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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对了,那盘你听完了吗她用英文讨还东西,显出上流风范。好的,我明天给你送来。我要是不在,留给楼下守门的吧。她肯定已做好“不在”的打算。我一回到家就找那盘。我没有听过它,吴川听的音乐都太青春了。我想起来了,茹比好像说过,她拿走我一盘。一问,果然就是昊川那盘。我说她该先问过我再拿。她说她在我车上看见那盘,当时就问我能不能让她听两天。我说我根本不知道她说的是这盘茹比的我可以随便拿回来听。她对我突然的怪庚不解,沉默一会才问你见鬼啦我说那盘是借的,马上要还。她说她正在急诊室上班,没法给我送。我说我马上去她的急诊室。其实我是怕一个人待在公寓里。星期日晚上,我必须利用茹比对我的单方面柔情。吴川在我心里挖了个洞,总得用什么填上它。茹比不可能陪我说话,她是值班医生,周末总有太多乐极生悲的血案要她处理。但看着她我会充实些,胆壮些。我进了医院的长走廊就听见一个人在大声吼叫。是个六十岁左右的男人,茹比正在给他处理枪伤。子弹打在他的肚子上,是从侧面开的枪,把他腹上的厚脂肪撕开一条大口子。茹比一边和我做鬼脸,一边和伤员谈话没那么蝎虎,啊又没伤到内脏全归功于薯条、炸鸡那类垃圾食品,才有这么厚的“防弹服”??渐渐听出来了,男人叫的是一个名字。是他的儿子,茹比告诉我。父子俩吃饭喝酒突然翻了脸,儿子开枪把老子打伤了。儿子现在在警察局。老子突然插嘴是他自己去自首的麻药生效了,茹比让护士把伤员推到里间,又去处理两个出交通事故的少男少女。挨儿子一枪的汉子不时还会叫一声。他叫是因为恨还是因为牵念,很难分辨。茹比的医学学位拿到才两年,又用业余时间拿文学学位。忙碌是不介入、不深人任何情感的借口。忙碌是情感受伤者的疗养地。再忙碌的事也比感情省事。于是茹比成了世界上最忙一个人。她不断从各个病号那里偷点闲,跑来跟我点个卯,又跑去。什么情和谊都架不住你使拙劲地维系。点到为止,大家舒服。就是和吴川最亲密的时候,每次和她分手,我既是怅然若失,又是如释重负。急诊室里血淋淋的伤者多半是亲出来的、乐出来的。一亲过了头,枪就响了。十二点茹比下班时,我的境界已大大提高,决定以后就和吴川做“淡如水”的姐妹。茹比要我和她一道回家。她留在家里,我只好和她去拿。可怎么也找不到那盘。无比繁忙的生活使她的地板消失在各种书、账单、衣服、袜子之下。只能趟着半尺厚的报纸、杂志走进她卧室。

  卧室中央有座衣服堆成的山丘。从洗衣机里拖出来,就堆在那里,要找两只一样的线袜都得像狗一样刨挖。任何东西掉在这屋里都是绣花针人海,捞不起来的。找到凌晨两点,她和我放弃了希望。她说明天肯定能找到它。我说算了吧。我去网上买一盘。她说就是嘛,不就十来块钱吗把我逼成这样我告诉她不是我的,是借别人的。力仔人要我立刻还。她问我你和佳士瓦分手了我不懂她的意思。她说分手了你才会这么急着还他的东西呀你看茹比把人之间的事物看得多透。你以为她没深人过任何感情关系感情在她自身常常是供她出洋相的—比如采野花、唱小夜曲之类,她却对难以言传的感情逻辑有着神算,得数无非那么几个。也许因为她的英明预见,所以她从不真正开展任何感情。我说不是佳士瓦。是吴川。你和吴川自相残杀了她还是没正经的样子。我否认了。她也不追问。

