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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一般说来,做这种手脚是不会被戳穿的:小菲从陈益群神气活现的模样断定,他的作品经幽灵权威老欧的推荐,被某刊物采用了。她在《于无声处》中又摊上主角,也证明了他“以物易物”的公平买卖人的良知。或许他还会有求于小菲,以及老欧,所以他的钓鱼线还在往长放,往远放。

  一切都会毫无痕迹地过去,只要老欧不看见那一期杂志。他对劣质作品记忆力好得惊人,远好过对好作品的记忆力。小菲将近一年前给他口诵的剧本,以它的拙劣给老欧留下了铭心刻骨的印象。杂志主编把杂志寄给他时,里面夹了个纸条,说谢谢他的支持。他莫名其妙,记不得自己给了什么样的支持,于是他翻开了杂志。那个剧本的名字当时就给他留下了丑陋印象。读了前五行,他明白原来是同一劣作。

  他马上给杂志社打电话。

  “不是老欧你推荐的吗?”

  “他妈的我瞎眼了?”

  “这里有你的推荐信,要不要我送过来给你看?”

  他一眼看出签名是拙劣模仿。主编断定是这个作者捣的鬼。老欧火的不是作者,他火在整个杂志社仅仅拿一封推荐信作标准,难道看不出这篇作品有多糟吗?主编马上说他没细读,不过编辑都说还过得去。

  老欧觉得如果是那样,他就无话可说了。巨大的悲哀使他无心追究到底谁仿冒他写了推荐信。主编的愤怒全集中在作者以如此大胆如此无耻的手段自我推荐作品这桩事上,因此他问到杂志社便找来陈益群。

  陈益群说这是冤案,他堂堂话剧团的领导人怎会搞出这种勾当?肯定是老欧年迈事杂,记不清了。这封推荐信是老欧的夫人田苏菲亲手交给他的。

  主编在这个省城的文艺界混了几十年,对小菲和陈益群那段风流插曲也有耳闻,立刻判断出事情的真相:田苏菲为帮旧日情人一把,在老欧和陈益群之间两头瞒,才造成如此尴尬局面。他觉得再跟老欧追究下去,便不够正人君子了。既然杂志社同事一致看不出作品的糟糕,发这一篇和发其他的,都是一样填充版面。

  但他指出的假冒签名却让陈益群十分羞恼。小菲听完他愤怒谴责之后说:“好歹不是发表了吗?”她心想,我多少份清蒸丸子吃下肚、消化了,你还能把它们抠出去?

  “没想到你这么诡计多端,为了演几个主角……”她想,你太把我看高了。我是冲着主角的补助来的。不过她嘴上说:“那你要不要登报澄清,都是我搞的把戏,老欧根本没推荐过?要不要我把他当时读剧本真正的评价在报上公开?”她现在怕什么?食品供应已日趋丰富,老欧又检查出了糖尿病,不需要白糖了。陈副团长很做得出来,当晚就不让小菲上台了。过了几天,省报登出一篇文章,批评了省里的几个文艺作品,陈益群的剧目首当其冲。看来欧阳萸在写这篇文章时忍住剧烈的恶心,仔细读完了它。因此他所有从剧中的引用都是他批评的最好例证。他口气平静,但每一个字都是一颗子弹,把他的批评对象打得体无完肤。小菲读着都痛快,联想到刚刚认识欧阳萸那一阵,他在水边瞄准兔子。她只听别人说他是怎样出色的射击手,现在她发现他用文字射击,也是个神枪手。

  排练话剧《洪湖赤卫队》时,连做赤卫队员的份儿也没有小菲的了。她挺胸昂首地从陈副团长面前走过,心想,他以为她在乎呢!她的老欧马上要恢复名誉、恢复职位,再也不必当幽灵作者,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写他的长篇巨著。那六块钱伙食补助——虽然涨到了十块,她再也看不上眼了。

