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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最后一次得到张俭的消息是十一月底。来了个通知要小环把棉衣准备好,送到厂里。还要一双护膝。小环和多鹤讨论:“护膝干啥用?他没有老寒腿呀。”

  其实小环没有特别绝望,哭过之后,她马上劝哭不出来只浑身打颤的多鹤:这年头谁家没有个被关起来的人?这楼上就有两个人被关了,又放出来了。她发现被关进去的人比关别人的人善良,她也发现关进去又放出来的人都有所长进,人品、做派都改进不少。

  小环把一床棉絮重新弹了弹,给张俭做了一件暄乎乎的大袄,就像他在东北老家穿的。面子是深蓝的,领子上绣着张俭的名字,里子里绣了“春美”“张钢”“小环”“多鹤”的小字。她把棉袄和十个咸鸭蛋打成一个包袱,用张俭的自行车推到厂保卫科。

  她搁下东西,找到了正在刻钢板的大孩张铁。

  “你来干啥?”张铁问。

  小环二话不说,揪起他一条胳膊便从椅子上拖起来。张铁“唉唉唉”地叫,小环拳头和脚都上来了。每次她来给张俭送东西,叫大孩带她去找小彭,大孩都拒绝。这次她例外,打一阵说不定能把姓彭的打出来。上来拉的人感觉这女人长了不止一双手一双脚,左边右边的人拉住她,她儿子肩上、屁股上照样不断地挨拳脚。

  果然就把姓彭的打出来了。

  “怎么在革委会办公楼里打人呢?”彭主任说。

  “我打我儿子!等我喘口气,我还得打我孙子!”小环微肿的眼泡饱满一束光芒,向小彭横射过来。

  “有话好说嘛。”小彭干巴巴地说。

  小环拢拢头发,掏出一个铁质烟盒,打开,里面的烟丝一头是焦糊的,一看便知是从烟蒂里剥出来的。她又恢复抽烟袋锅了,她一面往烟锅里摁烟丝,一面大声宣讲起来。

  “都听着,冤枉好人张俭的下流坯子们:我丈夫出事故那天夜里,小石本来上的是小夜班,他临时跟人调换成了大夜班。张俭是咋预谋的?那天夜里,厂里自己发电,电力不足,关了两盏大灯,从吊车上,咋看得清下头走的是猫是狗?你们别当咱老百姓都是傻子,咱也知道调查调查,咱也会找证人!”

  小彭毫无表情地看着小环。小环一会儿一个媚笑,一会儿一个狞笑,一会儿一个冷笑,金牙的尖梢一明一暗。每个句子把所有人都含纳进去。句号总是小彭的鼻尖、额头、嘴唇、大大的喉结。人们顿时明白,让眼睛很大的人瞪着不叫瞪,让她这双小眼睛瞪了,那才叫一瞪瞪到穴位。

  “这儿喊不了冤,我喊到市里,喊到省里!让毛主席听俺们喊冤去!”小环一边说,一边把烟灰磕在原来就很肮脏的走廊上。

  “揭老底是个时髦事儿。咱也能成立个揭老底司令部!”小环说,眼睛在众多面孔上拉出一整条句子,句点仍是重重落在小彭脸上。“不是也有人也想搞汉奸恋爱,玩命追求日本婆儿吗?就是没追上,急红了眼,急得闹革命来了,当司令来啦!”

  小彭眼光一散,马上被小环看见。众多面孔已经你看我我看你了,他们听出小环影射的是小彭,但直直地去看小彭总是难为情的。

  “别想赖。你赖得掉,见不得人的地方长的记号呢,那可赖不掉!”小环是纯粹诈他。她看见小彭的脸色更差。真诈着了。

  人们开始哧哧地笑。小环觉得她的唱念做打收到叫好声了,角儿的精气神更加提了上来。

  “我们是隐瞒了咱家小姨的身份,怎么着吧?不隐瞒她早就遭了你们这些人的老罪了。日本女人就该受你们祸害?解放军还优待俘虏、送日本人大烙饼吃呢!我把你们瞒住了,你们看看咋治我的罪,啊?我在家等着你们……”她走了几步,回过头,“彭主任,咱家又做了红豆糯米团子,你来啊,吃吃看,是不是比你以往吃的那些更甜!”

  小环向楼梯口走,感觉她脊梁上一团冰冷,那是张铁厌恶的绝情的目光。她不在乎自己在儿子眼里做女小丑。她要让人知道,张家人不是一砣子肉,随他们宰割。小彭下刀的时候,心里也该打打鼓。

  她走到厂部大楼的院子,看见一根铁丝上搭着一溜毛巾,一端印着“招待所”几个红字。红字剪下去还是挺好的毛巾。家里挣钱的人进了监狱,好几个月都吃寡饭,没有油盐酱醋,更吃不起荤。能顺手捞到什么就赶紧捞,缺毛巾的一天也不会远了。

  她从铁丝下面钻过,怀里就抱着六块毛巾了。她一面飞快地走,一面飞快地折叠毛巾,又飞快地把它们压在她拢在袖口、架在胸前的胳膊下。窍门是千万别回头东张西望,假如有人看见你动作可疑,你东张西望也补救不了什么。她得无中生有、一分钱不花地吃、喝、穿、戴,这不容易,但费点事也办得到。夏天的时候,她出厂子大门可就不走正路了,沿着铁道走出去,两头都通田地,先拔一堆菱角秧子,再把偷捋的苋菜、钢管菜之类藏进去。田地旁边常常有水塘,里面都有野菱角,不走到跟前看不出她实际上是在采蔬菜,而好像是在散闲心采菱角。

