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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没错,佳士瓦成了个神经质的家长。吴川垂着眼皮,嘴含笑意。和小纳粹紧密相处了没多久,她已经把他的笑容学来了。那种对家长和长辈很宽恕的笑。那种和老古板们不一般见识的笑。所有客人在十多种酒的混合作用下开始失态。音乐开得吵闹无比,大家骨头也轻了,扭动着腰和臀。电视上的人脸和这屋里的人脸一模一样,都在努力地、歇斯底里地欢乐。早就不再追求内在的、真正的情感满足了。存在的就是这种图解式的狂欢。过后他们谁也不需要谁。谁也不敢需要谁。美国式的硬汉,装扮久了就成了真。我本来要进厨房,到门口看见一位女客在里面取冰块,赶紧躲避。集体撒欢很省力,一旦和谁单独面对面,都紧张得手足无措。所以有个人叫一声“姐”,心是值得为之一酥的。我现在一个人在厨房里,心惊肉跳地享受这一刹那的自由。因为这自由随时会被剥夺。仿佛和情人生离死别之前,等待机场的登机广播那样心惊肉跳。一个人终于结束了我的自由。小纳粹。他说。我得马上出去。搜肠刮肚地找话说将抵消酒所造成的好脾气,好情绪。我和他瞎搭了两句汕就向厨房外走。他叫住了我。小纳粹真是个很累人的人。这得多自信、多张狂的人,才敢制造这种窄路相逢的对峙他还真自信,把面孔摆在我目光的焦点里,决不躲开。其实姐妹俩中间,我更欣赏姐姐。他说。我做出一个“你有病”的表情,笑起来。让他明白不是他在调戏我,而是我随时会调戏他。我在他眼前,扎出情场老女人的架式。真的。我第一次见你,就想,什么时候我一定把这句话告诉你。什么话我刚说的那句话。你小子当心一点。当心你翻舌你要我现在自己去告诉她吗她不会吃你醋的。我哈哈大笑。我可以笑得很野、很浪。有的男顾客想进一步拓展我对他们的服务,我就这样哈哈大笑。有什么值得你笑的小纳粹问。
自信垮了一半。就你也配吴川为你吃醋过了好几秒钟,他低声说满足了—戳伤一份真心就让你那么满足我喝了一口酒,用餐巾沾沾嘴唇。需要按摩吗我问他。他莫名其妙。我免费给你按摩。我说。他害怕起来,转身逃了。小东西,以为自己多么复杂、病态,吴川的纯洁让他不得施展。纯洁是缺陷,他可以帮忙让吴川弥补这一缺陷,但他仍感到屈才。他面对我的复杂、病一态,才没了那份屈才感。他虽然不是个玩艺儿,蠢是不蠢的,至少预感我有什么难言之隐,有不可见人之处。他也许多情,但足够阴暗。我把吴川留下,借口是需要人帮我打扫狼藉。我在第二间卧室里铺了雪白的被褥。她一下子扑到床上,肚子朝下,把自己往上弹。她穿了我的睡衣,嫌大,看上去只有十二岁。吸毒、做爱都经历了,还在皮肉上穿出若干窟窿。我看她在雪白的床上撒欢,心里一阵不适。人们管这种不适叫做“柔情”。以后你想来就来,这床就是你的了。我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串钥匙嗒,这是楼下大门的,这是公寓的。这床以前是谁的空的。那干嘛摆张床我有第六感观。第六感觉告诉你我会考上芝加哥的大学我一直留着这张床,因为它很适合你。
这种话让我们难为情。比较夸张。恋人之间用来调动、催化激情的。这床是前面房主女儿的,我买下公寓它已经在这屋里。茹比把它叫做“茹比的床”。我在发现茹比的性倾向之后从不冒风险让她过夜拴上门也不行。茹比说她要找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在我阳台下唱小夜曲,这样我会把门钥匙扔下去。我和茹比好就好在我们都逗得起,关系建立在相互间的幻灭上。我却生怕吴川对姊妹关系幻灭。她说她要洗个澡,我替她把毛巾准备好。五分钟后她在浴室里喊我姐,拜托帮我拿样东西什么东西我自己的洗发露,在我背包里我的头发让染料烧坏了,得用专门的洗发露。她的包是一个大杂货铺,从鱿鱼干到长统袜到书、本、文具,一直到洗发露、避孕药、牙刷。她早就准备要在我这里住的,假如今晚我不邀请她住,大概她会有一次微度幻灭。我后怕起来。我把洗发露递给她,又把摊了一地的杂货收进她‘背包。这哪里是学生的书包,简直是步兵行囊。等她粉嫩地从浴室出来,我说你天天都背这么多行李上学啊。她弓身擦着头发。到处带洗发露、牙刷、内裤啊。万一要在外面过夜。她是随时准备上男孩子那儿去过夜,还是随时准备到我这里来过夜我不会问下去。怕证实自己自作多情。她回到她的房间,开始打电话。一会窃窃私语,一会捧腹大笑。
