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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我看着欲喊不能的刘先生,心里想:你真傻,看见卫兵的枪便真信我母亲的谎言了,她在枪杆子下将自己的童贞缴了械。假如你见到我父亲,你一定会大梦初觉:啊,这是多么男人的一个男人;他这样爱菁妹,菁妹和他是如此的天造地设。
这时候刘先生的女儿走进来。神色是那种最忙碌的人才有的。那种坚信自己所忙的桩桩都是天下大事的人。我始终记不住她的名字,因此只有等她眼睛看着我时,我才能跟她说话。可一般认为自己正在忙天下大事的人很少把目光定在任何人身上。她却在讲着她孩子的保姆多要她的命,一天到晚在电话上跟她情人讲不堪入耳的话。她说:这些中国女人在性上居然也很开化呢!你说是不是?!
我说,是是是。我能说什么?
她说:我问她,唉,你是不是又在打电话?她说:没有哇!你知道我有电话插拔,所以我没办法马上抓到把柄。除非我现在突然赶回去,偷袭她。现在内地女人很鬼,买张很便宜的电话卡,先打电话给男方,然后那男人再把电话打回来,这样他们放心大胆一聊可以聊两三个小时!
我说:刘先生刚才张了一下嘴,要咳嗽的样子。
她说:那个男人是跟着内地一个什么贸易代表团来的。说是要在美国受训六个月。要不是我有一次突袭地回到家,从后院悄悄进了门,还不知她一天到晚拿电话胡扯八道呢。后来我就在电话上装了个小录音机。晚上一听,我的上帝,全是她轧姘头的事!她英文很臭,轧姘头的词汇倒蛮全的!
我说:是不是叫医生来看看?别是哪根管子插得不对劲。
她说:你说我怎么可以放心把孩子交给这种人?
我见她心思完全不在此地。自己又摇头又踱步又叹气。她个头比我高三四厘米,宽度也超过我不少。刘先生说我和她长得颇像,连尺码都一样,看来是他的主观愿望。她有个三个音节的英文名字,不是简妮弗,就是加西卡。她穿一条米色休闲裤,上面一件黑色薄羊毛衫,开襟的,一颗纽扣也不扣,露出里面同样颜色和质地的吊带背心。她没戴任何珠宝,却挂着所谓的抽象首饰。名设计家的这类首饰,往往比真珠宝还贵。她整个人看上去昂贵而朴素,有种知识分子气质,装束却不是知识分子阶层能消受得起的。如果我有选择,我会一丝不苟地拷贝她的这身装束。我也会像她一样随便、洒脱、自信,让所有看着她的人都感到舒服。
只差那么一点点,她和我就会合而为一,现在这个朴素而昂贵装束下的女人,就成了我。我也会像她这样对护士高雅而和蔼地轻声说话,满不在乎地请护士找最贵的守候人,似乎“开销”这样低级趣味的顾虑从来就没有污染到她。她对护士说:一定要请最有经验的,不要移民,那种英语都说不正确的人再认真都会误事。我必须把我父亲托给能完全信赖的人。
我也会像这样一边交代着事项,一边看一眼“卡迪亚”手表,然后打开“芬迪”桶形包,从里面拿出“香奈尔”化妆盒,以及一管“香奈尔”口红。我也会有几十种颜色的口红,供我在看望病人、吃午饭、吃晚餐、参加鸡尾酒会、出席黑领结晚会,看芭蕾听歌剧或交响乐或室内乐,进入摇滚吧、爵士吧,去海滨浴场,去逛商店,去参加葬礼、婚礼,去孩子们的生日晚会,总之每个口红颜色都绝对符合场合,都和背景协调相宜。
