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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你妹妹和丝巾都很漂亮。你怎么知道她是我妹妹到厨房里把那个意大利老厨子拉出来—他视力只有零点一,是靠手感和嗅觉烹饪—他一眼也看得出你们是姐妹俩。佳士瓦说。?不过我是她的下脚料做的。不过我先见到你的,先入为主。我把丝巾拿过来。崭新的气味、质感。吴川把它随便往背包里一揉,和她乱七八糟的书、笔,绒衣塞作一团。她是真不经心,还是存心要减低送我礼物的生硬和隆重而故作不经心呢她为了来见我,早早就跑到餐厅门口了,在冷风里站了那么久。她今天下午去了还是,花多少心思和时间选了这条长丝巾她一定觉得我原有的那条太凑合,她认为我配更华贵的东西。黎若纳借这个二十一岁的吴川来评判我的审美格调,借吴川的手来操办我的形象设计。如此而已。所不合逻辑的是她巴巴地等在餐厅门外的芝加哥受冻。主菜来了的时候我们已经不能从容地吃了。佳士瓦不断看表。我们因为谈到我的童年而不断停下咀嚼。我讲的是我和父亲、外婆的生活。它让我讲成了一段充满阳光的日子。所有的悲剧细节都是自我解嘲。这就是黎若纳在一次次怀孕、一次?次流产,最终留住了吴川的那段岁月。我告诉佳士瓦,外婆买了五只螃蟹,也养在米缸里。米缸可以养肥螃蟹,能从头年秋天养到来年春天,这样过春节就能吃上完全不宜时的螃蟹。螃蟹全钻到了米?缸底下,夕卜婆用手去刨,手指被钳住。我解救夕卜婆时,发现了一扎扎的信,大部分是给爸的,一小部分是给我的。黎若纳多的是时间,用写信消磨。说明你母亲还是爱你的。也爱你父亲。佳士瓦?说。她很滥情。反正她有的是感情。她不相信有人会不要她的感情。你妹妹大概是个最幸福的女孩。大概。我们起身,佳士瓦为我穿大衣。他把新的长丝巾挂在我脖子上。他钟情于吴川的选择。黎若纳一次要从香港回来看我。十七岁的我对同病室的人说我妈星期五来看我。第二个星期五,我还是坐在医院的花园里等,怕探视时间过了,黎若纳给挡在楼下。一个二十五岁的病友很久没下过床,被捆绑在大大小小橡皮管子和支架中。
她从鼻子里插的氧气管里对我笑,问我见到我妈没有。我告诉她我妈下星期五一定来,这星期她没买到从香港飞此地的机票。第三个星期五,二十五岁的女病友问香港的机票买到没有。她已经不再为我望眼欲穿,她已经在等待我的谎言破产。她是一个女军官,天天有男女老少众星捧月地围在她床边。第四个星期五,黎若纳把电话打到护士值班室,说她下星期肯定来。第五个星期四夜里,二十五岁的女病友死了。黎若纳还是没来。黎若纳造的孽可真够深重,二十五岁的一条生命都在我的等待中耗尽。谅她也没脸皮再打电话来。爸说她已到达,突然收到香港急电又返回了香港。黄胆肝炎造成轻度肝腹水的我还远远没有成为黎若纳的急事。爸从此天天下午来医院。违反医院规矩,他不管,他的探视要抵上双份儿。半年后,爸带着康复的我去了邮局,在隔音室里的咆哮连外面的人都听得见。他说黎若纳抛弃一个孩子一次够了,不必再来第二次、第三次。
五个星期五,一个女孩经历了五次抛弃。隔音室的门开了,黎若纳要和我说话。我摇摇头。这样多累那五个星期五,黎若纳把大家都累得够呛。把她自己也累着了。我可累不起了,连上楼梯都得爸背。隔音室的门又关了。爸还在张牙舞爪,口沫横飞。手突然停在半空中,听到那头有句令他意外的话。我没问他听到什么样的无赖借口,随黎若纳去编瞎话吧。她的借口打动了爸。她的借口一向打动爸。也只能打动他。外婆去世前,叫我把米缸里的信全烧掉。她说你要信了那些信上的花言巧语的话,就脱下衣服看看你身上的疤。看她怎么把你弄成了个“花人”。我看着舞台上的吉赛尔幽灵,怎么会有人把忧郁和感伤用肢体表白得这样好语词是及不上的。语词表白忧郁和伤感都那么不得体,那么矫揉造作。我的右手被试试探探地拉住了。要是告诉了佳士瓦这右手的功用,他会不会还拉它这是一只掌握着许多人糜烂享乐的手,它在操纵出一声紧一声的糜烂呻吟时只有一个热望毁了进入到这手心里来的东西。
