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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他想必是把那些都摆设好了,在快入夜的时候,说他有三五句话必须和我谈。我们都被系里那架愚蠢的老复印机延误到那个钟点。十一点,四百页书稿订成册。就是他和我合作了两年的那本书,《中国当代文学语言的非流通性》。
没有告诉过你吗?
没关系,你需要记的事太多了。
在专注于这本书写作的时间内,我和舒茨成了我俩私人关系的局外人。他不甘心这样,有时我也不甘心。
我也不甘心。不明白为什么。我以为最希望的就是这样相安无事,偶然约会,许多事情不去深究。这好像应该是七十岁的男人和四十五岁的女人之间最明智的关系。你知道他妻子还在挽救他们的婚姻。有次来了个中国运动员的参观访问团,酒会上挽臂走进来的老夫妇,就是舒茨和他妻子。我立刻喜欢上了这个盘起灰色发辫的女人。她有着和丈夫一模一样的顾盼和微笑,一模一样的端盘子、持餐具的手势,完全相仿的方式扮个鬼脸。她同舒茨被同一种生态环境演化,成了绝好的一副对称体。长久的厮磨和摸索,两副天性如七巧板那样一点点淘汰误差,一点点拼对如整体。非得怎样甘愿被埋没的女子,才能与她的男人形成如此的唱和。她给所有人留下的最好的印象,是她不企图留任何印象。她是淡雅的一份,可有可无,却在舒茨忘了的事情上都能给予精确补救。她轻快抹去舒茨落下的一片菜叶,拾起他扔的不是地方的一只纸杯,替他换一块干净餐巾,自如与协调,几乎像是舒茨在自我纠正。他们完全不知道那种滑稽的一体性。
舒茨和她去婚姻调解处,已有一年了。
一个女人已经溶解在他生命里,他怎么会不寂寞?好的婚姻都寂寞。达尔文的婚姻也是寂寞的。寂寞在达尔文那里,是甜美的。在舒茨那里,也一直甜美,直到一天他决定它是苦的。
对,是我出现的那一天。他这样说的。
我们的面谈延长了三小时,就是那一天。
我对他,相当好感。两个星期后,他第一次请我吃午饭,后来是晚饭。后来晚饭桌上有了蜡烛。烛光使我们的脸容和神态意味深长起来。
不爱他。但这份不爱不是时时刻刻很清楚。
我不甘心不爱。偶然地,我会刺激一种亲密的可能性。常在他接受“我们不相爱”这个现实时,我对他忽然爱恋起来。
这样:我们装订完了三十本书稿。忘了告诉你,这是他的办公室,窗外有湖,湖上来的风带形状带棱角地打在玻璃上。白天,他电脑搁置的角度使他眼睛的余光能纳入一点湖色;或者说,湖色太亮时,便会入侵他的眼睛。写字台很大,拐个弯,是系主任该有的那种凌驾之势。它的对面有两个沙发,给来谈自己各种麻烦的系里的教授坐的,还有我这类助教。茶几上放了一块干了的三明治,给两排牙齿轧成一个凹形,如同牙医拓下的牙齿模型。清扫工推着车,一层楼一层楼地逼近。舒茨拿出酒来。
我说:真惊讶,你还有酒!
舒茨天真地笑了,说学校只是处处贴“不许抽烟”的警语。他说不仅准备了酒,他还去理了发。
我欠起身,去跟他碰一下杯子。祝我们的合作将有个成果。他误认为我话里有话,眼睛中的灰色变得湛蓝。我看着他年轻起来的脸,皱纹和白发都成了一种伪装。他晃着酒杯,深红液体一圈圈上升,就要从杯沿出来了,他停住,鼻尖凑到杯子口上,深嗅一口。一个有酒文化的人。
我喝了一口酒,感到自己还是凑兴的。
他说你以后会喝酒的。
不,不紧张。
可能有一点紧张,因为我急于知道事情在往哪里走。
他不能完全找到我的眼睛。他谈起歌剧来,谈两个星期前看的那场《阿依达》,一些乐句开始出现在他的话里。他说起它在大都会首演时,露丝·班姆顿①的辉煌。我爸爸那么狂爱音乐。在他十四岁时,主管音乐教育的神甫对他说,孩子,放弃吧,你耳朵的音准很坏。从此人们见他狠狠颤动腮帮,那是他在内心奏乐,在内心奏得惊天动地。他在我妈妈和我面前倒不太在乎我们的耳朵,常会上不沾天下不沾地地来大半个旋律。那是他内心的陶醉禁不住了,突然冒出了他形骸的容纳。
他结束了第三杯酒。电梯上升的声音响了许多。
我心里敬重这个人,感激他为我而与妻子去婚姻调解处。为了我要吃很多苦去毁掉他的生态平衡。他是那种学者:可以把别人原创的想法打磨得光彩照人而他自己并不去原创。他是以别人的智慧而智慧的人,但他非常的智慧。我的感激和敬重在他对一切无所求时悄悄上升,成为爱。在他和我为一个概念争执的时候,或许,在许多人在场时他淡淡地隔着人丛向我一颔首。有一种骨血亲情才有的淡泊。我在类似的时刻会意识到我们之间颇美好的内心往来。我总是在系里每周四十五分钟的教学会上,远远地,让他看到我的眼睛。
而在夜半,一楼的学生教师撤光了,清洁工推着工具车一层楼一层楼地上来,我竟让舒茨找见了我的眼睛并让他许久地掌握着它们。这是无意中闯下的祸。根本不应该接过酒杯。在他打开脚边的柜门,一摞文件坍塌出来,他的手取出这瓶1988年的红葡萄酒的当口,就该道个别。
