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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你怎么才来她说,分寸感、距离感都好。你怎么不进去外面多冷我说。我眼睛不去看她的一头红发。假如她一头绿发我也绝不评说。我没请柬呀。她眼睛瞥一下穿过马路的佳士瓦。原来她在等我带她进去。她收到了我的电话留言,接受了我的邀请,早早冻在冷风里等我。我呢,身边跟了个佳士瓦。佳士瓦什么也不明白,说他打听到大使馆发出三百多张请柬,却只有二百多个座位,被堵在外面的,等于拿的是误印的请柬。他建议我们去唐人街馆子,自己款待自己一顿。吴川不愿意去,说她重感冒还没好,这时瞌睡上来了。你病了我问。她病了,才没回我电话病得那么重,也不耽误她变成一头红发。我说真要命,你该给我打个电话呀。感冒又不算病。我们班上只有两个人没感冒。她淡淡地说。赶紧把距离拉开,别让我又把挺淡雅的事情给弄俗。我只好随她去。得好好学,才做得成姊妹。我和佳士瓦不勉强她一块去吃年夜饭了,开车把她送到家,热烈告别都免了。大年三十,黎若纳心很定她女儿一定和我热闹。吴川的红头发闪进玻璃门里,足够孤单了,还要把自己弄成另类。万万示谧春节中国大使馆邀请二百多名中国人参加宴会。我得到两份请柬。吴川会和我一块去吗我留了言。球踢在她那边了,她看着办。佳士瓦把球踢到了我这边。离宴会还有半小时,佳士瓦的球又踢过来。我脱口说想和我一块去赴宴吗好极了,什么时候半小时后。我们约好在大使馆门口见,然后我便胡乱在脸上涂了点颜色。红灯很多,够我把睫毛液刷上,扫上眼影。停车场闹车灾,车子一寸寸往里爬,我可以刷腮红,勾唇线。堵塞继续下去,我的脸就可以化得谁也不认识了。车上了三楼,我兴致盎然地继续糟蹋自己的脸。佳士瓦果然大惊失色,问我要去哪里参加假面舞会。他的手已从裤袋里掏出雪白的手帕,递给我,表情是“请自重”。我大笑起来,说假如停车场再挤些,我就成功地把自己化成陌生人,从他眼皮下溜走。他说你以为你不是陌生人这一个多月,你我不就是陌生人吗他动手来擦我眼皮上的彩虹。一个老手,很会天突然发邪似的暖起来,密西根大街上出现了穿短裤跑步的人。才不到三月。人们坐在露天餐厅,咖啡店,芝加哥人最懂开好天气的洋荤。我和吴川也坐在露天餐厅吃三明治,不知不觉话都多起来。她穿一件银色的薄羽绒背心,八,最流行的款式。我说她的新背心好时髦。她说也就这一件还能穿,其他的丑死了,每次寄来都白寄。
月月小说以两篇精致的短篇,或一篇好看的中篇,为当期重点推出作品月月小说以两篇精致的短篇,或一篇好看的中篇,为当期重点推出作品她是指黎若纳给她寄的衣服。她不当心走漏了黎若纳对她宠的程度。宠她宠成心头肉吴老少爷都拥护,用不着咬耳朵、挤眼睛,偷情一样藏藏掖掖。十八岁受她那条珍珠项链的羞辱又来了。黎若纳也许又搞了什么花样,对吴川说可别告诉姐姐啊,我没有给她寄。她会自我圆场地加一句好多年不见她,我不知她长什么样,寄了她会不喜欢的。随着好天气来的好心情没了。我突然问八七年十月份,你是不是病了吴川想了一会,摇摇头,说我怎么会记得我才三岁。我说黎若纳那年九月从香港飞过来,下了飞机又返回香港了。吴川想起了。她摔了一跤,把下巴摔破了。黎若纳赶回去,是要找一位缝合技术最高的美容医生给她缝伤口。我扳过吴川的脸,让她的脸全部在阳光里,然后我抬起她的下巴。我的右手。动作像个粗人。
