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9期

“畏我论”及其演化

作者:□ 官伟勋





  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必须是一支面对任何强敌都无所畏惧的军队。
  如何才能不畏敌?众兵家说:要使之畏我——畏我者不畏敌,畏敌者不畏我。
  
  从冒顿的故事说起
  
  《史记·匈奴传》有如下一段记载:
  匈奴老单于(即君主)头曼立儿子冒顿为太子。老单于后来爱上另一个阏氏(即皇后),生了个小儿子。头曼想废掉太子,另立小儿子为太子。作为过渡,他就把冒顿送去强大的邻国月氏做人质。冒顿到了月氏,头曼就发兵进攻月氏。月氏要杀冒顿,冒顿偷了一匹骏马骑上逃回匈奴。老单于觉得冒顿能干,就把一万骑兵交给冒顿统率。
  冒顿当了万骑统帅,就为自己做了一些响箭,对部下说:“我的响箭射到哪里,你们就要紧跟射到那里。不射的,杀!”在一次打猎时,他的响箭射向鸟兽,有人没跟着射。冒顿立即把这些人杀了。住了几天,他一转身,把响箭射向自己的爱马,有的部下一犹豫,没射,又被他杀了。又一天,他突然把响箭射向他的爱妾,又有几个部下惶惑之间没敢射。他把这几个人又砍了!
  经过几次血腥杀戮后,冒顿的响箭射到哪里,部下的箭就齐刷刷地跟到那里了。
  时机到了。有一天,老单于带人出去打猎,冒顿的响箭“嗖”地一声,向头曼射去,紧跟着,万箭齐发,眨眼间老单于就变成刺猬了!冒顿当了单于,立即将后母、弟弟和不听从他的大臣,统统杀了。
  此后,匈奴在冒顿的强悍统治下,迅速崛起。东灭东胡,西击月氏,南击楼烦、白羊河南王。然后,他收复当年秦国大将蒙恬占领的全部土地,并南侵燕、代。刘邦北上亲征,冒顿诱敌深入,将刘邦包围在平城,汉军几乎全军覆没。从此,汉王朝直到文景两帝时,不得不对匈奴采取屈辱的所谓“和亲政策”。
  冒顿为什么能如此厉害?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靠杀,建立起一支绝对“畏我”的、“控弦三十万”的非常有战斗力的部队。
  