倒不是特别怕闯祸的后果。车窗把小站上的灯光甩入,田野里稻子成熟的味道从窗缝进入。我倒不特别怕,也不懂该怕什么。我们恐惧着我们所向往的。我们不是怕刀,是怕我们心底下以刀去伤人或自伤的秘密向往。恐高症不是恐高,是恐惧我们天生具有而从不被认识的堕落欲望。或让别人去堕落的欲望。取而代之的往往是你朝山涧里投一块石头,听着那坠落的经过,最终听见一个象征的你,或者一部分的你坠进湍急的涧溪。你感到释然和缓解。不知哪儿来的一阵兴奋,一股压力,让我急于知道事情会不会被惹大。我见车窗外的白光浪涛一样打在他脸上。那是我信赖和崇拜的面目,非得去爱慕他,这不是十一岁的女孩子可以选择的。
灯光把全部的阴影塑出来,眼眶的两个洞窟,颧骨下的空荡,微突的牙床。一个人经过死亡的形状塑出来了。我推托。酒杯很玄地在我们的挣扎中倾过来倾过去,他一把取缔它,搁在身后的办公桌上。人们第二天会看见银灰地毯上可疑的紫红痕迹。他发出“嗯?嗯?”的轻柔诱导声,征得我的同意。一切都结束在清洁工走进来之前。我穿着及脚面的长裙,裙裾拂下来,又完好如初。他在我身后取下衣帽钩上的大衣和围巾,我突然决定不与他同路。这之后的同路会一塌糊涂。我急匆匆地走过处处有烟头灼眼的走廊地毯,走过所有空的教室,千姿百态的空桌椅在白色日光灯中发出回声,他喊着我的名字追来。要我戴上他的手套和围脖。
电梯里走出推车的清洁工。车轮子轰轰地碾过地毯,小伙子哼着永远的墨西哥小夜曲,向舒茨教授和我道晚安。
我和他都忘了按键钮,电梯一直下行,到地下室去了。这个一百多年历史的学校有个一百多年前的地下室,很少有人知道它。门打开得特别慢,这样“刷——”一下。我们都不说话了:电梯门外是个昏暗迷乱的巨大场地,堆着许多年许多年的垃圾,层层叠叠的残疾课椅。我们都没想到这幢楼会有如此的底部。好半天我俩才想起按键钮,让电梯载我们回升。
如果时间到了请打断我。
已经过了?
你太体谅了。
好的,我一定。
差点忘记——你让我记下的心里闪过的念头。不全。我画得很糟。
我是你今天最后一个访者吗?
我得告诉你这件事了,它是我父亲、贺叔叔、我、我母亲,我们生活中标着最醒目记号的事。就是那个耳光。我或许已经提到过,或许没有。
我印象中,我父亲和贺叔叔是谁也离不开谁的朋友。离不开是他们友情的根本。比“好”、“亲密”要深沉得多,类似生物概念的相互寄生。从达尔文进化论派的心理学观点来看,人和一切生物间的依存关系,是相互的开发利用,相互投资,一切生命间被视为价值的,是可开发可投资的潜能。友情和爱情,都是以开发和投资为主导的。
你们都知道中国内地1966年到1976发生了什么,“文化大革命”。前面要加上“史无前例”、“无产阶级”。没有目睹的人想象它是个巨型卡通片,亿万人的动作、行走、挥拳头都特征化得成了卡通,滑稽的快,缺乏来由和逻辑。
既然你们大致了解“文革”中的中国人干了些什么,我就不多介绍。只摘取那十年中的一两个细部,给你看——是个傍晚,很好的一个傍晚。初夏的风哆嗦着白杨叶片。批斗会的标语从一棵杨树牵到另一棵杨树上,组成一个牌楼状。贺一骑三个字被缚在红色歪斜的十字架上。场景就是这样。
指控太多了。其中之一是“反动作家”。
批判会场是木板搭成的临时舞台,没人可斗时它也不荒着,十五六岁或五六十岁的红卫兵在上面唱歌、跳舞。
这样一个舞台。这样高高架在“艺术家协会”红砖大楼的门口。贺叔叔胸前垂吊着有他名字的木牌,长久地鞠躬。被他领导过的艺术家们一个个上台去,朗读讲稿,不断伸出食指,指向舞台中央的贺叔叔。贺叔叔仍是他几年前在朗诵会上的那身海军蓝,纽扣丢了两颗,前襟被鼻子流出的血涂黑一片。干净笔直的头路没了。
一半留发,一半剃秃。外形不美,心理上十倍的不美。
我也是一名观众。常常是观众。看歌舞,看演说,看人兑换毛主席像章。飞机制造厂停工,有足够的铝去铸像章,越铸越大,大得可以做一面盾牌。我现在看着贺叔叔仅剩的头发被人扯住,面容被扯成了一个陌生者,他忽然看见了观众中的十五岁少女。是我。他不知道这少女该不该来观看。他还想对她笑一下,表示他并不和人们一般见识。不那么大不了。他没能做到,给我看到的是那满腹委屈满心屈辱。他没看见我爸爸,右手深插在外套口袋里。那只手捏着兜里掖藏的几页批判稿,像当年贺叔叔的手抚摸着我爸爸替他写的小说,横竖拔不出来。不少作家都“造反”了,花白头发,肚子微腆,臂上套着红卫兵袖章。他们爬上舞台,如京剧中老生那样抖抖的指头将贺一骑数落着。
许多崇拜贺一骑的读者们特地赶来,从远郊来的人自行车上蒙一层厚尘如出土文物。崇拜者们聆听一个个默默无闻的作家念批判稿。贺一骑也好,作家们也好,从此都卸了妆。如此地当着大庭广众,在舞台上隆重地一点一点地卸妆。
我爸爸和所有造了反的作家、美术家、音乐家站在一堆,也戴红袖章,却不好好地戴到位置上,让它耷拉到袖管口。我讲过我爸爸一向的装束:料子是祖母遗留的,设计是他自己的。总是与他存在的时间、空间有一点差错。已经不伦不类,再加一个位置不对的造反派红袖章。他既不愿意放弃个性建树,印象的制造,又企图同化于集体。我爸爸,看看他那副样子,面色苍白,神经质地眨着眼。
崇拜者们听懂了一件事:每个人控诉的内容,都包含这个事实,贺一骑从来没在稿纸上连续爬过四十分钟。除了《紫槐》,他从来没有动笔写过任何作品。他们说,贺一骑,你奴役别人;你从一开始就相上了一个软弱而有天资的人;让他替你写了八十九万字!
