇故事维持她对这张赤裸脊梁的敬畏。他又说,我身上还有几处伤在别的部位哟。霜降忙说,我知道我知道革命——胜利是每一块像这样的伤疤换来的。她手越来越重,仿佛要捺住他阔大的脊梁;她害怕这个赤裸的老年男性会从污垢的水中突然站起,转向她,将英雄主义变成一种苍老的,近乎泯灭的欲望。她担心的事没有发生,至少到目前尚未发生。他仅仅让她一遍遍揉搓他宽大的背,一遍遍讲着他的伤疤的故事。直到她揉搓得他嗓音发钝,呼吸拖长,他会对她说,他要在浴室里打个盹,她可以离开了。
老将军吩咐霜降劈下些花枝插到他书房去,说它们反正要谢了,风一大都刮到了土里。这时孙管理不知何时已悄然出现在花的另一侧。
“好花!”孙管理稍稍倚斜着身子站在那里。霜降动手劈花枝,劈下来的枝没剩多少花瓣在上面。程司令直叫:“莫手重,莫手重!”他也常这样叫,当她替他擦背时。无论她的手指怎样无关痛痒地触到他那些伤疤他都会说她手重,仿佛伤口仍鲜着、嫩着、通着他的心痛着。他甚至会喃喃地说:“你狠啊,小女子。都狠着呢;都怨着呢。”她想不懂这个“都”包括了谁。包括那个终于与父亲闹翻,扬言永不回家的大江?大江不止为四星一件事和父亲吵,也不止和父亲一个人翻脸,他跨上自己的摩托车时对整个院落说:“肮脏!丑恶!”他诀别的仿佛是这院落中的每一个人。那个“都”一定包括了四星,四星是父亲身上一块不被看见却顶丑的伤;父亲为它失却不少理直气壮和骄傲,谁若想在政治生活上伤害父亲只需照准这块伤戳。这块伤是将军无力护住的。还包括孩儿妈吗?孩儿妈已如此知趣地躲在自己的角落,难道她仍提醒丈夫她的不忠实曾使她美丽过一段?那真是耀眼的美丽:那是种丈夫呼唤不出的美丽。
“手莫重嘛!”程司令再次说。说得像叹。不知为什么,他的书房总插不上花;花若不在被采时凋落就会很快落一层瓣在他桌上或地上。他总怨人手重。
“好花!”孙管理第二遍说。若不理会他还会说三遍四遍,直到程司令对他的阿谀怜悯。即使他的阿谀自始至终被罚在那儿站着,他也从来没不高兴过。
程司令看看他,垂下眼皮:“讲吧。”
“三件事跟您汇报。”孙管理顿住不讲了。十来秒钟后他将断定他当不当讲下去。若程司令调头就走,他就得再来一道。
“头一件。”孙管理续续讲了,口舌快起来,似乎趁这段风调雨顺的时间多劳多获。”幼儿园还是不同意搬家。它不搬,游泳池没法子动工。”
“按原计划动工。”程司令轻声道。
“有您一句话就行。设计图已制出来了,您的意思是把它单独圈上栅栏,还是把它圈进您这院子?”
