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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的确,那个时候我们中国人很少有缺钱的。好的东西也不是钱能买的,好东西叫做“待遇”。贺叔叔的轿车和司机,钱是买不来的。贺叔叔的大客厅、皮转椅,与钱都无关。

  是我敲的门。我妈妈带我来,是因为大人常在孩子面前显得宽宏,通情达理。大人其实不大愿意驳孩子的面子。我妈妈的直觉是,贺叔叔对我,一直是没有明显的辈分和原则的。

  我妈妈跟在我身后,进了客厅,忘了告诉你,这门是不常锁的。许多人都同我们一样,敲敲门就直接把他们自己请进去。贺叔叔很少锁门。除非上北京下上海。所以他回家常常看见茶几上有几杯剩茶,还温热,他也从来不追究,那些自己款待了自己的人们是谁。他若见到扑克牌摊了一桌子,就知道我爸爸在那里待过。我爸爸常独自玩那种牌戏。一时没有结果,他摊着剩局在茶几上,贺叔叔从来不去搅掉它们。他晓得我爸爸还会再回来,接着局势玩下去。他对我爸爸所有的习性都接受,却从不沾染上。

  贺叔叔回来的时候我正提着他的暖瓶下楼去打开水。在楼梯拐角碰见了他。我坐在楼梯的木扶栏上,两条腿挂在一侧,一只手提个大暖瓶,另一只手把持平衡。你看,我们就那样长大的,随处可以冒险和娱乐。贺叔叔两手背在身后,一只脚跨两格楼梯,嗔怒带笑地看着我的本事。他让我拎开水回来时别做笨蛋,给开水烫了脚。我点着头,上下门牙小心地衔着两分钱的边沿。他没问我是不是跟我爸爸一块儿来的;他断定是的。进门看到在他客厅里坐得如闺秀一般矜持的我母亲,他肯定吃一惊。我妈妈从来没去过他的住处。我妈妈和他是非常熟的那种生人。没有我爸爸,他们之间的熟识会顷刻不算数。贺叔叔肯定在一进门就意识到事情不简单了:我妈妈一看就是武装好了,从内到外。

  我拎着一暖瓶开水回来时,两个人同时向我笑:可把他们从艰辛的闲聊中救了出来。我妈妈起身,找到两个干净杯子,又轻声讨得贺叔叔的口头向导,找出茶叶筒、杯垫子,她旋来转去,为使那裙子不时怒放一下。我来了,她开始勇敢地施展自己。

  贺叔叔突然和我对视一眼。他,和十岁的我。

  没有。

  那是下一年的暑假,他带我上火车。那件事还没形成。它正在形成。我在逐步形成那个十一岁的女孩,在此时此刻,什么都在从这蚂蚱女孩向那略微圆润的少女形成。与贺叔叔,我们一向有个默契。

  他马上明白了:我并不知道我妈妈在这里转些什么。我也同他一样急速地在猜这个女人的动机。

  再没什么可回旋的,我妈妈把我拉到她膝盖边,坐下,把我的头摆置在她肩膀上。我要挣脱这个僵硬的母女造型,她暗中一发狠,揪紧我。

  这一切贺叔叔都看在眼里。后来我十八岁那年,和他单独在他的瓜棚里,我们一一核实过注册进记忆中的场景动作。他在瓜棚里告诉我,他看我母亲那样无援,拿我来遮挡。

  我妈妈把我硬做成长辈膝前的小女孩,不管事实多不符:我早已超越了那个年龄。我妈妈的嘴巴在我脑袋上方开启,说,贺书记,我们想求你个事,要是方便的话,你能不能跟出版社打个招呼,把她爸爸的名字加上去?

  我听着我妈妈的声音,甜酒酿一样。

  贺叔叔的脸孔稍稍一偏,把理解力集中在一只耳朵上。

  我妈妈拉紧我,她的嗓音和吐字从我脑后进入,穿透了我再出来;她藏在我身内,拿我讲她的话演她的动作。她又说,就是——那本长篇小说。要是你跟出版社说一声,就把她爸爸的名字添上去了吧?

