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8期
文艺界的"老黄牛"陆石
作者：□露 菲
一大早接友人电话，告知陆石同志去世了，惊得我半天回不过神儿来。真是太突然了。前些日子去看他，还好好儿的，那天他谈兴很浓，谈到胡乔木、田家英、何其芳、周扬等很多老领导、老朋友。他慢条斯理，话语中充满了深情。我离开时，他还送了我一册《陆石诗书集》。现在怎么一下子就去世了呢!当我赶到陆石同志家时，他的夫人赵中同志，一位自控力极强的资深编辑，已悲痛地说不出话来；女儿雪梅也泣不成声，陆石同志平日坐的沙发也空荡荡的了。
一
这是1998年的事，现在想起仍如昨天一般。
我认识陆石同志是文革结束后，他由公安部调到中国文联工作的时候，开始他担任中国文联秘书长，后中央任命为中国文联的党组成员和书记处书记。他个子不高，戴着一副近视眼镜，说话有浓重的四川口音。他是著名书法家，曾担任过中国书法家协会的副主席。他又是作家。五十年代他和李文达合著的小说《双铃马蹄表》改编成电影，片名《国庆十点钟》。是一部深受群众喜爱的优秀影片。
提到陆石同志调中国文联的事，真是颇费了一番周折的。当时那些被"四人帮"砸烂的单位，都在恢复和组建中。平反冤、假、错案，落实干部政策是一项繁重的工作。文艺界是重灾区，需要重新组织队伍和恢复原有的建制。文艺界不少同志心有余悸，不敢再沾文艺界的边儿了。因为开国以来多次运动都是先拿文艺界开刀的。而陆石却服从调动心甘情愿地到了中国文联。
好干部，得力的干部谁也不肯放。陆石所在单位公安部也是如此。文联主席周扬亲自给公安部长赵苍壁同志打电话，要求将陆石调到文联工作。赵苍壁部长说，陆石是位有能力的干部，为人正派，公安部工作需要他。周扬同志则说，陆石是延安鲁艺的学生，写过不少作品，是老文艺战士，对文艺界也熟悉，文联需要一位有组织能力、行政能力的领导干部，请求给予支持。
两位领导几经磋商，陆石同志终于调到了中国文联。文联主席周场同志找他谈话时说："文联总该有个地方办公吧，不能老呆在防震棚木板房里办公，文艺界的同志被扫地出门，没有地方安身，我心不安。"陆石同志立下军令状说："周扬同志放心，我一定尽力解决。"
周扬同志还告诉陆石同志，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文艺界有了一些新作品，出现了一些新人，旧的矛盾少了，新的矛盾产生了，不论有什么矛盾，一定要当促进派。一要抓文艺为人民服务，敢于解放思想，也要敢于抵制错误思想。二要抓繁荣文艺创作，要创造一个有利于出作品出人才的环境。三是抓团结抓作风，文联要搞五湖四海。
这些话深深印在陆石同志的心里。
他来到文联办公地点，正像周扬同志说的，大家果然在四面透风的防震棚木板房里办公，冬天炉子生起来满屋烟尘，有的同志无住房，就在这样房子里过夜。他的心情很不平静，一头扎进了"先造窝儿"的基建工作中。他带领刘宗学、刘广志二同志，跑地皮立项目，向上打报告申请资金，在文联正副主席周扬、阳翰笙、夏衍同志支持下，文联办公厅的同志们群策群力，盖大楼宿舍，为全国文艺界修建文艺之家。陆石同志作为党组成员和书记处书记，还分管国际文化交流工作，带团出访，接待外宾，同时参加筹建中国书法家协会的事情。那个时候，他是超负荷的工作。我曾问他，你放弃业务、放弃文学创作，从公安部到穷文联作这些繁杂的行政工作后悔不后悔，陆石同志回答说"后悔啥子嘛，来文联就是为文艺界服务的。"
他真是文艺界的老黄牛!