“圈进我的院子。”
“您是不是再考虑一阵?”孙管理稍加犹豫,又说:“上次李副总长占了一亩农田修了那个网球场,下面哄得挺热闹。”
“他去占田霸地修他自己的网球场,当然给人骂!我第一本来就有游泳池,现在不过是扩建;第二,这个幼儿园离我太近,我嫌吵!它不搬只好我搬;我找个清静宽敞的地方,盖房子修游泳池,看看国家得多花多少钱!我要不为国家想,早就搬走了!……”
孙管理一抖腿,身体倾斜成另一个角度。“您说得太正确,我一定去纠正纠正那些人脑筋……”
“说第二件事。”
“第二件是:孩儿妈说她花钱给四星装一部电话,买一台录影机。您看,我直为难遵不遵她的命。四星虽说有刑在身,但他毕竟是您的儿子……”
“慢!谁是四星?我不晓得哪个叫四星。”
孙管理身体斜过来斜过去好几回,笑笑道:“您这不是难我嘛?孩儿妈催我催得死紧……”
“让她来催我。说你的第三件事。”
“这事重要。中国美术馆要举办个退伍军人画展,其中有几幅退休老将们的作品。筹备会请您写幅匾额,准备把它挂在展厅门口。看您有没有工夫……”
孙管理见程司令踌躇满志地沉默了,哈哈腰道别,嘴里不清楚地说着“您忙吧,您保重,您有事吩咐……”之类,一面匆匆离去。走几步,忽然又想起什么,折过身叫道:“哎,程老总!……”
人传说“程老总”这称呼要么引他狂喜,要么引他暴怒,全在你前面的铺垫。前面铺垫坏了,他便听出讥嘲:我是谁的老总?总什么?前面铺垫得妥当,像孙管理这样,他便听出狗一样的忠实:即便您又瘸又瞎,沿街乞讨也是我的主子,我的“老总”;不论您真“总”假“总”,对我您是绝对的“总”。
孙管理甚至对局外的霜降也给予了“狗里狗气”的一瞥。
“三件事不是都讲完了吗?”将军显得不耐烦地说。孙管理马上听出他此刻有多耐烦,这种耐烦只有他与孙儿孙女以及漂亮小护士小女佣相处时才会出现。
“第四件事嘛,是件芝麻绿豆大的事。”孙管理说着拧拧颈子。霜降从此知道男人也会撒娇。“您知道我这腿是因公受的伤……”
程司令:“又叫你退出现役?”
“这回不是。您看,我这腿这样,给我个三级残废待遇也太次了吧?……”孙管理说着给霜降丢了个眼色。要她去还是要她留,她吃不准。“您知道,不论您在职在野,说句话就跟中央文件似的……”这时他用话拦住要走的霜降:“对吧,小女子?”
程司令也转向霜降:“说是他给我当差,到头了我给他当差——我这一辈子就让你们这些鸡零狗碎的事烦死!去写张状子来!”他似乎明白自己在上当,却上得情愿舒服。
下午三点,东旗吃她的早饭时对霜降说:“以后谁来和老爷子说话你马上走开。他们就是冲你来的。”
霜降吓一跳:冲我来什么呀?
东旗脸上没表情,眼稍微眯细了,出来活活一个孩儿妈。“孙拐子也想拿你哄我们老爷子,王八蛋!你要是再让谁拿去当糖,填老爷子的嘴,我可是会请你走的。下次有人来和老爷子谈事情,你马上离开。离得开也离,离不开也离。至于老爷子教你什么书法,差你做这做那,我管不着。只要没第三个人在,老爷子和你之间的事谁也管不着。懂了吗?我这也是为你好。”
霜降只得点头,心想她今天错过了六嫂,只有另找伴逗嘴了。
“你多大了?”东旗突然问。
霜降说她十九。
东旗不吱声了。过一会儿又来一句:“谁教你这样打扮?”眼神很难猜。
霜降带点求饶地看看她。其他小保姆常常说:霜降,你也太不打扮了。小保姆们可怜她连双高跟皮鞋都没有,天天穿白帆布护士鞋。她们对她说:我借你这副耳坠子吧;你穿上我那件尼龙丝衬衫才好看!……
“长得漂亮又这样打扮,你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东旗见霜降要走,话撵着:“大江约你出去,你也去,你倒真不怕吃亏呀。”她微微笑了,认为给霜降的折磨大致够了。
这时淮海闯进来,问东旗:“有美元没有?急用急用……”
“有啊,你干什么?”
“我老婆要报名考‘托福’,借二十块,我下礼拜还你!”
“不借。”
“妈的二十块都不肯?”
“你老婆考‘托福’?她那一小脑瓜的香瓜瓤子?还不定拿二十块美金作什么死活呢!”东旗掏出手绢擦嘴。
“你他妈的不借别那么多废话!”淮海说,脸上没什么怒气。他退后两步,又转向东旗:“我早晚扯大耳巴子扇你!”
“你他妈的试试!”东旗把手绢拈在指尖上:“我这脸搁这儿了,要扇趁早,不然你那纵欲过度的身子骨可扇不动谁了!”淮海已小颠着出了饭厅,东旗追着他说:“我差点儿忘了,你上回从孙拐子那儿买的表,是六嫂卖的,孙拐子上下一趟楼,就从我们家赚走几十块!”
淮海高起嗓门:“操……!”
