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9期

我亲历高要县三年困难时期

作者:黄东文





  1959年到1961年是中国人民遭受深重灾难的三年。三年中直接经济损失超过1200亿元,出现了全国范围的饥荒,饿死的人数以千万计。现将我在广东省高要县亲历三年困难时期的真实情况,及今日的思考提供给读者。
  
  竞放晚稻高产“卫星”各级领导走火入魔
  
  三年困难时期的形成,是从1958年夏收大放小麦高产“卫星”开始的。这年6月7日,河南省信阳地区岈山人民公社率先放出亩产2105斤全国第一颗小麦高产“卫星”,刮起了粮食高产“卫星”的狂风。这股风刮到广东时,早稻已基本收割完毕,要放早稻高产“卫星”已错过了时机。到10月初,晚稻刚刚开镰收割,地处西江地区丘陵地带的新兴县迫不及待,率先向省委上报了“特大喜讯”:全县晚稻平均亩产1000多斤,出现了一大批亩产3000斤、4000斤、5000斤的晚稻高产“卫星”田,成为全省最早出现的晚稻高产状元县。对此,媒体大张旗鼓进行宣传,省属各部门奖励了10多辆汽车给新兴县。接着,县委书记刘某调任高要县县委书记。高要县是西江地区首县、富县,是地委、专署驻地,又是全省举足轻重的几个商品粮基地县之一,调到高要就意味着升级。不多久,他就当了中共西江地委委员。当时,我在中共高要县委办公室当一名小干事,职务是县委调研组组员。刘某来高要后,领导安排我当刘某的秘书。正是秋收大忙季节,刘指定分管农业的副书记率各部、委、办、局领导及各公社党委书记去新兴参观晚稻高产“卫星”田,并指定我一同去。新兴一位县委副书记介绍情况时说:“现在形势一派大好,卫星连片、连村,大面积出现,估计全县晚稻亩产至少超过3000斤!”吃过午饭,我们来到天堂公社参观“卫星”田,田里的稻子已割完,田头整齐地排列着已脱粒的100多箩谷子,大木牌用白底红字写着情况介绍:一块是地委书记的试验田,亩产8000多斤;另一块是地委常委、妇联主任的试验田,亩产6000多斤。大家看了,都说:“这回来参观,看后真是大开眼界,思想解放了!”可是大家心里怎么想,谁都十分清楚,只不过无人挑明罢了。当晚回到高要,刘书记交代,要我第二天带领各公社农业副书记再到新兴参观。在回来的车上,由于没有首长在场,大家讲话毫无顾忌。有人说:“我点过禾头,数过穗数,算过谷粒,什么亩产8000斤,我看有六七百斤就很不错了!”有人说:“这样的高产状元县,我看全省到处都有!”接着,莲塘公社副书记张有才冲着我吼叫:“老黄,明天下午你在办公室等着,我们莲塘公社也要向县委报一个‘卫星’!”我说:“好啊!一言为定,你报来,我给你整理材料!”于是车厢里又响起了一阵哈哈大笑。看来大家把放晚稻高产“卫星”都看成是上头号召的政治任务,既然是上头布置的,下边照上边要求完成任务就行了,至于放了“卫星”会产生什么后果,谁都没有认真考虑。
  次日下午,张有才果然打来“报喜电话”,说:“今天上午,我们莲塘公社在镇安大队召开大队支部书记、大队长、生产队长‘卫星’田实割现场会,经丈量土地,专人过秤,核实亩产,干谷5100多斤,特向县委报喜。”我立即整理好材料,请刘某过目,他看了很高兴,立即批示通报全县各公社。接着全县各公社的晚稻高产“卫星”喜报如雪片般飞到县委办公室,都是亩产四五千斤、五六千斤。晚稻大放高产“卫星”运动一浪高过一浪。后来,省委组织晚稻创高产报喜团上北京向党中央报喜,全县第一个放高产“卫星”立了功的张有才代表高要县上了一回北京。
  大放晚稻高产“卫星”揭开了“大跃进”的序幕。我们高要县在一片“粮食大丰收”的喜气洋洋气氛中迅速掀起了深翻改土、积肥送肥、兴修水利、大炼钢铁高潮。与此同时,全县一夜间实现了“公社化”。人民公社一成立,就出现了“一平、二调、三共产”。所谓“共产”,实际上只有“上面共下面的产”,没有“下面共上面的产”。随之出现了高估产、高征购,普遍购了过头粮。还实行免费吃饭加发工资的制度,没多久,就耗尽了大队、小队的存粮和资金。1959年春节前,全县城乡掀起了大炼钢铁的高潮,每天投入大炼钢铁的劳动力超过10万人。办大食堂又占用了大批精壮劳动力,只留下老、弱、妇、孺投入秋收,导致大量已成熟的晚稻无法及时收割而烂在地里。春节前粮荒开始在部分大队露头,大队干部向公社反映实情,要求调粮解决。可是由粮管部门征购的粮食已入国库,公社无权动用。于是粮荒就如烈火燎原般全面爆发,变成势不可挡的灾难。
  
