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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晚上九点,我准时给菲比换了优质纯棉睡衣,把她放到床上。然后我花了时时间轻轻搔她的发根。这是另一种较灵验的催眠术。十点,我给自己煮了杯无叻因的咖啡,加了非糖非奶,往绒布摇椅上一坐。这张可躺可坐的椅子是亚当家里唯一不好看却舒适的椅子。其他家具都极具展示价值,都是一个个设计大师的心血来潮,因而过分精美,缺乏人道。你是可以用它们的,但更主要的是它们用你。
我把绒布椅放置到最好的角落,这样躺上去既舒适又大模大样,给予自己主人公的姿态和心态。我已大致准备就绪,给自己的撒谎布置了一个宽松的氛围。电话拨通了。
“哈罗。”律师说。铃声只响了一下。他这三天都在守株待兔。
接下去我舒舒服服地扯谎,告诉他我如何忙,会议日程、参访日程、采购日程。我绝口不提那天晚上使我和他不欢而散的那个哭闹孩子。
他也像忘了他心里窝了三天的大疑团。他说到他的案子,他如何毁了他在法庭上的对手。他还谈到那场《蝴蝶夫人》,原本该我去坐的座位,紧挨着他空旷着。他照例说起午餐食谱:各种方式烹调的火鸡肉。他认为火鸡胸肉是对人体害处最小的肉类,脂肪低到近乎零点,无胆固醇,含高蛋白。对了,还有个优势:高纤维。它的口感和滋味稍次,但那不重要。人应该选择进食的目的,而忽略进食过程中的乐趣。久而久之,一种食物的益处将会改变人们对它的滋味的恒定看法。
律师不紧不慢地说着。他急火火地等待我的电话,急切地一把抓起话筒,就为了慢条斯理告诉我这些推断和认识。我们彼此道了晚安。就像我在他身边的所有夜晚,和他并排躺着,他在困意袭来时抓紧时间以最后的清晰口齿对我说:“晚安,亲爱的。”我也会说:“好的,晚安。”时常是在此刻,我突然来了谈兴。但“晚安”之后是不该再起任何兴的。我对律师在沉重的困意中还保持完好的礼貌而钦佩不已,并微微感动。正如他在听完了我所有谎言,并确定我仅仅在一个路口之外的一所房子里同他胡扯之后,仍然可以保持严谨的礼貌。然后他开始用他的律师手段、律师的便利条件,在二十分钟内就找到了我所在地址的准确、具体方。
我正在看晚间新闻,门铃叮咚一响。十一点差五分,我绝不期待任何人在这个时分造访。从窥视镜里,我看见来访者是律师,一身运动服装,扎着荧光腰带,以使汽车不撞到他身上去。即使酒徒开车,老远也看得见这根腰带的警示。我只得打开门,我还能怎么办?
他和我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地相顾无言。三十秒钟的相顾和无言足够省略掉他揭露性的开场白。然后他微微一笑,我的知罪认罪似乎在他看来很好玩。
“不欢迎我?”
我笑笑。很狼狈很狼狈。我做了个“请进”的姿势,也许我咕哝了一声“欢迎”。总之,我很快发现他已在展览馆一般的客厅里,看着德库宁和杰克逊?普拉克的画,手里捧了杯矿泉水。然后他看着画面上厚厚一层颜料的泥泞开了口。
“为什么骗我?”
他目光不转向我。我骗他骗得太狠,连他都不好意思。“是的,我骗了你。”你别磨蹭了,审我吧。
“我得告诉你我怎样知道了真相。”他转过面孔,神情中完全看不出他下一步将拿我怎么办,“你难道不想知道我怎样发现真相的?”
“你怎样发现的?”
他又微微一笑。这是一个不太得意的笑了,甚至有了点痛楚在里面。他就近坐在了最受洋罪的沙发上,以免全面垮掉。
“我在那天晚上就在电话上添置了一项服务。就是那种——任何人打进来的电话,都会被它录下号码的那种。”他顿住了,又笑了笑,意思是:你看,你把一个好好的律师逼成了一个三流私家侦探。“是你的电话号码叛卖了你。”
“噢。”
“我已经知道这房子的主人是谁了。这不难侦察。”
“是吗?”
