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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谁能证明它是你的私有财产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们见过我穿它。那不算证据。你完全可以偷相同的衣服。这种衣服多一件没什么坏处。它永远不会过时,无论在什么场合穿它都合宜。我自己就有三件这样的黑毛衣。这女人开时尚讲坛呢。那我还有证据。月月小说月月小说以两篇精致的短篇,或一篇好看的中篇,为当期重点推出作品。月月小说以两篇精致的短篇,或一篇好看的中篇,为当期重点推出作品邵我能知道吗我会在法庭上让你知道的。你们不是也对你们的证据保密吗让我们都保留我们的秘密武器。实际上我是虚张声势。我哪儿来的秘密武器最多请茹比作个伪证,说那件毛衣是她送我的礼物。也许可以有科学鉴定,证明它绝非崭新。可这类大减价往往把某些人的退货也拿出来卖。有些缺德的人穿一件新衣服出过了风头、过足了瘾又去原价退掉。我做学生时没少干这种缺德勾当。所?以。便科学鉴定出它是旧货,也不能完全为我的案子昭雪。最后三分钟。你不脱,我们就要对不住了。女经理醉心自己的上流腔调。她是墨西哥人。从得克萨斯的海域偷渡过来的。或者是从新墨西哥的沙漠上徒步走来的,一同走的几户人大概要丧生一半。也许是两三户人一块走的,通过沙漠后就被打他们埋伏的警察发现了。逃人境的可能只有一个父亲,一个女儿。女儿出息成了这个没人味只有香水味的女经理。移民往往对移民无情。美国政府阴暗恶毒,利用人性中这个谜一般的特征,把移民们驯化成边防警官,移民局官员,以及?眼前这类头目?他们对美国人不留情是自然的,而对和他们经历相仿的移民更心狠手辣。他们当初是九死一生的幸存者,决不能便宜你,让你顺顺当当就在这国家落下脚,和她分享自由女神阴影下的幸福生活。脱了她的衣服。女经理对两个女保安说。敢我向后退了一步,脊梁恰好抵在天花板的下斜线上。猫科动物把防御和进攻同时放在这个动作中将脊背塑成完美的拱型。我想死给她们看看。我想死给黎若纳看看。肝病隔离区和烧伤病房的幸存者要用死来告诉她她造成的里里外外的疤痕比我私部更隐秘。我只要有一口气,谁也别想?看见那粉红色的常春藤怎样爬满我的胸脯。可这间怪异的屋里连自我行凶的家什也没有。她们三个人向我围来,围成了三颗围棋子。我?要被她们吃掉了。下面的事我在事后也无法理清。一定是我玩?命反抗,她,丁警棍齐下。然后我人事不省了。她。一也许有些不安,从我挎包里翻出了一张纸。
那是半年前我记下的吴川的手机号码。虽然我拨一遍号就背熟了,可我每次清理挎包都没扔掉它。每次看到这个号码,都让我重温写下它时的心情。像什么呢像是十多年的战乱之后,你以为你丧失的亲人突然有了消息。后来我企图对自己否认这个心情,不否认我就得承认自己像爸一样贱,在感情面前总是摇尾乞怜。她们用这个电话号码给吴川打了电话。吴川赶到时我一身淤紫,披头散发地昏迷在角落里。她看到的我像个真正的扒手,因为手艺低下而落网。她嫌恶地看着我被剥下自尊的身体,吃不准我手脚究竟干净不干净。一个弃儿难免会染上贱毛病,比如翻口舌告刁状,小偷小摸。好了,这下她对我的品行不端、贫贱而卑劣不必再怀疑,都被证实了。商场安全系统会凭空揍一个大好人在香港人眼里,美国有许多值得羡慕的人权保障。她想我或多或少是罪有应得。因此她浮现在我渐渐清晰的视觉里时,面色苍白而淡漠。我渐渐意识到我在一家医院的急诊室。我感到既无望又无力向她说清什么。我的屈辱十倍于被无故殴打。吴川问我想不想喝水,我摇摇头。闭着眼睛,可以不被她的完好和优越所刺痛。她告诉我,茹比刚走,她得上夜班。但茹比已和一个律师联络过了。律师会代我和这家商场打官司。要给妈打电话吗吴川问道。我闭着眼使劲摇头。关闭的眼帘让我独自待在狭小却安宁的空间里,断绝了和一切事物人物的关系。这个空间对于生存不甚理想,却很省力。