  团里新招了不少学员,都变成“田老师”的弟子,小菲其实也很充实。

  这天她回家晚一些,见孙百合正坐在客厅和欧阳萸谈话。令她惊奇不已的是,这位声大气粗的老欧突然又变成一个话不多、声音低沉的欧阳萸。他基本上是听孙百合说。她说的是她多年前对宗教历史的一些见解。常有冷场出现,但冷场下潜流着另一种沟通,因而冷场丝毫没有变为僵局的危险。欧阳萸每结束一次冷场,都似乎有了进一步的觉悟,然后两人的谈话又登高一层楼,抑或又沉潜到另一个深度。他们谈得从容,见小菲进来只是点头一笑。小菲站了半天。听了半天,他们也没有想把她纳入谈话的意思。没有任何令他们不安的理由,因此小菲也就坦然了。

  孙百合是路过这里,顺便来看看他们的,她已经正式被恢复了名誉,也快要恢复工作。小菲想她是一直很清苦的,却清苦得不露痕迹。

  以后只要和孙百合谈过话,欧阳萸就脾性温和一阵,不扬起嗓门跟小菲嚷嚷。连欧阳雪也看出这一点,只要父亲在家出粗口,大嗓门,她就说:“孙阿姨有好一阵子没来了。”她考上了省里最好的工学院,谁也没料到她会去学理科。每星期回来总是对孙阿姨是否来过有准确判断。

  小伍结婚时,请了一大屋子人,包括孙百合。她那个断绝母女关系的母亲也出席了,母女俩像是这么多年一直在做亲密母女,伍老板娘开口便说女儿的好处。就在这个婚礼上,小菲断定欧阳萸和孙百合恋爱了,欧阳萸真爱上谁是顾不上掩饰的。孙百合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对伍老板娘的显财露富,庸俗热情毫不在意,因为他们只注意对方,一屋子人都不存在。放在平时,碰到伍老板娘这样的表现他会跟小菲传递几个烦躁信号,然后悄悄溜掉。今天他特别宽厚,只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屋子里的人在说什么,笑什么。

  小伍的丈夫是大军区一位文化部长,小老头儿,慈祥可爱,小伍和他站一块儿,像他女儿。小伍无情,因而不易老,小菲这样总结。媒人是都汉,不过都汉并没出席婚礼。

  方大姐也出席了。她虽然口气还如过去一样权威,但谈的多是老年性疾病和吃的各种药,因此跟新郎倌一谈就谈深了。不然她也许会警觉到欧阳萸和孙百合:他们在这间一百平方米的会议室里神交。

  孙百合能让欧阳萸过得好吗?只会买睡莲可不行,他的营养、口味都是小菲眼下的生活纲领,否则他怎么去完成巨著?孙百合说过她是独身主义者,也许是假话,也许是俏皮话,碰到一个中意郎君,又才华横溢,名利无量,她才不独身呢。哪个女人心底下不想为人妻?不为人妻是白做一世女人。

  现在小伍也时髦了,结婚订了个大蛋糕,上面的假奶油如同铺了厚厚一层棉花絮。每个人都上去哄抢,只有欧阳萸和孙百合不动,好像他们吃惯真奶油,不可以堕落得吃这种鸡蛋白混着白糖催化出的泡沫。热恋和失恋都降低人的胃门和消化能力。

  它终于发生了。从小菲第一次见到孙百合到现在,二十多年过去。得要二十多年、十多次运动、人生的大颠覆才能让他们相遇。小菲不禁为此震动。

  这个美丽的女人在热恋时更加美丽,你看她看欧阳萸的眼神,真美。小菲想,不知哪一天,哪一时刻这张漂亮脸容会挨一个大耳光。她小菲做事干脆,也大众化,在表达嫉妒、惩罚姘妇的方式上,就只会用大众化的手法。她当然不会在那大耳光尚不成熟的时候去扇,扇不成熟的大耳掴子有可能把欧阳萸扇到对方怀里。一定要拿住证据,一定不能给他们抵赖的余地。

  同时怎么办呢?她还装得下去吗?还像过去一样待孙否合吗?不装是不行的,她怎么拿得着证据?假如马上发难,反而给他们同盟抵抗的决心,现在他们还有余地抵赖。马上发难绝对不智。那就装一阵。小菲在后来想到这时候,非常怜悯此刻的自己:要她按下不发作,假装被蒙在鼓里是多难的一件事。她在这方面很笨,正如女儿在十几岁时就英明指出的那样:“妈妈你爱得太笨了。”

