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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所以我立刻起身,走到小纳粹的桌上,对他说你跟我来。我在前,他在后,走到餐厅外面。他以为他的魅力终于生效。我转过身,眼睛看着他那双破旧的半高跟牛仔靴。他问怎么了。我说你是不会有医疗保险的,对吧他不吱声。他的沉默充满吵闹的猜想。月月小说以两篇精致的短篇,或一篇好看的中篇,为当期重点推出作品。月月小说要多少钱可以根治你的病他说他不知道我在胡扯什么。佳士瓦出现在餐厅门口,看见我阴毒的脸色马上闭了嘴。我给你钱,你好好查一次。我必须知道医生的鉴定。你的药钱我也负责。你假如想拿了这笔给你治病的钱就走开,从此不见吴川,更好。他瞪着我,腮帮子痉挛。他没有受过这样的歧视。他把羞辱当歧视,所以我们不是道德纠纷,而?是政治对垒。愿意考虑我的提案吗我说。?我操你妈。他的拳头在裤兜里准备好了。佳士瓦看到了这一点,走过来拉我。我的脸还朝着小纳粹,身子已在佳士瓦手臂里。?我不歧视,我就是恶心。我对小纳粹说。佳士瓦看懂了这场戏。他释然了,胃口改善不少,把我剩的比萨吃了一半。他哪里想得到我宁愿‘患疙疹,只要胸口的疤痕消失。疤疹至少有药可治。我恶狠狠地对嚼得十分有力的佳士瓦说嗬,胃口真不错呀。放心了,是吧他等自己把比萨嚼碎,咽下去,才笑笑说这是个很丢脸的病。没错。小纳粹为他失去的脸面一定会报复我。他现在对我的仇恨不亚于对穆斯林。佳士瓦说没想到你会为了你妹妹这样去惹他。我耸耸肩。耸耸肩这动作真省事,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回答都在内了。我和吴川在一块久了,这个动作和她做得一定很相像。佳士瓦在告诉我小纳粹的为人。他是系?里的明星,小说写得不错,书也读了很多,个个教?授都得忍受他的自恋。现在好了,你在他的教授面前揭了他的丑?你捅了马蜂窝。

  佳士瓦说。我突然问他的小说比你的怎么样当然比我写得好。所以我老老实实混一碗教一书的饭啊。我这一刻是爱佳士瓦的。月月小说以两篇精致的短篇,或一篇好看的中篇,为当期重点推出作品放春假的第一天,吴川给我打电话,说小纳粹要打工,她没人玩了。我开了车把她带到郊外。湖边的草和树绿了,绝色里的吴川一头火似的头发。这是第一次,我惊讶地发现红头发很美。她穿着设计大师精心炮制的槛褛衣裳,像个林间小妖一样缺乏现实感。她飘飘荡荡,冷不防问我你和磺谈话了我耸耸肩。有点被她抓个正着的感觉。其实早料到小纳粹会告我状。她眼睛搜索着我的脸。

  你们谈了什么小纳粹没有把内容告诉她。他倒不那么卑鄙。或者远比我想像得成熟。我发现自己语塞了。支吾着说我要他好好待你,照顾你。吴川看出了我的谎言。她沉默在不安中。过了一会,她说他也不跟我说实话。假如我说了实话,她会把我看成黎若纳的爪牙。而且极阴险。投其所好地为她买她喜欢的衣服、鞋子、化妆品,诱饵做得那么甜蜜。诱她一步步人套,把她的核心秘密套了出来。想到我可能在她心目中是那么个卑鄙的形象,我对我所做的后悔莫及。纯粹心血来潮,去挑衅小纳粹,为吴川决斗。我对“姐姐”的角色入了魔。你们两人的秘密呀。吴川说,有一点酸溜溜的。她不至于把我和小纳粹的谈话想得下作吧我难道和她争夺这个疤疹患者我和瑛谈的,就是要他照顾你。我发觉自己心虚口拙,事情越抹越黑。你们谈了话以后他就找借口躲我。她直面我,想看出那个阴谋究竟有多大。我笑起来吴川,你不会把我想得那么无耻吧背着你跟磺去干什么她紧抿着嘴唇。我实话告诉你,我厌恶磺。他在我眼里是反派。是自我纵容、自虐自毁的那种人渣。