  采够了蔬菜,她就用头巾把它们兜起来。四个角上露出菱角秧子。

  多鹤的工作和张俭是同时丢的。家里有资格工作的,就剩了小环。她去过许多地方申请工作:冰棒厂、熟食厂、屠宰厂、酱油酿造厂,都让她等通知,却都不了了之。她之所以去这些工厂申请工作,因为这些地方都肥,稍稍一涮也涮得出油水。冰棒厂的油水是古巴糖,屠宰厂总有猪下水,熟食厂更不用说了。小环腰细,偷几节香肠,一扇猪肺,塞进腰里跟正常的腰身差不多粗。

  小环推着自行车从钢厂往家走,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挎着一筐鸡蛋走来。她迎上去,仔细挑选鸡蛋,一边跟农家婆满嘴热乎话,叫她大妹子,说她好福相。农家婆婆嘎嘎直笑,说她都四十九了。小环心里一惊,心想她看上去至少已有六十三。挑了六个鸡蛋,小环一摸口袋,说她早上上班走得急,没带钱包,可惜了她花的这点挑鸡蛋的工夫!农家婆说生意不成交情在嘛,说不定以后还有缘见面。她正要挎着筐子离开,小环从衣服下拿出六条毛巾,上面印着红牡丹、臭虫血、“招待所。

  “这都是好棉纱。你摸摸,厚吧?”

  农家婆不明白小环的意思,手被她拿过去,摸了摸毛巾,赶紧答应:“厚,厚。”

  “算咱老姐妹有缘,送你两条!”

  农家婆更不懂她了,脸要笑不笑。

  “比你们乡下供销社买的好多了,盖在枕头上,又进一回洞房似的!”小环把毛巾塞进她手里。

  农家婆说怎么能无功受禄!小环说她工作的地方老是处理毛巾,稍微洗两水就处理了,不值什么,就是觉得攀个老姐妹不容易。小环说了就起身告别,走了两步,农家婆叫住她。既然攀老姐妹,也别一头热乎,她也得送小环点什么。鸡蛋是自家养的鸡下的,也不值什么,她说就把小环刚才挑的那六个鸡蛋做顺手礼吧。

  “哎哟,那我不成了跟你换东西了吗?”

  农家婆说换东西不正是礼尚往来吗?她把那六个大而光鲜的鸡蛋放在筐子外,催小环拿走。小环埋怨似的斜着眼、撅起嘴,一边慢吞吞蹲下。农家婆请她告诉她,毛巾上三个红字是说的什么。说的是“闹革命”,哎呀,那好那好,是时兴字。

  小环心想,自己眼力真好,上来就看出这是个一字不识的大文盲。回家的路上,她想那农家婆到了家,把枕巾铺到床上,别人告诉她那三个红字是“招待所”,她一定会想,原来那个老妹子也一个大字不识。

  她用头巾兜着鸡蛋,系在车把上,步子迈得秀气之极。马路上尽是麻子坑,柏油早给车轮滚走、给人的鞋底踏走了。公路局也忙着革命。自行车不断蹦上蹦下,她觉得自己的心比蛋壳还脆还薄,得提着它走。她已经不记得家里多久没吃过鸡蛋了。张俭的工资停发后,她第一次下决心好好学会过日子。但存折上本来就不多的钱还是很快花完了。她觉得自己一拿到钱就是个蠢蛋,没钱的日子她反而过得特别聪明。她用张俭攒了多年的一堆新翻毛皮鞋、新工作服、线手套跟农民换米换面。工厂里多年以来发的劳保肥皂省了两纸箱,都干得开了裂。这年头肥皂紧缺,一箱子肥皂换的玉米面够吃两个月。

  在所有东西卖完、换完之前,张俭的冤案就该昭雪了,要是没昭雪她也该找到工作了。路总不该走绝吧?连多鹤那个村子的人逃难逃得东南西北全是绝路了,还不是活出个多鹤来吗?她身边一辆辆自行车擦过,下班工人们出来了。远不像过去那样铁流破闸的大气魄,现在上班的人不到过去三分之二,一些人被看起来了,一些人在看别人。车子也都老了,在老了的路上“咣当当、咣当当”地走,一个坑蹦三蹦,声音破破烂烂。

  她得不断地吆喝,让别人躲开她。六个鸡蛋能做六锅面卤子。田里有野黄花菜,正是吃的时节,跟鸡蛋花做卤子就过小年了。二孩可以闷声不响地吃三大碗。眼下只有他一个孩子,两个女人都半饿着尽他吃。张俭被押进去之前,大孩回家来拿他的被褥和衣服,活像一个走错了门的陌生人。他进了家就往屋里闯,两脚烂泥留了一溜黄颜色脚印。他后面还有两个陪他来的小青年。小环那时还不知道他铁了心要跟家里断绝关系,一见他的样儿就嚷嚷:小祖宗你怎么不脱鞋呀?他就像从来不知道这个家多年的规矩似的,大屋践踏完又去践踏小屋。多鹤低头看看过道的一串黄泥脚印,什么也不说,就去找袜子。她从柜子里翻出一双雪白的、叠得平展无比的袜子,走到过道,张铁已经把自己的衣服翻出来了,翻了一地一床。

  “你给我出来,把鞋脱了!”小环揪着他,把他拖到门口。两个陪大孩来的人见势不妙,退到了门外。

  他坐在那张凳子上——张家人换鞋坐的那张矮腿长板凳。

  “脱!”小环说。

  “我不!”他身后的两个小青年站在打开的门口,向里张望。

  “敢!”

  “我不是没脱吗?我怎么不敢?”张铁把一只泥糊糊的鞋跷上来,跷成二郎腿,晃悠给小环看。

  “那你就在那坐着。你往屋里走一步,试试!”小环顺手抄起笤帚。

  “把我的被子褥子递给我!我稀罕进去?!”

