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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庸俗的小妞儿,贵族学校对她的俗无能为力。我说吴川,你听着,下面是我跟你说的最后一句话,完了我们再也用不着说话了。她说我听着。磺和你的事我管错了。我和他谈话是警告他别把疤疹传给你。我叫他去找个医生,做一份病情鉴定,我承担医疗费。你不信可以问佳士瓦,他碰巧在场。她嗓音泼得厉害,说你算谁和他说那样的话你比我想得阴暗十倍你出卖了我也出卖磺现在他的教授都知道磺得了疤疹??我说磺不是教育你不要歧视疤疹吗你太阴暗了卜?,我看着红酒在对面墙壁上淌下来。看着黎若纳擦拭着泼在她脸上的红酒。黎若纳一生就欠谁这么爽地泼她一次。我“再见”都不说,就挂上了电话。三分钟之后,吴川又打回来。她还没吵过瘾。我让电话铃去空响。她气急败坏,在留言机上发狂你挑拨、出卖我那时把你当亲姐姐??一她泼妇似的叫阵。黎若纳,看看你的千金,这么好的英文句法胡糟蹋了吧吴川继续在留言机上叉腰瞪眼唾沫四溅你接电话不接就是自认理亏卜一随你说什么吧。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用手机给佳士瓦的手机打了个电话。他答话声音很低,说他正在医生办公室。我问他得什么病了,这么晚去看急诊。他说他马上给我打回来。等我挂上手机,吴川也闹完了。她最后几句话我没听见。佳士瓦来的时候我醉得足以上大街去演讲了。芝加哥的夜晚到处有这样愤怒的空谈家,酒精让他们看到如云的听众,听到雷动的欢呼。我脸上挂着永恒的微笑—许多祖先相片上的那种深明大义的微笑,给佳士瓦开了门。他说我穿和服很别致,我低头看看,果真看见下巴下面有一具穿和服的身体。伪装的和服,是生产睡衣的厂商急于走出经济困境,在一本关于日本艺伎的俗不可耐的小说轰动后,想尾随着弄出点东方肉感主义。等佳士瓦也醉得一脸傻笑,我们终止了谈话。原本他在这个时间来也不是想谈话。三分钟之后,我们已和地平线同一角度了。沙发使我们动作起来受限制。而正是这种不择场地的即兴感让我们成了十几岁的高中生。似乎是太情急了,我们都没有剥干净衣服。停下来后,酒醒了一半。我发现我们已滚落到地板上了,上身靠着沙发。我问佳士瓦什么急病让他去看医生。他说是心理医生。心理医生生意太火,时间往往排到晚上八点。我问他为什么突然需要看心理医生。他奇怪了,说五个人里有三个看心理医生,他和他的心理医生是十多年的老交情。原来是这样一个人在湖边的露天咖啡馆和陌生伴侣搭讪,再付高价找心理医生进行深层倾诉。明的暗的、浅的深的交情都有了。所以用不着走亲戚。群居的猿类后代们继续进化,靠酒吧、咖啡馆、心理医生、电子网络进化到孤居。心理医生是你最牢靠忠实的伴侣,你最肮脏、罪过的想法和月月小说以两篇精致的短篇,或一篇好看的中篇,为当期重点推出作品。

  行为都得到他的包容。佳士瓦最近的罪过想法是如何消灭他和我之间的最后距离。我和佳士瓦紧密依偎,却是通过某幢楼里的心理医生调整情感的进度、浓度。假如有个心理医生在我和吴川之间,我们也会省事得多。和吴川谈时尚、美食、大减价、春游,和心理医生谈对姐妹情感致命的需要,对吴川的爱怜和担忧。没有心理医生作为情感的中转站和调度室,你看看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两败俱伤。人对情感怎么这样无能佳士瓦的心理医生一定纵容他勇敢些,攻溃最后的防线,缴下她最后的羞耻。而他还是仁义的,没有给我来个彻头彻尾的真相大白。他和我在醉酒时也有进化到今天的理智,默契地不去触碰我的伤痕。这个夜晚,多少醉鬼对着黑暗的空虚吐露真情大声地宣布他们的恨与爱,词不达意、句不连贯,不要紧,不耽误他们痛快。送佳士瓦走时,我说什么时候再见你其实我是说我好不舍得你走。佳士瓦说?随时。他的意思是过一阵再说吧。我们俩相互需要的时间、地点总是合不上,要么他的需要被我错过,要么我的需要他毫无觉察。这得多少工夫才能使自己和对方不多余之所以图省事的人越来越多,道理正在于此私情的话可以找心理医生去说,废话反正有陌生伴侣听,生理需要都不必费事去找搭档,我的右手就可以做他们的临时甜心儿。