  司马穰苴与孙武的治军要诀
  
  像冒顿那样用杀妻弑父的野蛮手段,树立个人绝对权威的做法,由于历史发展阶段与文化背景的不同,在汉民族中是难以行得通并得到部众拥戴的。但是,靠杀人以使军队令行禁止,即使是在汉民族中,也是很平常的事。
  春秋时期,齐景公连遭晋和燕入侵,十分忧虑。晏婴向他推荐田穰苴说:“穰苴虽说是小老婆生的,但这个人,文能附众,武能畏敌。愿君能不在乎他的出身,予以试用。”齐景公召穰苴来谈了谈,很满意,决定任穰苴为将军对付晋、燕。
  穰苴说:“臣出身贫贱,君提拔我于一般民众之中,任大夫之上的高职,怕人微权轻,人家不服。望能派位深受尊重的君的宠臣做监军。”
  景公觉得有理,就命庄贾做监军。穰苴与庄贾约好,第二天中午准时在军门见面。
  穰苴骑马驰往军门。“立表(测日影的木杆)”,“下漏(记时的漏壶)”,以便准确计算到达中午的时刻。庄贾一向骄贵,如今当上监军,更自以为了不起了,根本没拿按时到军门当回事。亲友祝贺他任要职,请吃饭,他就吃、喝。
  日中了,穰苴见庄贾没来,就放倒木表,砸了漏壶,进入军营,独自宣布纪律,颁布命令,部署任务。天黑了,庄贾才来。穰苴问:为什么现在才来?庄贾说,亲戚朋友为我饯行。穰苴说:做将军的,受命之日则忘其家,临军约束则忘其亲。援桴鼓之急(擂鼓前进时)则忘其身。今敌国深侵,邦内骚动,士卒暴露于境,君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百姓之命皆悬在你的手中,你怎么还能吃吃喝喝搞私人应酬呢?穰苴问军正:按军法,不遵时的,该如何处置?军正答:当斩!庄贾怕了,赶紧找人去报告齐景公救命。没等求救的人回来。穰苴已下令把庄贾杀了。杀后,景公的使者才持节飞马而来,传达赦免庄贾的命令。穰苴说:“将在军,君令有所不受。”又问军正:在军营里跑马,该如何处置?军正说,当斩!穰苴说,君主派的使者,不可杀。但军队纪律不能不执行。下令将使者的仆从杀了,又砍了使者车子的左驸,并杀了左边的一匹马。然后,下令全军出发。敌军听到穰苴统帅军队和治军的消息,闻风而退,所失国土,全部收复。从此穰苴被尊为大司马。
  流传更为广泛的,则是见于《史记·孙子吴起列传》中有关孙子的故事。
  齐国人孙武,因精通兵法,受到吴王阖庐的接见。吴王说,先生的十三篇,我都读过了。可以小试一下练兵的方法给我看看吗?孙子说:可以。吴王又问:用女人可以吗?孙子说:可以。吴王就从宫中叫出一百八十个美女,交给孙子操练。孙子把这些妇女分为两队,让吴王的两个宠姬各为队长。孙子讲解了如何前进后退以及左右转法,就摆好执法的斧钺,并三令五申告诫众美女:违令者军法从事!孙子擂鼓命令向右,美女们哈哈大笑,乱成一团。孙子说:“约束不明,申令不熟,将之罪也。”把混乱的原因归咎自己。然后,再次三令五申军事纪律。于是,擂鼓命令向左,妇女们又大笑,把队伍搞得乱糟糟的。孙子说:“约束不明,申令不熟,将之罪也;既已说明而不服从法令者,吏士之罪也。”下令杀两个队长。吴王在看台上看到要杀他的爱姬,吓坏了,立即派人对孙子说:“寡人已经知道将军能用兵了。寡人离开这两个女人,吃饭都不香。望不要杀她们。”孙子说:“臣既已受命为将,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孙子硬是把两个队长杀了,并从队伍中重新任命了两个队长。孙子再次擂鼓,宫女们“左右前后跪起皆中规矩绳墨”了,整个队伍中没人敢出一点声音。孙子向吴王报告说,请大王视察,现在这支队伍可用了,就是让她们赴汤蹈火也没有问题了。吴王十分懊恼难过,没下去看。但他还是以国家大局为重,任命孙子当了军队统帅。之后不久,吴国就“西破强楚,北威齐晋”。偏居东南一隅的吴国,竟然成了名垂青史的春秋五霸之一。
  
  以杀立威几乎是古代兵家的共识
  
  如果以为司马穰苴和孙武靠血淋淋的杀人以树立绝对权威,只是个别人的个别现象,那就错了。在我国历代兵书中,包括私人著述与官方编纂的,这几乎是所有著名兵家的共识。
  太公《六韬·龙韬·将威》中有这样的话:“故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赏一人而万人悦者,赏之”;在《尉缭子·政权篇》中则讲了所以要杀的道理:“夫民无两畏也,畏我侮敌,畏敌侮我。”老百姓怕我,才能勇于杀敌;老百姓怕敌人就会伤害我们自己。
  唐朝的《卫公兵法》可以说为以上各家做了个概括,说:“古之善为将者,必能十卒而杀其三,次者十杀其一。三者威振于敌国,一者令行于三军。是知畏我者不畏敌,畏敌者不畏我”。
  为什么要杀?就是为了让士卒怕我。惟有士卒怕我,才能绝对地服从我,让他冲就冲,让他守就守,让他死就死,整个军队才能勇往直前打胜仗。
  有没有相反的见解呢?有,唐太宗就对这种带兵方法表示过怀疑。只不过这种人太少太少了。
  