我爸爸的脸突然红得可怕。他出了人群,上了舞台。右手还那样,深插在外套口袋里,像贺叔叔一样,按在随时会响的武器上,我看着这张酒醉似的红脸。有这么一张脸必定要出事了。我想走开,不想知道将会出什么事。我见我爸爸踏上木梯阶,根本没感觉到自己踩空一步。他步伐的连贯性和手脚的协调性都出现了梗阻与变态。笨拙而难堪,加上袖口上完全不合宜的红袖章,我父亲那么严肃冷峻地在开大家一个玩笑。他走到贺叔叔旁边。
走得太近了,好像要劫法场。他的右手有拔出批判稿的动势。也许他写得不那么恶意十足,写得生动些,有趣些,不只是充满不得志者的正义和倒算。可是太近了,离贺叔叔微微发胖的身躯已不到一步。
贺叔叔这才意识到谁来了。他向爸爸转过脸。有几个月了,他们彼此分离,此情此景的相见,他有点战乱中相逢的悲喜交集。就在他与爸爸照面的刹那,我爸爸的右手拔出来了,竟是空的。那只手从口袋的底部出发,从它自己也不能预估的暗地发动,它渐渐成形了一个动作,一个被叫做“掴耳光”的动作。我爸爸、贺叔叔以及所有的人同时明白这个动作的意义。在它的酿成和发生之前,我爸爸和贺叔叔以及台下上千人一样不知何所期。那耳光之脆,之狠,之漂亮。
因为这只手出发前的目的地并不明确,在完成旅程后,它顿时惊觉地回顾。我爸爸的整个意识开始回顾。
他从来没有打过人。恨暴力,恨人与人、动物与动物肉体间的暴烈接触。认为没有比它更低级的交流。
没有,人们一时静静地,反应断在那儿。
贺叔叔在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中头偏了一下。像是看着那一巴掌打在别的人或别的物体上。过了一会儿他才逐渐弄清,被打的客体正是他自己。又过一会儿,他才抬手去摸被掴的那块面颊。他不是因为被掴痛,被掴出火灼般五根指痕而去摸。摸,是想摸出逻辑、头绪来。他想摸摸看,是否真有一个耳掴子存留在那里;不管他会不会忘却和原谅,它都永远存留在那里。不摸,他绝对不相信它会从他最信赖最不可分离的朋友那儿来。
到现在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贺叔叔那双眼睛,那里面有一点点天真,来自自信的天真。它们就那样看着我爸爸,像是说:你怎么了?
耳光还在初夏黄昏的空气中一圈圈地扩散,在一千多人的鼓膜上一波一波地荡开,贺叔叔就那样看着我爸爸:你到底怎么了?
