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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节




  房间很小,一扇窗也没有。比我寒伧的公寓里那间浴室还小。一只日光灯被四面白墙反射,光线过剩。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个长方形口子,室内的人能否得到足够空气就看它的了。你别想逃,不信你逃逃看。我像所有嫌疑者一样,对这间八平方米审讯室的头一个条件反射是:逃跑有多大的成功率?就算逃出这个门,还有门外长长的走廊,然后是个四通八达的大办公室,在那里你马上会失去东南西北。即使你走运,找到了出路,你也会在接待室被截住。接待室是一间明亮宽敞的大厅,公正而森严,架子摆得很大,挂着星条旗和联邦调查局的徽记。你最远能逃到那里。再远,大厅门口那个彪形卫士就会马上翻脸,叫你“站住!举起手来!”他会拔出手枪,叫你“到墙根那儿去!”然后枪口逼着你后脑勺,空闲的那只手便上来抄你身。那个场面比较没面子,我就真成了反面人物。

  我此刻当然不是正面人物。从天花板上的方形口子里那监视器镜头里看,我大概有不少疑点。镜头中我脸色苍白,缺乏营养和睡眠,心神不宁且脑筋迟钝,如同大部分刚着陆这块国度的中国人。在镜头里我的白色羽绒服,大红围脖,冒牌“Levis”牛仔裤使我大致混得过去:一个超龄留学生,像大多数亚洲女学生一样,留着最省钱的发式——披肩长发。不过,你别想轻易混过去,没那么简单。

  我看了看手表,十点半。那么就是十点二十分。我的表总比正确时间快,是增加紧迫还是虚设从容,我也搞不清。我在那张坐过杀人纵火抢劫强奸贩毒嫌疑者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一张丑陋的椅子,一坐上去便让你陷入被动和劣势。它的扶手上包着假皮革,上面有一道道划痕。是那些窘迫不安的手干的。什么都干得出来的手,坚硬肮脏的指甲在上面刻划,同时是谎言、狡辩、不得自圆其说,这上面或许将添上我的指甲割划。我的手也什么都干得出来:一小时前,在书店里把一本课堂急用的书塞进了羽绒服的大口袋。我买这件不合身的羽绒服,就图它有两个巨大的口袋,使我的书本开销大大减少。我的落网很可能和我在书店的不良表现有关。

  除此之外,我看不出我有什么破绽。

  门开了,进来个男人,一个标致的小伙子,头发火红,梳成保守、可靠的偏分,脸色新鲜,带一股得当的科隆香气。他向我伸出手:“对不起,让你久等。”他的京腔一点儿调也不跑。我把手给他握,我的微笑不太好,有点魂飞魄散。审讯者的漂亮是个冷不防。他比我认识的所有美国男人都漂亮,声音纯净,笑起来白牙如光亮那样一闪。而且他很年轻,最多三十岁。不过,你别忘了你在哪里。我看不透:是因为他牙齿特别整齐,才使他的笑容格外健康呢,还是由于一副健康的笑容而使他的牙显得异常整齐。你别忘了他是你的审讯者。

  我接过他递上来的名片。名字是“理查·福茨”,职务是“特别侦探”。更准确的称号应该是“特务”或“便衣”。

  便衣福茨替我脱下羽绒服,接过我的红围脖。这套动作他做出一些体贴来,像个男主人接待他的女客人。别这样想,他这是在缴我的械。我目送他抱着我的衣服出了门,两分钟后回来了,告诉我:“替你挂到衣架上了。我办公室里。”

  我说:“谢谢你。”你就是不剥走我的衣服,我也逃不了。

  他解开深蓝西装的纽扣,松了松黄地黑点的领带。对我说:“这里热得不像话。你热不热?很无聊——冬天比夏天热,夏天这里要穿件毛背心。有什么必要?夏天这屋里非常冷,豪华的冷,奢侈的冷!”

  “是吗。”你夏天在审谁?

