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6节




  你看,我能听出来,他不属于那种傻大个儿。他的老派社交口吻跟我十一岁差点爱上的一个小伙子一模一样!可惜他是个亚洲人。

  哦!真要命。我随口敷衍。眼睛仍盯着电脑上的期终作业:毛姆的南洋伊甸园。我心里想。可惜我也是个亚洲人,米莉。

  米莉说:我有没有跟你讲过这个亚洲男孩?

  我说:大概你没讲过。

  看来你还没有赢得我百分之百的信赖,让我们言归正传吧。这位中等个头的年轻绅士叫什么?

  哪个年轻绅士?

  就是跟我在电话上打听你的。

  他可不是年轻绅士,米莉。

  你不懂年轻绅士什么样。所以我告诉你,他这样的就叫年轻绅士。

  米莉你搞错了。我说着在电脑上删了一行字。翰尼格和其他几个中年教授受海明威影响,不喜欢复句太多的句子。他们看到一句话一个句号就浑身舒服。

  我没有弄错。我们俩说的是一个人吗?

  你是不是说那个理查·福茨?

  对对对。你看我没弄错!理查·福茨给我的印象基本完美。他一定留着马赛尔发式。他是留马赛尔发式吗?别告诉我我没猜对。理查问我,你有没有带一个卷头发、高个子的小伙子来过。我说:有好几个卷头发,高个子的小伙子来过……

  哦,米莉!

  听我说,让他们去为你竞赛!记住,一定要给小伙子们足够的时间,让他们比着亮出自己的优势。最后你得到的,是他们中间最优秀的。让他们自己去淘汰自己。你消消停停坐在一边,打磨指甲,要不就绣绣十字。理查到花店给你叫过花吗?我是说让花店定时给你送花。比如说你星期日早上一醒,已经有一束花等在门口。我知道安德烈只送巧克力。难道他打算在婚礼上看到一个胖墩墩的新娘?……

  我爱吃巧克力,米莉。花又不能吃。我在想毛姆终生未婚,人们判定他是同性恋。说不定米莉也是同性恋,只不过自己不知道。说不定我也是同性恋,但要等到女人来勾引我的时候我才会发现。我们每个人都潜伏着异端和非常的细菌,但诱发这些细菌成长为一种实质的诱因不出现,我们永远不可能知道自己可能是谁,或者自己真正是谁。

  米莉仍在讲花的象征什么的。她说从电话中她听出理查懂得什么日子送什么花,什么花送什么人。

  我实在受不了了,大声打断她:米莉,行了!那家伙是FBI的便衣!

  FBI?米莉一愣?什么FBI?

  我把FBI的全称告诉了痛恨警匪片的米莉。她静下来。我能想象米莉晴朗的碧蓝眼珠怎样缓慢眨动。那是从来没有见过真正人间的洋娃娃的眼睛。

  过了好一阵子,米莉明白过来了,说:FBI最终把奥克鹏、迪林哲(奥克鹏和迪林哲是芝加哥最大两个黑手党头子)干掉了。他们是些勇敢的小伙子。我看不出你反感他的理由。

  我没有反感他。米莉。

  你听上去不太对劲——一个英勇的FBI小伙子对你感兴趣,你干吗觉得没面子?

  米莉,在理查眼里,我就是奥克鹏,或者迪林哲。

  不会的。

  他到处侦察我。

  他把你看成恶棍迪林哲?米莉觉得这可好玩死了:你是杀人不眨眼的迪林哲?……她咯咯地乐起来,很闺秀地用绣花手绢去掩嘴,老年性颤抖使她的手在嘴上打出“哇哇哇”的声音。

  挂下电话后,我就立在起居室的黑暗中。地下室的洗衣机在运转,里面的衣服没有摆置匀称,机器运动得高一脚低一脚。牧师夫妇挑最便宜的东西买。我连最便宜的东西都买不起,还有什么资格嫌弃噪音?理查·福茨,你连九十四岁的米莉都不放过。

  里昂一听我想搬家就说:那地方不是你待的。我说别人能待我就能待。他说,可你不是别人。我说我只比别人更穷。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那里没有暖气,所有的人在屋里穿羽绒服。我说我可以去跳蚤市场买件最厚的羽绒服,六十元一个月,这房租哪找去?