  吴川突然发现她生活里多出个累里累赘的我,如此原始,把打扰当成呵护给她,她可受够了。月月小说以两篇精致的短篇,或一篇好看的中篇为当期重点推出作品。突然接到黎若纳的电话。她居然得到了我的手机号码。最后的清静角落失去了。她说是爸告诉她我的电话的。她上来就责备我不常给爸打电话。这个荒唐女人。她说爸听上去肺水肿又发了。我想那你就省省吧,别让他浪费呼吸来招架你的锣嗦。这个独自为战的世界只有一个例外,就是黎若纳。她蛮横地施于她的感情,自信那是人人都需要的东西。她说我和吴川的感情让她感动得潸然泪下。吴川告诉黎若纳我给她买衣服、带她去春游。这些就是黎若纳所认为的“深厚感情”。当年吴老少爷给她一颗钻石就是爱她至死的宣言。她活这么一把岁数还不明白,就明白不了了。黎若纳在遥远的香港语塞,陷在肥皂剧式的百感交集之中不肯出来。我把电话挪得离我耳朵稍远。黎若纳说,她每天和我电话里都是说你。把她交给你,我放心了。吴川对她从不认真,就像此刻,她说得热火朝天,我只是招架。看来吴川没告诉她我们已不来往了。我也不会告诉她,那样有引发她讲八小时电话的危险。第二天傍晚,茹比把吴川的找到了。她说为了找它她险些雇搬家公司来把她的家具都挪动一遍。

  我把装进一个快递信封,但走在马路上又想,和吴川比赛绝情有什么趣呢还是宽厚些,不计较她的绝情吧。夏季前的大减价已经开始。我进了迷宫般的超级购物中心就一阵头晕。多么无人性的地方。就是要你迷途,在迷途中加速对你异化。我找到了吴川喜爱的几个名设计家专柜。东西已经乱了秩序,大堆的恤、牛仔裤也混了进来。这是最合适做陌生人的地方,可以肆无忌惮地损人利己,丢弃公德,他人的手来不及抓获的衣服,你先下手为强,喜不喜欢先抢劫到手再说。这是礼拜五晚上,万人空巷的芝加哥,人都暂时移民到这类超级购物中心来了。购物中心要对非人性、非私人化、非个体化的当代人际关系负责。购物中心之内,皆陌生人也。我也是抢购老手,抓了几件吴川式的衣服便去替她试穿。从三个方向的镜子里,我看见自己的背影成了吴川的。我站着,想定定神。这大概就叫爱屋及乌吧。我刚刚把几件不太合适的挂回衣架,两个年轻的女保安出现在我面前。陌生得过火,就成了她们这样煞星面孔了。她们一模一样的凶煞脸容使她们成了胞姊胞妹。我以为自己英文听力下降,把她们的话听成了“跟我们来一趟。”所以我笑了一下,表示不解。你跟我们来。其中一个女保安说。她的肤色白得不近情理。这遮天蔽日的超大购物中心使她血色流失。怎么了我问。去了你就知道了。现在我看清了。这是两个年轻的女白人,二十来岁,芝加哥的郊区女子,以白种为自豪。我觉得她们的语气不是对付无辜公民的。我说我没有义务跟任何人走。你想让周围人看戏吗说话的是短发女子,手上掂晃着一根警棍。你把话讲清楚,你们要我去干什么我说。我想我大不了在抢抓衣服时,把某件贵重衣服弄到地上了,踩了几脚,造成了点无妨大雅的损伤。可在场的人谁不这么干你还想要我们给你留点情面的话,就乖乖跟我们走。长发女子说。中西部农民口音。我不会跟你们走的。我说。我身后人口十三亿之众的祖国让我自信。我突然很想惹惹这两个女白人你们也不必给我留情面,就在这儿对我宣判好了。两个女子一左一右地袭来。还是有一点训练的,其中一个揪住了我的右臂。曾经屠宰发达的大都市养出她们一身牛劲。我像被夹在两座硬木大柜子之间了。我当然要垂死挣扎。我的肩膀猛一震动,知觉被击散了好一会,才又聚合。我居然挨了警棍你们凭什么打人嗓门。于是再给几棍子。

