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9期

书画鉴赏家马宝山长春购宝记

作者:●张树林





  91岁高龄的马宝山住在北京前三门的一幢老楼里,满墙的书画,使古色古香的老屋略显拥挤。
  马老自称没有文化,幼年只在村立小学读过6年书,16岁时来到书画古玩之都的北京琉璃厂,做起了学海泛舟的文化人,因其治学精严,眼光独到,为人耿直,成为琉璃厂一带知名的鉴赏大家。
  
  长春收宝
  
  小白楼是当年伪满帝宫内一座刷了白灰的小楼。提起小白楼,书画文物界的“业内人士”无不扼腕,因为那是我国书法名画最惨重的一次浩劫的发生地。
  早在1922年,伪满皇帝溥仪就开始从宫中大批偷运文物,运至天津英租界十三号路的一幢楼房里。其中有王羲之父子的墨迹,有钟繇、怀素、欧阳洵、宋高宗、米芾、赵孟、董其昌、司马光、王维、阎立本、宋徽宗的真迹以及《长江万里图》、《清明上河图》等。总数大约1000多件手卷字画、200多种挂轴册页、200种左右的宋版书。
  这批文物运到天津卖了几十件,伪满成立后,日本关东军参谋吉冈安直又把这些珍品转运东北,置于小白楼。
  日本战败,溥仪携120多件文物书画逃往通化县大栗子沟,余下1000多件均被卫队肆意劫掠。在士兵的争抢中有的书画被撕成碎片,有的被分段分赃,有的埋入地下受潮无法修复,最可恶的是伪军金香蕙竟把大量书画付之一炬。命运最好的当属被廉价出售。历代国宝遭此浩劫,令人闻之顿足泣血。
  当时马宝山闻听此事,心如刀割,立即星驰长春。情急之下,登报公开收购伪宫流佚的书画。当时人们都认为收买书画是违法的,古玩行人、文人墨客是偷买,大兵们是偷卖。马老此举无疑冒险。
  马老向银号高利借贷,按人家的规矩,三个月内不能本利归还,必遭封门拍卖家产的恶果。马老顶着雷上,速买速卖;只卖国人,不卖洋佬。他先后经手了30多件名贵书画,如隋展子虔《游春图》、唐杜牧书《张好好诗》、晋顾恺之《洛神图》、元朱德润《秀野轩图》等,有的卖给故宫,有的卖给收藏家或同行。
  登报收购后,京津沈的收藏家、古玩书画商蜂拥而来,价格飞涨。登报既可,公开摆摊叫卖便无不可。一时间长春城里大兵们也立市为商,高声叫卖,胡乱要价,城里竟也涌动着一股奇特的文化潮。长春同行说:“这都是你登报闹的。”马老说:“我不能眼瞧着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全毁了呀!这些东西到了行家手里才保险呐。”对于文物来说,最让人痛心的事,损毁是第一,外流为第二。琉璃厂人是相当特殊的群体,他们既是商人也是文化人,而且相当通古,传世珍品往往就在他们手中决定着去向。马老想,来的这些人为牟利也好,收藏也好,都是保护文化遗产的功臣。
  