  我说我得在她家过夜,因为剧烈的头痛。她两手飞快地在长沙发上刨挖,各种杂志和从没拆开的邮件被刨开了,露出棕色皮革,因为长久不接触人而生硬冰冷。那就是我的床。茹比挣不少钱却一点安居乐业的打算也没有,晚上她匆匆逃回这里歇息,一早匆匆从这里逃走。等她把我安置下来,她从厨房里拿出一个细长的药管。管子的一头像注射器,另一头圆润,供人插人鼻孔。然后一推注射器,药液便进人了鼻腔深部。止剧烈头疼的速效药,几分钟就消除症状。茹比在药开始驱散我的疼痛时对我诡笑一下,走开了。朦胧中听见她在浴室里洗浴。抽水马桶一遍一遍地响。吐一口唾沫到马桶里,她也要轰然冲一次水。我没有如愿睡着,却比睡着更舒适。一种内在的按摩使我处于幸福的瘫软之中。我想好了下回怎样跟吴川说话。我要好好告诉她,我多么爱她。佳士瓦呢我会说你别见怪,我不是存心卖关子、吊胃口,我只不过因为胸前有一块伤疤。受伤的版图不小吧不过我是值得你爱的,值得你忽略掉那一大片难看的肌肤,来爱我。因为你将得到比任何人能给予你更丰富饱和的感情。我躺在茹比从未拆开的邮件和从未清理的账单中间,为自己构想的场景陶醉。

  奇怪,人为什么在谈到感情时有那样的心理障碍做贼心虚似的。感情是高贵的礼物,人却总是送不出手,送出去也要像我爸那样把它包上旧报纸,装入破尼龙袋,最好让受礼者误认为它是别的东西。我将堂而皇之地标明我的馈赠。即便被拒绝,我也甘心。从来没有过的自信让我狂喜。睡眠若即若离,等我清醒,已经是天初明了。那阵难以言喻的舒适和自信已渐渐离去。所有的思绪都还清晰,所以我惊讶不已—怎么会那样自信那样大胆妄为地要去对吴川和佳士瓦明言我的感情光是想一想都够窘。万幸我没有真去做个蠢人。而什么使我在夜里那样渴望去发蠢月月小说粼满毒麟月月小说以两篇精致的短篇,或一篇好看的中篇,为当期重点推出作品片月小说一定是茹比给我的药作祟。不过假如那药能给你几小时的心灵乐园,何乐不为原来世界上存在这么一种东西,它可以释放你的诚实和自信,使你傻大胆,做个情感的唐?吉诃德。唐?吉诃德在他一自身是庄严无比的,只是给旁观者看着解闷取乐。一现在有种药可以消灭旁观者。我起身,趟着没胫的一茹比的财产,走进厨房。

  外面是淡青色的四月早,晨,服了药它可以是浅粉色或嫩黄色。你想它是什,么浪漫颜色都可以,它可以随你意愿幻变。我无意‘中尝到了吸毒的甜头。这种止痛特效药主要成分?一定是可卡因。我打开一个个柜子、抽屉。茹比有着极其简洁秩序的内部系统,抽屉和柜子里东西极少,并且极一整齐。没有我要的药。我翻弄得急切起来,饿狼寻一食一般,刨弄着各个匣子、盒子。一大把银餐具撞击得吵闹无比,茹比蓬着女丈夫短发出现在厨房门口。你找什么噢,找?,’棉签。一哪儿伤了一我支吾了一句什么。大概说耳朵眼不舒服,洗澡进了水。茹比叫我等等,她去了自己房间。一会一又出现了,手上有一盒棉签。她诡笑着盯着我你确定你要找的是棉签一假如那药的效力还作用于我,我肯定胆大皮。厚地承认,我过了一次美妙无比的瘾,还想再来一次。或许我也会像她一样诡笑,问她给我的头疼药怎么这么好,让我渴望永远头疼。可药的作用已烟消云散,我只能像所有正派人一样严阵抵赖。‘抽日’愧钾小说以两得情致的短篇,成一篇好有约山鸽,为当期重点推出作品第二天我没有给吴川打电话。我以沉默拖欠她的。第三天她打了电话来,我不在家。她没有留话在留言机上,但我一看就知道她几次想对着留言机说什么,又作罢了。几个无声留言让我猜想她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又病了。我按了门铃便后悔。又自找上门。好像走亲戚走热络了,不走受不了。吴川看见我便说你怎么把脸涂那么红啊我说我没涂任何脂粉,大概步行上楼热了。不会吧她的笑容如此带有揭露性。我一进她的公寓就直奔浴室,别上门,开了化妆镜上方的灯。的确把脸涂成了个小丑,两块圆胭脂都没抹开。开车化妆是碰运气,光线也讲究不得‘我用手把两团红擦掉,又洗了手。正要开门出去,想起什么,又拉一把抽水马桶。这样听上去我进浴室不是改妆。出来后我故意扯开嗓门,东拉西扯把自己弄成一个随意来去的常客。吴川等我闭嘴马上说现在好多了,两团红抹开了。我对她无情戳穿的话装聋,打岔去说正在放的一部电影。我不过读了报上的影评,但谈论起来就像我看过似的。吴川把我丢在客厅,自己去打电话。她的电话是我按门铃打断的,她明白地告诉我。她拿着无线电话在各屋走动,翻开随邮件来的各种广告,再把翻看过的扔进字纸篓。字纸篓是铁丝和彩色玻璃珠编织的,她发现上面少了一颗大珠子,便弓腰四下寻找。我坐的蒲团下她也找,做手势叫我挪个地方。实在找不着,她皱起眉,小脾气上来了,蒲团给她抛得满屋子,同时对电话上的人说真烦,我最喜欢的东西毁了。小纳粹在那边我来的不是时候,待的不是地方。