  “你该看到芝加哥的夏天。为了它一个夏天,我们情愿忍受它三个冬天。芝加哥的夏天只有四个月,其余三个季节都是冬天。”

  我笑了笑。他一年四季都这样,在这屋里一团和气地坐在审讯者的位置上。他的审讯都是从东拉西扯开始。从很好的笑容开始。这是个年轻的笑容,很高兴自己活着的年轻的笑。他打开抽屉,拿出一个档案夹,目光从左往右扫,一趟一趟扫下来。然后他合上它,两个小臂压在上面,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封面上轻轻弹动。开始是一个节奏,渐渐,成了另一个节奏。气氛迅速改变了。这段沉默并不长,顶多几十秒钟,但他要的效果有了,他要我如坐针毡。

  我如坐针毡地一动不动。突然我意识到,我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椅子扶手的假皮革。

  “你一定很好奇,我怎么会请你到这里来。”他略略偏着脸。他让我感到,他非常喜欢自己正做的这桩事。他弹着手指说:“要我,我就会很好奇。”他开始从这桩事里得到娱乐。

  “我的确很好奇。”我一共偷窃过十二本书,一瓶阿斯匹林和一个针线盒。半年中,一共就这些。

  理查又笑了。这笑从蓓蕾到彻底绽放的整个过程都给我看见了。他说:“安德烈的眼光很好。你明白我说什么吗?”

  “安德烈?”我当然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安德烈·戴维斯。没错吧?”

  “噢,你是说安德烈·戴维斯。”有人叛卖了他?还是他叛卖了我?这是一场怎样的麻烦?

  “他眼光不错。”理查说。他稳稳地看着我,身体却不很老实。他坐的原来是把转椅,他向左边转二十度,再向右边转二十度。不管他是怎样个角度,他的目光始终把我罩住。他的蓝色目光。他在档案夹上轻弹的手收在空中,很突然的。“安德烈·戴维斯和你是什么关系?”

  “朋友。”你以为呢?当然不只“朋友”。

  “正儿八经的男女朋友?”

  “就是朋友。”

  “戴维斯先生说,你们是正儿八经的男女朋友。有婚姻趋向,在美国被看成正儿八经的恋人关系。”

  我看着他,说:“噢。”

  这个特务的意思是,美国的男女关系多种多样,通奸之外、不伤风化、发展不快不慢、偶然同居的这种,叫正经的。除此之外,都是胡来。

  “你们真的相爱?”他一下子停止了转椅的动作。面色有了些焦虑。在这种地方,说这样的话题,他也觉着别扭。

  我想了想:说:“嗯。”我能说什么呢?

  我突然发现不对劲了:便衣福茨像个真正操心我进步,关注我操行的团支书。我曾花出去七年时间和一个团支书作对。我将两臂往胸前一抱,说:“怎么了?这是一个自由的国家。”我笑了笑,二郎腿轻轻晃了晃。从天花板的镜头里看下来,我或许有一点儿放荡。

  “就是说,你承认你和我们的外交官安德烈·戴维斯正式开始了有婚姻趋向的恋人关系?”

  “嗯。”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有想过给它定义。你到底想拿我怎样?十二本书的偷窃和安德烈有什么相干?“我不知道你对中文里‘恋爱’这词的理解,是否和我完全一致。”

  “可以再给你一个定义。”他说,“你在和美国外交官安德烈·戴维斯的交往过程中,是否谈到过结婚?”他口气一粗,“谈到过,是吧?”

  “好像是。”

  “是,还是不是?”

  审讯是这样开始的。特务福茨是这样笑眯眯地开始审讯的。

  “是的。”

  他的笑一下变得松弛了。他体内也是一阵松弛:得到了我的第一步供认。“好。这就明确了。你看,我们指的正式恋人就是指的这个。”

  我还是看不出我的祸闯在了哪里。

  “不可以和安德烈·戴维斯谈恋爱吗?”