  稀世珍宝《游春图》
  
  提起马宝山,就不能不说他经办的展子虔《游春图》,因为此图是小白楼散佚文物中最为重要的国宝。
  展子虔是山东阳信人,历北齐、北周、隋。在隋为朝散大夫,帐内都督。展子虔遗留下来的作品,惟有《游春图》最为可靠。宋代曾入宣和内府,有宋徽宗赵佶题签和明初宋濂、明末董其昌等人的诗咏题跋。该图金碧设色,景物浓丽,山峦树石空钩无皴,并且此画卷是北宋原装,完整无损。像这样流传有绪、十美俱备的作品,不但是我国的稀世珍宝,在世界绘画史上也有着重要地位,因为山水画科是展子虔始创的。
  据马宝山《书画碑帖见闻录》载:《游春图》乃穆忱自长春购得,初与玉池山房马济川、文珍斋冯湛如三人伙买,购价甚廉。由于穆曾在长春买过范仲淹手书《道服赞》卷,经李卓卿介绍卖给靳伯生,李未要介绍费,穆为报答李介绍出售《道服赞》之情,遂对李说:“我买得《游春图》卷,这件国宝能得厚利,算你一伙吧!”李为人忠厚,不愿自得厚利,他与郝葆初、魏丽生、冯湛如有约,要伙买“东北货”,于是又把郝、魏拉入伙内。
  大收藏家张伯驹和马宝山是至交,他得知《游春图》的下落后,很想购买到手,苦于与马济川不能接谈,乃同邱振生托马宝山成全此事,并说《游春图》是国家至宝,我们无论如何不能叫它流出国外。马宝山非常钦佩张先生的爱国热情,便慨允全力助其成功。马宝山与玉池山房马济川虽是同行,又同是古玩商会理事,但从未有买货及经济来往,要马宝山亲自去找马济川交涉,多半会碰钉子。想来想去,只有找马宝山至友李卓卿商议。经他与马济川等反复商谈,最后以二百两黄金之价议妥,言定现金交易,款画互换。张伯驹手下一时无此巨资,尚需各处筹集。就在这时,老友苏凤山同大千到马宝山家。张大千说:“张群要买《游春图》,托马宝山来谈。他愿出港条二百两。”那时香港的黄金最受欢迎,条件确比张伯驹优越。但马宝山答复说:“已与张伯驹先生说定,不能失信。”又等了些日子,张伯驹说款已备齐,商定在马宝山家办理互换手续。由李卓卿约来鉴定金色的专家黄某,以石试之,张伯驹所付黄金只六成多,计合足金一百三十两,不足之数,张伯驹允续补足,由李卓卿亲手将展卷交给了张伯驹。后催索欠款多次,陆续补至一百七十两,仍欠三十两,由于种种原因。即无限期地拖延了下去。继而“三反”、“五反”运动起,已无暇顾及此事。在运动初期,张伯驹已将展卷等捐献给故宫博物院。
  过了几年,运动结束。张伯驹自吉林返京,马宝山到他家去看望。他问马宝山:“展子虔画卷欠款怎么办?”马宝山说:“这几年变化很大,马济川等都完了,你也完了,我也完了,咱们都算完了。”二人大笑一场。
  张伯驹最讲面子。他说:“你替我办这事,费了不少心血,我送你字对一副,潘素(张的夫人)画山水一张,略表谢意吧!”
  