她跟护士说:我当然情愿自己留下来陪我父亲。不过我明天晚上的宴会无法取消,因为是州长竞选的募捐宴会,我又是这位州长候选人的私人至交。
假如四十多年前,刘先生先一步占领我母亲,那么现在这个有双目空一切的眼睛的女人便是我。一个州长的密友该有这样一双眼睛,浓妆之后将对人对事更加视而不见。任何人都别想让她从那份自我专注中分心,她那绝无针对性,绝不个人化的微笑擦着情感的边沿错过去。那是一份抽象的热络,制造着抽象的情境。这情境中的她是大泼墨、大写意的,因而高雅美丽,可望不可即。我会以她那只戴抽象手镯的手捏着细极长极的香槟酒杯,跟晚会上所有女人一样目空一切,矜持地或动或静,让又细又尖的高跟鞋举着身体,犹如高脚杯托起一盏盏香槟酒。我也会像这类场合最得体的美丽女子一样,把跟人的交往维持到最浅,把谈话内容维持到最淡,绝不拿任何一个真实的笑脸当真。我这样款款走过一个米莉那样的老贵妇:你好吗?她回答:还好,只是我的母亲上半年去世了。我回她说:那就好,那就好,见到你真好!……
我突然打了个寒噤。我母亲和刘先生一个失之交臂,我便错过了做这个简妮弗或加西卡。
我发现她现在在跟我说话了。她谈的问题非常深奥,因为是有关美国的混账遗产法。她说她父亲没听她劝告,没如何如何,结果导致了怎样怎样的后果。我只懂得后果是她可能会少个几百万。如果我父亲不及时攻下我母亲,刘先生就会在我母亲体内造出这么个简妮弗(加西卡),她眼也不眨地提前谈着父亲的身后财产。用一串串鸟兽语言的法律词汇。我也会像她一样,把生死置之度外,冷静超然地谈钱。这样谈,钱便不再是个好东西,而只是个客观存在的东西。这样的客观。可以使人在钱面前不再两面三刀:心里爱它爱得作痛,嘴里却要讲它坏话;私下里同它亲得不能再亲,人前却要扭怩,却要反感,却要说:“不就是钱么?!”
简妮弗(加西卡)不必这样。她不必作态,佯装,她就这样坦荡、大方地谈着由父亲死亡而给她造成的一次财富增长。原来对钱做许多姿态的人,对钱厌恶、不屑的人都是没有钱的。对钱满不在乎的人,钱之于他们恰恰是性命攸关。
这个对钱落落大方的女人差一点就是我。
我对简妮弗(加西卡)说:我可以留下来守候刘先生。
她说:那太好了。我付你每小时十五元。
我说:好的。
她从皮包里取出一个小本,写下她的电话卡密码,交给我,让我每小时给她打个电话。她突然想起什么,目光平直地看着我。
她说:你很需要钱,是吗?
是的。
听我爸爸说,你的男朋友是个外交官。
未婚夫。我们订婚了。
那可得恭喜你。
她伸过手来握住我的手。笑得又甜又暖。但我想她的心里纹丝不动。
你得原谅我的直率,美国外交官工资可不怎么样。政府的公务人员都没钱;外交官比邮差、军人的薪水可能稍高一点。
噢。好在我找的不是邮差。我说。
更幸运你没找个艺术瘪三!她在我肩上一拍。
我说:可不。
她哈哈哈地乐起来。
我也跟着乐。不乐挺伤和气的。
她的面孔又公事公办了。她说:我先给你三天的工钱——七十二小时,我全算你工时。你有没有意见?
没意见。
你刚才听见我跟护士谈守护人的价钱了吧?
听见了。
我们谈的三十块一小时是有过训练,也有证书的。
噢。
我刚才出的价有谈判余地。你可以提出你的价钱。
她可真坦诚,真大方,一点儿不羞涩。
我说:那就二十五块一小时。
二十。怎么样?