  “呕。”他说,“欢迎你和他谈恋爱!我给你错觉了吗?你怎么会觉得我反对你们的恋爱呢?”他肩膀耸起,两手张开。他的肢体充满表达。“戴维斯先生是个杰出的外交官,二十三岁刚出学校苗头就很好。当然欢迎你和他恋爱。他的中文怎么样?比我的怎么样?”

  “他能背古文。你知道,中国古文。”别以为我想拿他镇住你。你脸上有了轻微的酸意,极轻微的。

  理查忍着妒忌笑了笑说:“我听说他会唱不少墨西哥情歌。”他说着拉开抽屉,眼睛在里面略一搜索,然后又回来,看着我。抽屉里一定有安德烈·戴维斯的资料,他刚才显然来了个紧急补习。“你听他用德文朗诵过《浮士德》吗?”

  “当然。”从来没听过。即便安德烈乐意对牛弹琴,我也无从知道那便是《浮士德》。

  “对了,他一定告诉了你,他当过兵。”

  “没有。”他当然告诉过我。

  “他居然没告诉你这件事?”理查的肢体语言表示他大致不相信。“他当过兵!在上大学之前,他当了三年步兵。美国军队提供上大学的费用……”

  “军队付学费?!”

  我此刻的兴趣很真切。就是从天花板的镜头一眼看下来,也看得出我对“学费”二字的敏感,劲头很大。我对和钱有关的信息都劲头很大。

  理查说:“你们中国军队没有给你一笔钱吗?哦,是说,你退伍的时候?”

  我的心跳错了一个节拍。原来他在这儿埋伏我;他句句话都不是闲话。我告诉他,中国军人退伍会得到一笔钱,一个美国人不屑的数目。我还告诉他,我们是穷人的队伍。

  “不过你不同啊,你是军官。军官会有一笔不小的钱吧?”

  “记不太清了。”我记得很清楚:一千四百块,叫做“安家费”。

  他看着我,眼睛很快乐。他说:“够买五辆自行车。”他挖苦成功了,快乐变得明目皓齿。

  “六辆自行车。”

  他说:“那得看什么官了。”

  我说:“那得看什么自行车了。这算不算你有兴趣的情报。”

  “别叫它情报嘛,纯粹是我个人的兴趣。可能你猜出来了,我是个中国迷。”

  “这不用猜。”在人自我吹捧的时候,我一向比较合作。

  “中国军队是个特殊的部队。自给自足。”

  我说他对极了,他对中国的理解一点儿也用不着我帮忙。他又来个明目皓齿的快乐。即便是特务,他也是个心地明澈的特务。他无非让我明白,蒙骗他不大容易,甚至是相当艰巨的一桩事。假如我蒙骗他,我可不是故意的。我喜欢对陌生人口是心非。尤其对一个上来就是对立面的陌生人,尤其是,他很可能发展成一个对立面的老熟人。

  二十分钟了,这个人到底想拿我怎样?

  “你和安德烈·戴维斯是怎样认识的?”

  “在地铁站认识的。”

  理查蓝汪汪的眼睛满是等待,等待我更正自己。我告诉他我当时在地铁站等一个朋友,安德烈也在等他的朋友。“那是你们第一次见面?”

  “第一次。”那是第三次见面。

  理查往本子上刷刷刷写着,要把我的不实之言落实下来。我得挺住,一口咬定的东西就接着咬。你又不缺这方面的见识。我六岁就见识过类似的局势。我那时多沉着。审讯者比这位态度坏多了,手里一根真正的军用皮带,铜带钩碰击出危险的金属声响。它每响一次,父亲和母亲就一块儿眨眼。铜头皮带一声“丁零”,父母就出来了谎言,再一“丁零”,立刻又是真话。我的谎言却贯穿一致,毫无矛盾,并圆润流畅。那句谎言是什么,已不必去记忆,只记得它给了我提前三十年的成熟。

  “再好好想想。”理查·福茨说,“你能确定那是你们的第一次见面?”