  清查“黑仓” 大反“瞒产”村干部哑巴吃黄连
  
  高要县秋收后,一些大队不到三个月就把存粮吃完了。有一个公社书记几次打电话向县委反映,要求解决调粮,在被拒绝的情况下跑到县长办公室,跪在县长脚下痛哭,说什么也不肯起来。这使县领导感到困惑,县委召开紧急会议,反复分析研究,却得出了错误的结论,认为是大队、生产队干部对平调粮食有抵触思想,把粮食藏起来,瞒产私分。县委决定在全县范围内大张旗鼓地开展一次“查黑仓、反瞒产运动”。1959年1月21日,县委召开四级干部会议,4200多人到会,县委进行了“查黑仓、反瞒产”动员。西江地委书记也到会讲话。他说:“高要是西江专区的粮仓,又是高产县,1958年晚稻特大丰收,怎么会秋收后不到三个月就缺粮了?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谁都不会相信。粮食都到哪里去了?只有一个解释,就是大队、生产队干部搞了黑仓,把粮食藏起来,瞒产私分。地委坚决支持县委反瞒产的决定,下决心把粮食的底子搞清楚。希望有瞒产行为的同志安下心来开好会,通过学习,提高认识,把隐瞒的粮食报出来,不搞清问题就不散会,开到过年也要开下去!”会议一连开了三天,毫无进展。当时已是春节前夕,参加大会的队干部,思家心切,好些人失眠,还有的人在睡梦中狂叫惊醒。我向刘某汇报了这一情况,刘某说:“那就好,说明大家担心不能回家过年,思想斗争开始紧张,不说不行了。”我到禄步公社禄步大队参加讨论,大队长胡启满同我很熟,他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告诉我:“老黄,实不瞒你说,我们大队确实搞了三个‘黑仓’。”我一听心情振奋,忙问他“总共多少谷子?”他一本正经地回答:“8万斤左右罢。”我说:“你真笨,干嘛要搞这吃力不讨好的事?”胡启满说:“这你就不明白了,像现在一日三餐干饭,放开肚皮吃饱,全大队两千多口人,粮山也要吃崩,到时候没有粮食了,社员找我要饭吃,我找谁要去?”我听他讲的话有道理,深信不疑,马上向刘某汇报。刘某马上说:“好!立即通知禄步公社党委,召开全体大会,让禄步大队长作典型发言。”胡启满在大会上讲话有板有眼,全场200多人听得十分入神。胡启满讲完后,县委书记刘某强调自报瞒产粮,谁报归谁,县、社一律不调走、不没收的原则,号召大家放心自报。接着就以大队为单位开讨论会,果然出现了各大队纷纷报出建立粮食“黑仓”、瞒报粮食的情况。县委立即召开公社书记会议,介绍禄步公社的做法,各公社书记听了十分兴奋,情绪高涨。第二天是旧历十二月二十八,各公社在讨论中突然如火山爆发般掀起了自报“设立黑仓,瞒产私分粮食”的高潮。整整一天,全县共有1800多位大队、生产队干部自报设“黑仓”,“隐瞒”粮食1.2亿多斤。
  春节后,我即到禄步公社进一步了解 “粮食黑仓”清查落实情况。出乎我的意料,公社的同志说,“四级干部会议揭发的黑仓绝大部分是假的。因为当时已是年关,再不报个假账应付就无法回家过年,还要囚在县里整思想,当然谁都不干啦。”我一听,心里凉了半截,马上到禄步大队去。找到胡启满,问他“三个黑仓”是怎么回事?胡启满慢条斯理地说:“三个黑仓是假的,我们根本就没有瞒产。”我回到公社,杨希明书记告诉我:公社党委在外坑大队查出了一个黑仓,有几千斤谷子,准备下午召开现场会,请我也去参加。下午,我到了外坑大队,果然见晒场上摆满了几十箩谷子,趁现场无人,我伸手插进谷箩去探查。天啊!原来谷箩表面一寸厚左右是真谷子,下面垫的全是谷壳!我再探过几箩,都是同样情况。说明“黑仓”里几千斤谷子中只有5%左右是真谷子,其余95%都是谷壳。禄步公社党委为什么要搞这么一个笨拙的假现场呢?我想他们也是为了应付县委,不得已而为之。后来,我了解到全县其他公社的情况也和禄步公社差不多。这说明全县在查黑仓、反瞒产运动中反出的基本上都是假材料,而且越反越假,花样翻新。放“卫星”导致高征购,高征购导致购过头粮。这样,浮肿病、饿死人的惨剧终至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饿死农民 诿过于人弃卒保帅大抓“恶鬼”
  