“上六嫂当你难受什么?你又没跟她少眉来眼去!”东旗笑道。
“孙拐子再往这院子拐,我得打他出去!”淮海骂骂咧咧走了,跨上自行车,车醉汉一样晃出了门。
幼儿园和程司令的游泳池只隔一道栅栏。霜降比一般时间早半小时来到空荡荡的游戏室,等接孩子的钟点。她越来越怕在这里出现。自从程司令家要扩建游泳池挤掉幼儿园地盘的消息一走漏,孩子的家长们常聚在一块讲程家许多难听话。当着程家人面,他们仍有敬有畏,马屁哄哄,但只要发现程家小保姆,他们话也有了胆也有了,知道小保姆们不敢把原话传回去。有一回她们当着霜降的面议论程司令,说一个土埋到眉毛的老棺材瓤子修什么游泳池,水不淹死他也呛死他。另一个说,老棺材瓤子跟女人玩不动了,就充个排场摆个派头,他恐怕连水都不会沾一下。第三位参加进来,说,你们把老棺材瓤子瞧瘪了,谁晓他和女人玩不动,摆个嫩的到他面前,看他玩得怎样。人都看着霜降孬笑。初时霜降会以牙还牙地孬笑回去,后来也累了,烦了,惯了,翘翘下巴、耷拉下眼皮:就浪给你们看。这种时候他们会泻掉些情绪,转话头去议论程家别的什么,比如程司令那本自传。据说他修游泳池用他自己的钱,他写的那本自传得了不少稿费——有人这样说。他会写自传——写恁厚一本书?他搜罗了几个文人,憋在香山部队老营房一年,活活给他憋出一本自传来——有人那样说。
“一本书能卖出多少钱呢?”多数人对议论钱有很大的劲,“还不是他过去的部下用部队文化基金来买,再策动全体当兵的当官的都去买。几百万军人一人买一本就是几百万本!谁敢不买呀?皇上给了屎你也得吃不是吗?你把他那自传放到书店试试,搁到要长绿毛也没人碰它一下!……”
“靠那点儿稿费修出个游泳池恐怕还没有他的澡盆大!(人们已传闻程司令给自己修了个‘贵妃池’)还不能摆着?这批老家伙今天拆了围墙修栅栏,明天拔了李树种桃树。不定哪天他们又想干什么了呢!
最终人们会回到最切身的问题上:“现在看看吧,幼儿园上百个孩子也得给他让道,挪远了地方,每天接送孩子有多麻烦!……”
“告他!……”
“告得赢他?”
“告不赢也告,过过瘾!”
“告不赢你就倒霉啦。上回告程四星的那个参谋后来怎样?程四星被宣判了、戴了手铐了,半年不到他老子就把他保回家歇着了,什么手铐啊、公审啊,都是做戏!那个参谋呢?当年就被调任,第二年就脱了军装回老家了。告他,他马上搞一伙人拿放大镜在你档案里找纰漏!……”
很多时候,他们还会流短蜚长到程家儿女;程淮海打小就去撩小姑娘大姑娘的裙子,连他妹妹川南他都不饶、川南看样子嫁不掉了,越老的处女越作怪。哪来的老处女啊?程家过去的老保姆传出来故事,说那个川南是半个白痴,淮海跟她做了什么,她光荣似的巴不得人人都知道。程四星呢?他是蔫土匪,什么坏事他都下得了手去干,干什么都不露声色。
“听说当时中央要拉几个高干子弟开杀戒,平平民愤,四星就是一个。初判出来,程老头子说:我儿子要真有死罪,我是服国法军法的,做出一副包公不徇私情的面孔。只要他能沽名钓誉,他什么干不出来?他可以亲手杀了他儿子演苦肉计!再说杀掉一个他还有八个,他在乎哪一个?”
“程四星一向受程老头子虐待。看不出来吗?四星长得有些像那个秘书!”
