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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放下塑料刀叉,无趣极了。连个假戏真做的献花者也没了。我拿起皮包、外衣。茹比突然高大地又冒出来,在长条餐桌对过。她指着身边的络腮胡子男子,看着我怎么样我以为我干那桩勾当干得不会脸红了。我把手伸过去,合在他伸过来的手上。络腮胡子把他的嘴唇烘托得艳丽无比。茹比坐下去,狂吃起来。黑胡子和艳红的嘴唇里是天然的牙齿,谢天谢地。因此笑容不像模子里倒出来的,虽然生硬、干燥。我想集中精力来施展一下魅力,眼睛不当心又溜到另一张桌去了。我看着二十岁的自己,那个百分之四十的侧影在丰茂的伪金发中。应该说,是看着二十岁的黎若纳。我的父亲就在我这个角度旦旦哩巡插图郑志明钱小月欣赏她吗黎若纳是个让男人一看就心里打鼓的女人。他们一面想祸水祸水,一面就趟了进去,谁也拦不住。我一面吃,一面和络腮胡子打情骂俏,同时盯亚洲女孩的梢。同时做三件事,前两件都不算数。我说洛伦教授你和弗洛伊德长得一样。他说不止你一人这样认为,他以为我说的话算数。他说茹比说你是舞蹈物理学博士。我说茹比夸大了,我半月月小说以两篇精致的短篇,或一篇好看的中篇,为当期重点推出作品。月月小说以两篇精致的短篇,或一篇好看的中篇,为当期重点推出作品。途而废。不过舞蹈物理学无论如何都是废。他说没错,和文学写作一样,早学成早废,晚学成晚废。他又把我的话当真了。他应该反驳一下,说,真是个有趣的学科可他说你看,我就这么废人子弟。亚洲女孩是修什么学科的有钱该修废人子弟的学科。亚洲女孩站起来,又去排队拿吃的。她拿了烤小排、煎鱼块回来。廉价自助餐里这两种最上档次。贪嘴的女孩。这个国家她算来对了,谁也不懂贪嘴是古典的羞耻。我接过洛伦教授的名片,看了一眼。他叫佳士瓦。我不得不给他一张名片。但愿他不需要局部的特殊按摩。他要走了,手还得给他。他握住它,这回握得不干不净了。你以为它只是只纤纤素手那样一握就酥在你手里了手放开我,他眼睛一垂。这是个少见的细腻人物呢。他已明白握手时他走得远了点。一个缺乏廉耻的环球、时代,我碰见了一个羞耻心未泯的佳士瓦。我刹那间收回神志,目送他走进人群。茹比一会也不让我纯情,问我一夜还是两夜我说你还有点眼力。他不是白痴。茹比说读读他写的小说你再发言吧。我已经把佳士瓦忘了,看着亚洲女孩吃得面若桃花。一个男人请她去吃海鲜大餐的话,她也就跟了他跑了、我在外婆严酷的训导下,终于培养出不贪馋的次要美德。所以男人们少了一件讨我好的事可做。茹比上课去之后,我取消了下午的两个预约。在街上瞎逛。外婆的米缸是一座矿,能挖出金项链?翠戒指、玉手镯,和一扎用丝发带捆住的信。翠戒指是爸给黎若纳的。他的继母去世,把这个翠戒指给了爸。玉手镯是爸攒钱给黎若纳买的。他们刚结婚他就答应给她买。黎若纳在旧货店看见一个玉手镯就成了个耍赖的小女孩,拽不动推不动。爸答应她一有钱就给她买。那钱爸在二十年后才有。外婆成了只老狗,在米缸里刨啊刨,把宝贝一件件埋进去。黎若纳出走的第二天,外婆管爸叫“我儿”,叫我管她叫“奶奶”。三人的关系就这么不伦不类地定下了,三年后爸带了个女人给外婆看,外婆立刻倒下,说是心脏病碎发。外婆犯心脏病是杀手锏,爸一有女人她就拿出来。芝加哥的秋天夜晚最合我意,地上落叶让风带着滚动,沙啦啦啦。一本正经的人散光了,不三不四的人们把气氛弄得莫测,并有一点浪漫。所有灰暗的人影都在毒品和酒精的作用下行动。我怕谁呢黎若纳把我和她的旧内裤一块扔了,谁还会要我的性命楼是正派人的楼,五楼的窗子突然有了钢琴声。我出了电梯,面对长几和假花。假花后面有面镜子,我看见亚洲女孩的神色附在我脸上。来这儿无非是我太好奇了。好奇得我不去赚下午的两张支票。我按了一下门铃。一定不会马上有人来开。最好别开,我已经没好奇心了。门一开,我们全都没了退路。黎若纳就得到了救赎。门却开得很快。果然是她。她的娇哮原形毕露了一身乳黄色室内服,背上一个小帽子。她像个吃母奶吃到二十岁的孩子。我说咳她已经认出我是谁了。用英文说难怪今天在学校是你吗我说你说呢我坚持用我标准的中国话。她把我请进屋。我道歉自己做了不速之客,应该先打电话来。她问我什么时候得到她的电话号码的。我说有一阵了。她用英文,我用中文,说着进了她的客厅。她为客厅的凌乱向我陪不是。我看出凌乱是伪装的,她用凌乱经营出一个可心的小窝。杂志上剪下的画页都颠三倒四地贴着,地上一大蓬红枫叶插在粗糙的铁皮桶里,全是别有用心。二十一岁已经是个打扮的老手,遇到什么,打扮什么。黎若纳穿不合体的衣服,让人过目不忘。她叫我坐在地上的蒲团上。她不用沙发这样平庸的家具。不坐了,我马上还有事。她说是吗我已经明白了。她没有想念我。什么都是黎若纳的操办。外婆把黎若纳的信放在米箱里,她以为这样就当了爸的家,爸就不想念黎若纳了。我嘴上说早想来看你,一直都抽不出工夫。她说是嘛她这句话有点惹我恼火。好像说谁相信呀这年头同父同母的亲姐妹都嫌多余。她冷淡,别有情致的冷淡。黎若纳说她想我想得上火。太滑稽了。我信以为真地认为这个城市有个想我的人。我中了计。黎若纳无非想让我和她相互监视。或者她觉得她二十一岁的女儿在凶险的芝加哥得有个保护人兼保姆,于是我就光荣入选。