行。
她又一次握住我的手,说:成交。
她取出一个大钱夹,里面有一个支票本。她开支票的手势很漂亮,把支票从本子上扯下来的动作更漂亮。以这漂亮的动作,这帅劲,她买房子置地,买设计家的窗帘、家具,买她那匹价值五万元的马。讨价还价的乐趣不在于省下几千或几万块钱,而在于她占了上风,成了一局游戏的赢家。她的讨价还价还是她愚弄人,打趣人,抬举人的一种方式,或是她的调侃或调情。她可以在讨价还价中嗔怒,娇憨,发嗲,她可以撅嘴或仰面大笑。你若不给足她空间时间让她把所有的回合完成,那你就没伺候她把一项游戏玩尽兴。
她企图挑逗我伺候她玩游戏,我却老实巴交的怎么都行。穷到我这地步,也就没什么回合跟她玩了。我也被她谈遗产时的实事求是态度所感染,居然不感到钱是个丑字眼。穷成我这样,大概也能出来一种大气。能诚实地承认穷,诚恳地表达对于钱的兴趣,就是穷者的尊严。能够正面表示对于钱的进取心,是向文明迈出的一步。我为自己迈出的这一步感激简妮弗(加西卡)。
我说:谢谢你,简妮弗。
她说:不用谢。不过我的名字不是简妮弗。我叫玛伦达。不过没关系,千万别跟我道歉。她笑起来。
对不起。
你看你看,我叫你别道歉!记住,你非常棒,用不着说“对不起”。
谢谢。
你“谢谢”也说得太多。
好的。
玛伦达拥抱了我。我们都属于乳房不大的女人,所以拥抱起来显得特别紧密。
我送她到走廊上。我想我是喜欢她的。假如四十多年前我爸爸没有突然出现,打乱了我母亲和刘先生的计划,这个撕下支票就扬长而去的漂亮女人就是我。我看着她的背影,心想,真那样的话我没什么意见。
她转身对我招招手。
我也招招手。手里捏着她给我的支票。所以我脱口说道:谢谢!
你看——又是“谢谢”!
我右脚支出去,成了松垮垮的“稍息”。我这姿势在玛伦达眼里是谦卑的,是形体的苦笑,有点像《茶馆》里王掌柜的“稍息”。
我想我这么个穷光蛋,又是在异国做穷光蛋,“谢谢”与“对不起”就是我的信用卡和支票簿。可以容我且混一阵呢。
我揣着上千元钱回到芝加哥,第一件事便是去珠宝行赎我的钻戒。
我对老板笑了笑说:还认识我吧?
老板也笑了笑说;当然。
我说:我想赎回我的戒指。
老板从腰里拖出一根镣铐般的粗链子,上面至少有五十把钥匙。他看也不看就从那堆钥匙里拈出一把,打开一个柜台的门。取出一枚贼亮的玩艺儿。它被套在一根白丝绒的模拟手指上,贵重得我都不敢认。
老板伸出两根小泥肠手指头,拈起上面金色的小价码签说:三千二百元。
我说:啊?!
三千二百元。
你只给了我七百块,就从我手上买走啦!我瞪着这张笑眯眯的脸。它看上去并不像这样吃人不吐骨头。
如果我当时是六百块从你手里买来,我这时候还得请你付三千二百。
怎么可以这样?!我天昏地暗地看着十多天前还属于我的东西。
老板脖子一缩,两手朝两边一摊,黑眼仁全翻上去,表示他清白公道,毫不愧对上帝。
我也得吃饭啊。他说。
你是得吃饭,可你也不能顿顿吃龙虾吧?
他更加笑眯眯了:那是我的胃口问题。
噢,一共才十多天,你就赚了两千五?
价钱好商量。我可以给你圣诞节前的折扣。这样好不好?我们来个漂亮数字,三千元整。大过节的,那点零头也算我一份圣诞小礼物。听上去怎么样?
听上去很残忍。
你如果有现钞的话,我不收你税。他的小泥肠食指在小计算器小九九一番,把得数亮给我:你看,这是税钱,你从我这里得到的圣诞礼,这一来就不小啦。
我看也不看就出了门。他还在我后面叫唤:你回来!咱们可以再好好商量!
我心想,我要再回来的话一定要弄只黑袜子套在脸上,弄支枪端在手里,吆喝着你把那五十把钥匙挨个使一遍,我得把五十个柜子全清理干净。
我只好戴着假钻石去见安德烈了。他给我的圣诞礼物竟是一大帮人:他的父母,他的祖母、继祖父,两个高中好友,三个大学友好,以及劳拉,都被他邀请到芝加哥来给我一个圣诞大团聚。
我来到密西根大道上的“联合大陆”酒店,见劳拉和安德烈正坐在大堂的吧里,巢上放了两杯黑马提尼。劳拉问我要不要也来一杯黑马提尼,因为这个酒店除了它的著名室内游泳场之外,就是它著名的黑马提尼了。我说我反正一窍不通,还是来点吃的比较实惠。
劳拉马上说:喏,你看这个怎么样?生菠菜拌松子。要不来一客“卡威亚”?