“怎么会的——程夫人跟秘书的故事是程老头子疑心出来的,恐怕他自己有成把抓的情妇,找个借口把夫人废掉。”
“故事不故事,反正都是那院里的人传出来的。都传程家有过第十个崽子,没出月子就死了。那个才是秘书的种。除掉了孩子、秘书,程老头子开始怀疑其他孩子也有不姓程的。九个儿女,就四星相薄,又文弱,老头子就看他不顺了。程夫人死都咬定四星是老头子的。怎么办呢,只有叫他活着。”
“程四星怎么会不像程老头子?我怎么看他怎么像,那双眉就是他老子的。再文弱,再蔫,他干什么都像他老子一样心狠手辣。只是比他老子棋高一着,头回打击经济犯罪,他一得风声就代表他那个半官半私的公司捐了五十万给儿童剧场,几家大报马上发了消息。紧跟着,他又捐给残疾人基金会,其实那时候他知道有人已经在盯他那几把不开的壶了。换了程老头,他第一没魄力犯那么大案子,第二犯了案子他也决不舍得捐这个几十万、捐那个几十万。他宁可捐亲儿子出去。”
“谁知是不是亲的。他怎么不舍得捐程东旗、程大江?”
“他恨不得把程大江做成块奖牌挂在胸口上!他到处跟人说他小儿子上军校是自己考的,考上后一直不跟任何人提到他父亲是谁,屁呀!顶多同学里头暂时猜猜他的谜,军院那种地方档案多严谨,别说程大江的父亲他们在头一分钟就清清楚楚;他父亲的父亲是谁,他们要不多久也搞得清清楚楚。程大江若想瞒掉他老子的身份,恐怕是他嫌老头子名声太大又不都是好名声。”
“前阵程大江回来过假期。这小子脸上看倒是正正派派,像个人模样。见了脸熟的,他还点个头,笑笑,有一回一辆军车在营门口撞了个老太太,他手掐着老太太断腿上的动脉,抱老太太上了车,弄得他一身血。程家有个积阴德的,往后老头子一蹬腿,总不会招人恨得把那院子点了。”
“听说是这回程老头子跟他吵翻了,俩人以后谁也不认谁了。”
“程家这种谁也不认谁的咒赌得太多了!上回程老头子大骂程东旗做洋人娼妇,捉了女儿回来,逼娼为良,要她守那个裙带婚姻的诺。那时不也闹到父女互不相认吗?后来大家都还姓程。你当面骂程老头子试试,程东旗肯定跟你玩命。有回一个女人赖在军营门口,说是程司令二十年前答应过要娶她,那时她在贵阳的军区首长楼做服务员。二十年程司令一点音讯不给,给的就是六十元的汇款。那女人坐在门口哭得呼天抢地,警卫营的兵上去拉她,她就威胁要脱裤子;拿枪吓她,她就把胸拍得嘭嘭响,喊:开呀开呀,二十年前我就想死没死成。东旗恰巧进营门,见了她笑起来,说什么什么娘娘你怎么在这儿呢,好多年没见啦,来,我带你回家。她把那女人装进车——她那天正开了她爸爸的车,直接送到公安局收容所去了。女人手里捏的那张汇款单,据说是程司令亲书的,当然被她撕了要么烧了,反正那女人再到营门口来闹的时候,什么证据也没了。东旗这下气粗粗地对警卫营长说:一个女疯子,诬陷首长,诋毁我父亲的名誉,你要不官办,我就私办了。女人就此没了,再没人见过她不知被官办了还是被私办了;也不知被怎样”办“掉了。程东旗不是不明白,她被父亲捐了出去,捐到那桩联姻里去了,但她恨她父亲跟你恨她父亲绝对不一样;她怎样恨都行,你怎样恨都不行,你一恨,她马上就姓起程来了;马上就忘记她父亲坏她的名声,毁她的幸福了。”
当这些话在耳边聒噪时,霜降想模糊听觉都办不到。这些就是最适宜被人听进去,又被人传出来的故事,不必夸张编纂,听进去再传出来,话自身就变。仅仅孩儿妈与那秘书的故事就有好几个版本,并且程家院里的版本和院外的版本绝不一样。院里大致承认孩儿妈有那笔风流债;院外则怀疑她或许无辜。院里对孩儿妈鄙夷,院外更多的是同情。