她本来给阳光刺得眯细了眼,我这一动,她瞥我一眼。我说那美容医生果然技术高超,缝得影子也没有。得付一大堆票子吧她头一摆,下巴从我右手的掌控中出去了。她觉出什么异样,看着我。我又说再贵也没关系,反正有个千万富翁的爷爷。我知道我此刻一副市侩腔。但我没办法。一个摔破的下巴就是黎若纳当时的十万火急。我呢濒临死亡的女病友都为我等大了眼睛,等长了脖子。我的一张张“病重通知单”始终不能成为黎若纳的急事。我的市侩还在于我沉得住气。马上就和吴川说这些我不是太小气不就显出我和她争宠难道我稀罕黎若纳的宠我和吴川扯到别的事上,扯到我想去她学校当合同教员,挣半份薪水。她们学校在公开招聘教现代舞的合同教师,半工。我们一个中文、一个英文地聊着,像许多中国家长和他们的孩子。吴川高兴了,大声说那我下学期选修你的课那你逃学我也给你满分。我再选佳士瓦的课,也可以逃学。他没我这么疼你。他疼你。我让她逗我,我不接话,一接扯到小纳粹又不欢而散。
假如我告诉吴川,新年除夕他在厨房里企图用语言揩我的油,她会醒悟的。也许不会。拿出我们这些人的是非观和他们对话,他们会像遇着了大傻瓜。你为什么不和佳士瓦做情人他还是有点性感的,在你们这个年纪的人里,就不错了。她一本正经地说。那意思听上去是你们这个年纪的人死活都不性感,你就将就和佳士瓦混混吧。我突然说没有爱情,做什么情人我改口讲英文。吴川看着我,上唇有往上跑的意思。很想给我一句少肉麻我们这个年纪都去电影院听那个字眼,去肉麻一下就出来。你不爱磺她一看没处逃遁了,只好陪我肉麻。她说你为什么和佳士瓦没有爱情我不知道。好像不是老有。你和磺呢她认真地看着我。能让人认真看一会是极不易的事。大家都像为着什么事心虚,最怕认真地脸对脸、眼对眼。我说上次我太武断了,不该说磺的坏话。
对不起??她像被刺痛一样一缩。我的“对不起”刺痛了她吗我多想让她明白我是为她好。她说话了。她说我知道啦。我没生气呀。不是在听你的话吗我比你大十几岁,事和人多经历了十几年。我一面说一面挑自己的毛病太婆婆妈妈,太老气横秋。可我还是蠢巴巴地把话往下说。就是学艺术,也有很多品行好的男孩子。吴川不说话,看着大街上心情灿烂的人们。再婆婆妈妈下去是自找没趣。可我停不下来,讲到茹比年轻时的荒唐。现在她老说自己只有三十岁,因为十六岁到二十六岁彻底虚度。人对糜烂的东西可以好奇,但不必亲自去一一经历。我知道我已经说多了,又把“姐姐”的角色当了真,并且是古板而乡里乡气的“姐姐”。吴川的沉默越来越不祥,我装着兴致勃勃地跳起来,说哎呀,我忘了,我得去买双鞋陪我去吧她慢慢扭回头,看我一眼,看我是不是对劲儿情绪怎么没个上下文衔接。她是进了商场才跟我和解的。虽然她还是一句话没有,但我知道她跟我和解了。她看我试一双双古怪离奇的鞋,明知道我不会买,却在减价货架和我之间来回跑,为我拿来更另类的鞋。全是名牌,她的名牌学问一流。我看她终于坐下来,找乐地蹬上一双矮靴,鞋尖可以做匕首,装饰得不够正派,风尘味十足。但她穿着它们在镜子前来回走。一头披肩红发,配那样的鞋,和她非常乖的脸蛋形成怪诞的效果。但她眼里全是得意。黎若纳不给她现金,老远地买衣服寄给她,就是为了她不成为此刻的风尘女郎。她打破了一小时的沉默,向我转过脸可惜这双鞋没减价。我说哇我是代表小纳粹给她喝彩。你喜欢吗她做着鬼脸使劲点头,一个孩子敲长辈竹杠的样子。这正是我的目的。她果真中计,把她对一场谈话的恶感给忘了。她本质上和小纳粹是天壤之别一个是真波西米亚,一个是让物质优越感给弄烦了,暂时地波西米亚一下。我抽出信用卡,替她买下那双艳情十足的鞋。又在化妆品柜台上,为她买了一系列口红。黎若纳的空缺,我全给补上了。黎若纳的缺席否决让吴川狂喜。