我得承认,贺叔叔眼睛里的其余成分都是不天真的。是精明、成熟、对权术的通晓。是双厉害的眼睛,表面上有着农民温暖的笑意。它们正是看透了人的弱点而能做他们的领导,发挥他们的长处,最好地开发他们的长处。看出袒护和娇惯人的短处是开发他们长处的始点。因此,它们宽厚地审视人们的短处,给予悦然的默许。
贺叔叔摸了一下脸颊:没有口角流血那种电影镜头,只是微细地泛起一层耻辱。
现在来看看我爸爸这只手。文弱、细长,一向是我妈妈替它们剪指甲,许久前,那中指内侧出现一条浅槽,笔杆压出的槽。渐渐,槽的形状定了下来,变成一个永固的曲扭。当我爸爸在八寸厚的稿纸最下层写上“终稿于一九六三年二月”这行字时,他的右手和左手已很不同了,似乎大一些,梗起暴突的灰蓝血管,显得那样易感易怒。
四年。
我爸爸隐身在两个书架形成的隔离中,一趴四年。我妈妈没有进去为他擦过桌子,因为桌面太小,铺了稿纸和贺叔叔的笔记,就没什么面积可落尘土了。一盏十二瓦的日光灯管日夜都亮,爸就那样趴在乱哄哄的小桌上。有时桌上太满,他就把烟缸和茶杯放在地上。十二瓦的日光灯让你看清他写下的每个字,但每看清一个字你的瞳人都是一个抽搐。他在那隔绝中干咳、冒烟、吱吱地扭椅子,有时一个字也写不出,只写出一地纸团子。有时他不出来吃饭,不出来倒烟缸,茶干了他就把茶叶全嚼掉也不出来添水。最后出来了,脸色和十二瓦日光灯一模一样。告诉妈妈他写了有多精彩的三行,这样的文字写下去会了不得。他在这个时候顶天立地,灰白着面孔在家具丛中高视阔步。像个聋子一样嗓门特别大,根本不听别人说什么。眼睛空空的,是海伦娜时期庙宇雕塑的王者的眼睛,空缺的眸子成了那种宇宙式的目光。
这个时刻他什么都不计较。我可以多要几角钱去游泳或买冰食,妈妈可以乘机搜查他的信件,看看是否有女人笔迹。这个时刻,之于爸爸,生和死都是小事。
这样的四年。完成了。八十九万字。厚重的三大卷。封面给你壮阔的感觉,的确是时代之作,深红底色,如静脉之血,书名是《金色狂草》。再就是贺一骑三个字,黑色,方正重大。不愧是名设计家,爸爸说。他以那只血管暴突略略曲扭的右手抚在深红、金色、黑色上面。像农夫抚着自己的土地,田野和禾木。一个已把土地割让、出售了的农夫。
还像没有做母亲名分的女人把私生子一遍遍摸着。
贺叔叔没有注意到我爸爸那种内在的抖颤。他说起书引起的种种重大反应。他没有看出我爸爸的心情,那种寡妇把不可正名的婴孩永远寄托于人的心情。也许他看出了,却只能由它去。
贺叔叔是在吃了一耳光之后才明白,那四年如何在我爸爸的生命中被勾销了。
我们还回到这个粗糙的舞台上——风刮着两侧高高的毛笔形的白杨树,之间的白纸标语刺啦啦作响。
我爸爸的右手正在那记耳掴子的归途上,五个指尖为余震所麻木。贺叔叔的左手伸向脸颊,去核实。我爸爸看着贺叔叔的眼睛,那么创伤的目光,像是一个人在全力迎击扑面而来的枪弹时突然从侧面或后面中弹,子弹发自于如此近的一个枪口,枪后面是他自认为已永远结盟的人。贺叔叔的眼睛一刻也不离开我爸爸,要双方一同确认那证据。我爸爸突然明白他再也收不回那只打贺叔叔的右手。再也无法使手指的震荡平息。他永远别想把耳光从这只手上洗去了。
他没有发一言,批判稿白白待在他外套兜里,白白浸了他的手汗,他打完这记耳光,完全迷失了行为的方向。完全被贺叔叔那伤透心的一瞥目光弄得智商降到零点。根本没有听见不少人为他这个耳光鼓掌。人们把它看成奴隶起义。我爸爸,一个反戈的英雄。
我爸爸也没有看见台下更多的人由意外转为鄙夷的目光。那些人开始同情受如此之叛卖的贺一骑。我爸爸两眼昏黑,什么也无法看见。他为自己身心内突然蹦出这么个不属于自己的行为而茫茫然,台下上千张脸,台上白纸黑字的巨型条幅,斜阳沐浴的红砖楼房上鳞甲般的一层层大字报,一层层背叛和起义,一层层人寰颠倒更迭,都在他眼前成了水底景物,变形、蠕动,柔和地将彼此色彩形态渗成一体。
是的,我爸爸眼里涌起泪水。
为自己四年中消散的年华,和蜷伏的自尊。为他那份报答:他和他的妻他的女儿原本也不配享有那四年的风调雨顺,只是因为一份格外的恩宠和袒护。他还为自己突然从背后向朋友开枪;为自己人格中突然显露的卑鄙,我爸爸为这所有的颠来倒去而痛苦得噙满两眼的泪。
他没有看见我的面孔也在那上千张面孔中。路两头的交通彻底堵塞,卡车已被人占领而变成瞭望台。他眼睛的焦点定在楼前那个永远也不完整的巨大塑像上。塑像这时分是浅红的,全都浸泡在沉淀的夕阳里,那样巍峨而混沌,潜存着成为各种人形的可能性。那庞大的朦胧是个尚未定型的巨型胎儿。巨型的怪胎。
爸爸的目光终点是王琛白要以毕生去使之成形的塑像。但我肯定他没有看见它。他急于走出这里,这个现实,去拭掉泪水。太窘人了。那么凌然的叛变之后竟流出泪水。
贺叔叔站立在简陋的舞台上,看我爸爸如何收场,下台。他目送他的背影。目送一只风筝从自己手中的线轴上挣脱了,就要飘走。他的右颊上留着爸爸的五根指痕,任所有人参观:他成了落井人、落水狗。目送爸爸向后甩起的外套两襟,看着他长年伏案而形成的驼背,以及他自以为挺起胸实际只不过耸着的瘦削的肩膀。贺叔叔看着我爸爸越走越远,如同古道上看着一个一去不复返的友人。
他是伤感为主,还有失望和侮辱。我爸爸,他以为是他一辈子的朋友。
我本来已打算随我爸爸一块儿离开,可我突然感到我不能与他为伍。他可以在任何场合给贺叔叔耳光,那将只是脾性上的过失而不是人格的败笔。他完全可以在贺一骑春风满面捧着刚出版仍带墨腥的长篇小说来我家时,在贺叔叔将一张定期存款单暧昧地夹在书中来结清我爸爸的四年心血时,打出那记耳光。他还可以在贺一骑不断把他召到食堂的屏风后面,工头一般对他的写作蹙眉或欣悦时,掴他一记。甚至于,在贺书记提着十斤白米,两根猪大肠来救济大饥荒中微微浮肿的我们一家三口时,给他一下子。总之,我爸爸可以打出这一巴掌的机会很多,他一个又一个地错过了。失去的机会使他越来越窝囊,越来越弄不清他与贺叔叔的这场友情是什么东西。弄成这么个局面,谁也无力收拾了。
是的,羞耻感。
我爸爸的行为让我无地自容。完全是低能动物的虚张声势,趁着强大者的伤残和绝境,突然扑上去,可怜和丑陋。贺叔叔本来不应该那样强大,却被我爸爸那卑小的一举反衬出伟大来。
我爸爸从他十五岁的女儿身边走过去。他的女儿给他让路,觉得她得离这卑劣的血缘远些。你看,十五岁的少女是唯一见证了舞台上舞台下的一切的人。她是唯一将自己的良知平均分成两半的人:一半给她的父亲,为他那窝囊了几辈子终于爆发的造反;一半给她的贺叔叔,痛心他付出去的信赖和友爱。
你说对了。
我同情贺叔叔。在我爸爸落荒的背影被巨型怪胎的雕像遮掉后,我对贺叔叔的同情占满了对父亲的怜惜,任何人都不该被叛卖得这样惨,不该承受这样形式的反目。贺叔叔的发梢忽然一层灰白,面容也一层老态。留在他左颊上的,是我父亲丑陋的手印。
真对不起,我忘了时间!