  里昂沉默了。

  我把洗好的杯子一只只扣在一块白毛巾上。他请我和王阿花、海青来吃晚饭,所有的杯子盘子却堆在池子里。里昂住一套一居室的公寓,在匪盗横行的“罗杰斯公园”地区。卧室实际上是里昂的音乐室,里面除了一套昂贵的音响组合之外,还有一架立式钢琴和电子琴。我注意到这儿的窗帘很别致,亚麻布底子带黑色的中国狂草,再加上红色的印章。当然都是王阿花的作品。她的左手专门用来写中国书法。

  里昂在客厅里放了一个榻榻米,他一开始就告诉我那是捡来的。这公寓里大部分家具和用品都是到北边的富人区捡的。椅子虽然样式不同,但全被漆成苹果绿色,上面是手绘的花卉。这样的桌椅、橱柜使你感到你活在卡通片里。不必问,当然是王阿花的设计。王阿花有时会把漆得花花绿绿的旧椅子拿到艺术市场上去卖,碰到好运气她一把椅子可以卖两百块。

  我问晚餐吃什么。里昂说他不知道,一切由王阿花安排。我说这怎么能算你里昂请客呢?里昂告诉我他们一直习惯把一切交给王阿花去安排。

  海青和王阿花迟了一小时才到。一进门海青就大声说王阿花怀孕了。

  里昂微笑着去看王阿花。王阿花微笑着点点头。俩人便微笑着拥抱了一下。里昂轻声说:恭喜。王阿花抬起眼看着他,又微微一笑。里昂伸手抚摸一把她的头发,她再次微微一笑。

  我看出他们俩之间有着很深的、别人参加不进去的情谊。

  海青也参加不进去。不过他毫不介意,大声说:在韩国药房买的避孕药肯定是假的,难怪他们不向你要医生处方。我操,韩国人什么都是假的,假路易·威登,假芬迪,假香奈尔香水。除了烤肉是真的,我操,他们什么都敢给你造假的!

  听不出海青是欢天喜地地嚷嚷,还是避孕失败懊恼地嚷嚷。

  王阿花文静地补一句:其实我也用了避孕帽。

  海青正拉开冰箱,往里面搁置一打半啤酒。听王阿花补的这句话,又说:也是韩国人那儿来的!我怀疑他们连避孕套都可以伪仿,恐怕橡胶都是他们自己熬的!

  里昂看一眼王阿花。她今天比往常更淡一些似的。但她安安静静地有着主见。她对里昂这一眼中的担忧回答道:医生说都挺正常的。

  我把她带来的购物袋接过来,里面有几盒用来做烤肉的牛排骨,一袋赤贝,两块豆腐,另一个购物袋里装着四棵生菜。

  海青说:县医院的护士跟中国差不多,特凶恶!医生都特年轻,肯定是见习生,拿我们这些不花钱看病的人开练。他这时把脸转向我,说:跟上里昂这种穷瘪三,坚决不能病;一病你就得到那个王八蛋医院去。

  我想,他和王阿花,抑或还包括里昂自己,都把我看成“跟上里昂”了?

  海青给自己倒了杯啤酒。说:你知道那小白脸怎么招呼王阿花的吗?就跟他看不出她是个人,就是条母狗似的、一句话都不跟她讲,笑都不跟她笑一个,上来就撩她身上那件纸袍子,手指头就那么往里一插。他那手指头都告诉你他怎么不乐意碰你!手指尖都嫌你恶心,你都不配它们去碰似的!

  王阿花笑笑说:他怎么一句话没说?他不是问你酗不酗酒,还问我抽不抽大麻。

  里昂这时间一句:你没抽大麻吧?

  王阿花说:我记不清了。大概抽过两三次。有一次接来的活儿我特别不爱干,非得抽大麻。

  什么活儿?里昂问。

  记不得了。王阿花回答。

  海青,是什么活儿?