我说:什么是“卡威亚”?
安德烈告诉我“卡威亚”是俄国鱼子。
我说:有炸薯条吗?
劳拉说:你管那叫食品?
安德烈对我说:你别理她,做自己胃口的主。劳拉糟蹋自己的钱不眨眼,糟蹋别人的钱更不眨眼。不过她确实是糟蹋钱糟蹋出一肚子吃喝玩乐的学问。这个酒店的黑马提尼真的很棒。要不你尝尝我的?
我在他杯子里喝了一口。没喝懂什么。但我说:没错,很棒。
不一会儿,劳拉面前上了一小盘橙色透明的鱼子和切成小块的黑面包。东西摆设得极像珠宝行。
安德烈根据劳拉的推荐,要的也是这里的名牌:菠菜拌松子。菠菜一共十几片,贵重得不像泥里长出来的。安德烈给了我两片菠菜叶和五六颗松子,劳拉用她的刀尖挑了一小撮鱼子,放在我堆了一大堆薯条的盘子边上。我惟一吃得懂的还是炸薯条。他们这样提拔我的口味品格,是真糟蹋钱。
劳拉说:知道我为什么情愿到这里来过圣诞节吗?
我说:犹太人不过圣诞。
安德烈说:那是次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你跟父母闹翻了。
劳拉说:你怎么知道的?!
安德烈说:你告诉我的。
劳拉的脸转向我:不可能吧——我什么时候告诉他的?
安德烈说:要不就是你去年告诉我的。他对我说:假如劳拉问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回家过复活节、感恩节、圣诞节,你就回答她:跟父母闹翻了。我认识她这么多年,从来没听她讲过任何人坏话,除了她父母。
劳拉两道黑眉毛立刻拱成“麦当劳”符号。她说:我什么时候讲过他们坏话?我讲的全是实话。他们要我租一千四的公寓,说每月补贴我一千二。现在我把它租下来了,跟他们说:当时说我只出零头的,你们做父母的不能这么坑人——租房契约签了,钱呢?!他们还特有理,说:当时我们不知道你会提升,工资涨了一万多。你看,父母应该在孩子有成就的时候给奖励才是父母啊,我晋升了,他们不加钱反而连原来答应的都不算数了。我现在给他们打电话,要是我母亲接的,我就说:请问大卫·艾德乐在家吗?我母亲说:劳拉看上帝份儿上别逼疯我!我说:就是你们这样的人要对犹太人许多坏名声负责。
劳拉往一小块黑面包上抹鱼子酱,手势优美。她抿紧嘴巴咀嚼,五官仍在继续刚才的愤怒陈述,瞪眼挑眉,嘴角下撇。她的肢体语言更丰富,缩肩扭头,意思是说:有这样的父母,你们也会疯。
侍应生送来账单。劳拉很快算出我们三人每人该摊多少。安德烈付了我和他俩人的,劳拉拿出两张二十元钞票,说:找我十六块五。
安德烈和我都开始翻钱包,凑出十四块。
劳拉说:还欠我两块五。
安德烈笑嘻嘻地说:你点的东西最贵。
劳拉也笑嘻嘻地说:谁让你点便宜的?
安德烈乐出声来,说:那我先欠着账吧。
劳拉对我说:你帮我作证。
我说:行,我作证。
安德烈用中文跟我说:你说我会跟她恋爱吗?
劳拉说:他肯定用中文叫我“犹太公主”。
安德烈说:我用英文也叫你“犹太公主”。
劳拉想说什么,却嘿嘿笑着住了嘴。等安德烈去了洗手间,她说:知道我刚才想说他什么吗?
不知道。
我想揭他短儿。
噢。
不问问我想揭他什么短儿?