  1960年4月30日,由高要县下放干部组成的“公路绿化专业队”一行70多人(我是其中一员)集中到县委,听县委常委、组织部长讲话。部长说:“现在全县有一部分公社因为干部官僚主义,作风恶劣,不关心群众,造成各种疾病流行,不正常死人严重,特别是莲塘公社,情况十分严重,县委已派去工作组,对公社党委进行整顿。县委决定撤销公路绿化专业队,全体队员改为抓生活治病专业队,集中到莲塘公社,具体任务就是整顿食堂,抢救病人。”部长一再强调:“莲塘公社党委已经烂掉了!你们到莲塘后,归县委工作组领导。”五一节上午,全体下放干部到了莲塘公社,县委工作组向我们介绍情况,分配任务,我才知道公社党委已经“烂掉”是什么意思。原来2月下旬,原禄步公社党委书记杨希明调任莲塘公社党委书记,已有一批大队闹粮荒,不久各大队普遍缺粮,公社多次向县里反映,县里不予解决。许多大队把饲料粮吃完了,就吃种子,有的大队连种子也吃完了,口粮标准一降再降,导致社员中各种疾病大爆发,大部分妇女患了子宫下垂、闭经病,男人则普遍患上肝炎、水肿病,很多小孩患“马骝湿”病。各大队都出现饿死人。到4月初,有的大队死人已占上年年终人口5%以上。这时,县委才认识到死人问题的严重性,派出工作组到莲塘处理死人问题。刚调到莲塘两个月的杨希明和放水稻高产“卫星”的始作俑者张有才被指控犯有严重官僚主义,“高高在上,害死一大批贫下中农”,两人被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判处了徒刑。调回龙公社书记王北水到莲塘接替杨希明的职务。到了7月早稻收割大忙季节,由于繁重的劳动、社员身体瘦弱以及卫生条件差等原因,病人大量增加,送到公社卫生院和各联队卫生站抢救的病人挤得连走廊、办公室都摆满了病床。最可怕的是,这时突然发生了严重的夏季流行病——痢疾。许多病人本来体质已很差,一旦染上痢疾,腹泻不止,很快就因严重脱水死去。到7月下旬,全社已有温贯、罗勒、波洞等11个大队死人超过总人口的10%。这时,公社党委通知召开全体干部会议。大会由县委工作组主持,县委副书记兼县长讲话。他说:“今天这个大会,是捉鬼会!近几个月来,莲塘公社发生那么多种病?就因为有鬼!水肿鬼、闭经鬼、肝炎鬼、马骝湿鬼……都有!鬼在哪里啊?公社里、大队里、生产队里都有!要治病,不死人,就得捉鬼!把这么些鬼都捉了,各种病都会好,就不会再死那么多人了!”听了半天,终于弄清楚了县长讲的“捉鬼”是什么意思,就是要把那些躲在公社里、大队里、生产队里的“鬼”们一个个捉出来。
  下午,县长公布“莲塘死人事件”有关责任人的处理决定。被捉的“鬼”共48人,第一名就是王北水,他被开除党籍,撤销职务,留在公社继续抓好生活治病工作。受处理的干部,是党员的开除党籍,是团员的,开除团籍,非党、团员的撤销职务。下放干部、抓生活治病专业队被作为“鬼”捉的有两个:一个是队长陈介忠,他所驻的温贯大队,是该公社死人最多的大队,死人达大队人口的13%,他无法推卸责任,被开除党籍。另一个是队员张子尧,马来西亚归侨,原南方大学学生,他在为病人熬牛骨汤时,为了调味尝了下牛骨汤,说他“偷吃病人的营养品”,被开除团籍。作为公社党委书记、全社3万多人的父母官,王北水在三个月任内为了拯救数以千计的濒危病人,尽了他的一切努力,可是他却被作为“莲塘死人事件”的主要责任人受到了最严厉的处分。在这样的逆境中,王北水对自己遭受的不公正对待没半句怨言,而是接受分配给他的严酷任务:受处理后第二天大清早他就出门,走访了莲塘的5个大队,检查病人情况,晚上到公社卫生院同医务人员一同抢救危急病人,直到凌晨1点多钟才回到公社。次日一早到伙房打一大碗白开水,吃两个咸馒头,又出门了。他这些感人事迹,许多干部、社员都是亲眼见的,大家都为他打抱不平。
  过了半个月,地委工作组来了,主要是了解1958年稻谷产量的真实情况以及群众对县委大批处理干部的看法。又过了几天,地委召开会议,宣布地委认为前段高要县委对莲塘一大批干部的处理是错误的,分别恢复受处理的48位同志的党籍、团籍与职务。由于大放水稻高产“卫星”,逐步演变成“捉鬼”的闹剧终于落下帷幕。
  