  她没告诉我。王阿花怀孕都快四个月了,居然什么都不告诉我。海青说着把王阿花拉到自己身边,往膝盖上一搁。她便坐在他膝盖上一包一包拆那些牛排骨,再把一瓶预先配制好的卤水倒在排骨上。海青将剩的半瓶啤酒倒入杯子;泡沫浮上来,溢到桌面上。他替王阿花把披散到脸上的浅色长发撩到耳后,说:从医院出来,我们俩商量,还不如顺便结婚呢。打了个电话去市政府预约,那边说:你们这会儿就来,有两个家伙取消了。我们就赶到了市政府。办事那小子说:啊?连个戒指都没有?我说:没有,怎么着?后来我们到跳蚤市场去买肉,顺便买了一个戒指。两块钱——海青这时拉起王阿花的手,把她无名指上套的白色金属环亮给我和里昂看。那小子开价要十块,我给砍成两块了。

  里昂拿着王阿花的手,眼睛却去找她眼睛。

  我看出里昂心里有点绝望。我从里昂手里接过王阿花的手。很高贵的一双手,所有线条都不受任何阻碍,流水一样。里昂第一次握这双手的时候,心里想,一个男人一生只爱一个女人,看来是可能的。里昂若不刮胡子将是个美髯公,他喜欢王阿花的这只溪流般的手在夜里抚摸那刚刚破土的胡茬子。他还喜欢那波纹般的手指抚摸他赤裸的肩膀。她常常把手留在他身上,沉入酣睡。

  我说:祝贺你们。

  我把杯子里的自来水在海青的啤酒杯上碰了一下。里昂直接拿啤酒瓶去碰杯。海青自己喝了一大口,把杯子凑到王阿花嘴唇上。王阿花笑嘻嘻地去喝,然后沾着一嘴啤酒沫对我说:谢谢。

  海青说:从此,我们就要开始猪狗不如的幸福生活了。

  里昂笑笑,喝了一大口酒。他抬起眼睛看了海青一眼,又低下头瞪着啤酒,自顾自又笑一下。

  海青说:你什么意思?里昂?那也要比你跟她的猪狗不如的日子好得多。

  里昂不理他,还是自顾自地微笑,眼皮仍垂得很低,似乎在看啤酒的泡沫怎样上升,又怎样溶化。他似乎在听无数细小泡沫一个接一个发出细微之极的破裂声。

  海青伸过手到餐桌对过,把里昂的啤酒夺过来,重重往自己面前一杵,你说,是不是比你给她的猪狗生活要好些?

  里昂说:我没给过她任何生活。

  王阿花不动声色地抓起那半瓶啤酒,又搁回里昂面前的桌上。海青发生了什么鲁莽粗重的动作,她便这样涂抹掉它们。

  海青向王阿花:王阿花,他这话什么意思?

  王阿花把嘴唇凑到海青面颊上,颇响地亲了一下,海青马上回了个凶猛的长吻。

  里昂等他们动作结束,说:我什么意思?我的意思就是,我还没来得及给她任何生活,猪狗的也罢,人的也罢。他说完便起身,到灶台下的柜子里去翻找,不久把一个电烤盘翻出来,搁在餐桌当中。

  王阿花和我开始用筷子往烤盘上铺薄薄的牛排骨。空间很大的老式厨房里放着一个木墩,上面架着一块玻璃板,成了相当摩登的餐桌。烤盘上的肉食咝咝作响,肉食在上面升起青烟和香气。我们四个原始人眼睛发直地瞪着渐渐扭曲、变色的牛肉。王阿花将烤好的第一块排骨夹到我盘子里。我说“谢谢”时,她抿嘴一笑,和我的目光稍一交锋,马上错开。一瞬间的会意,我却不知道自己领会了她的什么心话。她似乎更明白里昂和我将向哪里去。她目光中的警告,抑或托付使我不知如何是好。