好吧。你想揭他什么短儿?我听上去是真有兴致。
他给你买这个订婚戒指的时候,是我陪他去的。我提议去Tiffany买,他说太贵。总算被我拉进Bloomingdale,我要他买一克拉的,他最后还是买了这个半克拉的。你要是跟犹太男人订婚,至少给你一克拉!我父亲送过我母亲十克拉的钻戒,信不信由你。
我信。
我母亲戴出门的十克拉是仿制的,同一个工匠做的,仿制得一模一样。你知道为什么要仿制吗?
为什么?
因为那么大的钻戒是不可以戴的!只能存在银行保险箱里。仿制的那个也要三千多块。说了你都不信。
是没法信。
后来我要安德烈去刻名字。他还是依了我。你喜欢这种字体吧,古老得接近沙勒梅羊皮书上的字了!
什么字体?
你没看见?!
劳拉问我要我手上的戒指,我把伪钻戒脱下来。她盯着戒指后面看了半天,然后又来看我。我心里想,全完了。
劳拉说:这后面刻了你们两人姓氏的头一个字母啊!……她觉得我非常可疑。
我说:你真看不出来?
她越看我越可疑,一句话也讲不出。
我笑起来:我以为一眼就被你看出来了呢。——这个是仿制品。
我这个大疑团在她眼前立刻化解。她一辈子也不会想到她母亲的十克拉钻戒神话给了我多么大的启发。
我怎么敢把真的戴出来?我也把它存在银行保险箱里。
劳拉说:我说呢。——第一眼我就觉得它不像。不过圣诞节你该戴真的,因为安德烈家的三代人都来看你,你戴假戒指,可不够隆重。
原来局势仍不妙。我心里飞速盘算,去哪里弄到三千块,去把那个真玩艺儿买回来。看护刘先生我挣的一千来块钱倒是一分没动。可我上哪儿去找那两千呢?我的朋友全是艺术瘪三,榨干他们也别想榨出四位数借款。我突然想到那个“人类器官掮客”。我跟安德烈和劳拉告假,说我有个紧急电话要打,移动电话的电池又耗尽了。只得去找投币电话。安德烈从口袋抓出一把硬币,一手抓着我的手,另一只手将硬币放到我掌心上。他口袋永远装着停车或打投币电话用的硬币,一包纸中,一块折成四方的洁白手绢,还有一把瑞士十字军多用折叠小刀。他要万一做了罗宾逊,可以活得不错。用十字军刀上的小放大镜取火,用那上面的小锯条伐木。据劳拉说,他还在口袋里添了一样必备:抗胃酸药,因为我一吃好伙食就泛胃酸。看着安德烈的眼神我就知道,自己是个招他爱怜、惹他担忧的小可怜儿。
我在酒店大堂的角落找到公用电话,拨了掮客的呼机号,又把我正使用的这台公用电话号码输进去。刚挂下电话,一位老太太过来,请我躲开,因为她要打电话。我退后几步,她看我一眼,又说:劳驾,能请你再走远些吗?我从来不习惯我打电话的时候身边站个人。
我傻瞪着她,然后发出一个白痴一般的烂漫笑容,再硬起舌头说:不懂英文。
她把字吐得仔细至极:请、你、走、开。
我说:不、懂、英、文。
她瞪着我,我是她最近几天见到的最讨厌的一个人。大过节的,她不想见到任何惹她讨厌的人。
老太太说:那就回你的中国、日本、韩国去,反正你从哪儿来我不介意——反正哪儿来哪儿去。
我站在原地,双手交叉抱在胸前。
老太太心想,好好一个美国,一下子冒出这些亚洲穷光蛋是怎么一回事?