有天晚上霜降对四星冒出一句:“人家说程司令不是你的亲父亲?……”说完她就后悔。虽然她与四星已很亲近,但这话冒出来,她就定了心等四星恼。怎么会出来这么没档子的话呢?当了女佣若学会嚼舌头根,再学会偷嘴和扯谎,一辈子就是女佣的命了。霜降相信自己的坏不属于女佣。她赶忙将眼一垂嘴一抿,去掉了那种女佣的典型表情——她们一嚼舌就会像吮田螺、嗽鸭脑壳一样挤眉弄眼、满脸跑着味道。
四星却没有很强烈的反应。他摆扑克牌的手稍一顿,摆得反而更流利油滑。“他是我老子。两年前他偷偷找医生验过我的血。不然他早就借别人的枪把我毙了。”四星笑起来,眉垮着,像笑最蠢的笑话:“我怎么会不是他的种呢?还用验血?我打心底里明白我是他的种。我小时候,家里那个厨子杀鸡老杀不利落,我两根手指一钳,鸡脖子就断了。钳的时候心间有种奇怪的惬意,身上的一股狠劲毒劲一下子跑了出去,那一刹那我不是我,是我爸爸。”他伸出两根手指,用力空空一钳,看着听糊涂的霜降:“看看,他现在在不在我身上?每当我发狠、在学校里想往人最痛的地方来一下,我发现我不是我自己,是他在我身上。”
霜降觉得他的声音和模样都立起来。
“看见他在我身上吗?”他两根手指渐渐长起来,钳住霜降的下颏。霜降蓦然看见,他果然在他身上。有两根苍老许多的手也一模一样地伸长出去,老年性震颤也没妨碍它们的准确和力度。它们并没伸向她,伸向夹竹桃枝干。有一回它们像四星那样一钳,一枝笔杆断了。那时他正好好地教她写字,胳膊从她身后环到她身前。霜降开始躲四星的手;四星不值得她这样拼命似的躲,她躲的是在他身上的那个人。“我知道,你看见了:我不再是我,是我父亲。我心里一有那股狠,想毁个什么,想弄死什么,我就知道他在我身上。也许我其他兄弟姐妹有不姓程的,但我知道我绝对姓程。”
他手缩回去,停了半晌,才又去摸牌。
就是那天,他问她:“老爷子碰过你吗?”他那样抬起头,像是满地摊着的牌向他告了什么密:他的眼在说“怪不得”。他话倒问得清淡,眼却说:怪不得你从我身上认出了他。
霜降就在那天意识到自己非常非常的不幸。一些触碰把另一些触碰所引发的秘密而娇羞的快乐驱逐了。她动了怒去否认,对四星,也对自己。
“你疯啦?怎么这样去想你父亲?他论岁数能做你爷爷了……”霜降眼泪也要出来了:“我是什么东西?你也碰得,他也碰得,是吧?”她的泪让四星头一次不带轻浮地温存了她。
其实那天晚上她不是否认,而是带着抵赖地承认:我是什么东西!你也摸得,他也摸得!淮海就这样理直气壮地、充满不平地大声问:“四星和大江碰得,就我碰不得你?”那回她在楼梯上与他撞上,他顺手拍拍她的脸。他在她躲他时那样磊落地扬高嗓门,假若有第三者在场,他准拉了他来评理。他那毫无鬼祟的放荡使你对自己看了个透:你就是这么个东西,人人摸得。他似乎还告诉你:男女之间就这么回事;人人都想碰,人人都想被碰,人人都在抵赖这个“想”。相互“碰”的事时时发生,不过有明暗而已;暗碰就需要什么东西遮在面上,比如爱啦、理解啦。什么爱呀、理解呀,都是对“碰一碰”的抵赖。男女无非是碰来碰去,碰长碰短,这样碰那样碰。
有了大江的碰,你就认为你鲜嫩得别人再碰不得?霜降从心里将自己全身打量着。大江的碰,也只是“碰一碰”,也许比淮海的更简单,连男女的含意都没有。你全身娇羞的、秘密的快乐有什么来由呢?没有了快乐的来由,那么不快乐的来由也对称地消逝了。她却仍对四星、对自己抵赖:那个老年男性没碰过我!