这是你要的清单——所有在我脑际闪过的想法。只可能是一部分,因为许多时候我无法中断正在做的事情,比方讲课,交谈(有时我会边谈边潦草地记一两笔,之后再规整),晨跑。
过分乱,只能是由我念给你听,如果愿意你可以手记。
准备好了?
他(舒茨)瘦了,要想个办法避免和他单独碰头。
我爸爸上封信是什么时候来的?我得尽快回去看他。彻底回去,不回来了呢?(这个想法很令我温暖。)
我怎么敢说这些?说英语反正是不知深浅的。
其实在当时我并不反感你和我做爱。别用这种腔调。我可以告你性骚扰,因为你是我的上司。撕毁的那封推荐信,我该把它保存下来。
贺叔叔摔了一跤。和他告别的时候,他舌头有些大。
没有后代?没有后代会是什么后果?是不是找个人,做出个后代来?太晚了。电视上那个女人四十八岁生了头胎。原来这些焦灼是没有孩子引起的。先有个自己的孩子,再去找人结婚,找这个老头吗?随便。原始部落的男人往往在与一个女人结婚之前把她同前夫生养的崽子都杀掉。从他们到你(舒茨),男性必须掩饰的太多了。
宋峻怎么会变得那么贫嘴呢?和我恋爱的时候他多不爱开口啊。同他的婚姻还是不错的,离婚竟然发生了,他看电视,我打毛线。他去踢足球,我去球场硬叫他回来吃饭。还是快乐的,我们坏在了哪里?没有信仰,我和他都对婚姻没有信仰。这个婚姻无益处,也无害处。起码宋峻不肉麻。怎么就结束得那么漂亮!
宋峻宋峻宋峻。
一年零九个月没有一个字来过。和新婚的妻子,又要过成他和我了。
我天性上的弱点啊。
警惕我爸爸的毛病。
活下去又有什么不同?
糟粕怎么办?由谁来打扫清理?到八十岁再死就免去别人处理你这摊糟粕了吗?那时候他们处理起来怨气会小些。现在是你在制造糟粕,那时你被制造成了糟粕。在我没有想好处理方式之前,我不去找死。
我的心理医生说:急什么?反正你总可以晚一点杀自己。先试试,不行再自杀也不晚。
他这句话倒是让我“退后一步,海阔天空”,让我有恃无恐。
要打个电话给他,把我的秘密告诉他吗?现在?现在。最好碰上留言机。算了。可以写给他。别留下字据。看他的关切会不会深下去。
他猝不及防地问我:你说你从十一岁到十二岁发生了很大变化,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你能记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吗?他像个私家侦探,已抓住了疑点。我撒了谎,我以后会更正。
我同我的心理医生说的,有多大比例的谎言?尽量别撒谎,否则不是把诊费白花了?
这股味道是什么?是番茄鸡罐头?真的会闻到意念中的气味,记忆和嗅觉,谁储存了谁?
贺叔叔我这生是忘不掉了。
其实不常想到他。英文把他抹杀了。他和中文的我连着。在底层,没有语言的深部。
没有太多的人能承受我的恨。恨是伟大的感情,谁配我的恨?必须是伟大的人。绝大多数人不配你的恨。
贺叔叔的五官,给灯光概略了,像一张潍坊剪纸。眼梢、眉梢、嘴角,都是吉庆。抱着刚出版的三大部头小说兴冲冲地来了。爸爸和他都喝了酒,从高兴喝到沉闷,两人都不知怎么了。妈妈夺下爸爸最后半盅酒,贺叔叔失手打翻自己的酒,两人闷闷地散了伙。我爸爸在贺叔叔走后翻开书,手指殷切却又不让我们看出殷切。果然看到书页深处夹了张定期存款单,上面是爸爸的名字。料定会被螫痛,忍不住还是要去碰,果然给螫了。我从来不知它的数目,爸爸不可能给我看见。它是用来收买我,还是我爸爸?