  以杀立威论产生的阶级背景
  
  为了提高战斗力就轻易杀人,如今看来很残酷,但在当时却是很平常的事。穰苴也好,孙武也好,都生长在奴隶社会刚刚向封建社会开始转变的时期。奴隶的地位与牲口差不多。对奴隶削鼻、割耳、刖足、去手、砍头等等,在那个时代,都是司空见惯的事。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所谓的“春秋无义战”。那时的许多战争,都是奴隶主或封建主为争地盘而发动的“不义之战”。奴隶主封建主贪得无厌,却要士兵去送命,没有酷刑的逼迫,这仗是没法打的。因此,“刑赏”就成了最重要的手段。
  《诗经》有句话叫做:“敬慎威仪。维民之则”。《左传》对这句话的解释是:“有威可畏谓之威,有仪(反映阶级统治的礼仪制度)可象(可以遵照执行)谓之仪。”认为只有做君主的“有威”,臣民怕他并遵守礼仪,天下才能长治久安。历代统治者之所以千方百计让老百姓畏惧自己,原因在此。
  随着经济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阶级关系也相应地发生了变化。一些新的带兵观念逐步产生。像“先之以身,后之以人,则士无不勇矣。”(《诸葛孔明异传卷二》)“将不仁,则三军不亲;将不勇,则三军不锐”(《六韬》。此书传说是姜太公所作,经专家考证,实为后人所作)等,反映了一种把士兵开始当人看的新观念。将帅身先士卒、以身作则、以及爱兵爱民等主张,逐渐为越来越多的军事家所重视。实际上,即使在春秋时代的一些聪明的军事家,已经颇为懂得统帅与士卒同甘共苦,对于激励士气的重要作用了。《司马穰苴传》中就载有穰苴杀了庄贾后,如何关心士卒伙食,如何深入下层亲自安抚伤病人员等情节。汉将军李广在这方面的表现也很突出。《史记》说他:“广之将兵,乏绝之处,见水,士卒不尽饮,广不近水。士卒不尽食,广不尝食。”绝对是一个“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的模范指挥员。
  《史记》中还如下一段令人回味再三的故事:吴起做将军的时候,“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自己带足自己的口粮),与士卒分劳苦,卒有病疽者,起为吮之。”这个生疽战士的母亲听到这个消息,哭了。有人问,将军亲自用嘴给你儿子吮疮疽的脓血,你怎么还哭呢?老妇说,当年孩子他爹生疽,也是将军给吮的,他爹打起仗来就不要命地拼,死了。如今吴公又给我儿子吮疽,我不知我儿子将死在什么地方了!
  这个故事,既生动地表现了吴起爱兵的高难度“范例”,也通过老妇的哭诉,不无讽刺与批判地揭示了吴起爱兵的用意与战争的残酷。
  后封建时代,官兵间的阶级关系,有了新的定位。在我国,尤其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军队,经过坚持不懈地反对封建主义、军阀主义以及种种旧军队旧意识的斗争,形成一种完全新型的带兵方式与新型的官兵关系。崇高的革命理想,鲜明的阶级觉悟,干部以身作则的表率作用,官兵一致、军民一致、瓦解敌军的政治工作,是这一新型军队的特征。它不仅保证了人民军队拥有最严格的纪律,而且使遵守军纪成了广大官兵的自觉行动。我军之所以能历尽千难万劫而不败,成为一支拖不垮打不烂、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威武之师,文明之师,根本原因在此。
  然而,“福兮祸所依”。太成功太伟大了之后,往往难以保持尚未成功尚未伟大时的谦虚谨慎与兢兢业业的品质。因此,要摆脱祸福相依的规律也就不那麽容易了。
  