  贺叔叔靠回到皮椅的后背上,嘴角开始发紧,向下撇。眼光移到一边,移到我妈妈看不见他眼睛的地方。他说,你是说我那部三部曲?

  我妈妈说,她爸爸写它写得犯十二指肠溃疡了。有时候吃了饭痛得太凶,直出黄汗!夜里给痛闹醒,要连夜熬姜茶!他在外面嘻哈没事,只有家里人晓得他。你问问他女儿!

  她把我往前一送,又拉回来。我当时只明白她在夸大爸爸的病,长大后才意识到她无赖式的苦肉计腔调。她把我爸爸的脸丢得很干净。把我爸爸辛辛苦苦积攒在人们印象里的清高、对名利的傲视一记全毁光。把我爸爸的潇洒全剥下来。

  我挣扎回头,看见她轻淡施粉的脸红润细腻,脸蛋上一边挂一颗泪珠。她把我脸拧转回去,不准许我看见她撒谎时的艳丽容颜,但她需要我的依偎,需要孤儿寡母的造型。

  贺叔叔向下撇的两个嘴角使他看起来有些凶。两个酒窝在他颊上时深时浅地浮动,眼睛还是我们无法找见的。他说,这不行,生病不行啊。

  我妈妈马上请贺书记放心,她会督促他看病服药。

  贺叔叔马上又说:一定要吃药。好药我想法给弄来。

  我妈妈眼看主题渐渐跑了,又把我往胸前搂搂,说,她爸爸病的样子她都看见了,她不愿意她爸整天弓个背在那里写啊写啊。她知道是贺叔叔要她爸爸写的,就不作声了……

  整个情形让我妈妈弄得不成话了。连我的自尊和体面她也不要了。我成了什么?现在我一遍遍回想:我成了一年后在上海火车站见到的那个乞妇怀里的婴孩。我妈妈是那个露着一个乳房的乞妇。

  她还没完。她请求贺书记看在孩子的面上,把她父亲的名字填到书皮儿上去。算作第二名作者,或算个执笔者。她说剧团演戏也是A、B角儿,观众买的都是A角的票,B角的名字写上去没用的,观众横竖是看不见它,就是照顾照顾B角的心情。不然B角也背几百句台词,也排演几个月,暗地下的工夫比A角还大。对镜子琢磨表情,创造手势,几百遍地运眼神,也是哭也是笑,跟疯子一样,心情应该照顾照顾。

  我妈妈说着就笑起来,贺叔叔也笑。

  贺叔叔笑完了说,这和剧团可不一样。

  我妈妈又笑,说当然她晓得不一样。她掏出手绢,擦去前一刻的悲伤弄出的眼泪。

  贺叔叔说,稿费可以再增加一部分,添个名字这事不好办。你该知道,印出来的东西就是麦面蒸成了饽饽,改不了样儿了。

  我妈妈很内行地说,那就下一版的时候改吧。就跟出版社说,上回漏掉一个作者的名字。

  贺叔叔翻一翻嘴唇,说我妈妈该早让我爸爸来说明白此番意思。

  我妈妈说,他没有此番意思;他不知道我和孩子在你这儿求情。下一版吧,贺书记,你看怎样啊?

  贺叔叔又把眼睛看到我们无法进入的空虚中。许久。他没法再正眼看这对母女行乞,就像一年之后在火车站;他别过脸一眼也不去瞧那个袒露半个胸脯的年轻乞妇。

  我低下头。

  我难受得直要哭出来,突然看见我自己的一对脚也是以两个外侧着地。什么时候有了和我爸爸一模一样的姿态?在这个浑身不适、需要极度忍耐的时刻,我爸爸的姿态出现在我的身上了。我在替我爸爸忍受。我在忍受他的手足无措,忍受他感到的这个空间中淡淡的无耻,忍受每一个人的难为情,忍受每一个人此刻的不得当、不对劲儿。原来我爸爸这样站着,是忍受。他这样站立,让脚的不适,轻微曲扭来分走一部分压力,那不得当、那难为情所造成的压力。他原来有那么多时候需要全力屏住,去忍受。他自身的,以及他人的淡淡的无耻。

  那一瞬间,我明白了我父亲。看上去那么浑然一个人,却没有一刻不体味到人和人之间的这种不适状态。这种微妙的勾结,永远不会从友情中被除净。他原来不是个宽厚泰然的人,他敏感至极,精神上永久带一丝病痛,他必须拧着双脚去支撑和承受。那外在的官能不适使他分神,平衡了他内在的不适。我的爸爸,他怎么能在那样永久的忍受中活下去?