  她问我想不想喝口热的,茶或咖啡。我说我马上要走了,不耽误她时间了,大概她功课很紧。她说那好吧,下次吧。你看,她就这个态度,来也行,走也好,都随我便。这个叫吴川的女孩。我问她功课多不多。她说比在香港时好些。我又问她喜不喜欢她的选课。她耸耸肩。她全无所谓。我的谈话欲望给她的无所谓刺激起来,说我刚才听她弹钢琴了。她两眼一瞪,问我什么时候我说上楼之前。她说她已经一个月没开过钢琴盖子了。我的自作多情原来可以导?致美妙的琴声。我说那我听见的大概是你楼上或者楼下的人弹的琴。她说不可能,这种防噪音的窗子怎么可能把琴声从几层楼上漏到马路上呢太好了。从这一点上看,吴川也是黎若纳,不懂人情世故,不知给人搭台阶让人下台。厨房突然响起一声哨音。她跑出去,回来时端了一杯茶,不卑不亢往我面前一放。她什么时候去烧的水我一进门她就打算请我喝茶我说既然茶也烧好了,我就坐会。她脸容毫不因此改动丝毫。她问我习惯坐蒲团吗她特别讨厌沙发和椅子。她从小干什么都在地上。那也是一种豪华,不是什么人都有福气把桌子、沙发、床延伸成整个地面的。至少地面得有资格去当桌子、沙发。它至少得够干净,或者够柔软。那个金子堆大的老少爷惯使着母女俩别出心裁。吴川问我吃过晚饭没有。我说不饿。她说那么一顿自助餐,大概是不会饿。我想那她问我吃晚饭没有干什么呢她把一盘自烤的通心粉放在我面前。吃不吃自便,她无所谓。通心粉是刚从烤箱里拿出来的。烧茶时她已经把它热上了。我毫无胃口,做出热情让她看了出来。她说不饿就不必吃,她明天可以当午饭。我问她自己吃过晚饭没有。她叫我不必管她,她随时都吃得下去。冷场总是发生。她不懂冷场在这样的划时代相见中不可以频繁出现,因为哪一个冷场都可能导致终结。我在一个再也救不起的冷场中站起来,说哎呀,得走了,不然要迟到了。她眼里露出莫名其妙来,好像说并没有挽留你呀,你早就可以走的。