  里昂在跟海青谈着他的歌剧。从王阿花眉梢眼角的细小动作我感到她没有漏听任何一个字。她在离开里昂之后远远地给他关注和关怀。两年前她独自从医院回来,里昂正在音乐室试奏他的新乐句。还是太急于表白,太富有叙事感,这是最让里昂自己瞧不起自己的地方。写出的东西,反复试奏几遍,他总是发现自己脱不开自己,脱不开那一点俗媚,这真让里昂发狂。王阿花坐在客厅里听里昂挣扎着为自己脱胎换骨。她想,一个人在艺术上多么撒不了谎;他怎样挣扎也是不可能脱胎换骨的。她等待他把原本还算优美的乐句撕扯得血肉模糊,体无完肤。她觉得把这样重大的事情在这天傍晚告诉里昂,很不是时候。

  里昂的左臂撑在玻璃桌面上,手捂住啤酒杯。他的拇指和食指捏着一块烤排骨,齿尖沿着它的边缘蚕食。他听海青讲他去旧金山鱼人码头画肖像的打算。那是很大的一个堕落,每天以这堕落从游客那儿至少赚一百六十几元。里昂扔下啃得精光的白骨,用力在餐纸上揩着手指。他和我们其余的三个人或许在想同一件事。两年前他掐死了那个原以为是全新的乐段,掩埋了它之后,走出他作曲工作室的门。天是初秋,黑暗和光明正在协调。半明半暗里他见六扇玻璃窗形成的半圆里,坐着王阿花。她说:我怀孕了,里昂。他挨了这一冷枪,整个躯体抽搐一下,站定了。王阿花微笑地走来:我想等好消息确定后,再告诉你。她走到里昂面前,垂下奇长却纤弱的睫毛,等着里昂来拥抱他孩子的母亲。等了几十秒钟,她发现自己面前空了。

  我看看王阿花细长苍白的脖子,美国女孩中像她这样情调优美的不多。她嚼着牛筋,顽强地嚼着,一根霹雳形状的天蓝血管在她太阳穴上闪动。两年多以前,她转脸去看里昂,说:你不高兴吗?我们要有孩子了。里昂说:我怎么不高兴了?她说:你这样子叫高兴?那你要我怎样才算高兴?里昂不是我故意怀孕的,你这样子好像我有心怀上孩子似的!我说你故意了吗?女人还没真做母亲就变得这么防犯!……

  我怎么防犯了,里昂?!

  你自己看看,——你还不防犯?我告诉你,我受够了你这种被动式侵略!

  你说什么?!……

  里昂定定地看着她嘴唇的最后一点血色也流失了。他觉得第一次有这种彻底讲实话的激情。他说:你收起那一套吧——你那种谦让式的得寸进尺!你自己看看我现在的环境,哪里还有我什么事?早就给你侵略、占领了!这些……他指着窗帘和桌椅,所有王阿花的心血,所有她的惨淡经营。他脸上出现一个狞笑,你还征服得不够?把这儿弄成了廉价迪斯尼了,难怪我没法写出对劲的东西!

  王阿花走到他面前,给了他一个耳光。

  你这王八蛋。她说。

  你才知道我是王八蛋?

  王阿花不再理他。她进了厨房。过了几分钟,一阵“咕咝咕咝”拉锯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里昂踢开门,见一把色彩明丽的椅子已被她截了肢。他上去拉她,拉得太猛,锯子在她腿上锯出一条口子。她索性将锯子舞动起来,挪动着血流如注的右腿。

  里昂:你要干什么?!……

  她说:你这个王八蛋。你比我爸爸还王八蛋。

  里昂在寒光闪闪的锯齿下灵活地躲闪,一次次躲过被锯得皮开肉绽的危险。王阿花的半截牛仔裤血红血红。里昂不知她究竟要做什么,也不知自己这样勇猛是要救他俩中的谁。

  王阿花冲出里昂的阻截,往客厅里去。路上摘下一幅油画,是她自己的油画。她把这画搁在沙发上,血淋淋的腿压在上面,便开始锯它。

  里昂上来拖她时,画已被划成几瓣,到处都是王阿花的血。

  两人便又扭作一团。里昂拉住锯把,要把它拽出王阿花的控制。

  王阿花说:你这王八蛋。我爸爸怎么王八蛋也及不上你。他拿猎枪瞄准我,子弹打在我周围的树上,他至少在最王八蛋的时候还想着带我一道走——不能在他走以后把我孤单单留给这世界。你王八蛋一到翻脸就想把我独个扔开!王八蛋。