现在佳士瓦把他的手也交了进来。我该告诉他它冷酷而凶残,只想毁掉进人它掌月小认握的东西。任何东西。看看,黎若纳把这个小人儿完完整整地保存了二十一年。一块破碎,一条裂纹也没有。难怪那样心急火燎,一封信锣嗦五张纸,要我替她看管这个小人儿。要我和小纳粹这样的男生们奋战、争夺她。我那见不得的身体,那浮雕一样的疤痕。黎若纳和老花花公子吴岱野得魂也没了,把一锅烧滚的汤放在我的玩具柜沿上。爸听见一声惨号从里屋出来。他的女儿只有后背没了前胸。七岁的我成了只剥皮兔子,躺在急诊床上,惨叫把陌生人的眼泪都引了出来。黎若纳没有因为她的痛悔而收心。她还是走了。连我植皮手术的最后结果也没顾上看,就和吴岱去蜜月了。吴川对自己的冰清玉洁,无痕无疤不耐烦了,迫不及待地催问我你真的认为我眉毛上戴个环好看我本来想说嘿,你别把我扯进去,我不负这个责可话到嘴边,成了也许不难看。不过得选一个合适你的耳环,特别细巧才行。她马上扬眉咧嘴。我从来没见她给过我这么璀璨的笑脸。
我是想拢络她的心,还是不忍心违她的意,我不知道。我是讨好她为博她一个笑脸吗我也吃不准。反正她马上把我当成死党了。不管明天怎样,今天晚上她有个死党也不错。这年头,能热闹就热闹一下,过后谁不想谁也罢。美国谁也不愿意做强迫别人意志的人,没有“为你好”这种老掉牙的呵护。爸都不去强迫黎若纳的意志。用外婆的话‘说爸是个“爱憎不分明”的人。经历了黎若纳,我也懒得去爱去憎了。吴川在隆冬里走来走去,一边眉毛剃没了,肿得粉,红发亮。眉环在炎症消下去后终于出现在她脸上。必须是纯白金的。她可是个豌豆上的公主,反正老花花公子有钱。她因为我的支持而和我亲了不少。我收买人心收买得不错。无论如何,爸收买了黎若纳的心。她跟我说这世上她最爱的人是爸。无耻啊无耻。吴川的肚脐上也出现了一个环。她问我喜欢不喜欢。我喜欢不喜欢好像作数似的。既然不作数我就说下一个环往哪里挂我装得开明之极。她为讨好小纳粹把自己弄得千疮百孔。我为讨好她而放弃任何见解。佳士瓦请我和吴川去他家,见了小纳粹脸就阴了。他事后叫我无论付什么代价也要拆散他们。佳士瓦是小纳粹的教授,怀疑小纳粹和他系里不少“年轻作家”一样,无恶不作。证实佳士瓦的话是在新年除夕。
我邀了一大群人到我公寓作乐。茹比居然偷到了腊梅花。我怀疑她从林肯街的某家花店里订购的腊梅,付了惊人的价钱,偏要说是偷的。偷花多诗意,古典骑士行为。茹比和小纳粹选过同一门课,很玩得来。小纳粹月月小说星期六晚上,我到吴力的公寓楼下接她。我邀请她吃螃蟹大餐。到了六点,她还没下来。我把车停进附近的收费停车场,上楼去了。她在家。就是不接电话。原因是有的,一个艺术学院的男生和她在一起。螃蟹大餐有了第二个客人。餐中头上包着义和团头巾的白种男生和我谈起伊拉克战争来。他让我意外所有艺术学院的师生都仇恨布什的保皇党,他竟然是个战争支持者。理论是这样动不动就斩人首的民族该灭绝。戴义和团头巾的小纳粹想挑起一场论战。我可不想累着自己,说他的理论有一部分道理。他问我哪一部分。我说一大部分。他搂了吴川一下,庆贺我对他的认同。我很愿意和你这样的人谈话,他说。为它的纳粹理论队伍拉到一名壮丁,他‘觉得今晚赏光来吃饭吃对了。你一看就有思想,很有力量的性格。你也是。我随口胡扯。管它呢,好话便宜得很。吴川插嘴了你觉得他怎么样她用中国话问我。眼神把我弄成了家长。还不错。这要你自己多了解才行。我说。什么时候认识的一个礼拜有没有我笑得很慈祥。我们认识有半个学期了。他是文学系的。我连吴川是什么系都不知道。我做了个眼色,叫她别讲中文,让小纳粹不舒服。小纳粹看出来了,笑着说他一点也没有不舒服。他不懂我们的谈话更利于他观察人的“非语言表达”这是文学中最精华的东西真的表达,往往在语言之外。他为显示自己的不平淡不乏味,故作偏执。他是个很聪明的人,那份聪明得兑上水,稀释稀释,就不会很腻人了。吴川是倾心于他的。他说她肯定不敢在眉毛上穿洞,戴上眉环。吴川说那是因为她皮肤不好,爱发炎。他说得了吧。吴川说我们都是疤痕体质,她指我和她。小纳粹说那太可惜了,不然你会蛮酷的。我很想跟吴川说别理他。多好一张脸去捅出乱七八糟的窟窿来,疯啦我当然不会说,没人来问我的意见。