  我妈妈没有察觉任何。没有感觉到我在那么痛苦的忍受中。贺叔叔却感觉到了,他可能瞟了两眼我麻木空白的脸。他说他答应为我妈妈的这场走访保密。说他会考虑她的请求。他被同情心震慑,像一年后在那女乞丐面前,显得无力,同时在隐约厌恶着什么。我妈妈起身,仍拖住我不放,逼我说谢谢贺叔叔。我毫无感觉我说了什么。冰凉地贴在我妈妈怀前,如那个缄默的婴孩,成了母亲行乞的道具。

  在送我和我妈妈出门的时候,贺叔叔的手拍拍我的肩。我用力一躲。他的眼睛问出些许关切来,我还是冰凉着。不适已需要全力忍受。我父亲忍受的,还有祖父的,我都背负着。我必须全副精力让我扭歪的双脚忍受着我的和一切人的淡淡的无耻。那无耻不是我们的过错,是我们的天性。

  没有,我爸爸的名字没被添加进去。

  只有一个妥协:在后记中贺叔叔加了一行字,说他一生一世将感激我爸爸。

  不好。不过谢谢你。你好吗?

  是啊,我看见你怎样忙了。天气阴暗了这么多天,当然来看你的人就多了。排在我后面的那个小男孩已经等在候诊室了。

  他叫罗杰?

  三年了?从很小就来你这儿?

  在我看?他缺乏优越感。少年人认为天下成年人都愚蠢的那种优越感。他的头发是三十年代的,在额头上拱一个弯,这样。他妈妈一定保留了好莱坞三十年代男明星的不少照片。

  我已经上瘾了。你借的药典?

  舒茨也这么说。他也借了一部药典,把我用的所有催眠药都查过。

  有一些片刻。

  另一些片刻我是遥远的。大部分时间我是遥远的,在我四十五岁的中文个性里,心情带点儿微妙细腻的紊乱,把什么都停留在不加理喻的感觉里。或许衰弱,或许太成熟。不像我的英文个性,可以那么无辜。可以以那样的无辜去直言性爱和凶杀,可以向他明说:你在挑逗我、你在骚扰我。那种无辜使我本人永远不直接对我的表达负责任。我本人,是我的中文人格。就这样分裂开,又这样拢合一处。比方,我可以用英文和舒茨谈小说中的性描写,毫无闪烁。我可以用英语清楚地说:我厌恶那天晚上。对于年仅十八岁的这个语言,我有所依仗。仗势。这语言只有十八岁,它当然无忌后果,它当然冒犯,唐突,不圆滑。我没有对舒茨说出:我厌恶,是因为忽然一下子,中文的我出现了。那成熟圆滑的母语,使我什么也不说了。一切都遥远了,带一点儿可以原谅的无耻。

  不必说。仿佛四十五岁的母语制止了它孩子的莽撞。我的母语沉静而忧悒,哑然中含着宽而深的吐纳。

  是在学校的自助餐厅。我一语不发地坐在舒茨对面。

  音乐如一间打铁铺子。

  还有电影,在墙上。声音和光重重击在你的皮肤上。

  教授一头浓密的白发劲草一样,在声和光的摇撼之中挺住。他两眼正蓝。

  贺叔叔和他实在没有相像的地方,除了一头浓密的白发,很早白了头,我十八岁。

  舒茨教授简直就是活着的、行动的一堆学问;贺叔叔的天赋是原始的,那种未经提炼的、生的才情。教授却能够成为各种娴熟的学者,治学上他有无限可塑性。但他不会是任何学术的开创者。

  想说明什么?我想说明——我从来不拿这两人比较,是你在引导我比较。

  这样:我们坐在自助餐厅墙根上的一张桌旁,年轻人们吐出的烟在声和光中浮起一层湛青色。就这样:我和他都不敢再糟蹋了,也没什么可糟蹋了。都不喝浓咖啡、不抽烟、不玩好玩的东西。我们不像周围的抽烟者那样优越。