  里昂这时夺下锯子,他说:好,好,你看着我怎么撇下你。

  他用锯子在自己腕子上猛一拉。

  王阿花眼前一片绝望到顶点的黑暗。

  五分钟后来了911的救护人员。我猜想是王阿花报的警。因为从俩人的性格上看,里昂在这时候的死亡激情会更大些。他不像女人;仅拿这类事来宣泄自己,他在此情境中精神专注到了极点。所以我断定,在王阿花看见一股血从里昂的腕子喷涌而出时,她野马一般的激情冷却下来。她抓起电话,拨了“911”。

  半夜她开车将里昂从急救室带回家。俩人偶尔对视一眼,同时握一下手,交换一个衰弱的微笑。他们感到俩人间此刻的美好感觉,比他俩一同生活两年来的任何一个时刻都要美丽得多。他们都冥冥中感到,它美好得不近情理了,只能属于走在末路上的情侣。但他们谁也不道破这点。

  两年后的里昂问王阿花:你呢,是跟海青一块儿去旧金山,还是留在这里?王阿花说她没法和海青同去,因为旧金山的朋友只收容得了一个人。海青说如果真像听说的那样好挣钱,他就猛挣一笔钱回来。他说有三四万块钱就够王阿花把孩子好好生下来,好好养到一岁半。

  里昂看了我一眼。似乎想确定海青的话我都听进去了,又似乎希望我什么也没听见:那是海青自认无能的男人情怀,不害臊地当众展开。里昂问他难道就这么放弃办个人作品展览的计划?海青说:去他妈的展览。

  但我想我们三个人都听懂的是:去你妈的里昂。

  一抹轻鄙从里昂眼里掠过。他早就知道不是人人都像他一样可以顽抗到底。他体谅海青的还俗,但他知道海青这样做不仅仅是为王阿花和未来的孩子。他看透海青早在等待这样一个借口,把自己也不知所云的创作摆脱掉。海青的叛变是他意料之中的。他知道他不能指望他最亲近的伴侣像他自己一样,把苦吃到头。他只能瞧不起海青的变节。他想到了两年前的惊险。他自己也几乎变节。我见王阿花用餐刀灵巧地切下骨头周围的肉。里昂的傲慢,以及他脸上一掠而过的鄙薄,被她尽收眼底。

  我能想象她和里昂从急救室回家的晚上。她守着他,或许,他守着她。他们把电视机打开,让通俗的日子从它开始。王阿花和里昂相互守着,眼睛无力地看着电视中老好莱坞千篇一律的爱情片。现实中的金童玉女不明白银幕上的金童玉女怎么会那么好福气:天天有锦衣玉食的痛苦。

  王阿花说:好无聊。

  里昂高傲地笑笑。

  和着电视,俩人讲起以后的规化。里昂说:你放心。

  王阿花说:嗯?

  里昂说他肯定会让她踏踏实实孕育孩子,然后,生孩子,养孩子。他说他肯定会尽责任。

  王阿花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就是让你别担心。别人能养孩子,我们一样能养。我们可以有钱。

  你是说你要去找份工作?

  嗯。

  里昂,如果条件不成熟,你的心理准备也不够,我们不必现在有孩子。

  你看你还是担心。

  不是。……我不希望你放弃音乐创作。

  谁说我要放弃?