他那样将身体压在她背后,那不叫“碰”:他仅仅在教她书法。
他泡在浴盆里,让她揉搓他的背,那不叫碰;他仅仅需要个干清洁或保健的劳力。
那么那回呢?她照例跪在浴盆中洗刷它。她纳闷,这只浴盆她每天都刷得极精心极卖力,一点污渍都不放过,而第二天又会有大量的、牢牢粘在四周的,似乎陈年老垢的污渍可供她刷洗。她得刷到浑身的汗湿透身上的短裤褂。她专为洗刷浴盆换上它们,它们旧,已薄得透明,来苏水已将颜色腐蚀得斑斑驳驳。门被轻叩几记,没等她反应,程司令已进来了:“今天热啊,小女子。空调出了故障。”
他从来不在她刷浴盆的时间进来。在异常时间出现的他也显得异常了。他显得很大,大得团身跪在浴缸中央的霜降自觉小了许多。
“你现在要洗澡?”她觉得自己也异常,不然他怎么会那样看她。
将军忙摆手。“你热成这样,就在这里洗个澡吧。”他和蔼地说。他没有问你:洗不洗?好吗?怎么样?所以他不等待你说“好”或者“不”。他转身出去时说:“我这个澡盆哟,就是在洋人那里,也算先进哟。”
他替她关上门,“咔哒”一声,证实了它的严实。她仍是跳起来,瞪着这扇无瑕无疵的门找它的门栓。忽然想到门栓只属于那些乡下的门:木的、铁的,又粗又重,防贼防盗防野猫子。这里哪来门栓?防谁呢?她却感到有更不胜防的东西要防:要把所有的意外都防在门外。她找到的只是一枚纽扣似的东西,一按,它也“咔哒”,却较之前一个“咔哒”弱,欠果断,理亏似的,半推半就似的。
她一步步退回来,眼盯着门脱衣服。门好好的,门外的一切都如常。那枚小纽扣果然有门栓的功能。她仍是用双手护着身子,跨进浴盆。这时门一声不吱地开了。那个小纽扣不是门栓?或许她不懂怎样使用它?
将军站在开着的门外,很慈爱地看着她。
她“嗯”了一声,像那种狂呕的人发出的又闷又深的声响。她用尽力将自己折叠得紧些,让上半身和下半身相互掩遮和保护。
“这是新的毛巾哦。”将军走近她,不与她大瞪的眼睛交锋。
他将毛巾搁在浴盆沿上,脸上带着笑离去了。笑是笑她小孩子式的小题大做;我这么个年纪,稀罕看你吗?他又替她关好门。
她看看盆里的水涨高,却仍将自己抱作一团,像只防御中紧闭的蚌壳。她对自己说:没事没事,他只是送条毛巾。她抓起毛巾,开始擦干身体。门却再次无声息地开了。这次她已站在浴盆外,失去了水的掩护,无助无望得像条晾在岸上的鱼。
“这是好的香皂哦。”将军根本不去理会她眼里有多少不解、惊恐、愤怒和委屈。他一步步逼近她,没有半点理亏。
她再次蹲下,非常狼狈、尴尬、可怜巴巴地对他说:
“请您出去,我已经洗完了。”
他说怎么没听见水响就洗完了;哪会洗这么快;该好好洗一回嘛。
她怕自己忍不住会对他讲些刻毒话,甚至蹿起给他一记耳光。但她宁可不报复他;她不愿再暴露一次自己的身体。
将军对她的不友善无任何计较,像对待一个瞎闹脾气的小毛孩,他又笑出一个上帝般宽宏平和的笑:你看重的、当真的东西对我算得上什么呢?我这双阅历沧桑的眼里,还有什么新奇和秘密呢?……
“去,再好好洗洗。”将军认真,严肃地指着浴盆,他曾经无数次这样指着什么:去,把那个碉堡给我拿掉:去,把那几个俘虏给我毙掉:去,把那支先头部队给我干掉。他同样认真严肃地说,像霜降这样的小女子,到城里必须克服古板、羞怯的毛病。不然怎么能全心全意为他这样的首长服务呢?他这次出去没有再替她关门。
她手脚错乱地把衣服往身上套,连走过去掩门的时间和胆量都没了。但当她的眼睛偶然一抬,从那面椭圆镜子里看到了将军的脸。
它真正是一张很老很老的脸。
既是一张很老的脸,那上面的所有深刻线条都在强调他年轻时的钟情与无情、勇敢及残暴。老脸上,那种无望徒劳的,对于青春及美丽的贪恋;这贪恋之所以强烈到如此程度,是因为它意识到一切青春和美丽正与它进行着永诀——岁月、年龄,不可挽回的衰老与渐渐逼近的死亡活生生扯开了他与她。