  从小伍的婚礼之后,孙百合不上门了。小菲跑到宗教历史学会悄悄打听,证实了学会尚没有给孙白合分房,她仍旧和另一个女同事同住一间宿舍。

  话剧团的领导又有了新调整,从部队转业的一位政治教导员任党委书记。此人对话剧一窍不通,上来却让团里排《北京人》。大家有些糊涂了:书记究竟是水平太高,还是水平太低?《北京人》是多难演的一个戏。这位政治干部每天到排演场看,坐在那里一杯浓茶一支香烟,看了两天,他把马丹换成A角。有人建议小菲,他摇摇头,然后很有政治水平地解释了他的用人意图:“田苏菲比较适合演一号英雄人物,江水英啊,方海珍啊,柯湘啊。她演刘胡兰肯定是头号人选。”

  大家顿时感觉上当,这个政治干部原来假装门外汉。

  接下去是第二剧组排《咸亨酒店》,里面更没有一号英雄人物,小菲和高帼英都成了“英雄无用武之地”。再排,就是《日出》,书记看了小菲演的陈白露,说:“太遗憾了,一身的英雄气概,看来只有等到哪部戏里有一号英雄人物,你再上吧。”

  小菲这时心情不同于去年。她觉得必须再大红大紫一回,和孙百合才有一拼。没她的戏演,她不就成了专业煮饭婆了?她什么都比不上孙百合,至少要用知名度压住她。她开始早起跑步,一天一顿饭。三个月后,她的腰围又回到了三十多岁,胸围却回到了发育初期,人减体重要能指哪儿减哪儿该多美。

  她听说团里要以一部新创作的剧目参加全国话剧会演。戏是有关一个女医生在“文革”中悲欢离合的故事,年龄适合小菲。她再次暴红的时刻到了。她不红可不行,让孙百合觉得缺乏挑战性,没个比头。欧阳萸也该明白,全省都拿她小菲当回事,去北京会演若得奖,那全国人民都会拿她小菲当回事,在别人眼里,她可不输给孙百合。孙百合算什么?谁知道世上有个孙百合?

  她买了贡酒、中华烟、毛峰茶,装在一只尼龙包里,敲开党委书记家的门。书记正在吃晚饭,饭桌矮得像个炕桌,上面摆着烙饼和啤酒。妻子一看就是进城不超过五年的乡下贤妻,见小菲提溜出烟、酒,脸都红了,跑进厨房,又在矮桌上摆了一副碗筷。

  小菲记得童年时跟母亲去某家送礼,母亲把求人的事做得一点儿不寒碜,一字不提她送礼的目的。

  因此她也不提。

  她跟书记谈过去演的一部部戏,戏中出的各种纰漏,把书记逗得直乐,妻子也直乐。小菲是很舍得出自己丑的人,把自己从艺历史中出的所有事故演给书记两口子取乐。连她早先演刘胡兰,躺在铡刀上下巴险些被铡下去,也连说带比画地讲给他们听。

  她知道自己青出于蓝胜于蓝,比起母亲,她做得更体面,更不露痕迹。她端起书记妻子递过来的大碗啤酒便喝起来。一号女英雄嘛!

  “我还正想找你呢,你有没有看那个剧本?”

  “我看了。”小菲按捺不住了,本来她该装蒜:哪个剧本啊?

  “你对演员人选有没有想法?”

  “我又不是导演!”小菲今天豁出去了,假如书记心目中的主角是别人,她就要在这个矮腿桌上跟他硬争。

  “导演觉得高帼英合适。”

  “她不合适。”她才顾不上含蓄呢,“虽然是一号英雄人物,但女主人公是个知识分子。”

  “我也是这个意见。你是导演的话,你让谁演?”

  “我让我演。”

  “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个痛快人!好,干了这碗!”