  “你要去哪儿?”

  “外面!”

  “你不跟我讲清楚,一根针也别想从家拿出去!”

  “我自己拿!”

  张铁刚从凳子上站起,小环的笤帚把子就举起来了。

  “脱鞋。”笤帚把子敲敲他的脚。

  “偏不!”

  这时多鹤上来解围了。她走到大孩面前,膝盖一屈,跪得团团圆圆。她翘起其他的手指,只用拇指和食指去解那糊满了泥的鞋带。小环正想说别伺候他,让他自己脱,张铁已经出脚了。那脚往回稍微一缩,“噌”地蹬出去,高度正是多鹤的胸口。

  小环记得那天多鹤在衣服外面罩了条白围裙,头上戴了条白头巾。张铁的四十三码的回力球鞋底,马上印在白围裙上。张铁的红卫兵篮球队每半年发给他一双鞋,他平常舍不得穿,更别说下雨在泥水里穿了。多鹤的白围裙刚刚做好,从缝纫机上收了针脚,正戴着打算去厨房,张俭回来了。好像一切都为张铁的一脚准备好了。

  她还记得多鹤看了自己胸口一眼,其实那个四十三码的鞋印挺浅挺淡的,但多鹤用手掸了几下。她已经慢慢从地上站起来了,手还在掸那个鞋印子。

  小环不记得的是她自己的反应。她的鸡毛掸子是不是打着张铁了,张铁护着自己的脸没有。她一点也记不清张铁怎么出的门。半小时后她才发现他什么也没拿。第二天早上她发现多鹤总是含着胸。她一面劝她不必跟小畜牲一般见识,一面给她略微青紫的胸口揉白酒。

  也就是那个上午,张俭被人从厂里带走了。

  从张铁和张俭从家里消失之后,多鹤更安静了。小环发现她只要是独自一人时,就那样微微含着胸。好像接下去还有一脚不知什么时候踢过来,她已经在躲闪的途中。又好像那一脚留下的伤一直不愈,她必须小心地绕开那椎心的疼痛。不管怎样,只要多鹤以为没人看她、她可以放松无形的时候,就是这样一个姿势。它让她一下上了好些岁数。

  小环总想开导她:张俭纯属冤案,不会在里面蹲长的。但多鹤什么都不说。她还是只跟二孩说话,能说的也就是:吃多些,该换衣了,黑子洗过澡了,袜子补好了,胡琴拉得蛮好。

  二孩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拉二胡。二孩像老二孩张俭,许多事等别人去发现。问二胡问紧了,他不耐烦地说:“少年宫学的呗!”

  原来他在少年宫就开始学,一直在拉,只是没当着家长们拉罢了。二孩似乎也参加什么组织,叫宣传队。这是小环从他二胡琴盒上印的字发现的。小环怀疑二孩回家全是看黑子的面子,不然说不定也会像丫头和大孩那样,心里对这个家暗怀怨恨。

  小环拿着鸡蛋回到家已经六点了。’楼上楼下都是菜下油锅的热闹。她们家的厨房今晚也能热闹热闹。小环进了门,多鹤又在擦地。

  “别擦了。”小环说。

  她停了一下,又“刷啦刷啦”擦起来。

  “你不怕费力,我怕费水。水又不是不要钱!”

  她又停了一下,再擦的时候声音不一样了,火辣辣的。意思小环明白,水也接到桶里了,难道把它白白泼出去不叫浪费钱?小环和多鹤眼下就是没好气地过日子,没好气地把一口好吃的推让给对方,没好气地劝对方多穿点衣服,别冻死。小环做好了打卤面,把桌子摆好,自己开始吃面条,对仍在擦地的多鹤说:“做好了还要喂你吗?冷了还得费煤火再热!”

  多鹤把擦地板用过的水拎进了厕所,又洗了洗手,走到饭桌边,端起上面盖着鸡蛋花和黄花卤子的面条,走进了厨房。小环跟着站起来。多鹤在厨房里就含着胸,上了一大把岁数。她想找个空碗把面条拨出来,小环一看她那令人作痛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就踏踏实实吃吧!那点猪大油,两个碗一捣腾,还不够往瓷上沾的!”

  卧在厨房一角的黑子都听出小环的没好气来,白了她一眼。

  门一响,二孩张钢进来了。他人沉默动作很响,脱鞋不坐凳子,一只脚蹬着空气,屁股靠着门,门被他靠得哐哐响。他的木拖板和别人一样厚薄、一样重量,走路却又急又响,满屋子跑“莲花落”。一般他回到家只讲两句话:“妈,小姨!”然后就要靠别人问他了,并且得反着问,问得他不得不反驳,问答进行得才不那么吃力。

  “今儿我怎么听说你又在学校跟人摔上跤了?”小环问。

  “没去学校啊!”

  “那你出去到哪儿跟人摔跤的?”她把堆成小山似的一碗面放在他面前。

  “排练呢!都在礼堂里待着的。”

  假如小环下一句问:“都排练什么呀?”他肯定懒得回答。所以小环说:“有啥好排的,就那几个老调调!”

  “新歌!一个军代表写的。”

  假如问他:“那什么时候演出啊?”他肯定又没话了。小环于是又拿出瞧不上他的口气,说:“老排什么呀,又没人看你们演出!”

  “谁说的?我们下礼拜在市委大礼堂演,驻军首长都来看呢!”

  小环用腿顶了一下多鹤的膝盖,多鹤目光也有了水分,在小环脸上闪闪,又在张钢脸上闪闪。她们也有很快乐的时刻,就像此刻。小环的意思已经传递给多鹤了:“你看,探听到这小子的秘密了吧?咱俩到市委礼堂看他的好戏去!”