一瞬间,霜降静止在那里。似乎一丝不可思议的怜悯与谅解出现在她心深处。就让他衰老的眼睛享受她一瞬。
他并没有碰她。他仅仅看了她,那不叫碰。不然将军怎么会当着一群小女佣的面拍拍她的头——她正与她们聚在一块帮厨房捡韭菜,大声说:“小女子骨头懒了,两天没给我擦浴盆!”又顺手拍拍其他小女佣的头:“个个都懒、都懒:都不肯读书写字!”大家又怕又兴奋,还有感激似的:将军怎么一下子对我们这样亲切可亲!最后他对霜降:“今天你再偷懒,我就有脾气喽!”他声音带着笑,带着慈爱,甚至毫不掩饰的偏爱。没有任何不健康不正常的暗示:没有任何值得他避讳或愧疚的。他的态度仿佛在告诉所有人:我是特别喜欢她;她好看、可爱,个别,讨了我的喜爱。怎么啦?我不可以喜爱一个女孩子吗?你们不喜欢或假装不喜欢证明你们心里有鬼。
将军的明朗比出了霜降的晦涩似的。她怀疑自己把事情想岔了。她还怀疑镜子里的老脸是她惊恐出来的错觉。
所以当四星再一次警觉,问她“老爷子有没有碰过你?”的时候,她否认得坚决多了。她在抵赖,就像她抵赖程大江一度在她身上引起的无望的快乐。
扬长而去的大江没有再出现过。只有一回霜降恰巧接了他的电话。他像是根本听不出她的声音,客套而居高临下地说:“劳驾叫程东旗来接电话——我是程大江。”他连“你是谁呀?好像是霜降吧?我听出你是谁啦!”之类稍微亲昵的话都没讲。当霜降告诉他,她刚见东旗开了车出门,他说了声谢谢就把电话挂断了。那一天,她都在一种似愉快却更像感伤的情绪中,两次换衣服梳头发,一举一止都有了目的。她没在电话上问:“你在哪儿?”因此她尽可以想象他就在身边,或者,会突然出现在身边。她还可以去感觉——无论他远或近,他的一双眼睛时时朝她看。
那一天,她不禁停在浴室的镜子前面,把一双想象中的眼睛盛在自己眼睛里去看自己,那个轻问仍出现了:“就你吗?就你吗?一个出身卑微的女孩;值得去轻佻、温柔,或风流几夜的小女佣?……”她急忙从镜子里抽出身子。但她在所有人眼里都隐约读到这个诘问:东旗、淮海、川南,所有人。包括院外的人。
院外的明着问:“那个领程家孙子的漂亮妞儿是谁啊——不就是个小保姆吗?”
“还能干净得了?姓程的男人个个是雁过拔毛!”
虽然霜降泼起来会拿眼朝他们翻,但她越来越早地来幼儿园接孩子。有时她会找个地方避开人,等到所有家长领走各自的孩子她再出现。这时一阵孩子的哭喊传进游戏室,霜降辨出那是四星儿子都都的声音。她赶紧跑到窗口,见都都和两三个男孩扭成一团。都都个头大,打得却很不得法,被比他矮小许多的对手占尽便宜。一位老师坐在树荫下打毛线,嘴里喊着“不准打!”人却没有一点儿趋势要起来拉架。霜降跑出去。
“他们打我们都都,你怎么不管呀?”她扯开孩子们,同时问那老师。
“我不是叫不准打吗?”老师仍是慢吞吞懒洋洋。这是位上了年纪的老师。据说当时四星、东旗他们在这个幼儿园时她就做老师了。那时她给孩子们排“孔雀公主”的节目,四星永远演王子,东旗永远演公主,无论他俩多么无表演才华,甚至无表演兴趣。她甚至鼓励孩子们叫他俩“王子”、“公主”,她自己带头叫。那时饭碗有红有蓝,所有孩子都向往红色,而每天饭碗发下来,只有四星和东旗的是红的。老师看看霜降:“再说是都都先动手打的别人。”曾经永远是“别人先动手打的四星!”曾经永远是“东旗哭啦——谁欺负她啦?”;霜降替都都整理扯散的衣服,都都隔着她的肩向那三个男孩哭喊:“你们敢打我!我爷爷是程司令!”
“就敢打!”男孩们喊回来:“打死你!”
都都再次声明:“我爷爷是程司令!……”
霜降拉着他往外走时心想,爷爷是程司令比爸爸是程司令怎么就差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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