终于和小纳粹依依不舍地道了晚安,我敲了敲她的门。她起来开了门,一个玉人儿,可惜眉毛上有那个多余的环。我觉得你和瑛不要走得太近,我说。磺是小纳粹的名字。她眼里出现了防御。为什么他是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能应付吸毒、泛性。你是从完全不同的环境里来的。我也能应付。她开始出现不屈的神色。你觉得你上不了毒瘾我就试试看,一共没试过几次。可他是成了瘾的人。你怎么知道不然他怎么连一个都熬不过去他说那些人太没趣了。认为别人没趣的人,往往自己最没趣。她的眼神有了不少敌意。
我感觉自己在她面前成了黎若纳。她概念中的姐妹情谊不包括一个老三老四摆出行为指南的女长者。或许正是为了逃出黎若纳的嗓音污染她选择了遥远的芝加哥。我后悔自己刚才多余的关怀,嘴上又出来一句你太单纯??一月小月月小说以两篇精致的短篇,或一篇好看的中篇,为当期重点推出作品。月月小说二以两篇精致的短篇,或一篇好看的中篇,为当期重点推出作品。我才不单纯吴川抗议道。我的意思是你还没接触到优秀的男孩??什么是优秀西北大学商学院的还是医学院的他们是最没劲的人。毕业以后是什么样,一直到他们退休是什么样,我一眼看到头。我又不要和磺结婚,我们就在一块快活。为什么你们都恨我快活没错,她的“你们”里包括我、黎若纳、吴岱。一想到我和黎若纳为伍,我情绪马上败坏。我告诉吴川她该好自为之,就和她道了晚安。她又回到电话上去,不一会又笑成一摊了。人家把我抬举成了“姐”,我还煞有介事了呢。
黎若纳的女儿在我鼻子下用毒、泛性,肚脐眼戴耳环。黎若纳用意原来在此,她让我帮她镇压,让我去失败,到末了无法交账。我听着关紧的门里吴川还在和电话里的小纳粹缠绵,我想,她使起性子来就不是她自己了,是黎若纳。我使起性子来,外婆根本不和我搭一句话。她说我理你干嘛那又不是你,是黎若纳附体了。长大以后,一旦做错事,我就和外婆说别怪我啊,怪黎若纳。黎若纳是没人能驯服的,我凭什么想驯服她女儿早晨我头昏脑胀地起床,到楼下拿了报纸。读完了报吴川屋里还是一片深深的睡眠。我留了张字条,说我去附近的方便店买一盒牛奶。等我回来,吴川已走了,在我的纸条上写了一行英文抱歉,上午有约会。没有谢谢,没有再见。她躲在卧室里,听着我刷牙、洗脸、读报、喝咖啡,等待时机溜走。她在床上支着耳朵,听电话铃,假如我和电话上的人聊起来,她可以匆匆从客厅走过,匆匆一挥手,就溜出门。她盼望佳士瓦来电话。这样就有无尽的废话可说,像她和小纳粹一样,什么也不说就能把一次通话进行一两个小时。佳士瓦来电话是她溜走的最好机会。而那万恶的电话,就是不来。她终于听到我出门、锁门的声音。去稍远的地方我才会锁门。她一个挺子打起来,穿了衣服背上行囊就出发。也许早就把衣服穿好了。也许在行囊里看见我翻检的痕迹,恶心地一撇嘴。她出门前看一眼床头柜上的钥匙。我昨晚给她的。她笑了笑,像老鼠识破鼠夹子一样对钥匙笑。整整一天,我丧家犬一样在购货中心晃悠。买了新年后减价的皮毛、大衣、毛衣,花了近两千块。我大包小包地流浪到一个便餐馆,吃一份沙拉,再去下一个便餐馆,吃一模一样的沙拉。我又横遭抛弃。我那么小心,下场还是一样。我决不会再找佳士瓦,因为会有个同样落套的结局。黎若纳一次一次地解释她从来没有抛弃过我。我只好瞪着她。她的抛弃过程漫长。一次一次来我和爸所居住的省城,外婆说让她死了这条心—她想见我们除了伤疤长平了。爸却偷偷地和她见面。听她睁着标致的眼睛说瞎话。