  我举在空中企图保护脑瓜的右手挨了一记,食指顿时肿得像根牛肉肠。现实已褪色,成了灰褚色的梦境。然后我就在一间小屋里了‘。小屋不是直角,一边是钝角,另一边是锐角,天花板斜削下来,站在里面得长久鞠躬。两个屠夫的女后代叫我剥下外衣。我不想吃眼前亏,便把短风衣脱下来。里面是件薄羊绒衫,圆形领口,什么花哨也没有。芝加哥女人百分之八十拥有这样黑色的薄羊绒衫。把它脱下来。短发女子说我死也不会脱的。两个白种女人要作践一个亚洲女人,把她布满丑陋伤疤的胸脯展露给她们取乐。我有人性和民族两重尊严需要捍卫。她们坐在一张情人沙发上,我只能鞠着躬站在她们对面,屈辱够让我精神分裂了。你不脱我瞪着她们。我们的教育中幸亏有英雄主义。你不愿脱的理由很简单,因为这件毛衣是你偷的。我们早就在注意你。你把偷来的衣服穿在里面,外面套上你的旧衣服,大摇大摆就走出去了。我气急交加,一阵哑然。然后我指着身上的黑毛衣说它是我去年买的,干洗过两次了我觉得这个误会造成的冤案不久会被澄清,用不着声嘶力竭。可我管不住自己的中国嗓门。你们凭这个打人等着吧长发女子说你怎样行窃,我们有证据。拿出你们的证据来我咆哮。证据对你是保密的。我们在法庭上,关键时刻才出示证据。

  短发女子说你说你没偷,有证据吗没偷能有什么证据没偷就是没偷我听着我的嗓音已是血淋淋的了。你没偷什么短发女子倒十分镇定。没偷这件毛衣王八蛋我扯着毛衣前襟。那你偷了什么这样弱智的对话对我不利。我的右手食指不断在增加体积,色泽也不新鲜了。骨折,或者粉碎性骨折。我巴望我能伤得更惨重。七岁的我巴望能被烫成一块残渣,让黎若纳的良心从此不给她好日子过。爸得肺水肿,我也巴望他把症状夸大,成个心碎濒死的梁山伯,让黎若纳看看她把这爷儿俩祸害成什么了。让她良心受大刑,让她锦衣玉食而不得安生。我说我的伤太重,我不知道还能清醒多久。听着,我要求见你们的经理。你不用担心,我们不会瞒着上司采取这么大的行动的。我要见你们的经理。已经和经理通过话,她要我们自己掌握。我要见你们的经理两人看着她们对面的这双眼。

  一双黑色的亚洲眼睛。此刻它们是直直的,像她们屠夫祖先刀下牲畜的眼睛,假如一刀下晚了,疯狂就彻底暴发。这样的暴发是自毁也要毁灭一切。是很本能、很生物的力量,它打破一切物种的界别,人也好,单细胞生物也好,都在这白热的狂怒中成为一样的生命。一股嗜血的激情,一种亡命的渴望。经理在五分钟之后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黑衣女人,让香水腌渍的一具肉体。她冷着脸说她希望一切都是误会,但我必须配合她们,她们才能弄清它是否是个误会。她词汇量可怜,却偏偏想和我打词令交道。我阐述了我如何挨了三棍子,手指很可能落残疾。她一摆手,叫我闭嘴,表示她已知道我挨揍的经过。因为我抗拒,所以女安全员们不得不使用她们的工具。我说在中国逮人也得逮个明白。女经理一笑,说那就回中国去吧。女保安小声对经理说了句什么。经理点点头。她说现在给你十分钟,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该脱下你偷来的衣服。我说这件衣服是旧的。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它不是新的。女经理夹在两位女保安中间,动了动屁股。两人坐的情人沙发坐了三个女大块头,看上去很滑稽。女经理又和两个女保安讲了几句悄悄话。好了,现在要全力对付我了。八分钟了。你想好没有脱不脱这是旧衣服,是我的私有财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