  哪天我请你出去吃饭。我走到门口时说。吴川笑一下,说好啊。她没有说你有空再来我这儿吧。也没有问你家住在哪里我又是一阵无趣。她没等我走到假花就关上了门。我不会再来这里了。风打起哨来。芝加哥一夜间变色,一派铁青,树叶落完的枝干瘦削而锋利、我的生意红火,男人们在铁青色的大都市渴望温情。最丑陋、低下的温清,一百元可以买到。吴川的手连钢琴键也不屑于摸。手得好好洗,恶狠狠地搓上洗手液,一遍、两遍、三遍。不祥的芝加哥初冬,人们都胡乱约会,只要不是独处就好。两个人打电话给我,佳士瓦和吴川。吴川只是要把我落在她家的丝巾还给我。佳士一瓦说他有两张舞剧票,他的伴儿黄了,一张票多余下来。他本来准备去剧场门口卖掉它,但他不愿和一个陌生人挨着坐。我说谢谢了,很荣幸他不把我一当陌生人。他说顺便一块吃晚饭。我说那就在他学校附近选一家。因为我必须从吴川那里拿回我的丝巾。晚餐时我粉墨登场。佳士瓦把我提拔成“非陌生人”,我得领情。选了一条黑裙子。这是我第一次买不减价的衣服。

  没什么新鲜想法,穿黑色总混得过去。佳士瓦在门口抽烟。他又让我心动一下抽烟的男人现在是以稀为贵。蜡烛、鲜花、音乐,餐馆的人全是窃窃私语。今晚他想走多远脱下大衣后,我说我一会要出去等一个人。他说叫那人到里面来,也一块喝一杯。我说约好在门口,只拿一件东西,她就走。佳士瓦做作俏皮是“她”那我放心了。一杯酒下肚,我们放肆了不少。可以把罪责推到酒上。我站起来,向待者要我的大衣。佳士瓦也要他的大衣。我说他何必去风里陪冻一场他说是吗,在刮风和你在一块怎么不觉得呀要没有酒,这种初级殷勤比较倒我胃口。我还是不要他和我一道出去。他说他得确定一下,我等的那个人的确是个“她”。我把大衣还给侍者,说好吧,我打电话叫她进来吧。我们重新坐下来,都有点累。我赶紧倒酒。喝了酒会不把许多事看穿,或者看穿也不要紧。我和佳士瓦眉来眼去,脚不老实了,在桌布下碰上也不躲开。我怕什么呢怕佳士瓦相上吴川他比吴川大十六岁,别逗了。吴川比我优越当然。二十一岁的白痴都比我优越,何况吴川不是白痴。我的确怕,这我得认账,我怕吴少向佳士瓦展示一个纯情、青春的我。一个二十一岁的我,没经历过遗弃,没让一大锅汤烫伤过,没有在游泳池边吸引过许多残酷的追询目光。

  佳士瓦马上会比出优、劣,任何男人看见了原版就不再会要残品。我的嫉妒心毒辣起来吴川拥有的太多了,劫走了属于我的太多了我把电话拨通。吴川淡淡的声音出来了你这就出来吗她吃准是我打的电话,“哈罗”都免了。我告诉她,到了餐馆门口,往里走,走到右后角。她说好的。我想,佳士瓦假如对吴川显露出兴趣,我和他就从“非陌生人”降一级。这个大都市“非陌生人”是最正常普遍流行的关系,连我和吴川都是这种关系,大家余地留得大着呢,缺了谁也不会受不了。刚放下电话,昊川已站在我面前。身上一股刺鼻的寒气。她在餐馆门口站了至少十分钟。我说你早来了干嘛不进来她只是平淡地把我的丝巾放在我的椅背上,说不太冷。

  她手在大背包里摸。我说把包拿下来,坐会儿,想吃点什么她把手从脖子后面一抽,我看见一条暗金的弧光。非常古雅的一条长纱巾,自来旧,金色很含蓄、暧昧,掺了旧旧月月小说月月小说以两篇精致的短篇,或一篇好看的中篇,为当期重点推出作品。月月小说以两篇精致的短篇,或一篇好看的中篇,为当期重点推出作品。的秋香色和锈色。变色龙似的,从哪个光调看它都让你小小地意外。“你要吗”吴川问我。她的样子是随时准备我不要的。“很漂亮”我说。那给你吧。她也是漫不经意地把它往我椅背上一搭。我谢了她,她像没听见。‘叫她坐下吃点什么,她说她下面还有一节课,得马上回课堂去。再转过头,她小小的人儿已经给她的大背包挡住了。本想给佳士瓦和她介绍一下,她连嘴都没让我插上。‘很漂亮。佳士瓦说。丝巾还是女孩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