  我用冷漠客观的语气把这番实话讲出来。吴川大惊失色。马上,惊讶过去,被仇恨代替。她万万没想到我会如此恶毒地攻击她所喜爱的人。她还仇恨我的虚伪既然我把磺看成个恶棍,为什么还去和他谈话,要他“好好照顾”她我的动机太可疑了,人格太暧昧了。她是个无邪的女孩,很快在我这样错乱复杂的年长者面前不知所措。仇恨又被恐惧替代了。她的恐惧让我倏然泪下。我太笨重的关爱,只有我自己明白。它吓住了吴川。我说吴川,你什么都可以猜,不过你得明白,我只想保护你。假如我伤了你,你得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做过姐姐,你让我慢慢来,好吗要是用中文,我肯定讲不出这番话的。讲英文我容许自己多愁善感一些,台词味也是我无能为力去掉的。吴川被我的泪水和语言感化了。敌意淡下去,戒备还在。我想我们都该喘口气,便从车里搬下野餐的篮子。太阳把草地晒热了,我们都脱去外衣。铺开的野餐台布上全摆着吴川爱吃的东西两种正宗俄国鱼子酱、烟熏三文鱼、生火腿夹蜜瓜、法国蜗牛。

  她吃这些就像我吃食堂里打来的粉蒸丸子和白馒头。她的口味高贵。黎若纳认为人生苦短,凑合吃糟粕是对自己犯罪。我看着二十一岁的女孩熟练地吃着每一样昂贵食品,突然觉得自卑。手指纤纤,动起来却无情而果断,切下鱼片,宛吐出鱼子,嘴唇多么高雅,不动声色就吞噬了金黄色、黑色、棕色的精美食物。太阳照在她油光的肩头和脖子上,真是个无瑕的小人儿。她留意到了我。她问我为什么只吃干面包。我说胃不太舒适。我可不想承认我从来没吃过那些昂贵食品,因为我有个土里土气的胃口,只接受最简单的食品。她还是容易对付的。好吃的、好穿的都能拢络她的心。小纳粹这点上败给了我,他毫无经济实力。气氛有所改善。但知心密友做不成了。吴川不主动说任何话。我挑起的任何话题,她都懒懒的给一两个字的回答。她的淡漠让我紧张,不久犯起话瘩来。不知怎么就亮出胸口上的疤痕。她没提防,吓得一咧嘴。我的展示其实相当温和,不露控诉意味。那个时候我七岁,吴川,黎若纳和你父亲偷情正是不可收拾的时候。

  我在黎若纳的心思之外,魂魄之外,直到她混帐地把一锅滚汤放在我的玩具柜上,那汤从我脖子下给我来了个淋浴,我才挤进她的神智。吴川,你看到只是伤痕的起端,它一直蔓延到腹上,这也不能把黎若纳从你父亲那里拉回到我身边来。吴川不语,听我讲下去。她的父母在制造她之前,把我制造成这样一滩血肉模糊的东西。我父亲在我八岁时发现我不幸爱上舞蹈。他劝死劝活也经过植皮而强拉成一整片的胸口,青春发育从网状的疤痕下钻出来。那是什么样的肤色宁疤痕成了午餐肉颜色的爬墙虎,攀在少女们最自豪的美丽段落。我从更衣室出来,主考人皱起眉咦,叫你换衣服的啊我说我习惯穿自己的衣服。主考人说习不习惯你都得换。他向其他考官递了个眼色她以为在考场上能撒娇呢。我站着不动。爸说去换了吧。我凶他一句就不换主考人觉得我有些讨厌了。