  那你怎么工作?上次你朋友要你去他的录音棚工作。那样的机会不多:让你自己选择工作时间。

  他不是我朋友。

  他将她的手搁在自己面颊上。他特别喜欢她的抚摸。那是很柔嫩的抚摸,给他感觉他远远成熟过她,强大于她。里昂其实明白,没有多少人比王阿花成熟、强大。我知道男人往往爱能给他们错觉的女人;那种她们弱小的错觉。那种女人永远不揭穿一个真相,爱她们的男人们并不强大。王阿花小心呵护着里昂的错觉。不知是什么使王阿花这样灵性,这样不同于一般美国女人。从小与父亲相依为命的她,或许以这种方式使父亲产生了顶天立地的错觉,那错觉使她得到几倍于普通孩子的父爱。那错觉使她父亲在决定处决自己之前先处决他的女儿。

  我感觉里昂的手扣在我的手上。我们俩的手都在透明的玻璃桌面下,所以海青和王阿花把里昂和我每一个纠缠不清的动作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突然发现我们全陷在沉默里。我们四张面孔是同等的空白。都不太适应透明桌面下一雌一雄两只手无名目的纠葛。海青突然拾起丢在半途上的话,讲起他的画室该租出去,他问里昂要不要租。他说假如里昂租他可以便宜一半。里昂说他没法用那房子弄音乐,除了水泥就是钢筋,什么声音出来都是走样的。海青建议他去跳蚤市场买些便宜地毯铺一铺。里昂想了想,还是摇摇头。海青掏出烟,递一支给里昂,俩人同时想到怀孕的王阿花,一块儿扔下烟卷。里昂用力握一下我的手说:你租吧。他转向海青:一百块一个月。不租就拉倒。

  海青说:操你妈里昂。一百块给你白住得了,省得我还落个恶霸地主名声。

  我说:里昂说话不代表我噢。我租的话,最少付你一百五。

  里昂看着海青,说:好不好意思收她一百五?敢收她一百五我不认识你。

  海青笑起来说:我操里昂,王阿花一点儿没看错,你是一个地道王八蛋。

  里昂说;你先王八蛋的——暖气不足,没浴室,你想讹一百五的房租?

  海青说:我说一百五了吗?他把脸转向我,手指点着自己鼻尖:是我说的一百五吗?

  王阿花看看我,说:你别紧张,他们俩是两头狼,总是要这样咬的。你来住好了。那种地方租给人住,大概都不合法。美国的房子不达到一定的标准,是不能出租的,没暖气和洗澡设备,属于不够出租条件。

  我看得出她有些分心——里昂把我的手干脆拿到一层玻璃之上。他修长的五根手指从我的指缝穿过,就那样交握在她眼前。

  两年前也在这间厨房里,王阿花接到一个电话。对方是个热情洋溢的男人。听上去他是一面在说话,一面在鞠躬。他说他只是打电话来感谢里昂,请她把他的谢意转达给里昂。

  对不住,您要我替您感激他什么?王阿花问。她当时就坐在我现在这个靠墙的椅子上,心里觉得蹊跷。她腹内的胎儿已经开始游蛙泳,游的动作尚欠规范,尚欠准确,每一划每一蹬都软绵绵的,但她常在半夜感到他已在她体内昏暗温热的那泓水里,游动起来。他每一次屈伸都在那泓水里划出波纹,波纹一圈圈向外扩去,直扩到她的皮肤,指尖。

  那个男人在电话里对王阿花说:你有个了不起的丈夫。

  王阿花心里的蹊跷变成了狐疑。她说:谢谢您的夸奖,不过他确实很了不起。

  男人说:他非常爱你。他说他做这一切不是为了我的孩子而是为了你们的孩子。

  是吗?

  他就这么说的。里昂还说,我这人不相信慈悲精神,只相信爱,我爱我的妻子,其次我爱我将来的孩子。他非常坦诚。所以我儿子说他很酷。

  是的,他是很酷。

  男人发出太监的笑声,说:我第一次碰到你和里昂这样能相互欣赏的一对儿!