  小菲仰脖子灌酒,今晚就是做女座山雕也认了。随便书记认为她是皮厚还是自负,是鲁莽还是直性子,她反正说出了蓄谋已久的话。

  一连几天小菲惴惴的。所有人都在猜女主人公是谁演。导演讳莫如深,陈副团长满脸奸笑,党委书记还是一杯浓茶一支香烟坐在排练场,此刻马丹在排虎妞,书记看得入神,天花板砸下一块都没惊动他。排练场漏雨漏水,地板成了跷跷板,今天漏雨终于把天花板漏塌了。

  书记从塌了天花板的排练场走出来,急行军一样目的地坚定。他直奔小菲,然后说:“准备演女一号。”

  小菲得到了角色。她不知道是送的礼起了作用,还是出自己洋相让书记看到她辉煌的演出史一连串的一号英雄人物。反正书记说服了自己,说服了导演,说服了陈副团长。其实陈副团长已是名存实亡,对“四人帮”时期红过的人,省里已经在罢免职务。小菲又浑身劲头地出现在排练场里。为了赶排会演剧目,唯一的排练场让给这部新戏,《骆驼祥子》挪到院子里排练。奇怪的是书记不再是一杯浓茶一支香烟坐在排练场里,而坐到室外去看《骆驼祥子》。后来人们明白,书记心里自有他的主次安排,去北京参加全国话剧会演的新戏被他看成临时政治任务,而他认为话剧团的生死存亡要靠经典剧作。这两年一些老电影复活,新电影诞生,京剧团的剧场常常作为电影院租出去,看了十年样板戏的人都给电影俘虏过去。话剧团虽然比京剧团稍好,但演出常常是一半虚席。剧场维修,演员宿舍建设,排练场换天花板和地板,都指望演出赢利。而赢利指望好剧目,久经考验的名戏。农村生长,部队教育出来的书记心眼实在,话剧团两百多号人的吃喝拉撒睡是他最沉重的心事。他可不愿看见这个剧团破落下去,成个朝不保夕的江湖班子。当然,这都是小菲和其他演员们后来慢慢领悟到的。小菲此刻还是精神空前地饱满,一招一式一词一语都发挥良好。她一招一式可不是给导演看的,也不完全是为了观众和会演评选委员会,她是冲着孙百合的。她别无选择,只有创造辉煌,用辉煌击败她。

  就在小菲赴京之前的一个星期,方大姐的丈夫去世,省里大报小报都是一片颂扬,代表全省人民为一个“青天大老爷”大恸。第二天,晚报的第三版发出了欧阳萸的文章,基本否定了省长在建国后的所有政绩,把他在饥荒三年中调查的农村状况作了生动描写。文章中还批评了省长夫人,借组织部长官职大重用提拔在县里搞浮夸,对农民群众犯了罪行的干部。他这次抛弃了“文贵于曲”的信仰,直截了当,不致命不罢休。

  文章一出来便是一匹黑马,全省给它冲撞得鸡飞狗跳。

  第三天,一些类似的文章刊登出来,但作者全部化名。

  第二天晚上,省文化局和艺术学院合办国庆晚会,会前有个小型聚餐,请了省市领导。欧阳萸是东道主之一,但他在聚餐进行到一半时才跟小菲一块儿露面。本来他不愿出面,经不住小菲吵闹,最后答应了她。他不知她的隐衷。她不欠一顿聚餐,但她必须要在此类场合下确立和巩固自己的名分:欧阳夫人。她的知名度和身份该是唯一般配他的夫人。看看谁敢夺她的地位。

  刚刚入座,小菲端起红酒和一桌客人碰杯。欧阳萸斜瞥她一眼。瞥就瞥,她要大家看看,她虽然往五十岁上走,但还是很上台面的。这时,她看到对面贵宾席上坐的方大姐,已经是个老太太,头发稀落了,没掉的也白了,穿着铁灰的春秋装,臂上套着黑袖套。她比欧阳萸大不了几岁,看上去竟像个守寡多年的寂寞老妪。小菲不由得眼眶一热。不管怎样,是二十多年的朋友,大姐大姐,叫了几十年,冷的也叫成热的,假的也叫成真的,人情有时就这样不可理喻。

  方大姐把眼睛定在欧阳萸身上。欧阳萸和邻座聊对了路子,酒精也开始作用于他,他显得年轻得意,并有几分张狂。方大姐站起身,端起自己的酒杯。她一口没动那酒,因此她刚一迈步,酒便溢出来。小菲意识到,不仅是因为酒倒得满,也因为她的手颤抖。丈夫刚去世几天,她何至于颤颤巍巍?她经过的座位上,人人都跟她打招呼,她根本听不见看不见。人们的神色变了,担忧的,看好戏的都有。

  方大姐走到欧阳萸这一桌,眼睛看着他。

  欧阳萸被她杀个冷不防,显出一些狼狈。

  小菲赶紧端着酒站起来,点头哈腰赔笑:“哎哟,方大姐,您敬我们酒,不是要折杀人了!”