  他说你这态度可不好啊我低着头,两手使劲编织手指头。爸为我求情,他对主考人说她这儿他摸自己胸脯有块大疤,小时候烫的。她怕羞。我两眼寒光。竟有爸这么不打自、招的人。主考人不讲情面,说那就更得脱了。我还要看看影响不影响以后上舞台呢。我动也不动。爸说听见没有没什么商量,快去换衣服。我觉得他也是帮凶。人怎么可以这样残忍个个都瞪着我的胸脯,一看就知道他们的好奇心痒得钻心。我不把丑陋的伤疤暴露给他们,那痒痒是止不住的。爸又说你别让这些老师们烦你啊我顶撞道烦就烦主考人认为我是他碰到的最讨厌的‘孩子之一。他说你愿意自动弃权爸马上说你看,学了五年,白学了我说白学就白学。主考人说那好吧,我们不耽误时间了。其他同学开始吧我和爸走出校门。爸突然扬起手,给了我一巴掌。他也不挑个地方,一巴掌从我右边太阳穴斜扫下去,我两眼一片空白,紧接着又是一片昏黑。鼻子一胀,什么东西热乎乎地淌下来。我用手一摸,是血。爸没有弃权。他用黎若纳给他的一点外汇券买了进口咖啡、香烟。

  他把进口货装在侨汇商店招摇过市的购物袋里,走到楼下,又慌慌张张回去,换了个脏兮兮的尼龙布口袋。这样他的贿赂可以不夺目,可以偷偷摸摸塞在人家哪个音兄里。他领着我到舞蹈学校的正、副校长家。我从来没发现爸有如此厚颜的笑容,怎样的冷水都泼不灭它。我坐在一边,窘得失神,不知他在和人胡扯什么。过一会,他的手伸过来,把我拽到校长面前,要我解开领口纽扣,让人家看看。他说你看看,没那么严重,不会影响上舞台的我想到他绝望的那一巴掌,忍住了挣扎的热望,让爸把我脖子下的伤疤展露了。

  我们出了门就又内江上了。我说爸低三下四,像个瘪三。他说我知道怕丑小时候就不该做舞蹈明星的梦。外婆去世后,我们连个讲痛快话的人也没了,两人只能彼此出气。所有的侨汇商品被偷偷摸摸赠出去,一也被偷偷摸摸接受了。结果是勉强吸收我为走读生。舞蹈明星的梦确实破碎了,因为我做走读生的第早年,就来了一位女教员,和我大谈舞蹈教学的伟大和崇高。学校马上就要选优秀学生去学师范课程,将来可以做少年宫的业余舞蹈教练,或者幼儿园的歌舞编导。女教员说来说去,意思是做个胡确乱跳的孩子头比在舞台上做明星神圣一百倍。并且,候选人全是有明星潜质而放弃做明星的。我上师范班的第一分钟就明白了。这是一种不撕破脸的淘汰。班上全是脸型不端、四肢不够尺寸、练功伤得太重,或者已开始发福的人。黎若纳一手把我制造成了崇高的孩子头,将要扭着成年的臀部和腰肢,去做那些不堪入目的稚气憨拙舞姿。而我在八岁时想什么呢想做天鹅湖中的公主。披着癞蛤蟆月拜峨一说刃月皿肺晌凡用脚月月‘、锐反几公橄月月小说二以两篇精致的欢沈式一潦好看的中篇,为当期全点推业作品月月小说及二蕊薇支月月小说以两篇精致的短篇,或一篇好看的中鸭为当期重点推出作品。似的皮,做的是白天鹅的梦。