  谢谢。

  别客气。如果不是里昂,我的儿子要等到五年或七年或十年以后才能做手术。……

  王阿花想:好了,疑团马上要瓦解了。她说:是的,他也是这么跟我说的。我为您儿子感到庆幸。

  你猜我儿子怎么说?对了,他才五岁。他三岁的时候医生发现他肾功能很糟。四岁时医生跟我宣布,我儿子死定了,除非能在两年之内做肾移植手术。里昂大概跟你说了:我不会再有第二个孩子,因为我和我的伴儿当时是找了个女人来生孩子。这孩子跟他母亲毫无关系,他只属于我们俩。……里昂属于那种对同性恋同情的思想开明者。

  是的。里昂是那种充满自由思想的人。王阿花随口答着,心里却想,其实里昂谁也不同情;谁爱干什么干什么,谁爱是什么是什么。他对一切都无所谓,包括他自己。否则他怎么这样无所谓就出卖了自己一个肾脏?

  王阿花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挂上了电话,只记得那边的太监笑声持续了太长时间,她来不及等他笑完就挂断了他。她朦胧记着里昂那个肾价值五万块,移植手术将在两个星期后进行。

  她当晚来到海青的住处。那时海青还住在一座被火焚烧成废墟的房子里。海青把废墟改建得大致可以住人。她告诉海青里昂如何撒弥天大谎,说他把那份录音室的助手职位重新拿到了,从此他会本本分分上班、下班,用一份稳定收入使她无忧无虑地度过孕育期和哺乳期,他甚至向她保证在这段期间内他不会在音乐里放纵自己,因为若想保持一份固定收入,必须像所有中产阶级那样,使生活规律起来,醉生梦死地听音乐和写音乐,都将破坏这种单调、乏味的生活节奏。

  王阿花说:海青,这太恐怖了,一个人宁愿牺牲自己的肾也不牺牲他无拘无束的生活方式!他荒诞得到了凶残的地步,还是凶残得到了荒诞的地步,我弄不清楚。但我绝不愿意参与他对自己的摧残,我绝不要做他对自己摧残的理由。

  王阿花嚎啕大哭起来,海青上去搂住她。她从那以后便留在了海青怀抱里。海青当晚给里昂打了电话,说里昂你这王八蛋,虎毒还不食犊子呢,你连自己身上的肉都吃得下。好好留着你那操蛋的腰子吧,王阿花没有你也照样生孩子。

  王阿花却一声不响地独自去了医院,做了引产手术,她感到五个月的胎儿停止了游动,被那昏暗温暖的一泓水淹没,冲刷到冷冰冰的彼岸去了。她奇长的睫毛飞张着,朝向白色的天花板。她没有继续去想那个胎儿,她在一片白色的天花板上看见了十岁的自己。十岁的她在一声枪响后雀跃起来:爸爸!狐狸中弹了!……她正要跳出灌木丛,向金红色猎物跑去,父亲一把抱住她。父亲高大的躯体在她面前矮下来,她觉得父亲双膝跪下了。父亲两只大手捧住她冰冷的小脸蛋,说:苏珊娜,你得永远记住,爸爸非常爱你;爸爸只有你一个人可爱,爸爸永远都想守在你身边。——好了,去捡那只狐狸吧。捡回来给你做一个漂亮的大衣领子!父亲的手轻柔地一送,她便被撒向雪原。雪原的那一边是树林,在白雪和蓝天之间如同碳素铅笔的潦草涂抹。十岁的女孩正弯腰去欣赏火一样的狐狸,一声枪响从身后传来,与她的脸颊间,只是个极窄的错过。她向父亲喊起来:爸爸,别开枪啦,狐狸已经死啦!……然而第二枪、第三枪接着响起,子弹从她的发梢、她的肩膀擦过。她本能地趴在雪地上。同时喊道:爸爸,别打了,再打就打着我了!……父亲却持续勾动扳机。她顺着后坡滚下去,滚成一个大雪球。她边滚边哭喊:爸爸,是我呀!你怎么了?!爸爸,别向我开枪啊!……子弹却越发密集,在她前后左右溅起雪尘。她幼狐一般窜入树林,被子弹震落的雪,大片大片砸在她头上。她不再出声,判断这是个噩梦还是真实。等到一切都归于寂静,太阳移到天空中央时,她听见沉闷的一声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