不必省他们把我搬运到何处,对我的手指做些什么。手指在另一些手指间变幻位置,显然在接受光照摄。诊断是骨折,没有比这诊断更不能刺激我的惊奇了。又被搬运回来了。我关闭的眼帘外一切惨案照例发生,撞车的皮开肉绽,斗殴的血肉模糊,呻吟与号叫组成多声部合唱。吴川问我疼吗我没有任何反应。为什么挑选了我作为迫害对象一眼看去我比一大群抢购服装的人更适合迫害这是个著名的白人区,一个亚洲人显得刺目在我关闭的眼皮外面,吴川的嗓音尖利起来。她质问护士长为什么后来的病人先做处理护士长见的血淋淋的面目远多过正常脸容,也见惯蛮横暴躁陪同者。
她平淡地告诉吴川,我看大去没有生命危险,所以得等一会。吴川更尖利了,说看上去没有危险不等于真没有危险,脑子和胸部说不定有内伤。护士长说她管不了这么多,有意见找医生提。吴川的声音又响在另一个方向。她一定等得不耐烦了,想早些结束这幕荒诞惨剧,对我和她自己有个交代,好早早回家。等她笋向到摘床边认我闭着眼睛说你先回去吧。明天还有课。她不语。又是几番劝慰,说我自己感觉不坏,就是疲倦,想睡一会,请她放心回去。我不想看她的反应,因此眼睛始终闭着。我也怕一睁眼床边真的空了。那是黎若纳投奔吴岱之后的事。外婆在一次小中风之后尚在恢复中。爸只能带上我为他的画报社去外地拍摄资料。七岁的我一次醒来发现四周漆黑,没了爸的影子。我想一定是爸把我丢在招待所,自己偷偷走了。爸也不再要我。我用被子捂上头,嘴里数着数。假如数到一百,爸还不回来,他就不会再回来了。每次数到一百,我都心惊胆战地慢慢掀开被子。
爸没有出现。但在被子下面数数时,我仍怀有那么大的希望。后来我一边哭一边数,想让数数的声音压倒哭声。只要封闭在那狭小的空间继续数数,希望就在那里。终于我数不动了,哭得嗓音全消耗完了。但我不掀开被子,不去面对失望。只要回避失望,便总有一线希望尚存。爸为那次夜出打牌愧疚了几十年。我睁开眼,床边果然是空的。我对失望回避了那么久,最终还是没成功。护士办妥了我的出院手续,问我自己能不能开车我想能不能都得自己开。清晨高速公路上飞驰着不相干的车辆,谁都嫌谁多余。茹比请的律师早晨九点来到我的公寓。他先提出自己的法律费用,一小时三百五十元。我的公寓卖掉大概刚刚够他打赢这个官司。假如我赢,可以得到两百到三百万的赔偿。值当一赌,我光棍一条,怕谁不得到赔偿光是出口恶气,都值得赌一把。律师建议我不找媒体,媒体一介人,法庭会指控起诉人已经利用媒体炒作而不受理案子。佳士瓦把律师全看成恶棍,建议我投靠媒体。这是个有极大潜力的政治案—种族歧视、种族迫害。可以震撼芝加哥,让那些商场的董事们来出面道歉。你以为法庭可以为你主持公道错了。在美国谁的钱包深法庭就为准撑腰。你倾家荡产也抵不上商场一根毫毛。我决定先上法庭,赢不了再诉诸媒体。让佳士瓦言中了。我每星期收到巨额的律师账单,官司却无望打赢。茹比叫我耐心,因为她请的律师极有才干,常常打赢这类官司。我没好气了,说我已经自己挖自己墙脚,从买下的公寓中往外抽款子,一堵墙一堵墙地往律师腰包里送。她说想想你将得到多少赔款。我说那怎么到现在连赔款的气味都闻不着茹比说那就证明对方请了个更有名更有才干的律师、我伺她,于嘛我不换个更有名更有才干的律师。
她说当然可以换,只不过一小时不是三百五,而是五百块到六百块。到了初秋,我眼看要一贫如洗。等那笔巨大赔款到手,我肯定已经饿死。我右手骨折中止了我从正常或非常按摩来的收入。做现代舞代课教员的计划也落了空—面试的结果人家都懒得通知我。吴川暑假后从香港回来,每天和我通一个电话。例行公事,开口就问和那家商场的官司有结果没有一。现在好了,我和她可找到一个供我们谈一两个小时的话题了。我把律师的话转述给她,也把茹比和佳士瓦的看法讲给她听。她不是真有兴趣,只为她能表达一定的关切又不必向我掏心窝子而庆幸。有几回她冒出一句那女经理穿的是,美国名牌服装套裙或者那女经理有没有五英尺七高总之,在我长长的转述中,她脑子大大地开小差。