乞妇的儿子,把乞与施变成了人世间的第一对关系。
我发现自己坐在带壁炉的餐馆,对面坐着穿着质地优良的纯棉高领衫的舒茨教授。桌面上摊着四张纸:他为我写的推荐信。电脑印刷机把一切复好如初,印出崭新的四页。原来他可以一次次撕碎它,同时使其再生。顽强的自我复制,更替和繁殖,一点痕迹也不见。存款单上的数额我永远不可能知道。不管它大还是小,都是奇辱。
他脸上亮起一个微笑。
我说:谢谢你。
他说:你说什么?
我原来说的是中文。
我没有足够的体力说英文。英文必须是那个年轻力壮的我说的。我讲中文是退休,是退化,是我向孩提期的退化,如同成年人吮呷棒棒糖,挖鼻孔,以此类行为来减缓作为成年人的压力,我没有体力做成年人。我的力气只够好好把这餐饭吃完。
别逼我讲英文,你要面对一个成年人的。年轻气盛,操着正值十八青春的语言,依仗不知天高地厚的率真。你得面对他。
让我退化。既然统治欲、占有欲、竞争欲,几乎所有对人类历史进展发生影响的欲望都是朝着孩提期退化,如同啃手指,呷棒糖,挖鼻孔,是成熟向幼稚的心理退化,请让我也退化。让我讲中文。你不必全听懂。不是谁都不企图去懂婴孩无字的表达?
发怒也是退化。我发现自己在发怒。
你怎么不对我吼回来?我得不到正当反应。舒茨不参与进来。我一个人打球,那边不接。我说他利用职位欺辱女性他还不接。
发怒就像泻便,憋得绝望时出现了个厕所,就着茅坑长舒一口气敞开自己。怒得厉害,就便感强烈,带着腹痛、压迫、肠子乱拱,因此也越发刺激、痛快。但假如发怒的对象不给你强烈的对抗,排泄只是温和的,不遇任何阻力和抵抗的,均匀地进行;整个肌体不被那种反作力震撼得冷噤连串,发怒的快感等于零。
他说了“不管怎样我是爱你的”这句话吗?
我用我孩提期的语言说他占我便宜;就这点权力,你还想怎样。
占便宜也是心理退化的症状之一。如同侵略性一样,如同相互弑杀,白日梦,食之过量,手淫,都是由成熟向幼稚,由成年向孩提的退化。
一个人有些不甘心。他离开已有一个小时了!
记忆像潮水一样退去。
有一点盼望:他忘了东西,帽子、手套,或者公文夹,回来取。我可以好好告诉他。我那个英文的性格已附着在我身上,我有了做一个成年人的能力。我可以告诉他一、二、三、四,我的损伤究竟在哪里。
地上是那封推荐信,是我撕的,这回。破坏东西也是心理退化。弗洛伊德列了上百种心理退化的症状,还有迷信和看恐怖故事。
“文化大革命”是几亿人一同干的,砸碎这里那里,你打我我打你,听、视、制造恐怖故事,仿佛是整个民族向幼稚退化。就像希特勒,政治生涯中的每一分钟,都充满严重的心理退化,凡事都拒绝成年人所应具有的能力。整个战争,屠杀是因为几个人的严重心理退化。这样的结论令人好受些。
不要审判他,医治他。
医治从哪里下手?这般辽阔的退化。
情愿它是退化:大标语,破“四旧”,迫害,人人都带有攻击性。不投身到集体的恐怖中去,是没有安全感的,退化最终是寻求安全感。把别人致伤、致死,只不过是为了一点安全感。突然跳起来,掴人一个耳光,仅仅是为那点安全感,红旗的海洋里,沉浮的原来都是些不安全的心。
你全用笔录下了?
还有十分钟,我今天早些走,因为我不记得我出来的时候有没有锁门。
留步吧。谢谢。再见。
我收到了你的圣诞卡,谢谢!
真抱歉,我忙得连上街买卡的时间也没有。怎么也该给我爸爸、妈妈寄一张卡。
谢谢。她还好,比我父亲稳定多了。他们离婚之后倒是我母亲渐渐稳定下来了。
我没告诉你吗?他们离婚有十四年了。
我妈妈,她是个可爱的女人,比我起码天真十五岁。
她演歌剧,后来调到图书馆工作。后来又到文化馆工作。她从事的这些工作都没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她是个很原色的人,也很直觉。
很快就发觉了变化。像你一样。我妈妈把时间、地点推算出来,问我:暑假里你在上海怎么了?
你问我:在十一岁到十二岁之间,什么事发生在你身上了?
其实我丝毫变化也没有。
一天晚上她躺到我床上来。同我并排躺着,问我这个那个,但她问的绝不止那些,绝不是那些。她知道有什么事发生了。
我马上不愿她的身体挨着我。我说我困死了,别挤我,蚊子该进帐子里了。她开始用一种我两三岁时的语态和我说话,哄逗我,反过来也让我哄逗她。她暖洋洋的呼吸吹在我耳朵上,后颈上。她的目光也热乎乎的在我背上;顺着我侧卧的肩膀、腰,明显耸起的髋部直打量下来。髋骨已向广度扩展开来,之间的容纳在丰厚。表面无变化的腔内,一切都在苏醒。
她问:我请贺叔叔在火车上照顾你,要他督促你洗脚,他督促你了吗?
我用粗嗓门说:那么大个人要别人照顾什么呀?