“想知道我怎样侦察的吗?”不等我表态他又说,“很简单——他是这一带小有名气的阔佬。他父亲崇拜福兰克·L·拉埃特,和建筑师交往不浅。福兰克·L·拉埃特为他父亲设计过不少房子。这是其中一栋。没发现常有人在这幢房周围转悠?那都是外地来芝加哥的人,专门来参观福兰克·L·拉埃特在这个地区的建筑设计。”说到此处他站立起来,四周望一眼,“果然很厉害。”
我不知他是指福兰克·L·拉埃特的设计还是指我的骗局。
他转脸对我说:“带个路吧。”他的意思是要我做导游。我只得领他走进宴会室、便餐室、书房,起居室。他的眼睛评估着所有的藏画藏书、古董、家具,口中数落着我的欺骗。我什么也不说。
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在楼梯口停住了脚步。
“我最好不要吵醒孩子。”他一只手扶在楼梯扶手上。阶梯上有个时装娃娃,衣裙被剥去,赤裸裸的。他对着这个娃娃开了口:“其实我并不计较你有孩子。我不会过问他是”是她。“我纠正道。
“管他呢——他也好,她也好,我都不计较。”他是说他只计较孩子的父亲。
“你爱他吗?”律师问。他声音中的冷静毫无破损,而他的感觉已破损得难以修补了。我却必须修补。
“他是同性恋。”我说。这是我头一次以搬弄是非的形式背后谈论亚当。
“这正是我不忍心告诉你的。”律师说,“你是在有了孩子之后发现的,一定是这样。据说他魅力十足?”
“他和我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我知道。”他的手一直留在包了柔软皮革的楼梯扶手上,“我知道。你曾经爱过他吗?”
我想,天呐。
律师马上说:“好了,我不该问。曾经不能算数。不能算数,对吧?”
他简直拿他的高尚来欺负人了。
这时,楼上传来砰的一声。我心里直祷告:可别,可别。菲比一身白色睡装,出现在楼梯顶端。然后她微微仰起脸,像是从空气中嗅出了一份陌生。我一时不知该拿这时局怎么办。小小的白色幽灵两手准确地抓住楼梯扶手,一个阶梯一个阶梯朝我们走来。她的动作属于一个自然的盲者,已经十分娴熟地把握了黑暗。我看出律师大吃一惊,但他很好地掩饰住了。
“简直是个天使。不是吗?”律师嗓音中出来一种慈爱,是美国文明所要求的一个高尚人士必备的、理智冷静的慈爱。“她叫什么名字?”
“菲比。”
他马上朝白色小幽灵张开两手。“菲比!”他没有得到任何反应。立刻,他的美国文明对他有了进一步要求:慈爱必须再放宽些,接纳这孩子的另一项残疾。律师不大撑得住了。他想,这可怎么了得——难道我今后必须间接地和这个失明失聪的天使打一生交道吗?
菲比准确无误地避开了这个向她张开双臂的陌生人,走向我。她的嗅觉进化是超常的、超现实的,这嗅觉领她走向安全、熟识。我怀疑她嗅得出这陌生人的慈爱中有多大成分的容忍,以及这容忍所含的永久陌生。我甚至觉得她嗅得出律师的善意是一个文明社会的姿态:人可以不爱健全的孩子,但人不得不爱一个残疾的孩子。整个社会的施舍式慈爱此时全在这中年男子的身上,他张开的双臂,已收不回去了。菲比细小的身心,承受不下这份抽象而巨大的慈爱。她宁可躲开它,走向我。她两手抱住我脖子,脸上带有排斥。她不要这张开双臂的人——这社会和公众之爱的载体——来麻烦她。她的身体畏缩着,奇长的两排睫毛不断哆嗦,拼命忍受这只摸到她手上来的陌生的手。
律师的手抚摸着菲比柔软的头发。头发是从我腹内带出来的,从来没有经过修剪,因而发梢上仍是那些胎儿的柔弱无力的卷曲。
律师告辞了。菲比的突然出现使整个局势发生了重大转折。事先他心理上毫无准备,他准备的一副对于我的高姿态在这个突如其来的转折面前派不上用场,甚至文不对题。他得马上走开,必须想出个新对策来。在此之前,他绝不能轻易表态。他这时慷慨不起,大度不起,因为后果会极昂贵。他得恢复思维的秩序和独立性,好好看清他的慈悲是否足够宽绰,能否容纳我的欺瞒,以及这个过分异常的孩子。
他在门口对我说:“你知道,我是非常爱你的。”这话的真实意思是:永别了。
我点点头。谢谢你,心我领了。
他看着我,门外进来了风,他稀疏的浅黄头发飘摇起来。他受不住气氛中了结的意味。嘴角用着一股悲壮的力,使他的面容不至于出现任何没出息的垮塌。他在我们这场交往中投资的时间和感情是不小的。他还是没绷住。
“我需要一个拥抱。”他说。
我放下怀中的菲比,按按她的头顶。她明白它的意思:乖些,我去去就来。我走到他面前,给了他一个永诀时该有的紧紧拥抱。是个蛮好的男人,我似乎已开始回忆。
亚当回来了。肤色和精神都还是牙买加海滨浴场的,赤脚在房内迈着大而懒的步子,沙滩的步子。他丝毫没看出我在他度豪华假期的时候经历了什么。又一场Dump。他在书房里待了很久,有四五个小时。出来之后度假的痕迹荡然无存。他看我正喂菲比吃捣碎的意大利面条,看我从一个屋追到另一个屋。他走过来,双手扳住了我的肩,迫视我的面孔正面朝向他。
“你还好吗?”