我想,出了这件事唯一的正面效果是让我们俩不露痕迹地讲和了。讲和后我们都学乖不少,决不谈知心话。不仅吴川和我有了个好话题,供我们把姐妹关系不冷不热地拉扯下去。佳士瓦每回和我谈话,也是只谈这个案子。大家都发现了新的情感重点,把个人性的情感移换成阵营化的,广大得多的情感。这样多好,频繁往来,却很好地避开了突然逼近对方心灵的捷径。从那晚佳士瓦到我公寓来,两人借酒发生了一场不明不白的亲热,他和我都有点尴尬,不知下一步该干嘛。他首先想从僵局里退一步。在我出事之前,己很少接他的电话。我卖掉了一个自己为自己买的钻石项链。它够我付两个月的生活费用。清贫惯了,回到清贫中使我感到亲切。吴川有一次来我的公寓,我给她烤了一块牛排。我说我从来不爱吃牛肉,她撇撇嘴一笑。谁相信呢‘她对我从来没有放松过观察。
有时在她那儿一块吃点心,我情不自禁喝掉果汁瓶里的底子,或者吃下糕饼盒里的碎渣,都会突然发现她在盯着我,眼神既不解又鄙夷这些自然顺畅的贫贱动作是怎样来的我从一个穷孩子变成了个穷留学生,其中包括多少令她不解和鄙夷的细节。她吃了半块牛排就饱了。我把剩下的半块牛排用锡纸包好,放进冰箱。整段时间她都在和我谈那场官司。官司到了扯皮阶段,仅有的进展是对方承认她们可能认错了人我和一个偷窃犯长得一模一样。从电视监视器里,白种人看不出我和偷窃嫌疑犯有任何区别。我的律师要求对方公开监视器里录下的画面,对方的律师拒绝公开。法官站在对方一边。吴川插嘴道你赢不了的。我有些气恼地间为什么一就是把我爷爷的财产全拿来给你打官司,你也赢不了。再有钱也阔不过他们。那是一家最有实力的商场世家。我不说话。她在我这儿长敌人威风。她看出我的不悦,低声说你看你都过什么日子了连减价月月小说月月小说以两篇精致的短篇,或一篇好看的中篇,为当期重点推出作品因通王碑荞轰笆嘿月月小说以两篇精致的短篇,或一篇好看的中篇,为当期重点推出作品。牛排都吃了。还打,还打。
我顶她说谁说是减价的我看见垃圾桶里的减价标签了。她存心揭我短。香港人的冷血,我算领教了。我看她自顾自地开冰箱,拿出半盒牛奶。冰箱基本空空荡荡,里面搁着半块她吃剩的牛排。我突然恨透这个被宠惯坏了的女孩。我曾经打肿脸充胖子,为她花钱如流水地买礼物,现在全部露馅了。嫌我低贱好,我要她知道我到底有多低贱。我告诉她我的同居史。那个抽象派雕塑家和我一见钟情。他在私人画廊打工,晚上弄他的雕塑。他说罗马尼亚人布朗库兹三十岁当洗碗工时,谁会相信他将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抽象派雕塑家我是被他当抽象雕塑接受的。后来想起来,一定是那样他觉得我布满伤疤的胸部就是毛胚的雕塑。那时刚拿到博士学位的我正疯了一样到处找工作。“舞蹈物理学”人们都以为我在表格上填写错了。怎么也想不到谁会去设立这么个无聊学科。
并有我这样无聊的人去学它。半年后我参加了三个月的推拿培训,不久也混起江湖来。我的生意不坏,每天有两三个预约。男顾客渐渐多起来,我感到他们的亲善有些不祥。事情就那样开始了。一个男顾客说他以一百元小时费买我的“特殊按摩”。他劝我想开,别把它看得那么个人化。就像医生和护士对待病人和伤员那样,打交道的是一个伤口或一个器官,其余的,全部漠视掉。这是个可怕的起端,一百元让我漠视我的整个存在,所有责任都推给这只右手,脏也只脏这只手。这天夜里雕塑家正在工作,我突然崩溃了。我竟受了那样的引诱,刹那间背叛已发生。当然,我把事情告诉雕塑家时,尽量把自己说得委屈、受辱,几乎是枪口逼迫下的选择。我时刻准备阻止他冲出去和那个男顾客决斗。他听完后发了几秒钟的呆,然后说让我来算算我们俩每月的开支。房租一千,水电、电话四百,这样的收入,你完全可以支持我拿出几件杰作来。我不必去画廊打那份工了一个小时十块钱,对一个艺术家的年华就这样践踏我释然了,但马上又觉得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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