  “我确定。”

  我看着清澈的蓝色眼睛。很早很早,我就学会,先去找对方的眼睛,深人无论怎样聪明、狡黠、阴险的眼睛,深人,深人,找死那样,猎物看着黑洞洞的枪口那样。我直视他的眼睛告诉他,如果他认为我的话缺乏可信度,他不必客气,尽管推翻。

  “你不愿再好好想想吗?”理查问我,眼睛窄起来,如同画家虚起目光以便能更透视地去看眼前的画面。他等于告诉了我,他已掌握了更确切的情报。谁出卖了我?安德烈?还是阿书?或许他们在我今早出门后已找了安德烈,套出了口供,而安德烈已联络不上我,无法与我同谋。我心一横:不去管他,我抵抗我的。

  “人的记忆花招很多。”我对理查说。改口讲英文,讲这类似是而非的话拿别人的语言更少些品德上的负担。

  微笑完全没了,理查·福茨以微微光火的动作打开档案夹。他目光在一页上迅猛地划过几行字,抬起头看着我。

  他改用英文说:“就是说,根据你的记忆,你煌外交官安德烈·戴维斯的认识始于地铁站?”

  你看,他在讲他自己的语言时多么锋利!理查·福茨的多礼、温和、单纯是别人的语言给他的风貌。回到他自己的语言,他是个才干卓著,体现美国式效率的优秀特务。我大致相信他下一秒钟会彻底拉下脸,对我说:“你被指控为中国军方间谍嫌疑,你现在的每句话,或实话或谎言,都将有后果。”

  我在书店里手脚不干净,看来没有什么不良后果。不然为那点渺小的贪图受FBI的处理是比较难为情的。

  我说是的,是在地铁站。在美国半年,我起码知道,杀人放火,只要拼死抵赖,出路总会有的。我说完局面就僵了。理查把纸页翻出烦躁的声响,我呢,我去看空白的四壁。昨天下午我在教室里看见理查·福茨的便条时,并没想到会有这间密不透风的审讯室。便条上写“请务必在明天上午十点到杰克逊街×××号××层来一趟。希望我们会有一次愉快的面谈。”当时我的反应是:寄出的无数份求职信终于有了回复。理查·福茨是用中文写的便条,他向系里的值班秘书临时要了张打字白纸,就地写的。写完便交给了秘书。秘书是五十多岁的女人,离罪恶最遥远的良民。她对我说她对不住我,因为她完全无意地瞄了便条一眼,“杰克逊街×××号”这几个英文字是它们自己进人了她的眼睛。她突然左右前后看看,问我是否知道杰克逊街×××号是什么地方。我说我怎么会知道。她从椅子上尽量够我的耳朵,声音很轻但每个音节都吐得很卖力。她说杰克逊街×××号可是个有名的地方,不信问问大马路上的人,他们都会知道杰克逊街×××号。

  “假如今天我不来,你会怎样?”我的语调不好,似乎有惹一惹理查的意思。

  “你不来不要紧。”他说,“我们会持续邀请你。”他现在仰靠着椅背,差不多是半躺。他的姿态是海滩上的,日光浴里的。他用这个姿态告诉我,他如此舒服可以把任何事情持续很久。

  “要是我持续不接受你的邀请呢?”

  “没关系,你会接受的。因为你不合作会对戴维斯先生不利,也会对你不利。”

  他脸上有了种无耻同时也有种骄傲。几乎是认定自己正干的是项神圣使命才会产生的骄傲。我也有过这样的自我正义感,我们都有过。它使许多荒谬的事情正义化了。理查一小时至少挣五十美金,花在我身上绝对不值,但自我正义感使他觉得很值。因而他年轻英俊的脸虽然带些无耻,却毫不耽误他执行正义,他认定的正义。这让他和电影里的FBI天壤地别了。电影里的FBI连他们自己都不喜欢自己。

  “你想好了吗?”理查·福茨恢复了中文,一点儿也不无耻不油腔滑调了。

  “什么?”

  “你和安德烈·戴维斯真实的见面地点和时间。”

  “我告诉过你了。”

  “你们不是在北京认识的?”