“你从监视器里不是都看见了?”
他把我的头慢慢按到他自己的胸口。
“对不起。”他说。他像真的一样把我越抱越紧。是那种葬礼上的拥抱。
“我没事。我被Dump惯了。”我真的没事。有点遗憾,就像去逛商场,错过了一桩很合算的购置。
亚当认为我绝对需要这个拥抱。这拥抱的长度和紧密表示他和我共同承担这份哀悼。他必须给我足够抚恤。整整两天,他用眼神、姿态、声调抚恤我。第三天,他告诉我:“你可以回去了。”
“回哪里去?”我无家可归啊。
“回律师哪儿去。我和他谈了两个小时……”
我暴跳起来:“谁要你找他谈?你算谁?”我以为我早已过了暴跳的成长期。“你还嫌这桩事不够恶心吗?还嫌你害我害得不彻底——我本来可以高尚一回,为一个孩子!他可以起码尊重我的高尚,我牺牲,起码像个烈士一样牺牲!”我不知我在说什么。
“他这下了解了你的高尚,尊敬你的烈士行为……”
我猛烈凶恶起来了:“你是谁?我倒要问问,你从哪儿得到的权力?越过我去跟他接触?”我的英语突然贼溜,愤怒给了我口才,“你去告诉他什么?我俩仅仅通过一只注射针管做爱?你通过电视监视器欣赏我的裸体?你付了一大笔钱让我做菲比的‘非母亲’?”我在每句话里都加了个“操”。
“你听我说完……”
“你告诉他菲比以后不会打搅他?或者,告诉他菲比是活不长的,是吧?”
他两眼一黑,最后的这句话被我猜中了。
“我什么也没告诉他。”他在牙买加海滨浴场养出的健康一下丧失了。他变得非常虚弱,“我只说,菲比是个偶然,她能活到今天是个奇迹。就这些。”
“就这些?”一个冷笑如伤口一样在我脸上绽开,“这些还不够——在这个非婚姻里,我们这对非男非女进行了非性交,养出了一个非生命,组成了这个非家庭。就跟我们的非生活一样:喝非咖啡,加非糖非奶,往面包上抹非奶油,所以一切都可以不算数。菲比也可以转眼间不算数。非生命转眼间可以被取消,这些还不够?”
泪水在我眼里聚起,又迅速被蒸发。
菲比嘴里含一大口意大利面,忘了吞咽。她瞪大眼,什么也看不见,但她很清楚亚当和我在激烈冲突。她突然哇的一声哭了,满口食物的烂泥翻动几番,终于落在斑马皮地毯上。
我搁下碗,奔进厨房,拿了块纸巾,清理了呕吐物。然后我把菲比一下搂进怀里,以脸去贴她满脸滚热的泪。她已哭出汗来。我的喃喃低语又来了,一个个含混不清的字热乎乎地喷吐在她的耳畔。这些无意义的字句是有触感有温度的,菲比以皮肤以神经接住了它们。她安静下来了,攥着我的食指。她总爱攥着我的食指,有时她想弄痛我似的攥得极紧,牙关紧咬,身体也跟着微微哆嗦。
亚当始终看着我们。他不想让我看出他的长吁短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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