二
陆石同志在工作中一丝不苟。对年轻人的教育乃至批评，都是满腔赤诚。我在他领导下工作好多年，深为他这种爱护后辈的精神所感动。我们做事常常有些马虎，字也写得了草。他教育我们好好练字，中国的方块字要写好也不容易。他说写公文，字要写得工整。他还告诉我们，称呼人不要直着嗓子大叫大嚷，更不要没大没小的直呼其名，要加上同志，要讲礼貌。他是手把手地教育和指导我们这些晚辈、部下。在讨论一些问题时，下边同志也可以不同意他的意见，有争论也有交锋，同志们敢于同他争论，他从不以势压人，也不给人"穿小鞋"，遇到什么问题，他总是为年轻人说公道话。在陆石同志领导下，同志们心情舒畅，有安全感。我们有什么苦恼都敢向他吐一吐，有高兴的事也愿向他说一说。所以陆石有许多同龄的朋友，也有许多忘年之交。
有一次，上级机关召开一个座谈会，参加的人都是文艺界的头头脑脑，陆石自然也出席了这个会。大家都畅所欲言地谈论问题。有位权威人士讲着讲着，讲到了当前年轻人的思想问题，他批评这不好那不对，无一是处。甚至想去香港也是大逆不道。陆石同志听着觉得不对味儿，忍不住的冒了火，他仗义执言反驳对方说："你说年轻人这不好那不对，你了解他们的困难吗?他们上有老下有小，一个月的工资才几十块钱，你官大工资高，不愁吃不愁穿，应该帮助他们，而不是指责他们。你这样作对吗?"他还批评对方待人不平等不民主，奉劝对方不要搞封建家长制。
陆石一席话，使全体与会者瞠目。
不久这事传到了大画家黄永玉耳中，黄永玉觉得陆石敢于直言碰硬，胆子不小，便想认识他。中央美院的劳丁同志认识陆石也认识黄永玉，由劳丁介绍，他俩就认识了，后来成了好朋友。1983年春节陆石去看黄永玉，黄永玉正在作画，陆石进门时，他的画笔刚落。陆石走近一看，画的是一位长者，盘腿而坐，手指前方像在说什么。只见画上写了这样几句话"说说做做做做说说不做不说说了就做说了不做不如不说做了不说等于说了。"
黄永玉说这几句话是他的座右铭。
陆石觉得这几句类似绕口令的话很富有哲理，意味深长，很有意思。
"你喜欢吗?"黄永玉问。
"喜欢。"陆石答道。
"你喜欢就送给你吧。"黄永玉马上提笔落款：陆石兄年喜，癸亥春日。这画就挂到了陆石家的客厅里了。
陆石确实做得很多，但他从不说自己。
三
经过几年努力，文联有了十几层的办公楼，随之修建了设备齐全的演出礼堂。为全国文艺界修建的几处文艺之家也运行了。这种交流经验，繁荣创作的场所深受文艺家们的欢迎。陆石同志看到同志们不仅有了办公地点，还解决了一些同志的住房问题，他心里舒坦了。
陆石同志两袖清风，一身正气，赢得了同志们的爱戴和尊敬。他是1937年参加革命的，1939年入党，曾在中共南川特支(县委)担任组织部长，后来他去了延安。1943年在延安的"抢救运动"中，康生诬陷四川党组织是"红旗党"，陆石被说成是"内奸"，停止了他的党藉。陆石在这种情况下曾以诗言志："人生天地间，无私则不辱，其柔在其血，其刚在其骨。"由此可见他的铮铮铁骨。李克农同志知道他被冤枉，乃设法分配他工作。直到新中国成立两年后，陆石同志才得以平反。在被诬陷的九年中，他顶着压力，仍然笔耕不辍，写了《动员起来》秧歌剧，曾获陕甘宁边区一等奖。《赶猪》演出后，曾得到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的赞扬。
不料，60年代"文革"又起，林彪、江青一伙砸烂公检法，公安部也成为砸烂的对象。陆石成了黑帮，被批斗关牛棚，1969年全家被发配到黑龙江笔架山劳改农场落户，真是难见天日了。然而陆石并不悲观，他写道"落户笔架山，冰雪冻三月，苍松暖人心，草木知冷热"。
过了几年，他奉命回到了公安部，老友李国璋约陆石、赵中夫妇去他家观画，画的是四只螃蟹，那时四人帮还在台上，他们心照不宣，老友请他为画题诗，陆石即席赋诗一首："李君胸怀荡荡然，嬉笑怒骂披心肝，三人冷眼斥螃蟹，看你横行能几天。"
从这里看到了陆石对"四人帮"的愤怒和对未来胜利的信念。果然，中国人民终于迎来了打倒"四人帮"的胜利。
四
最近几年，他退居二线，仍以书法家协会顾问的身份关心着书法艺术的发展。他以惊人的毅力用书法艺术抒发胸怀赞美祖国。他的夫人赵中为他铺好宣纸，他用手摸摸大小，悬肘书写，挥洒自如，写出的字如行云流水，舒展飘逸。在这时刻，你怎么也不会相信他已经双目失明了。
我有幸得到他赠给我的一幅字，由于我知识浅薄，不知他书写的诗出自何处，便电话请教。陆石同志说："它的出处你是找不到的，那是我自己写的。"接着他用浓重的四川腔念了出来："翰海汇百满，霜毫行云边，万类多风彩，留意写江山。"
电话里当然还要讲点别的。最后他说："你就留意写江山吧!"
没想到这是陆石前辈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这年的九月九日，当陆石同志安卧在鲜花丛中时，我真切地感到这位德高艺深的前辈走了，不觉潸然泪下。
在陆石同志遗体告别会上，来了那么多的人，告别厅内外挂满了挽联，吊念的人挤得水泄不通，国内外不少团体和友人打电报发传真吊念，他们为失去一位可亲可敬的朋友而悲痛。
著名书法家沈鹏悼念陆石同志的诗，足以说明了陆石同志的人品和他的晚境：
老马玄黄笔未停，目盲书迹播心声。
混茫颠倒千般事，历历胸前战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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