  老妪方大姐看她一眼,根本不屑于理会她。她说:“欧阳萸,来,你敢不敢站起来,跟我喝一杯酒?”

  欧阳萸还是处在被她将军的地位,笨拙地站起来,但没有端酒杯。

  “看来是不敢,哼哼!”方大姐一下子不老态龙钟了,佘太君似的英气勃发,“这样的人,只敢背后下毒手!”她对大家说。

  餐厅静极了。人们都知道这俩人情同手足许多年,也都知道欧阳萸在报纸上发表的文章。

  欧阳萸一语不发,淡然地看着老妪冲动得银发颤抖,满脸红光。

  “我早知道,‘四人帮’一倒,一定会有跳梁小丑跳出来,放冷枪暗箭……”

  欧阳萸看着她的眼神不但淡泊,并充满怜意:你看看这位老妇人,她还会用正常语言表达情绪吗?十几年里这样的话经过无数次废品回收,流通周转,都烂成这样了,她还在用?

  小菲解围说:“方大姐,有什么话,我们下去慢慢说……”

  方大姐头一甩:“我还跟你有话?你们这一对是什么东西,我早看出来了!不过一直心软,对你们姑息,没翻脸。”她又转过去面对欧阳萸:“你趁人之危,省长尸骨未寒呐!大家看着,我今天要和这个叛徒干一杯!”

  小菲突然发现全省最好的一号英雄人物在这儿呢:方大姐把酒杯高高举起,向四面八方慢慢转身,大家都被她震慑住了,只有欧阳萸淡然如故。他似乎是料到她会做出什么样的戏剧性举动,把剧情推向高潮。人们在这些年的审美教育中,戏里戏外常常闹不清楚,常按样板戏英雄人物的动作板眼在此类局面中行事。

  方大姐将一杯红酒泼向欧阳萸的脸时,他动也没动,毫不诧然。心里的板鼓点子早为她敲着呢,当然会知道关键动作何时发生。

  泼完酒,方大姐自己悲愤得流起泪来。

  欧阳萸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公文纸,擦了擦脸。小菲醒过神,从包里掏出自己的碎花手帕递给他时,他已经坐回桌边了。

  “什么玩意儿!”小菲说,“水平太差了吧!”

  方大姐给两个人搀扶着,正往门口走,此时她停下来,脸并不转向小菲:“不须放屁!”

  “撒什么野呀?有本事也到报纸上讲话嘛!”小菲用她的女主角声音说。

  欧阳萸小声说:“小菲!”

  “话我是要讲的!急什么?!”方大姐转过脸,“不过我和你这种货色没得好讲。”

  小菲觉得脸上一冷,肯定面孔是青的。方大姐若以为小菲给她这样暗戳一下便会老实,她可错了。小菲是不在乎别人揭她短的,因为她不怕羞。“对了,我就是这货色!”她脆亮地说,“欢迎去报上写。你权大势大,报纸跟你家办的似的!”

  欧阳萸气疯了,把一个碟子敲在桌上:“田苏菲!”

  这种公开争吵、语言角逐就要看谁说最一句话。谁说最后一句话谁赢。小菲铁了心要说最后一句。她公然承认自己是方大姐影射的“货色”,她便是把自己的底牌亮出来了,方大姐便无可复加。方大姐摇着头,表示对这种“货色”她无法恋战,退了出去。

  那是非常滑稽的聚餐气氛,人们都找不着自己的角色,也都忘了台词。菜还没上完,酒却全饮尽。有的人便借故上洗手间,离了席。

  报纸果然出现了反击欧阳萸的文章。作者也是个好汉,用自己的真名齐沂蒙。蒙蒙和欧阳萸的一段忧伤情愫存下来,蒙蒙再出现,竟是个敌人。蒙蒙从钢厂被调进了市委宣传部,有省长的伯父和组织部长的伯母,这都很好理解。她文笔杀气腾腾,但不乏文采。欧阳萸读得又皱眉又捶桌子,看上去既痛又快。