  吴川,你不知道,被抛弃的感觉是在那个时候才强烈起来。吴川双手枕在脑后,躺在毯子上。我想她在我冗长的叙述中午睡了一会。她睁开眼,马上又眯起。她说你现在不蛮好做舞蹈明星现在倒要退休了。我突然来了怨恨。她口气倒大我现在蛮好我干什么下贱事谋生她知道吗我和她是从一个产道里出来的。我和她的神色是来自同样的投影,凭什么我就该那么低贱黎若纳给我寄过名牌没有她一心一意要把我变成她千金的女佣。我真是贱骨头啊,用那么下贱营生赚来的钱为这个宝贝儿一掷千金。是啊,我是挺好的。我阴阳怪气地说。吴川瞥我一眼。既然想闹别扭,何必要开这么远的车,找个好风景来闹她转过脸,面朝天,把墨?镜戴上。我看着墨镜上的品牌,宝贝儿怎?么可能和我成真正的姐妹我也把墨镜戴上,脸朝着天。我此刻的心情是小巷里尖酸妇人的,但我已控制不住。我像是自语,讲着我十七岁时在医院等待黎若纳的五个星期五。我免不了有一点言过其实,把自己的病说得几乎奄奄一息。黎若纳怎样了呢她终于乘飞机来了,又回去了。

  因为她三岁的女儿磕破了下巴,她不愿她落疤痕。吴川涵养还是有的,她一言不发地听着。或许她真的意外了原来她母亲欠过我那么大一笔债呢?我淡淡地说下去。黎若纳肯定忌讳肝病隔离?区,万分之一的传染可能性都得杜绝。因为她一旦、沾了菌,她的宝贝儿会有十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传染上我的肝炎。那五个星期是她苦恼犹豫的五个星期。她一拖再拖,希望托词编得真切合理。最终没编出像样的借口,只好上了飞机,刚到达听说她的宝贝儿磕破了下巴,好了,她连借口都用不着了,打道折回。我那位死去的女病友最终看到了我的谎言破产。吴川戴着墨镜的脸转向我,说我们走不走我不是妒嫉黎若纳对你的宠爱。我就想告诉你,我为什么很难跟她和解。那不要勉强和解嘛,她说。这个女孩已成了陌生人。我想自己这是何苦去年深秋去敲开她那扇门。我的手疲惫不堪地收拾餐具、盘子,把昂贵的残余倒在一个塑料袋里。我不愿吴川把我看得节俭吝音,拎起塑料袋走到垃圾桶边上,把它扔进去。我看看周围的景色。真是好景色。不远处有一家老小在吃午餐,生了一小堆篝火。

  火光在太阳里苍白得很。等我把吴川送回她的公寓,我们便回到我敲她门之前的情形,彼此成陌生人。从此芝加哥上空,也飘零着我那份给出去而没人要的情感。之所以那么多没人要的情感飘来飘去,因为大家都阴差阳错地施予和接受。错过去,却不知如何错的。我从垃圾桶边上走回来,吴川已卷好野餐的台布。赶紧收场吧,免得我们累死。我们默默地朝着车走去。地上和树上的松鼠以为我们还有心情和它们逗耍,挑衅地拦住我们。我借题发挥地吼它们滚讨厌吴川看看我。她说妈其实总说我不如你。我心想,行了,何必吴川接着说我以为她好偏心你。动不动就拿你比我,一说到你就哭。那是她在搞政治,我心想。这种政治平衡哪个母亲都会玩玩。我所有的回答就是耸耸肩。

  爱怎样怎样吧,我无所谓。吴川说你不信我说信不信都太晚了。她瞪着我,慢慢可以看出她的嫌恶。那意思是你拿我清算什么呀你母亲、父亲欠你,我又不欠你她提起两腿飞快地走到停车处,把篮子放下来。我掏出钥匙,一瓶防晒霜被带出来,滚出去。我去捡防晒霜,墨镜又掉到地上。抬起脸来,我吓了一跳吴川用一种我从来没见过的眼神看着我。我在她眼里是丑态百出的,不值得她正眼看的。我这才知道,她之于我是怎么回事。她优越于我太多太多,她知道这点。告别时我们还企图装着没事。到底是文明时代,幻灭也要礼貌周全、不动声色。在她关上门的一刹那,她突然想起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