  在和舒茨相处时,我不时为自己的年轻感到优越。他常有的那个笑,是原谅我语言的年轻、简单、冲撞。他爱怜这种稚拙,是掺一点儿男性成熟的谦恭的惯性使然。这个时候,我感到优越。其他时候他感觉优越于我。地位、名望、收入。他让自己的优越感始终萦绕在心情上,绝不去识破它。他偶尔也识破:系里的年轻男教师们那么自然地同我调侃;自然、松懈地,在走廊里拦住彼此,隐喻地玩笑,然后分头走开,挥手说“回见!”教授舒茨这时刻看见了实质:我暗藏的优越。客观的一份不必张扬的优越感,因为年轻他二十岁。出于优越感而对他让步。

  我坐在地边的瓜棚中没有为自己十八岁的豆蔻年华感到优越,他头发白了多半,比种瓜老农更卑微。十八岁的我与他的对比悬殊,都没让我感到优越于他。我对他的憔悴和早生白发没有怜悯。因为我不是二者间的优越者。

  你可以说年轻人在成熟的人面前,愚蠢可笑,说他们不知天高地厚,你得承认他们毕竟优越。优越让他们胆敢愚蠢,愚蠢得起,可笑得起。在我的学生狂妄时我想,他们真狂妄得起啊。我拟试题,决定正确与错误然后给他们分数,支配他们的奖学金。所有的都不能阻止他们在我面前狂妄。他们把优势让给我,绝大多数时候,但那是他们在谦让我。没有他们的谦让,我的讲师做不下去。没有他们把优势好好隐藏起来,舒茨和我就无法坚持一种权威和秩序。我们赖于他们的仁慈而存在。

  所以我们一定要说他们不成熟、愚蠢。

  舒茨在我把完整的修改稿随意放在桌面上时,一阵衰竭似的,从椅子上略往下一陷。我说,完成了。是件重要的事,但不是了不起的事。这样的事我还做得起几件,或几十件,随意跟他讲到我在其中的增补;那段中国抗战时期的说唱文学,其中一个作者叫贺一骑。

  教授看着我,讲英文的我手势很大。

  我说,你读的时候,可以把不同意的地方写在稿面上。

  他说那怎么行呢?该尊重合著者,虽然资历浅,年轻。老师也不该在学生稿面上改错。

  我笑,说:改了的又不一定是错!你改吧,我不在乎。电脑里有完整的稿子。

  他说:我恨那种人——不拿下属当回事。痛恨。

  我笑,你用那么大个词“痛恨”。他痛恨所有仅仅由于年轻而优越的人。他痛恨这优越感发作时对老年人生出的特有的宽容。不认真的,大而化之的,浅浅敷衍,宽容的微笑中含着一个鬼脸。就是我刚才的笑,他痛恨。

  我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有过那种笑容,之前,之后,都没有。至少我没意识到。在我们都最落魄的时候,我诚恳地走到他的瓜棚前。一直想到要去,却是一念之差中成行了。

  挨了我爸爸一记耳光之后,他坐了三年正式监狱。我爸爸那记耳光造成了他处境的奇怪恶化。所有的控诉在那之前都是虚设,而我爸爸的举动使人看到愤怒有它真正的资格。出狱时他少了一根手指,额角一块伤疤潜入发际。他回到他母亲打槐花的地带。他落生的那个村早就沉入一场非常生态的淹没中。三年大饥荒,村舍空了,窗门过往着黑洞洞的风。他跨着麦克·杰克逊的月球步伐,失重地遥遥朝它走。

  逃荒的人多半没回来,或变成城里的浮游生物,或客死在郊外路上。贺叔叔和某个逃奔出去的人对换了一个位置,漂浮归来。他背着一个棉被包袱,还像军人打的被包一样方正,拄着根木棍回到这里。他很瘦,很瘦。是他自己要求回到老家去接受看管,改造的。他要求得非常暴烈,得到了同意。适逢造反派夺了省委的权,改叫“革命委员会”,与“军管会”一同主宰皇天后土,他们想到贺叔叔母亲曾经讨饭的地方,也就是贺叔叔参加八路军的地方。那地方穷得著名。著名的盐碱地,著名的乞丐。那地方比哪个地方都能让著名的贺一骑脱胎换骨地改造,吃苦是可以尽他吃的。