  吃完饭,张钢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

  “你交饭钱呀?”小环笑嘻嘻地看着折得整整齐齐的钞票。

  他没说什么,直接去穿鞋子。

  “下回偷钱多偷点儿,让人抓住也值!”小环说。

  “宣传队的米饭能白吃,菜钱补助一天一毛二!”二孩怒发冲冠,冲黑子一招手,一竖一横两个黑影子从灯光昏暗的走道离去了。

  多鹤不完全懂他的意思,看着小环。小环嘴张了一下,又作罢。还是不跟她翻译吧,何必弄得两个女人都于心不忍。顿顿吃白饭、省下菜钱养家糊口的小男子汉张钢让小环一人愧痛就行了,别再拉上多鹤。可多鹤迟到的理解力赶上来了。她两眼失神,脸色羞愧,似乎在反省刚才不该吃那么一整碗面条,还竟然浇了一大勺卤子。

  小环第二天一早挎着菜篮子来到自由市场。早上七点钟之前这里人最多。人越多对小环越有利。工人家属们上班前都是这时候买菜。小环的竹篮不大,却深,是一个木桶的形状。

  有一年夏天,多鹤自己买了竹子,劈成篾,编了这个形状古怪的篮子。她手法又密又细,篮子装上大米都漏不出去,篮子底下搁了什么,外头也看不见。她扣了一个搪瓷大碗在篮子里。几乎每个买菜的人都这么做,万一碰上不要票的豆腐、肉馅什么的,临时找东西盛是来不及的。偶然碰上食品厂处理鸡蛋黄(也不知他们拿滋味大大次于蛋黄的蛋白派什么用场),一勺一勺舀着卖,没有碗可就错过了一个大好机会。什么也碰不上,买了毛豆或者豌豆或者蚕豆,也能边逛边剥,剥出的豆直接盛进碗里。小环晃晃悠悠地逛到一个卖鸡蛋的三轮车旁边。这是禽蛋公司的销售点,所有的蛋都不保证质量,常常有顾客在车子边上骂街,说昨天买回去的蛋在碗边上一磕,磕出一只垂死的小鸡或者小鸭来。碰上个好心情的营业员,他会教给你,把小鸡的肚皮撕开,里面还能倒出半勺即将转化成鸡下水的蛋黄。营业员常常气急败坏,说你早干什么去了?不把蛋对着光照照?所以禽蛋公司的销售点四周都是人,都拿着蛋,对着从芦席棚漏洞透进来的一束束光线,横过来竖过去地照。蛋多光线少,小环两个刀刃似的肩膀有用了,把人群挑开,直接走到芦席棚的破洞跟前,举着一个鸡蛋,让窟窿聚起的光一点不漏地落在蛋上。这时会有人叫唤:哎,那女的,怎么把老子的光给挡住了?!她会说,对不起对不起,不知道这光是你家包下的!然后就免不了一场舌战。小环一边舌战一边把鸡蛋一个个退回销售点的大筐里,其实她在搪瓷碗下面已经扣住了四五个鸡蛋。营业员往她篮子里瞥一眼,见那里面一览无余,除了一个印着“光荣劳模”几个字的白搪瓷碗,什么也没有。人们看够了好戏,在小环挎着古怪的篮子谢幕而去之后,继续检验鸡蛋。

  有时她会到熟食摊子边打猎。国营熟食摊子一副店大欺客的样子,招牌后面几块油腻腻的案板,一排长方形盛卤猪头肉、卤心、卤肝、卤肺、卤豆制品的搪瓷盘,一个对谁也不理不睬的胖大嫂。每盘肉食上盖一块原先是白色但现在是酱色的纱布。有人来买东西,胖大嫂在听到召唤第三遍时会说:“可有肉票?”如果回答是“有”,她一边慢慢走过来,一边说:“昨天的啊。”意思是警告你,这里的肉食一天前就出了锅,爱吃不吃,吃坏肚子不负责。她有个毛病,一做事就东张西望,包括她切肉,都四面八方地看。这让人想起过去她或许是个劳模,对工作熟练得闭上眼睁开眼毫无区别。小环在胖大嫂身边打猎,说是需要技术不如说是需要魔术。因为胖大嫂东张西望的毛病,小环只能在她把脸转向反方向时,手朝纱布下的某块肉俯冲下来,揪住它,飞快扔进篮子。在她提溜起篮子的同时,得把肉扣进搪瓷碗。篮子里的搪瓷碗渐渐更换尺寸,越来越大,因为需要它扣在下面的东西越来越多。有次小环碰见卖雏鸡的,想买几只回来养,养大下蛋,于是就把搪瓷碗换成了一个铝盆。铝盆的用处太大了,有时一揭开,能从里面揭出若干样东西:几头蒜、一块姜、四个鸡蛋、一只猪耳朵……

  张钢演出的这天,小环切了一盘打猎而归的猪耳朵,包了一包,准备送到后台,给他补补。

  她和多鹤来到市委礼堂门口,看见人群乌烟瘴气地围在大门口。演出是军民联欢,不要票,跟着单位进场就行。小环跟多鹤不久就混进了场。里面乱得可怕,男流氓女阿飞隔着整整齐齐坐成四纵队的解放军打情骂俏,扔糖果、水萝卜、炒米糕。解放军们荒腔走调地唱了一首又一首歌,在最前面指挥的一个军人双手一刨一挖,像是左右开弓地炒大锅菜。

  小环见门厅里有小贩卖瓜子,买了两包,塞一包在多鹤衣兜里。多鹤瞪她一眼,她嘴上嘻嘻哈哈地说:“咱儿子孝敬咱们五块钱,瓜子能吃穷了?”但她心里一阵羞愧:她又当了一回败家子——自己到处打猎是容易的吗?况且儿子连午饭都舍不得好好吃,才省下这点钱,就急不可耐地拿来败了。

  演出结束后,阿飞流氓们全退场了,战士们继续唱着五音不全的歌也走了。第二排的一个矮胖军人对台上的学生们招招手,大家聚到台前面。小环和多鹤的眼睛一个个盯着找,也没找到张钢。

  首长大声说:“刚才拉二胡领奏的那个是哪个?”让首长的南方普通话一说,大家听成了“辣国死喇国?”