我和小纳粹看不见的争夺战就这样开始了。我花了一千多块让吴川成一个贵族波西米亚。她挑选的东西乍看都是垃圾,但价钱是贵族的。一件看去槛褛的仿皮外套价值八百元。反正黎若纳不给她穿什么,她此刻就买什么。她仗了我大造黎若纳的反。她把我的行为看成理解。出了商场她和我谈话的内容也变了,我成了她交换秘密的同龄心腹。她告诉我她的初恋、初夜。我故意不惊不乍,还心平气和地做些评点。她不断扬起眉毛,瞪着我,像是说原来你这么酷早纳粹也有疤疹。我的话证明小纳粹是对的他也叫她不要歧视疤疹患者,因为他们在芝加哥人口众多。我保持着镇定脸色,耸耸肩。我问她难道不怕传染这个病很痛苦,她为了小纳粹就壮烈牺牲了卫生我的嬉皮笑脸使她放松,告诉我小纳粹说买药很容易,网上就能买到,再说他不在传染期。我不断耸肩,表示不置可否。心里却恨不能把小纳粹给宰了。芝加哥的无头杀人案太多,死个像小纳粹这样的另类大胖警察们顾不上管。这个星期六是吴川最开心的一天在芝加哥偶然发现了我这样一个密友。
我把她送到公寓楼下,她眼里有那么多不舍。她忽然说我有很好的音乐,你要不要听这样她就可以哄我多陪她一会。十点多了,我陪她上楼,听她放音乐,又听她介绍音乐家。我不知道自己在听什么,耳朵里还是她下午的话—小纳粹如何告诉她要亲善疤疹患者。黎若纳张开她的老母鸡翅膀,咕咕咕地护了她二十一年,然后把她给了疤疹患者去做病毒繁衍的温床。芝加哥的壮阔楼群中,有一个不设防的女孩,身上流着和我一样的血液。吴时巴我的心不在焉当成着迷。她说她就知道我会喜欢这盘音乐。她说我可以拿回家去听。这意味着她要给小纳粹打电话了。我告辞出来,一心想怎样把疙疹患者的小纳粹给宰掉。面谈很简单,就是要我比划一些现代舞蹈动作,再把表格上我填的内容核实一番。我穿了件高领紧身衫,可以把胸口上的疤疤遮掩起来。
舞蹈物理学面谈者讥笑地自语我从来没听说过。我说我也没听说过。我还说我来芝加哥之前,从来没听说过这座艺术学院。面谈者马上说我们这所学院很有名啊我说就是啊,我孤陋寡闻呀。就他那点薪水也要贬低贬低我的学科。面谈结束我和佳士瓦一块吃晚饭,在走廊里看见小纳粹。我忽然问佳士瓦你歧视得疤疹的人吗佳士瓦一愣,皱皱眉,我这人可真卫生,在吃饭时挑起这样的话题。他问你有疤疹他找到我和他若即若离的原因了。我有的话你歧视吗我问他,眼睛却在和小纳粹进行瞪视竞赛。美国人相信一男一女不能对视三十秒,否则就要出问题。小纳粹肯定以为我想和他出问题。
佳士瓦说你真有我咬住自己的提问真有的话,你歧视吗现在治疤疹的药很多。已经远远不是不治之症了二佳士瓦告诉我,劝慰我别绝望。这我明白。我不是问你有治没治。小纳粹已给我瞪败了。我目光不是他希望的色迷迷的。他看出我的恶毒,终于聋拉下眼帘。佳士瓦,我是问你接受疤疹患者做爱人吗你太让我冷不防了。这得给点时间,让我好好想想,佳士瓦说。你要多长时间我不知道。他抹了抹络腮胡,掩饰紧张的动作。在你想的时间里,我们还见面吗我不知道。他是不想见面了。看来你是歧视的。我笑笑,眼睛不放过他。好了,三十秒。他说我不知道。你真有疤疹失望了他一点胃口也没了。看来我并不是孤立的。标榜对一切都不歧视的文学艺术爱好者们也是悄悄地坚守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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