  她见我站起身,拿起包,匆匆对电话上的人说她一会再打回去。她挂了电话,问我为什么不给自己弄茶。我耸耸肩。她飞快地进了厨房,一会端出茶盘。我一看茶叶是我喜欢的毛峰。她打开铁听外面的塑料封皮。一盒未启过封的新茶叶。专门为我买的又要自作多情了。我没话找话说。她拿出范丹来涂脚趾甲。我说茹比拖我下水,用可代因或者海洛因给我治头疼。只不过经了医生处方,毒品理直气壮地成了灵丹。我想再头疼一回,正当地享用毒品。吴川打断了我是。什么我问。你老把说成。一开始我特别吃力,不知道你在说谁。对不起打断了你。往下说吧。真是愚蠢原想用那么个事件证明我也可以堕落,也可以把堕落看成“酷”。她却排斥了我。用不着我降尊和他们为伍。她今天挑了我多少刺先是化妆,又是英文。她够优越了,用不着夸张她的优越感。从小上贵族学校的宝贝儿表示她对我的杂牌英文忍受了很久,实在受够了。我就是这么一个陪衬人,黎若纳用来衬垫她完美无缺的宝贝儿。我无心再挽回什么。她看出我恼羞成怒,看出我怒得几乎要破口大骂。让她看出来好,芝加哥反正已进人了春天,人们可以坐在露天咖啡馆做陌生的伴侣。偶然有人搭讪,很好,什么后果也不会有。人从群居动物走向独居是进化,我这样玩命地串亲戚是退化。

  露天咖啡馆无数,酒吧无数,你可以有无数陌生人作伴,有密西根湖的湖光水色给你看,伴儿和伴儿都视而不见掩挤渗在厕二拇镶阳伞下。有种说法是有些生物永远遇不上另一些生物,因为它们的物质密度不同。权当我有个不同物质密度的妹妹吧。我向门口走。吴川大声问你带来了吗她认为我这次来不该是闲串门,应该有正当理由。不归还她的东西,我来干嘛我说非常抱歉,我借给茹比听,她不知把它放到什么地方去了。不过过两天肯定会找到。她说你怎么让她随便拿走了是她问我借的,不是随便拿走的。我也来了脾气。不就是一盘吗丢了我买一盘赔你。那是我妈送我的生日礼物原来我把她妈的慈母心看得太不值钱了。十来块钱,网上邮购,要多少有多少,那也能和千里之外的慈母亲手选购,亲手装盒,亲手邮寄的东西相比并且言明那是“我妈,’那告诉你妈,对不起了。

  我说。在走廊里我听见门“砰”的一声关上。真实嘴脸露出来了,一盘就能让一张真实嘴脸翻出来。能够及时翻脸的人是强者。剩下的像我和爸,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给一点好脸色就梦想翩翩。爸永远也不会和黎若纳翻脸,不是因为他宽宏大量,而是他自身致命的需要。我们都因为这致命的需要而强硬不了。当晚吴帅居然又打电话给我,问我找到那盘没有。她逼人太甚,我决定不做任人伤害的废物了。我说什么了不起的屁玩艺,我马上给黎若纳打电话,叫她给我也寄一盘来甜言蜜语管什么用寄东西从来没我的份儿得承认这话很弱智。但我没办法,顾不上掩饰自己满心狭隘的冤屈了。她说是不是我所有的东西,你都想分一份我听出她的话含有更恶毒的暗示。我说你什么意思她说磺也该有你一份儿。我气得话也说不出,听她分析为什么磺在和我谈话之后躲避她。已经不成体统了,她把我当什么货色原来这么多天她一直把我看成一个无耻的插足者。香港人冷血果真冷得纯正。那些冷血大家族肥皂剧教导出这位小姐的感情品位。我居然想和这么个人姐妹一场。“砰”的一声,我看见一杯红酒在我对面墙上放开了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