  “拉二胡的有几个?”首长问,“举手!”

  一下举起四只手。一个教师模样的年轻男子从侧幕里又揪出一只手来,高高举起。小环用胳膊肘戳戳多鹤,最后出来的这个二胡手是二孩。

  “就是这个!”首长说,“我到后台去看了他!”

  小环转过脸,对多鹤挑挑眉。

  “唉,我问你,你拉二胡,为什么要把屁股对着舞台?”首长走到二孩面前。

  二孩居然跟首长也不答不理。

  “人家在舞台上跳舞,你这么转过身,把个屁股朝着他们,像不像话?”首长又问。

  二孩就像老二孩张俭一样,根本听不见。

  “我在台下听你拉,拉得真好!我就上台去了,一看,这个小子就这样拉,拿后脑勺看台上演员跳舞!我问你,你为什么不看着舞台?”

  首长满脸兴趣,从张钢左边转到右边,如同在石头缝里找蛐蛐。

  “你不会说话呀?”

  小环不由自主地说:“会!他就是不爱说话!”

  台上的学生演员们乐了,都帮张钢说起话来。这个说张钢特别封建,台上是女同学跳舞,他就把脊梁朝着她们。那个说:哪个女同学跟他开句玩笑,他就罢奏。一男一女两个老师出来说张钢的二胡等于是乐队指挥,都跟他的节奏走,他罢奏就没法演出了。所以就由着他用脊梁对舞台。

  首长更加充满兴趣,背着手,仔细研究张钢。

  小环心里害怕起来:这首长怎么像在打二孩什么主意呀!

  “你还会什么?”首长问。

  二孩看看首长,点点头,表示他会的东西很多。首长却问周围的学生:“他还会什么?”

  “手风琴、京胡……”男教师说。

  “游泳、乒乓球。”一个男学生替教师补充。

  “摔跤。”张钢突然开口,包括首长在内的人都先愣一下,又笑了。

  小环坐在下面,急得跟多鹤说:“不打自招啊!”

  “摔什么跤?”首长问。

  张钢脸憋得紫红,“军队有侦察连吧?就像那样摔跤。”

  首长说:“摔跤好。我们有特务连。哪天找个特务连的擒拿手跟你比一比?”

  张钢又不说话了。

  首长走到台下还回头看张钢,一面自己跟自己笑。小环看着首长和一群军人们顺着过道走出门,跟多鹤说:“臭小子!首长要是记性好,真找个人来跟他比试,他还不给摔碎了!”

  张钢那天晚上跟母亲、小姨一块儿回家,一路都闹脾气。怪她们不请自来,偷看他演出。这回轮到小环不吱声了。她得逞了,用不着吱声。她在纳闷:人们遇到灾祸时都觉得过不下去了,可过了一阵发现,也就那么回事,还得往下过。张俭刚被关起来的时候,她也以为这辈子不会再像今天这样乐了。

  那位首长是军管会主任,人们叫他郝师长,记忆好得出奇。一个多月后,还真从特务连找了两个擒拿好手,又派人到红卫兵宣传队找到了张钢。摔跤比赛在新年前一个傍晚举行。师长让人把他家楼下的空地垫了一层暄土,他趴在二楼栏杆上观阵。

  第一个擒拿手刚跟张钢过了几个招式就宣布退出比赛。他说张钢根本不懂基本步法,就是乱打架。

  首长摆摆手,让第二个擒拿手上。这人脸长个儿大,军帽檐本来就歪了,一上场他把帽檐拉到脑勺上。张钢叉着腿,一动不动看着他,上半身弓得很低。大个头擒拿手也不攻,一点点向张钢左边移,张钢跟着移,十五岁的男孩,额头上堆起一摞皱褶。大个头开始向右边移,张钢也跟着移。只是比他动作小、稳。

  师长的夫人从屋里走到阳台上,看一眼楼下大声说:“哟这干什么呀?”

  大个头擒拿手马上往楼上瞟一眼。张钢一动不动,就像没听见。

  大个头不耐烦了,扑了上来。他腿力特好,张钢攻下三路没掀倒他。张钢很快又跟大个头陷入了乱打架。结果是大个头胜两局,张钢胜一局。

  “我看今天是小鬼赢了。”师长说,“他乱打架打跑一个,剩下的体力还赢了一局。再说你们说他基本步法不会,他基本步法不会还把你们打成这样,会了还有你们活的?”师长给张钢鼓起掌来。

  张钢不动,也没表情。他觉得大个头是险胜,他如果不跟他耗那么多体力,说不定能赢。

  “知道小鬼为什么能赢你们吗?”首长问楼下比武的和观战的,“他专注,你们有没有看见他有多专注?眼睛能把石头都看出个洞来!”

  首长夫人乐呵呵地搭腔:“我看这小鬼长得挺俊的,要是我没儿子,我就认他做干儿子!”

  下面看热闹的人起哄:“有儿子就不能认他做干儿子了?”

  “那得问人家爸妈答应不。小鬼,留下吃晚饭。啊?”