她对这份伴随发育期同来的粗鲁一向不一般见识,但这晚上她敏感起来,指出:从上海回来的我变得顶撞、野蛮。她并不厉声,边理着我的辫子边叹息。声音稚嫩,柔懦,令人不忍。她嘟起嘴唇,像两三岁的我那样愤怒地说,你知道妈妈就只有你一条命根子啊,你爸爸外面有女人的。
那个时候,没有。是她的臆想。
真奇怪她居然能同那份猜疑,那块剧痛的心病一块活了那么多年。直活到许多年后,我爸爸真的遇上了个女人。对于我爸爸爱着另一个女人这桩事,她从多年前就有把握了。一直在空口无凭地怨怪,哭闹,诅咒那个直到十几年后才出现在爸爸命运中的女子。
在妈妈惧怕得不可终日的时候,那个女子还是一份完全无形无影的存在。她和我们的存在毫不相干,也没有相干的最微小的可能性。她还在念她的大学,打她的篮球;她是个远远没有开始存在的情人和情敌。就像许多年前,我对父母,是尚未开始存在的女儿,而妈妈却因了那女子必定要开始存在而折磨我爸爸。主要折磨她自己。她的直觉太好了,她自己也没办法。只得由它折磨她,折磨我们大家。
浅蓝色的尼龙纱帐里,我妈妈对我讲着她对我的理解。提到一些小说的名字,它们让女孩子们上当。我面朝墙壁,伏卧,整个腹部被压在席上,她讲她的。她可以一连几小时对着我独白,我可以什么也听不见。直到她流泪,我才说:我不是在听嘛!
听见我爸爸拖鞋踢踏踢踏地从外面回来了。他刚打完一局桥牌。最不怕老婆的一个人都回家了,我爸爸才回来。她抓紧时间结束这场说教。她说,男人是很莫名其妙的。结束语总是这句,像是真知灼见,含有权威。
她从来没有机会去经历普遍意义上的男人。二十岁嫁给我父亲,此后便上了卫星运行轨道。她检查我爸爸的文章,看是否有“右倾”、“消极”情绪。若有,她就在替他寄稿之前偷偷换掉一些词,或删掉一些句子。常常在邮局那结了一层颇厚的糨糊趼的桌上,拿着那根拴在绳子上的公用蘸水钢笔,在爸爸的稿纸上推敲字句。文章发表后,爸爸总把文章读许多遍,总觉得丢失了东西。有时妈妈手脚动大了,爸爸就骂主编或编辑部,说最有精神的句子给这些人贪污了。他冲动得要去大门口的传达室打电话,请他们把他的名字一块删掉,这样的文章不配他的名字。妈妈在这种时候总是一面拦阻他一面温存地摇头,半闭眼帘,食指竖在翘起的嘴唇上,仿佛在告诫一个稍年长的孩子,别吵醒摇篮里的最年幼者。爸爸真的会压低嗓音,放轻手脚。妈妈一句话不说,一直保持那个哑剧手势,直到我爸爸在某把椅子上沉静下来。
她那个优美的哑剧动作一直留在我幼年的记忆里。似乎总有那么一分稀薄的睡眠笼罩着我们;就在近旁或无所不在,那个好不容易入睡的病婴,巨大而不可亲地躺在我们的生活中,绝不能惊醒它的因病痛而生的乖戾。妈妈看着我们的眼光,那样温存和压抑,让我们在那无边际的脆弱睡眠上如履薄冰。
我妈妈放心了。她无声一笑。这时候的笑是最妩媚的。走到我爸爸的背后,双手顺理他狂卷的头发。像一个小女孩颇有兴致地玩耍杂碎的毛线。她说:我看同你的原稿没太大区别呀。
我爸爸说,对于语言趣味低下的人,反正没区别。狗皮袜子,反正一样。
妈妈从来不在乎爸爸对“趣味低下”的暗示。从来不觉得失面子:爸爸把头一再从她手指下移开,厌烦得要爆炸了。还得说教下去:好赖你的文章发表了,让人看见你还在这儿,没给送到什么地方打矿石去。改几个字有什么呀,把我们家的户口改到北大荒去,你随便写得多高级,还有人登吗?
我爸爸坐在那里,喘息从粗到细,慢慢变长变深,变得像入睡那样均匀而带着微微的鼻鼾。贺叔叔到达之前,他一次次从政治倾覆边缘无恙回归,无功无过,无形无臭地消磨年华和才智。一直到他写出那篇八千字的杂文《儿不嫌母丑》。他徒步把文章送到省报,两天后又去一趟,如同旧时信差,坐在主编室外,把校样等到手。一个标点都不妥协。
我妈妈知道时已经晚了。
同一篇报纸上就有了反击文章。
不久,我爸爸的文章被拆开,被人们半句、半段地拼镶在他们的文章里,被截断移植的句子衍生出新的生命,后果已大得无法吞咽。无论是我爸爸,还是一切企图为我爸爸开脱的人,比如,贺叔叔。
他在这个局势中认识了我爸爸。
我妈妈恳求了他,去找那个刚调来的党委书记,你要女儿跟你去北大荒南大荒啊?!