  “我说了,我只记得我和他认识,是在地铁站。能不能问一句:在哪里跟一个美国外交官相遇,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对我?不重要。”理查·福茨说,“不过对你非常重要。”

  他脸上的笑容有了点儿恐吓的意味,一线白牙齿闪着寒光。他必须给这滑头的中国女人来点儿恐吓了。这女人二十九岁,学龄混乱,主修文学写作,穷得只能在旧货店买围脖、手套、皮靴,穷得只得去偷书来满足学校的书籍需求。他确信警告的信息已被我完整地收受下来,才说:“我要是你,我从现在起就加倍小心,尽量多说实话。”他的中文虽然没得可挑,但说法是纯粹美国的。美国原则是绝不劝你做什么或不做什么,而只告诉你,在你的位置上他会怎么做。“我会非常小心,尽量不说谎,因为(休止符)你现在讲的句句话(休止符)都至关重要。我要是你,我绝不会把重要的话讲错,而伤害到自己的未婚夫。”

  我可不能当它好玩,他已经一再示警。事情已经很不好玩了。

  “没错,我认识安德烈·戴维斯是在地铁站。”

  我双手交握在胸前,声音单调。我想我不必偷看手表,最好大大方方地扬起手腕。眼睛的动作也要大些;不,要更大些,要他明白四十五分钟已经过去,审讯大致没有进展,我们可以客气一些,消磨掉剩下的十五分钟。果然,你看,理查·福茨叹了口气。

  “好吧。”他说,“你在地铁站认识了安德烈·戴维斯?”

  “是的。”我在郊外公路上见到安德烈时,黄昏正在逼近,黄昏十分妩媚,因而阿书的笑容比实际上要妩媚得多。在阿书看,我的姿态、笑容简直就是在向安德烈撒网。安德烈的车及时刹在阿书的车后。我看见它是辆七成新的福特,浅蓝色。车门打开,下来一个穿北欧人的超厚羊毛衫的男人,就是安德烈。是件深蓝和白色织成的图案,领子一直拉到耳朵。一个年轻的猎人形象,皮肤让雪原辐射成了深色。他问我们的车是不是熄了火,是不是需要他帮助。阿书请他帮着看看。年轻的猎人弓下腰,在打开的车前盖里拨弄几下。我注意他浓黑的眉毛不是在纠结而是在痉挛,把所有的思考和感觉都抓成一团。然后他抬起头告诉我们:这车太老了。

  阿书大失所望,像美国人那样把眼珠翻上去迅速看一眼上天,然后说:这还用你来下诊断书?

  他又说,这么老的车还能动,非常了不起。

  不久,车在他手下慢吞吞发动起来。他说,你看,它没毛病,就是个老东西,该死了。

  阿书说:这样好不好?我们跟你换车,你来开这辆老东西。

  他不置可否,听觉和视觉都留在烂糟糟的车内脏上,以食指和拇指伸进裤兜,小心地抽出一块手绢。是一块折成正方、在飞快加深色彩的傍晚空间中显得极其洁白的手绢。

  我对安德烈的最初好感,就发生在那个刹那。

  他拿洁白的手绢擦了擦手上的黑色油污,又把它折好,放回去。

  怎么样?阿书说,你来开这老东西?阿书和美国男人,交往起来,总带点儿欺负的态度。

  那你们呢?安德烈问。

  阿书说,我可以开你的车啊。她让人上当的意思十分明确无误,十分公然,毫无圈套感,因此人们恰恰忽略了:这是一个圈套。她看我一眼,用中文对我说:学着点,看我怎么让人伺候。阿书来美国五年了,对待我自然像对待晚辈。她鼻子冻得又红又亮,用大拇指一戳,说:这小子,他要不看见我们俩是女的,才不会停车。