  张钢摇摇头。

  首长还没评说完这场格斗,他指着张钢说:“并且,小鬼打得见风格。刚才我这口子大声咋唬,他的对手走了神,那是他进攻的时机,他放过了,因为他不愿意在对手没准备好的情况下,投机取巧胜他。”

  首长夫人没留住张钢,似乎更加慈爱起来,又是留电话又是留地址,叫张钢有任何困难一定要找她。她是来这个城市探望支左的丈夫,平常和婆婆住在师部原址,离这个城市几百公里,几个孩子都当了兵。她把张钢送到马路上,才跟他告别。

  张钢后来听说首长夫人去了红卫兵宣传队,但张钢已经被红卫兵宣传队开除了。人们知道了张钢的父亲被判了死缓,整天嘀咕他,他整天把那些嘀咕他的人撂倒、放平。

  公审大会在市体育场开,小环瞒着多鹤,自己去了。被判死刑、死缓的人有三大排,小环坐得靠后,只能看见张俭的影子。春节和其他重大节日之前,总要凑出一大批人来杀。第一排人被拖下去,塞进了卡车,全市游街之后就上刑场。张俭成了第三排正中的一个。小环两手掐紧自己的大腿,想把自己从这个噩梦里掐醒。小时她做过类似的噩梦,日本人绑着父亲或大哥去杀了,她就这样哭不出声喊不出声地看着。

  念到张俭的判决时,她听不见了,只听见什么东西呼嗵呼嗵地从喉口往下落,然后她发现那重重地从喉管落下去的是她含血的唾沫,她不知咬破了舌头还是嘴唇。

  从张俭被关进去到现在,差一点就半年了,她一次都没见过他,他的头发从黑毛栗子变成了白毛栗子——监狱剃的光头刚刚长了寸把长。大概是人手不够,也没在公审大会前再给他们推光头。几十年前,顶着黑毛栗子脑壳的张俭是个多让女人疼的后生!媒人离去后,朱小环大胆皮厚,写了张小条让人偷偷捎给张俭,让他跟她见个面,她要量量他的脚,给他做双鞋。那时还是张二孩的张俭却和镇上两个小伙子一块儿来了。正像小环自己也带了姐姐一块赴约一样,人一多大家都能发人来疯,正经不正经的话都好说。张二孩一句话没有,等大家吃完要付账的时候,发现他早早已经把账付了。揭掉小环的红盖头那一瞬,小环想到自己跟这个嘴含金子一样怕开口的男子张二孩一定会白头偕老。

  小环觉得张俭缓刑的两年,她会很忙,她会踏破铁鞋去找那个伸冤的地方。张二孩揭开了她的红盖头,她心里默默许了他一个白头偕老的愿。她不能许他不算数的愿。

  小环挤到体育场舞台的下面,那里正从台上下货似的搬下双膝瘫软、面无人色的犯人。张俭的脸色比别人暗,但膝盖和腿也像是死的,什么好汉在这场合说自己不怕都是假的。小环没有大声哭喊,她怕张俭还要分心来安慰他。她叫了一声:“二孩!”她有许多年没叫他这乳名了。张俭抬起头,她的节制让他立刻哭了起来。她又成了那个常常撸他头发的老姐,说:“哭啥?忍着点,啊?老邱都放出来了!”

  老邱是对面楼上的邻居。判进去的罪名是国民党军统特务,手上沾满地下共产党员的鲜血。本来判的也是死缓,但不知怎么一来就出狱了。小环跟着押解的人和被押解的人往外移动,隔着三层全副武装的警察跟张俭说话,说家里个个都好:多鹤好,张铁、张钢、黑子都好!都叫她代他们问候。张俭平静了许多,不断点头。因为犯人们的手铐脚镣很沉重,也碍手碍脚。上卡车就真成了一堆货物,由警察们搬,这就给小环留下更长的喊话时间。

  “他爸,通知我了,等你一进劳改队就能探监!”

  “他爸,丫头来信说她找了个对象,列车员。她上月给家寄了钱,你放心,啊……”

  “他爸,家里都好着呢,春节我再给你捎条新棉裤……”

  直到她自己不相信她喊的话还能穿过一大团黄色尘烟,进入已经看不见的卡车上的张俭的耳朵,她才收住声音。她大声撒了一大串谎,这时哭起来。日子若像谎言一样就美死了。没人通知她什么时候探监。丫头信上说有人给她介绍一个死了老婆的列车员,但她从来没寄过什么钱。只有新棉裤或许能兑现,她无论偷、抢都得弄到几尺新布。现在她明白护膝有多大用处:整天跪着把膝盖都跪碎了。棉裤的膝盖部分,她要多絮一倍棉花。

  从市体育场到家有二十多站公共汽车的路程。车票要一毛钱。小环去的时候没有买票,直直地站在售票员柜台前,像那种口袋里揣月票已揣了半辈子的女工。回去的时候她忘了乘公共汽车,等她意识到,一半路程已经走完了。她恨不得路再长些,晚些把另一套谎言讲给多鹤和二孩听。

  二孩从整天野在外面到整天不出门。学校复课很久了,他去上了几天课就被学校送回来了:他在学校挨着个儿打同学。老师说父亲判死缓是事实,同学们喊两声他就把人撂倒、放平。多少同学团结起来才终于把他撂倒了,扭送回家的。两个月前,他拿着户口本出去,回来得了个“自愿上山下乡”的大红奖状。春节一过,张钢就要不吃户口本上的粮,去淮北当农民。看上去只有十二岁的小农民。

  小环从体育场回到家,二孩还没起床。她自语:也不知这睡的是哪一觉,是昨晚上那觉还是中午这觉。他一动不动,头上捂着枕巾。收音机倒是开着,沙沙沙地播放着本市的节目:毛主席某条最新指示在某某厂如何掀起贯彻的热潮。小环突然意识到什么,走过去揭开那条枕巾,下面是哭了一上午的一张脸。他显然听到审判大会对父亲的审判。

  小环赶紧起身,看看阳台,又到大屋和厨房看看。到处都没有多鹤。多鹤也听到收音机里的消息了。

  “你小姨去哪儿了?”她隔着枕巾问道。

  二孩在枕巾下面一动不动,一气不吭。

  “她也听到广播了?你死啦?!”