  我在看着他。

  现在我看着贺叔叔从小火车站走出来,颠动一下背上的被包。走过那片治风沙的泡桐林子,很幼的树撑开肥大的嫩叶。他拄着木棍站住了,往那片黄乎乎的农宅看去,感觉自己再次给投生到一模一样的天地之间。

  他走进一个叫“大队党支部”的地方,又从那个地方走出来。最后走到一个邻倚于瓜田的小屋。我叫它瓜棚。其实贺叔叔的工作不是看瓜,是在看瓜人手下打杂。瓜棚的小窗糊着纸,小火车站偶尔过火车,窗纸沙沙响。小火车站日夜有五六趟火车往来,只有两趟在站上停一分钟。一个干瘪的大爷往洞开的车窗里递西瓜,瓜瓤龟裂,纤维像絮一样。没等车上的人付给他瓜钱,车已开出了站台。大爷给牵着跑了一截,看见煤渣子站台上走来的我。

  我在一分钟的小站上找东南西北。小站在我回家的路途上,我是顺道来看我叔叔的。我这样对领我往瓜田走的大爷说。我们碰见的每个人都知道“反党老贺”。他们不知道其余,只知道“反党老贺”享过福,坐过卧车。

  贺叔叔给叫出来。天色在瓜棚里早黑尽了。他低头钻出棚门,身上残存着那个钻的动作,就那样看着我。太阳在沉淀中形成紫灰的烟。他想不出站在五步外的少女是谁。不记得认识一个十八岁的少女,黑皮肤,挽起的裤脚露出细长的小腿。他只记得一个十一岁的女孩,穿白泡泡纱露臂的裙子,连同一只藤箱子一块儿交到他手里。女孩落到他手里,整整一夜。而十八岁的少女,他不记得他认识。从那样的十一岁该长成完全不同的十八岁:洁白的,为一切人一切事感到一丝羞耻。

  记得很清楚。但我的记忆未必可靠。

  贺叔叔说:这是谁呀?他声音里已有笑声了。

  我说:是我。

  我又说:大爷谢谢啦,我和我叔叔见着啦。

  贺叔叔看我,多么轻易地同老农人打交道,把他哄来,把他哄走。小时的一点点厌世,为着其他人和自己感到的那一点点羞耻,早没啦。

  只剩下她和他。

  贺叔叔马上用成年人对成年人的同谋声气问我:你爸爸知道你跑这儿来吗?

  我说,不知道。他到“五七”干校一年,我妈妈没他消息了。

  “五七”干校,你们可能会叫它集中营。几十条人体躺在几十条窄铺上,一声哨,全站立起来。然后走出去,一队一队,缓缓移向工场或田野。

  进屋,两人的寒暄,问我问他的情形,这个过程在我脑中一直是昏然一片。一片昏然的温暖和感触,原谅和庆幸。贺叔叔噙着泪,脸上是消瘦者深刻的笑容。他说他得去给我弄点水来喝。十分钟之后,他捧着个粗瓷盆回来了,仿佛完成了一次成功的乞讨,那样笑。他把半盆水往我跟前的小桌上一蹾,说,喝点水吧,小伙子!

  这是他真正认出了我,把我爸爸打他的那一耳掴子一笔勾销了。真正认领了原来那个我。

  我听到“小伙子”,不知怎样就站起来。站得陡然,小煤油灯伸一下火舌。不知怎样伸出手去同贺叔叔握,在握到那个缺席的中指时,我顿时知道了那三年的狱中故事。我没有把意外和惊恐喊出来。他看见我眼睛寒噤一下,像无意中触着一个虫子,或者以为摸着活东西,竟摸出是死的。

  握了手,我哭起来。哭来得突然,无头绪。我站在瓜棚中央,两个小臂轮换抹泪,从头到脚都在抽。我是为我爸爸哭,还是为贺叔叔哭,我怎么会知道?有一点我现在是清楚的,那根没了的中指,触碰了我所有的激情。那样的哭是要激情的。要足够的荷尔蒙。