并且现在的孩子们,只会在年长人的反对中得到激励。反对越猛烈,他们越义无反顾。你说呢吴川问我。她手上出现了一面小镜子,自己用手在眉毛上捏弄。这里戴一个银耳环,你说怎么样她眼睛从镜子后面升上来,严峻地看着我。你不是疤痕体质了我半汰真半玩笑。我不知道。妈妈说你是。所以我想我也是。月月小说以两篇精致的短篇,或一篇好看的中篇,为当期重点推出作品。亘亘王堪月月小说以两篇精致的短篇,或一篇好着的中篇、为当期重点推出作品。马上满口大词儿,和茹比陷入了“魔幻现实主义”。佳士瓦和我各自拿了酒到积了雪的晾台上。冬天是我的季节,可以迟迟不让佳士瓦剥下我的衣服,把他吓着。荷尔蒙会在漫长冬天中消耗或平息,大家没了激情后会美好平淡地做朋友。佳士瓦会永远看不透我,误认为我像吴川一样美好无损。
茹比以为我和佳士瓦进展迅猛,不断和我挤眉弄眼,意思是你可真行—一夜情堕落成恋爱啦客人们到齐了,老少参差,不过都很“波西米亚”。我成了最正统的形象。我发现佳士瓦的眼睛锋利得很。他目光的终点是走廊尽头的浴室。我看看烛光中一屋子人影,没了戴义和团头巾的和染三色金发的。我突然爱上了佳士瓦,他居然暗暗保护着吴川。他和我目光碰上,耸了耸肩。我回头应付了一个客人的提问,回过头来看佳士瓦时,他已在浴室门口了。门突然开了,小纳粹笔直的鼻梁对着佳士瓦胡须浓密的下巴。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小纳粹问干什么佳士瓦说你在干什么小纳粹说是我先问的。你趴在门缝上,想干什么佳士瓦说我想干的就是想弄清你在里面干什么。
小纳粹走出来,把浴室的门关严实。吴川给关在里面。在穿衣服我参与进去将是什么角色必须出一下场,算主持人吧。我上去,半个醉汉的嬉笑你们干嘛呀佳士瓦,餐馆送菜来了,帮我一把。我把右手搭在他雄厚的背上,轻浮得让佳士瓦一振有希望了,不久他可以消灭我和他的礼貌关系。我把佳士瓦拉走。小纳粹又进去了。我的浴室是他和吴川的野战爱巢。你以为他俩在做爱佳士瓦问,喝酒之后络腮胡子和嘴唇更是红与黑分明。你不让他们在这儿做他们也有地方做。这个年纪随处可做。他在教唆吴川用毒品我没话了。黎若纳守了二十一年。她现在该来看看她无瑕无疵的宝贝。我转回头,气势是要把门瑞开。临门一脚不灵,无力地落回原地。我对里面两个孽障说餐馆送菜来了晚了全让我们吃光了,啊我发现自己的右手捏成个拳,微微发抖。吴川什么都要尝尝,让她尝去,我悲愤什么我是谁也配为黎若纳和千万富翁的继承人担这份心这回我就是想不开,看不透,非得把小纳粹废了不解恨。吴川在里面答应了我我马上出来,姐我的右手软下来。
我为有生以来头次听到的这声“姐”酥了半边。居然鼻子也酸了。她声音里有领情知恩我没有当面拆她的台。我叮了一句菜凉了,可不好吃了,啊便走开了。佳士瓦上来和我说了好几句话,我都没听见,他的愤怒激烈的手势,我也视而不见。要让她叫我姐,就得包容她的“酷”,把放纵作为理解来施行。一切严加干涉都会让她马上收回那个娇憨无比的“姐”得承认我也有颗容易被收买的心。我头晕眼花地醉在那一声“姐”里。佳士瓦的话始终没有意义。他在和我闹什么茹比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她对我耳朵吹着酒气佳士瓦神经质。年轻人哪天不作点歹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说你不知道。不知道什么茹比瞪着我。你不知道他俩在里头干什么。我不知道他们在里头吸毒是这意思吧你怎么知道因为我也这么干过。二十年前我什么没干过茹比觉得受到了小看。我还差点和一个小伙子私奔呢。我爱那小伙子,因为他像姑娘。我眼睛的余光看见烛光里出现一顶紫色的义和团头巾。余光中还有个络腮胡子像匹大兽似的走近吴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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