  枕巾下面的确像是一个儿童烈士。

  小环又推开厕所门,那个擦地板盛水的铁皮桶里盛的是半浑的水——洗过一家人的脸、又洗过一家人的脚、再洗过一家人当天的棉袜子的水。看不出多鹤的任何非常行迹。那是什么让小环心里惴惴的,这时黑子在门外呜呜地尖声叫门,小环把它放进来。自从二孩不出家门,遛黑子的事落在了多鹤身上。她上午、中午、傍晚各遛它一次,越遛时间越长。小环曾经有许多朋友,到哪里都有亲的热的,现在她虽然还是过去那副神气活现的模样在楼道上、楼梯上出现。却连一个真正的邻居都没了。偶然碰上一个人跟她说几句话,小环知道那人转脸就会告诉其他人:唉唉,朱小环的话让我套出来了——家里还吃鸡蛋打卤面(或者韭菜玉米面盒子),看来那判刑的过去挣的钱都让她攒着呢!没了朋友的小环常常留神起黑子的行踪温饱、喜怒哀乐了。偶尔多鹤不出去,让黑子自己遛自己。看来这天黑子把自己好好遛了一趟,浑身冒着热气。

  小环看见多鹤常常背出门的花布包挂在墙上。她打开一看,里面有一摞零钱,最大钞是两角。她注意到阳台上有时会晾晒着一双帆布手套,那是张俭在厂里用的。帆布手套的手指头被割破了。她问过多鹤,是不是去捡玻璃卖给废品站了,若是就好好化个妆,免得走出走进让邻居们看见丢张家的人。多鹤也没好气地回敬她一句。小环琢磨半天,明白多鹤的意思是:她本来在楼上也不算个人,有什么人好丢。看着这些零票子,她确定了多鹤遛狗越遛越长的原因。

  下午四点钟,多鹤还没回来。她从那堆零钞里取了两张一毛钱,去菜场捞筐底的菜渣子。走到楼下,她才发现黑子也跟了出来,并且哼哼哼满嘴狗的语言,不知在告诉她什么。她说:“你出来干啥?不是刚疯跑一天了吗?”

  黑子哼哼哼地转头向坡下左边一条路走。

  “去你的,我不遛你!”

  黑子还是哼哼哼地往那条路走。她顺着大路直走,黑子又跟上来。小环想,这一家,除了不说话的就是不说人话的,再就是说了人也听不太懂的。

  她进了菜场看见卖鱼的摊子上摆着个大鱼头,跟小猪头似的,她上去就指着它说:“称称!”

  称下来要六角钱。她只有两角。她好话说尽,人家答应她第二天把钱补齐。她拎着鱼头走出门,鼻子一酸,假如张二孩今天从公审会直接给拖去毙了,她不会去买鱼头。煮个好鱼头汤是为了让全家庆祝张俭没有被毙。这是多凄惨的庆祝。她破费花这笔钱,也是用鱼头汤哄大家高兴,哄大家相信死缓的两年有七百三十天,天天都有二十四小时,时时都有改判的转机。她得哄她的儿子张钢她的妹子多鹤,想开些,怎么样都得把日子往下过,往下过该吃鱼头汤还得吃鱼头汤。哪怕张俭今天真从公审会去了法场,他知道这家人没了他还吃得上鱼头汤,难道不是给他最大的安慰吗?晚上大家一块儿喝鱼头汤的时候,她会把谎言告诉多鹤和张钢:她找到门路替张俭改案子了。过了春节她就会行走起来,尽早把死缓改成无期,一旦成了无期,其实就是有期……

  她回到家黑狗还是哼哼哼地讲它的狗话。小环看看天色,心烦意乱。多鹤捡玻璃捡到这时分,还能看见什么?手指头给玻璃划掉又是一笔医药钱。

  等到晚上六点半,鱼头汤炖好了,小环突然觉得她有点懂黑子的狗话了。她把张钢叫出来,让黑子在前面走,她娘儿俩跟在后面,打了一支手电。出了楼梯口,黑子快步走下马路的那个大坡,在坡底等娘儿俩赶上来,又快步向左转去。

  他们跟着黑子来到一个半截埋在地下的铁门。张钢告诉母亲,这是他们中学和另一个中学一块儿挖的防空洞。另一个门在学校里面。

  黑子在铁门外坐了下来,一副恭候的样子。小环想,一定是多鹤让黑子在门口等她,她进去了,没有出来。小环浑身汗毛乍起,从洞口抓起一块大鹅卵石。二孩这时不沉默了,他说:“妈,有我和黑子呢!”