  “反亲成仇了吧?”小菲把一杯红茶放在他桌上。现在她已经可以煮真正立普顿红茶了,是回到上海顶父亲职位的欧阳荀(欧阳萸的二哥)寄来的。

  “所以呀,浪漫的时候就提醒一下自己,说不定爱上的又是这种白眼狼。”小菲笑嘻嘻的,话语风凉,心却暖洋洋的。

  他根本不理她,只理会她的红茶。他手一伸,它摆在他最习惯的位置上。找到这个位置,必得一个心细体贴长久相守的妻子。

  好久没回家的欧阳雪突然在晚上九点回来了。人瘦了一圈。二十八岁的姑娘,还在做姑娘,渐渐有了些怪癖出来。她进了家闷头闷脑,谁也不招呼,在小屋里翻旧东西。

  “小雪你在干什么?”

  “在翻破烂。”她总是以不需回答的话作回答。

  “破烂翻它干吗?”

  “瞎翻呗!”

  小菲瞪着她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名堂,让她自己去翻。她回到客厅,女儿却跟进来了,手里拿着个破旧的牛皮档案夹。

  “你翻爷爷的东西干吗?”小菲问。

  “不干嘛。”她一副要走的样子,把档案夹匆匆往她的大帆布书包里塞。

  “不干嘛你为什么要拿?”

  “看看。”

  “给爷爷弄丢了!”

  “丢不了。搁这儿你又没用。”

  小菲瞪着她。她才不怕瞪,走过去抱了一下父亲的头,又从饼干筒里抓出几块饼干,大咀大嚼,上半身很快给饼干渣儿覆盖了。

  “我问你,你怎么这么瘦?”

  “我在绝食。”

  “什么?!”父亲终于参加到谈话中来。

  “我绝食三天,抗议学校把公派留学的名额给了别人。那人的英文和专业课比我差十条马路。”

  “你不是在吃饼干吗?”父亲又好笑又好气。

  “我的绝食结束了。”

  “达到什么目的没有?”父亲问。

  “没有。”

  “莫名其妙!”父亲说。

  “你们什么时候搬家?”

  “往哪儿搬?又没房子。”小菲说。

  “这个家实在太丑陋了。我一回来就对你们满腔怜悯。”

  欧阳雪咕噜了几句英文,等父亲的理解力跟上来,把她的话在脑子里译出,她已经走了。

  “她好像说,她自己申请美国的学校,靠自己的力量出国。”

  小菲穿着拖鞋追到楼下。女儿正摸黑开自行车锁,见母亲从漆黑的楼道里一路喊着她出来,手上动作也不停。

  “你等等!”小菲说。

  “你说。”她一条大长腿跨上了车座。

  “我去北京会演的一个月,你必须回来住。”

  “谁说的?”

  “你母亲我说的。”

  “为什么?”

  “陪陪爸爸。”

  “为什么?”

  小菲想说:你爸爸身体不好,糖尿病,但理由不太成立,糖尿病在这个阶段不可能出险情。她找到个好理由。

  “万一你要出国念书呢?”小菲说,“趁现在陪陪他。”

  “算了吧,妈妈。”欧阳雪笑起来,“你还想跟我玩心眼?我从小看你们俩怎么过日子的。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你?我说你别用那么笨的方式爱爸爸。”

  “你说,妈妈你爱得太笨了。”

  “这是我的原话?”

  “一字不差。”

  “那时我才十五岁。”

  “不到,十四岁半。”

  “妈妈你怎么办呀?老也不成熟!对爸爸这样的男人你不能看守。”

  “谁看守他了?!”

  “你叫我回来住,就是替你看守他。你要有我这个高参,保证能和爸爸白头偕老。”

  “哎!像话吗?你再大也是小辈!没大没小!你高参高参自己吧。”

  “我跟你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你不需要恋爱成家?你不是为了那个画家的儿子还蹲了拘留室吗?”

  欧阳雪脚一撑地,自行车溜出去:“走喽!”

  “哎!你回来住吗?”

  “我保证帮你做个好狱卒!”她在远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