她凭着她奇特的敏感。
对,非常了解我父亲。他的本性。只有我妈妈知道这个本性。知道它时时刻刻地被压制,被压制成爸爸的好脾气、大度、与世无争。
只有她知道,有一天他会给贺叔叔一个大耳掴子。一份日夜弥漫在我们生活中的恩宠和主宰终止在爸爸恢复的本性中。那是彻底的无拘束,是对一切权威疯狂的反感。是两扇书架后面连裤腰带也不想要的那个生灵。
让我们看看:这顶天蓝色尼龙蚊帐里躺着的三十三岁的女人和十二岁的少女。
1964年。
邻居家的收音机都没熄,一会儿是合唱《雷锋我们的战友》,一会儿是新闻:“省委领导同志参加了这次罕见的大丰收,为颗粒归仓作出贡献。”
我爸爸在帐子外面看了一眼母女俩。寂寞得很,趿着拖鞋走开了。
不,我爸爸从来没爱过我妈妈。是的,有时不需要爱情,我们中国那时有许多不幸和危险,把一个个家庭绑在一起,比爱情牢固多了。危险一过去,解体就开始,我的朋友们都在九十年代陆续离了婚。
我妈妈可能也不爱我爸爸。完全可能的,是我爸爸招惹危险和制造不幸的禀赋吸引了她。她在隐约的危机中,生发了她那学生腔的戏剧性激情。现实成了种假设,她的行为于是被放在舞台式的考验中。臆想的流亡和迫害,悲剧人物感,她感到人和人的关系,婚姻的关系有了个悲剧的命题。她满足。
出身市井家庭的妈妈,她害怕再平庸下去。几辈子的安分和平凡,对于惊世骇俗的潜隐向往一点点积累,我妈妈就是这个积累。她需要我爸爸这样能力高却注定受贬抑的人。这种人和任何一个当局都处不下去。我妈妈在认识我爸爸的第二个礼拜向他借了一本书。还书时她夹了个纸条,上面写:我要嫁给你。
你看,并没提到爱情。
书?或许是普希金的《欧根·奥涅金》。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别林斯基的文艺理论,都有可能。反正是最焕发学生腔的书。什么“田畔中残存的野花,往往比灿烂的花束更迷人”之类。
接受了她,他思想的勇敢,过剩的悲天悯人,政治行为的笨拙,她需要这一切素质。似乎社会和这类人之间总缺乏公平,而不公平唤起她的激情。她的那种戏剧假设中,她总在救死扶伤,总在以她单薄的灵肉抗衡无形而巨大的势力。于是她感到整个生存有了种深度和实质。就这样一个温柔和自我感觉神圣的女人。
是的,她好看。
细腰、塌塌的肩膀,小户人家的那种勤劳和周全,细碎的对你的照料,自卑的微笑,还有最有忍受力的小业主阶级那种对生活不衰的兴致。她到乡下去巡回演出,给家里背回一袋黄豆。一段山路她把它扔下了,第二天歇过来又原路跋涉把它找回来,后来的几个月,我们餐桌上的黄豆炖猪脚她从来不碰。我和爸爸都愤怒地大吼:谁要你把脚掌走出血泡?!谁要你省给我们?!……她就那样忍辱负重地笑笑,谢绝平等。这类牺牲让她找到非常好的感觉:她只需我爸爸、我对她的牺牲领情,对负欠于她这桩事实认账,而已。
自信,充满力量,如张开翅膀的母鸡,身心内是上下几万年的沉厚母性。她不要偿还,但你得知道你欠她。她一辈子花那么多时间、精力就为使你欠她。
我得告诉你,她背着我爸爸做了什么。
我讲过:贺叔叔把那张定期存款单夹在首版的书中给了我爸爸。我妈妈听见我爸爸一夜在书斋里,一直抽烟,一直写。她听着他把写完或未写完的撕下、团掉,丢在桌下。
是写给贺叔叔的信。是十几封信的开头。十几种互相矛盾的念头。有的感谢贺叔叔给了他一笔颇厚的稿酬。有的只是张收据:今收到贺一骑同志一千元,按每工时八分五点六厘计价,遵照社会主义劳工制度每日工作八小时计算,工作时共一万一千六百八十小时。有一封信问:以这钱来买什么呢?一个人四年的心血?一生的尊严?永远不显露的秘密?
还有一封信写得最长,丝毫没有提书和钱的事,兴致悠然地说起一个山区小镇,那里绿山白水,茶寨茶歌,应该去那里洗涤知识分子内心的污浊。在那里,我爸爸说,他相信自己在文学创作上和做人上都会有长进。他说等他在那里安下家,茶花时节请贺叔叔去客宿。这是十几封未写完的信中最完整的,也同样不算数,在我爸爸长而弯曲的手指间也成了个青毛桃似的纸团。
我妈妈站在两扇书架制出的笼圈里,一绺烫得微微焦黄的头发从额角遮下,发丝毫无弹性和光泽。她看着桌下桌上的碎纸片和纸团。看着她丈夫一夜的突围:冲锋和撤退。思维朝十几个方向冲去,想冲出一条出路。却是无出路,一次次撤回。他回床上睡去了,像在黎明的白色中流尽最后一滴血的牺牲者,青灰的眼帘宁静地合着。我妈妈把打开的一个个纸团又细细团起,把现场恢复。
下午她换了身宽下摆的连衣裙,拉上我,穿过一人巷,上了红砖主楼。
贺叔叔住在四楼。到三楼时我逼问:是不是去找贺叔叔谈钱的事?
我妈妈说,不是的,我们家又不缺钱。这个家在祖母死后暗暗地阔起来,暗暗饮着1944年出产的美国克宁奶粉,从老旧的贵重衣物中源源不断地拆出衣料和毛线;这三口之家暗暗享用带哈味的锦衣玉食。因此是不缺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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