  常胜之家难与虑敌
  
  中国革命的最大特点,就是武装夺取政权,枪杆子解决问题。连续二十多年的军事斗争,使我党我军积累了丰富的领导军队和组织武装斗争的经验。长期的军事斗争环境,锤炼了我党我军钢铁般的意志,培养了我军高尚的革命情操,和难以企及的艰苦奋斗作风,这都是值得我们永远珍惜并发扬的。但也不能不看到,战争与战争,军队与军队,总有某些共同性的东西。何况,几千年旧制度旧军队的影响,也不可能在短短几十年内就可以完全彻底地予以根除。“畏我”才能不“畏敌”的心态,对许多“带兵”的人,都有或多或少,或自觉或不自觉的影响。战场形势瞬息万变,胜负存亡往往决于一瞬之间,命令如山倒,需要高度集中,需要绝对服从,这确是克敌制胜的必要条件。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中,是服从战争需要还是服从个人?两者常常搅在一起,是很难区分的。因此,久而久之,一些同志,就很容易养成喜欢下级事事“听我的”这样一种习惯。
  在客观形势已经发生完全不同的变化之后,如何对待以往的经验,看来似乎是个一般问题,其实是个极其重要极其严肃的问题。
  古人有句话叫做:“常胜之家难与论敌”。的确不错,对于一个经常打胜仗的将军,要跟他平等地讨论军事问题,往往是很困难的。所谓“不信搞工业、农业比打仗还厉害”,就是一例。这句话实际上含有会打仗就会搞工业农业;能指挥战争也就能指挥经济建设的意思。
  小平同志在《党和国家制度的改革》中曾说:“不少地方和单位,都有家长式的人物,他们的权力不受限制,别人都要惟命是从”……既“同封建主义的影响有一定的关系”,也跟长期的战争环境有关。
  动不动就杀人,已经不允许了,但谁不听话就整谁,就“修理修理”谁,在相当一些强势领导人中,还是存在的。
  违犯党纪军纪,整一整是应该的。问题是,“谁要不听我的,我就整谁!”而且非要整到“都听我的”不可。有时竟发展到冠以重大名义进行大规模的整,后果就更为严重了!
  整人虽说不是杀人,但也是够可怕的了。抓辫子、扣帽子、打棍子、穿小鞋、坐冷板凳、靠边站、有官无职、有职无权,至于停职审查或给予更严厉的处分,就更不用说了。尤其可怕的是,整了之后“挂起来”,一挂几年甚至十几年几十年,申诉没人理,喊冤没人听,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像得了麻风病一样,没人敢接近。有的还弄得老婆离婚子女受牵连。杀倒没杀,但从某种意义上讲,实在比杀头还叫人难以忍受!
  我在给张友渔老写他的回忆录《十年京兆》(张老曾任北京市常务副市长十年)时,曾问张老:“为什么老有整人的呢?”张老不加思索地脱口答道:“只要有政治就有整人。”张老在法学和政治学方面都有很深的造诣,我很尊敬他。他的这种看法,既有他的理论根据,恐怕也与几十年来重人治轻法治的客观现实有关。
  从历史与现实的实际看,“只要有政治就有整人”,也应看是什么政治。有人治政治,也有法治政治。一般说来,在法治社会里,虽说也有所谓整人,但由于有法的约束,其所谓的整人,大都表现为公开的透明的、用诉诸法律的手段进行的,尽管这当中难免也会有非理性的行为,即通常所说的“猫腻”,但总的说来,还是依法而整的多;不像在人治社会里常常看到的那样,由个别人的主观意志决定整这个或整那个,不管合不合法,对或不对,别人都不好说话,或不能说话。
  总喜欢人家“听话”,不听就整,还认为这是政治的需要,阶级斗争的需要,这对党和国家所带来的严重后果,已有目共睹。争取人民民主,使人民依法享有充分的民主权利和自由,一直是我们共产党人的奋斗目标。这是我们不能须臾忘却的目标。这个目标之所以重要,就在于:它不但是社会主义文明与昌盛的标志,而且是社会主义文明与昌盛的保证,更是我们党和国家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保证。
  党的十五大明确提出,依法治国,是党领导人民治理国家的基本方略。这一基本方略,正是彻底根除用种种“畏我”手段树立个人绝对权威的对症良药。我们只有认真坚持发展社会主义民主与社会主义法治,整人立威这一可怕的梦魇,才会像杀人立威一样,成为永远的过去。从而我们也才可以说,我们在领导行为上,真正摆脱了封建主义的影响。
  我们正在正确的道路上迈进。然而,要达到理想境界,还有相当长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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