  三个人从一里多长的防空洞走出去,洞里除了粪便就是避孕套,其他什么也没有。

  “你小姨大概在这里面上了厕所,太黑,转向了。就从那个门出去了。”说完她觉得不对,多鹤是常常转向,但按她推测的那样转了向,就成白痴了。

  “我小姨是不想让黑子跟她。”

  那她干什么去了?约会?这样重大的一天,可以吃鱼头汤,但是约会……

  她和张钢跟着黑子往前走,黑子似乎心里很有数。半小时之后,他们来到钢铁公司的研究所。院墙有多处塌方,他们从碎砖上走过。黑子停下来,看着两个人,就差给他们讲解情况了。这里是一座火焚的废墟,几个月前三层楼上一个研究室着火了,烧了一整座楼。地面上不时露出一星一点闪亮,是碎了的实验瓶子被埋在了砖土下面。

  小环和张钢明白黑子为什么带他们来此地、要向他们讲解而无法讲解的是什么。它给他们指出来,这里就是多鹤天天刨挖碎玻璃的地方。多鹤的手指头无端端地包着纱布、橡皮膏,黑子让他们终于明白了原委。

  他们接着让黑子当向导。黑子这次把他们带到半山坡。几年前山上就开始挖一个容纳几十万人的防空洞,炸出来的石头堆积成另一座山,凹处积了雨水,成了一口池塘。谁都没料到此地会有如此清澈的一池水。张钢往池塘里扔了块石头,两人都听出它的深度。

  黑子成了主人,带他们从这块石头跨到那块石头,最后来到一块十分平整的石头上,它从石堆里伸出来,悬在池水上方。

  黑子在石头上坐下来,回过头看着小环和张钢。两人走过来。从黑子的位置正好看见池塘的中心。现在那里映着一颗星星。

  黑子常常陪多鹤来这里,要么驴唇不对马嘴地交谈,要么是无言对无言。那么多鹤是不是用防空洞摆脱了黑子的跟随,独自到这里来了?水面非常静,似乎清澈得一点生命也没有。手电光亮中,看得见水里大块的浅色石头犬牙交错,一头扎下去,脑瓜肯定开瓢。她和张钢围着石头池塘走着,手电筒不时往水里探照。张俭判死缓的消息让她想绝了,做了代浪村的新鬼?她问张钢,小姨听了广播后有什么反应。张钢什么也不知道,公审的广播在大马路上狮吼虎啸,宣传车开过又是游街的刑车,方圆几里电喇叭传出的全都是公审大会的口号声……他的头捂在被子里,也是一被窝的口号声。他不知道小姨怎样了。他连自己怎样了都不知道。

  真跳了池塘也得到明天才能打捞。小环只好领着儿子和黑子先回了家。在楼下看,张家的灯是暗的,多鹤没有回家。母子二人和黑子走到了二楼,黑子却飞似的蹿上黑洞洞的楼梯。张钢明白了,紧跟它一步三阶地跑上楼。

  等小环到了家,拉亮灯,灰灰的灯光里,他们发现多鹤坐在换鞋的板凳上,一只木拖板,一只布鞋,不知是要出门还是要进门。

  “找你回家吃晚饭把我脚都走大了!”小环半怨半笑地说。

  她直接系上围裙进厨房忙去了。鱼头汤很快在锅里咕嘟起来。她切了一把从花盆里捋的香菜,撒在汤面上,把大锅抬到了桌上,“别闲着!快给我把那个稻草圈拿来!要不把桌面烫坏了!”

  多鹤还是一只脚穿一种鞋,呆坐在那里。

  二孩跑进厨房,取来垫铁锅的稻草圈。

  小环给每人盛了一大碗鱼肉和汤,自顾自先吃喝起来。多鹤脱下那只布鞋,踏进木拖板,也慢慢在桌边上落了座。过道的灯只有十瓦,又让汤的热气罩住,三个人谁也看不清谁的脸。小环不必去看清多鹤,她知道她已经把那个可怕的念头暂时留在了门外。

  她开始告诉两个在蒸汽中模糊的面影,她打算如何为张俭伸冤。她的谎话把两个听众全说服了,从他俩喝汤的声音也能听出渐渐恢复的味觉和渐渐高涨的胃口。二孩正要盛第四碗汤的时候,小环干涉了,要他别撑坏了,留下的汤明天可以煮一锅杂面“猫耳朵”。

  第二天桌上果然出现了一大锅杂面“猫耳朵”。小环连自己都没发现,她不懒的时候是个不错的当家人,她根本就不会去偿还欠鱼摊子的四角钱。

  她去派出所闹来一张营业执照,在居委会楼下摆了个缝纫摊子,替人缝补衣服,也替人裁缝简单的新衣。她把多鹤带在身边,让她帮着缝缝扣眼、钉钉纽扣。她其实是不放心多鹤独处,胡思乱想,又想去冥界跟她那个村的日本乡亲们赶冥界的庙会。

  张钢在春节后就去淮北插队了。

  张铁却在春节后回到家来。厂革委会正规化了,让他这样不够年龄的志愿者光荣回家。红卫兵篮球队也正规化了,一部分给驻军篮球队收编,另一部分组成了市少年篮球队。张铁做少年篮球队员已经超龄,军队篮球队又测出他有一双罕见的大平足,缺乏长远的培养价值,只能劝他回学校打打业余篮球。

  张铁回家那天,张钢正要离家。张铁亲热地叫了他一声:“二孩!”

  张钢见他大咧咧穿着破烂无比、看上去就奇臭的回力鞋走上来,马上说:“咋不脱鞋呀?”

  张铁没听见似的。

  “脱鞋!”张钢犯了拧,挡住他哥。

  “脱你个鸟!”张铁突然翻脸。

  张钢也翻脸。从此之后张钢的信里一字不提张铁。张铁在学校和家里都是一副怀才不遇的清高模样,持续消瘦,形象持续俊美,后来终于病倒了,一查,他已经肺结核二期。

  从此他常常跟小环说,他这一辈子遗憾太多,最大遗憾是不知从谁那里遗传到一双罕见的大平足。或许他的舅舅或外祖父就有一模一样的大平足在代浪村种稻、扬场、赶集、小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