爸把我从外婆那里偷出来。并不说我们去哪里,只是做鬼脸。他是一个让人心碎的可悲人物,从滥情的女人那里得到点情感渣子也是好的。黎若纳拥有十倍于正常人的情感,把它分成若干份每一份也是丰厚的,爸就这样想开了。爸觉得他得到的一份最多,还有什么可怨。爸管那种万念俱灰的心态叫“与世无争”,管他们万念俱灰的一代人叫“老知青”。爸手拉着十八岁的我去宾馆的七楼。捺一下门铃,他扭头来对我胸有成竹地笑。他突然伸手把我额上几根乱发抹到头顶上,突然再伸手把它们拉回来,匆匆摆出一个形态。门开了,门里的人看见我从爸的手里一翠。那是一个陷阱,门里和门外人一块为我设的。我逃不脱了,板着毫无血色的脸走进去。一个大客厅,地上摊着画、丝绸、话梅、一个男人。那男人在打电话,见有客人来也不从地上爬起来。爸说他晚上来接我。我和现在的吴川一样,拿出的姿态现在该叫酷毫不动容,宠辱不惊。
让黎若纳又是拥抱又是硬吟地去累她自己。她不管地上摊了多少东西,包括那个男人,把我拉到沙发上,说她在我这岁数没我这样秀气。她该看看她的手艺—我衬衫里那块从胸到腹的疤痕。她不管地上躺着打电话的人正说到了哪里,大声叫吴岱看看,你看到少女的我了她的眼泪把脸上的红红蓝蓝泪开了,我都害臊。吴岱马上挂了电话,从地上爬起来啊呀我好不像话,不知道贵客来了老花花公子很精干,一看是金子堆大的,也是玩大玩老的。爸这时站在公共汽车上,一手拉住扶杆,想他到底让黎若纳和我母女团圆了。老花花公子提议去吃午餐。城市唯一的上等人餐馆在外汇商场楼上。饭后黎若纳和吴岱逛着商场消食。首饰柜台前,黎若纳看到一串珍珠项链。每颗珠子都含有七彩,要外汇要外汇。她抬头看一眼老花花公子的背影,掏出庞大的钱包。我立刻把脸调开。一个盒子贼溜溜地塞进了我手心。我脸滚烫,说我不要我要这个干嘛黎若纳耳语说女孩子大了,应该戴根项链。我还是不要,眼睛瞪着她,让她看我没有这么好收买。她眼皮上的蓝色一翻,看了吴岱的背影一眼快收起来,别让他看见她做我的主,打开我的书包,把装着珍珠的锦盒硬塞进去。我羞恼得浑身无力,她把我变成了她的私房。
你以为人阔到那程度就不是市侩了你错了。可怕的是她也把我拉进了这种市侩勾当。她给我的伤害已足够,没必要再来伤害一次。这样偷鸡摸狗的母爱,比所有伤害都深,因为它含有下贱和羞辱。我给吴川打电话。我一共才拨过三次她的电话号码,手指头已经老马识途。吴川的口气已经是个芝加哥人,不冷不热,进退两可。真为了小纳粹和我生分原来也没熟起来,两人都没掌握好亲热的进度,太急切地要把茫茫芝加哥的两个陌生女子变成手足。她叫我“姐”口齿含混,这是无可奈何的一个称谓,已过早被她叫出口,不好收回去罢了。我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东拉西扯。我说我在试穿新年大减价的剩余物资,问她要不要来拿几件衣服走。大减价的衣服号码不齐,让大胖子和小瘦子打扫战场。她说她功课太多,再说我的格调和她差那么远,号码合适也没用。又成了自作多情,芝加哥人最怕的一桩事。人们越来越谨慎,生怕把感情拿出来别人不要。芝加哥呼啸的冬天到处飘着没人要的感情。吴川为我买了那么一条典雅高贵的长丝巾,却要像弃物一样拿出来,还问你要吗为她自己的退路步步设防。原来她比我世故。比我明智。假如我们按那个“无所谓”的格调开展情谊,这时我不会抱着一头热的电话发呆了。
吴川那边挂断很久了,现在线路上是电子合成的声音,教我如何先挂断,再如何重拨号。她重复说请挂上电话。中性的情感和情绪,最保险,最正确。那正确的声音就是吴川的延续。我赶紧挂了电话。摆布女人的脸。他把我拉到路灯下,往后退退,又上来轻轻擦几下。好了。他拉起我的右手。右手在他口袋里了,很温暖。右手最近恢复了一般的手的功用,那些老主顾们订特殊服务的预约都让我回绝了,它决定洁身自好,为此刻能心安理得地给佳士瓦握也许。大使馆门口挤了一大群中国留学生。一个红头发在人群里。我叫道吴川她一个人。小纳粹呢我从佳士瓦手里挣脱,跑过马路。一辆车开过,碾在我拖在身后的阴影和魂上。我不知怎样已把吴川的手抓住。刹那间我明白了自己。为了能这样拉住她的手,我开始让我的手洁身自好。我不愿从那些不见天日的所在冒出来,面对她。我的收入急剧下降,但她使我对那污七八糟的晦暗收入恶心透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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