  他就那么看我哭,欣赏着。带一点儿心爱。

  没有。他没有干涉。让它自生自息,不像美国的长辈,上来抱住你说:“没关系,会好的。”他已经不能轻易碰一个少女,她十八岁。他连少女的头发都不碰。

  我看着油灯说,贺叔叔,我代我爸爸跟你说对不起。

  他挤出个笑容说,那是没办法的事,小伙子。

  我不懂他的意思:是背叛已不可挽回,还是他不计较这背叛。

  他又说,反正我和你爸爸这辈子都是庄稼人了,一辈子也串不上门儿了,没啥对不起的。

  我不懂他是否在说一报还一报。被打的人和打人的,也是一种缘分。

  我接着自己的思路。说我爸爸在那之后的失常。说我为他所蒙的羞耻。我还说,贺叔叔,我不愿你以为我老远来是为我爸爸做说客。我爸爸在这件事上无情可讲,他做绝了。

  他打断我说,不提了不提了。你来看看贺叔叔,就好。我对不起你爸也好,你爸对不起我也好,你都别管,你不能改变历史。他忽然成了“人民日报”,说:历史的误会,只有历史自己去解释。

  其实那种宏伟早早就被雕塑在他气质里。

  他拿出个西瓜,告诉我这里种什么不出什么,西瓜倒能长得漂亮。他切开瓜,又把它均匀地切成细巧的牙牙儿。他真的瘦削,曾经浅浅的双下巴已成了宽绰的皮肤并失了弹性。肩膀的锐角又出来了。像他初次来我家的样子。肌肉都复活了,随他动作,在他棕黑色发亮的皮肤下拱动。

  他穿一条灰色短裤,长久没洗了;腰间嫌松,被皮带系出一些褶皱。上面是件发黄的背心,处处是小孔眼。我看见那孔眼中汗珠如蚕蛾般在咬噬着。缺水,这里的人夏天都穿长久不洗被汗碱蚀烂的衣服。

  我们隔着煤油灯,面对面坐在木凳上。床是土坯垒起的,两个墩子上架一块旧门板。铺张草席,靠里那头堆着棉絮、棉袄、棉帽子,一个冬天都堆在那里。

  他问,我答。说我去插队的事。他问离家多远,我说从这瓜棚往东南走两百多里,沿铁路线,就是我们的集体户。他说:集体户?我说,二十多个同学,我们把一个土地庙改成男女宿舍,轮班劈柴、担水、烧饭,还种地。

  他笑笑说,我们这里本该有七八个学生来,结果只来了一个,太穷了。

  又成我问,他答。他告诉我他的生活是好的,大致是好的。有许多我和我爸爸想象不到的快乐。肚子瘪时,走二十里路到公社食堂去买一斤馒头,一路吃回来,留一个给看瓜大爷的重孙。那个快乐!不是快乐,是幸福。

  我笑起来,说我知道那幸福的馒头。

  他也笑,说他看出我是个嚼过麦芽的小庄稼汉。

  一时间我真的是快乐得很。那种我爸爸和我要使劲忍受的不适,那种人和人之间的千差万错的哑谜——源于它的极度不适,没有了。我们都在说最基本、最简单的话,那些没有弦外之音的简单语言。我知道他的快乐是真实的。他本来属于这快乐。他那快乐的乞讨童年,和快乐的中年流放,会合于一个点——他的故乡。他误入歧途的那一段,在城市和名望地位中兜了那么大一个弯子,还是回来了。那兜出去的二十年是无必要的,是误会。现在这个中年英俊农夫的快乐,与那个说快板的小乞儿的快乐,连接上了。这看上去很苦的快乐让我看到它的和谐和完整。那么他在兜出大弯子时所经受的,必定也是极度的不适。原来他在名望和万人崇拜中也必须忍受不适。他此刻快乐得真切,向我反映了他或许更大程度地忍受了不适,在我爸爸忍受的同时。

  他们不应该走到一起,成为亲密的朋友。他们恰恰走到一起,成了亲密的朋友。

  你看,事情所含的背叛就在此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