她说:滚回你的亚洲去。
这时一个清朗的女声从我身后传来,说:滚回你的坟墓去。
我一看,是劳拉。她脸上没有拌嘴的意思,相反很温婉,只是下巴翘起来,眼皮耷拉得很低,嘴角勾出一个极酷的微笑。我从没见过比这更高雅的愤怒。
老太太像是要昏过去,白面孔成了银灰色。
劳拉把她房间的钥匙递给我,眼睛仍盯着老太太。她说:用我房间的电话。我得在这守着。万一这位老人家给我气出好歹来。
我到劳拉的房间,给“无出路咖啡馆”打了个电话。那边回答说,他今天还没来,不过可能马上会来。我把劳拉房间的号码告诉了他。
半小时过去,仍是没有消息。我想大过节他买卖可能不错,找他卖卵子的女艺术瘪三可能不少。
等了近一小时,劳拉回来了,说是替我列了张购货单。我不懂她说什么。她说明天是圣诞节早晨,大家要拆礼物,我必须给安德烈一家三代准备一些礼物去拆。她还告诉我,打听谁喜欢什么是门学问,她旁敲侧击替我打听到安德烈父母、祖父母喜欢什么。
她指着长长一列名称:他的祖母比较好办,收集水晶制品。祖父比较费事,喜欢收集四十年代的唱片封面,他用这些封面装饰他的私人图书室。你看,安德烈的妈妈兴趣很广,可送的东西就多,DavidKurk的首饰,印第安地毯,远足鞋,登山拐杖,LaAshlay的卧具和棉布乡村式连衣裙,各国邮票,各种艺术品——油画、水彩画、铜版画、木刻,抽象或者写实的雕塑。反正我全给你写下来了。最难办的是他父亲,他什么也不需要。
她指着那张购物单,面色严肃紧张。然后她抬起腕子看看表:你还有两个半小时。
我说:什么?
她说:两个半小时后,全部商店都关门了。圣诞节前夜提前停止营业。所以你必须在两个半小时之内完成这些购买。
我坐在那里,看着她发呆。她去衣柜取大衣。
她说:我可以陪你去买。你的预算是多少?
我说:啊?!
她说:你打算拿出多少钱来置办礼物?
我心里想,豁出去了。我说:一千,够吗?
她马上没劲了——我只有一千块请她帮我花。
她说:我得盯在这儿。在旅馆餐厅订了只烤鹅,我得确保他们在鹅肚子里塞的东西样样都对。你不盯着,鬼知道他们填些什么乌七八糟的玩艺儿。
我拿着劳拉开的购物单走到大街上,先买了一只水晶天鹅,我兜里的身家性命已去掉了一个不小的百分比。我顺着密西根大道往前走,感觉总是过着人流。人流浮在以深红深绿为主的购物袋上。芝加哥的大街原本就吵闹,人们躲在噪音里打嗝、诅咒、放屁,却什么也不被听见。今天连乞丐的大声讲演,也被完全捂在噪音里。所有的人都在动嘴巴,都在张大嘴哈哈地乐,可你一点儿声音也听不见。声音失去了个体的存在,具体的存在。
我每花一笔钱就有一股燥热涌到脸上,在那里形成毛毛汗,霎时又冷下去,一股冰冷顺着我的后脑勺,沿着脊椎骨钻下去。
我只完成了购物单上的四项购买,所有商店就打烊了。
回到酒店,劳拉披着大衣在门口站着。见到我她小跑着上来,说她刚才接到一个奇怪的电话。
她说:这家伙上来就问我,你想卖几颗卵子?
我做出不懂她在讲什么的表情。我的英文反应迟钝并不完全是弊端。有时我想蒙混过关,或多赢得一点时间来想对策,别人就把我这时的装傻看成真傻。所以我在劳拉眼里远比我本身憨厚。
她说:后来他说出你的名字,我才知道他把我当你了。我从来没听过这么奇怪的事,所以我特别好奇,问他:你买女人的卵子干吗?他说:我只不过是个经纪人,把卖方和买方的头牵好,我拿百分之十五的提成。我说:都是谁是买方呢?他说:反正不是餐馆(英文中卵子和鸡蛋是一个词,都是egg)。我乐了,问他:一个卵子值多少钱?他说:从六百块到几千块,得看你是谁了。我说:如果我是克林顿夫人呢?他说:她的蛋早下完了,没下完也都不新鲜了,孵出的孩子不是蒙古症就是愚童症。我差点乐死。他问我到底有没有卵子出售,我说我今年六十岁,你看我还有什么可出售的。他还当真了,说:眼睛角膜。
劳拉咯咯咯笑得直晃。
我也跟着笑。或者发出和笑声相仿的声音。
她说:这家伙说笑话自己一点儿都不笑!
我想,因为他一点儿都不认为自己在说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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