  “三只眼”识真品
  
  马老16岁托人来到北京,在琉璃厂学徒五年半,日日努力,业务精进。他说自己记忆力不好,遂在20岁那年开始记日记,将所见所闻,经手书画碑帖的成交过程及作品的来历、艺术价值记载下来。苦心钻研,挑灯品味,天长日久,练就了一双慧眼。30岁行里出名,人称马王爷三只眼。
  提起长春购宝那段往事,马老在《书画碑帖见闻录》中写道:
  我到长春的第二天,先到四马路金石斋古玩店看望孙坤一老友。这位老友是山东人,性情直爽,精明能干,善鉴别古瓷及青铜器。旧友相逢,畅谈久别境况,互庆抗日胜利。在谈及业务时,孙坤一慨叹道:“已停业数月,最近才开门营业,只能勉强维持生活而已。”我与他谈及来长春收购原意,他说伪宫遗佚书画未见,只有沈瑞麟家托售四张“四王”画山水轴,问我看能要否。即将四轴悬挂壁间。我看纸本精洁,虽大小尺寸不同,幸无很大差别;裱装整齐同大,都在三四尺之间。这四张“四王”画以王鉴仿巨然山水为最精。王时敏设色浅降山水亦称逸品。王石谷墨宝仿黄公望笔意亦工谨严肃,表达了石谷的绘艺工深。只有王原祁那张清淡略草,非其得意之作。总的说来,这四幅凑到一起,诚非易事,我看了以后内心称赞。彼索价五百元,以四百元购妥。我认为是奇遇,应允三日内付款,即持画回寓。
  约晚九时许,至友赵志诚来寓告云:“听说你把金石斋的四张‘四王’画买了尚未付款,幸运幸运,你赶快与其退还。我们和马济川、郝葆初等均看过,都认为是上海人伪造的。”我问:“你们的根据是什么?”他说:“‘四王’画都很难得,哪能四张凑到一起?再说尺寸又差不多一般大,纸地又这样精洁。”我再问其他依据,他一无可答。我乃取出细看,决无半点疑问。我的根据是:“四王”每个人的绘艺及书法特点、印章的刻工、印泥的色彩和纸张的年代等等,无一不合。我对赵志诚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深为感激。但是我细看这四张都确真无疑,如你们和我的看法一样,早被你们买走。我以廉价买得,应向诸位致谢。”
  又过了两天,北京汇款来,乃与金石斋送去。孙坤一接钱后笑着对我说:“人称你马宝山是马王爷三只眼,鉴别书画碑帖有把握。可是你买的四张画,我都叫北京来的同行看过,都说是上海捣(古玩行话‘捣’就是仿造的意思),恐怕你失眼了吧!”
  我回答说:“像这样的捣货再有我还买。”后来四张“四王”画寄回北京售给了张子厚,共价三千元。张子厚交韩传文经手卖给故宫博物院。听说是分几次卖的,得利甚丰,不知详数。张子厚精鉴别、善经营,是人所共知的能手。后闻李欣木说,这四张“四王”画是沈瑞麟任外交总长时,同僚们集资由德宝斋经手买的一份寿礼,德宝斋经过半年多的时间才备好了这份寿礼。
  我到长春头十天之内只收到四张“四王”画,在同行中一件也未见到小白楼流出的古籍书画,心中非常烦闷。于是去地摊上看那些杂乱物品,文物一类的东西很少,偶尔有之也是不足入目的破烂货。走到五马路西关拐弯处,看到一个碑帖拓片摊,摊主头上戴着个破旧毡帽,正蹲在墙脚下打盹。碑帖拓片全是新拓和翻刻的。本想离去,但细看摊主却有些面熟,便大声把他叫醒。他睁眼一看,立起来道:“你是马大叔吗?”我这才认出来,他是老友王希东的大儿子名叫王玉镜。因为多年未见,他又是晚辈,骤然相遇,内心的感触非同一般。问及生活状况及日本投降时长春地方情景,他说那时市面非常混乱,苏军进入伪宫,伪军自宫内抢出了各样物资。有一个姓朱的伪军,伪满时与其相识,有一天用麻袋背到他家很多书画烦代保存,他说你这是从宫内抢来的,赶快背走吧!当时伪军老朱很不高兴地走了。王玉镜为人谨慎,胆小怕事,是东郭先生一类的老实人,在长春混乱时关门不出,不义之财一文不取。我说是受故宫博物院和北京图书馆的委托,专门来长春收购伪宫流出古籍书画的,并请他大力协助。他慨允道:“大叔放心,我照您指的去做。您老住在哪里?您在旅馆内等我,三五日内准有信息。”我把住处写清交给了他,等了六天还没有消息,便又到他摆地摊处去找,也未见到。就在这天晚上,他拿着一个手卷来了,先说:“物主要价特高,未必能成,请您看看再说吧。”我打开一看,是朱德润画的《秀野轩图》,宋素笺纸水墨山水,笔墨苍莽秀丽。他虽是元人,而大有郭河阳宋人笔法。且后有自书《秀野轩记》及许多名人题咏,完整未损,可称是一件稀世之宝。王玉镜说:“物主要1200元,未免太贵了。物主在街上等着,他不愿来,您还他价,我和他去商量吧!”我说800元可要,王说不能给他这么多,还他600元就可以了。我让他先和物主谈谈,最后仍以800元成交,另外给王玉镜介绍费200元。
  我获得这幅《秀野轩图》,内心非常高兴。带回北京后,先请马衡和赵万里来观看,他二人都称是朱德润最佳之作,可惜他们没有收购款项。嘱我一定要卖给国内收藏家。我是从银号高利贷款收购来的,不能在手中久存,乃以3000元卖给了张子厚,解放后此图归了故宫博物院保存。
  (责任编辑吴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