  他掏出车钥匙递给阿书。我突然看见他特别浓密,向上卷曲的睫毛。我头一次如此近地去看另一种族的睫毛。他向阿书交待浅蓝福特的种种怪癖,比如每次启动它都会向后滑动两英尺。他的睫毛有力地张着,使他有了一副极其聚精会神的面容。

  就在这个时刻,我向他发出了一个笑容。我一点儿准备也没有,这笑容是走火出来的。一个刚刚踏上异国国土的二十九岁女人,她束缚不了这个暧昧的、微妙的笑容。二十九岁的女人什么也没有;她赤贫,无助,只有这个笑容为她四面八方地抵挡。只要有一线希望,这笑容就会走火地发射出去。

  我马上看见我笑容的成效:他先是一怔,之后便跟上了我。他投给我幽深的一瞥,那是他接受我笑容的收据。我感到我心里出现一股感动;他在对阿书说话,知觉却在我这里。

  他说:这样吧,你们俩全坐到我车上,我把你们载到前面的加油站去。

  阿书说:去加油站干什么?

  那里暖和啊,他说,你们等在那里,让他们来拖这老东西。

  不行!阿书大嚷起来:拖一次要七十五块钱!

  他清白无辜地耸了耸肩——这样黑心赚中国穷学生的钱,他也认为非常糟糕,但这不是他的错。我发现他的眼睛转向我,意思是把我拉成他的一伙,给强硬地索取援助的阿书碰些钉子。我对他又来一个微笑。我被事情的进展吓一跳:我和他暗中已成了一伙。

  他说:那你想怎么办?要你是我,肯把自己的车给陌生人开吗?

  阿书说:反正要我花七十五块是绝对没门的!

  你听着,他说,你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坐到我车里去,二是不坐到我车里去。他眼睛和我眼睛的往来,已相当密切。

  阿书头一次碰到如此不肯上她当的人。她摔摔打打地打开她那老车的门,取出她的皮包和我的帆布包,又让我把后备厢里一双旧高跟鞋,一把破伞,一把刮雪的刮子,一件带旧货店霉味的短大衣,两听可乐搬进浅蓝福特。她怕人偷她的这些家当。搬迁结束,她突然又想不开了,怨愤地大声说:凭什么让我花七十五块钱?她戴皮手套的手在她的老车顶篷上拍一把,拍出一声钢精锅的声响。

  因为你不付七十五块的话,就得付三百块让人把它当垃圾拖走。他说,他又朝我看一眼,又给了个第三者看不见的笑容。现在轮到他忙了:他在浅蓝福特里钻进钻出,把一大堆相片,二十来本书和四五十本杂志,一张毛毯和一架七十年代末式样的录音机—一清理出来,放进后备厢。他解释说他对两个女客人毫无准备,车内的清洁整齐程度是单身汉标准。

  阿书安排三人的座次:她和他坐前排,我坐后排。车刚开动,她就伸手去调收音机频道,同时大声对我说:唉,听见没有,这家伙是个单身!

  我笑笑。突然发现他在后视镜里看我,也在笑。

  不过他肯定没什么钱!阿书又说,这车还没有道格拉斯的好!道格拉斯是她的前任男友,据说又穷又帅,又浪漫又不负责任。我觉得你不必跟他暗递秋波,他说不定是个邮差,最多是个中学代数老师。你看他的车嘛!

  我见他又笑起来,这次笑得更妙,仅是眼睫毛的一张一弛。他有一副生动的五官。他们都有着生动的五官,因为每一笔画都那么浓重。因而那笑容一点儿也漏不掉,全被我接住了。

  阿书问他,你是不是教书的?

  他说他讨厌教书。他说他在少年时代就常听伙伴们说:实在什么都干不了,大不了就去教书。他反问:你们俩是留学生?

  对,职业学生。阿书说,业余保姆,看护,业余厨子,业余情妇。阿书说得自己也大笑起来。她随便起来比美国人还随便。瘦小的阿书在贫嘴时就变得粗大狂放,笑出敲锣般的洪亮笑声。唉,你不是教书的,那你是干什么的?

  我?他说,我在外交部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