  血的教训刻骨铭心
  莫让荒唐历史重演
  
  三年困难时期已过去40多年了,今天总结其历史教训,仍有着积极的现实意义。
  首先,党内民主不健全,党章规定的党员基本权利被严重践踏。党的民主集中制是健全党的组织生活的基本原则,坚持贯彻这个原则是党维持旺盛战斗力的基本保证。在执行这个原则中,少数服从多数、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这三项,对正确与错误都有明确的界定标准,唯独“个人服从组织”这一项往往由于书记以“代表党委”的名义,对广大党员及人民群众发号施令。三年困难时期高要县一次处理200多名社、队干部,就是县委书记个人权力恶性膨胀,不受党委约束,严重违反党章,践踏党员基本权利的典型例子。
  其次社会主义法制遭到严重破坏。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是国家的根本大法,是国家制订一切法律、法规的依据,是中国人民享受社会主义制度赋予的各项政治、经济权利的基本保障。当时的宪法总纲第十一条规定:“国家保障公民的合法收入、储蓄、房屋和其他生活资料的所有权”;第三章第九十条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的房屋不受侵犯”。可是在公社化高潮中刮起的“共产风”、强迫命令风,把农民的房子拆了作肥料,把农民养的牲畜没收集中办大畜牧场,把农民的家具、厨具没收办集体食堂,使庄严的宪法成为一纸空文。
  三是缺乏群众监督,民意得不到应有尊重。在“三面红旗”已造成严重恶果,人民群众迫切要求修正错误,稳定农业生产关系,恢复与发展生产的时刻,上面仍一意孤行,坚持人民公社“一大二公”,使“三面红旗”造成的严重后果持续发展。1959年,庐山会议原是让中央各部门和各省、市领导畅所欲言反映“三面红旗”给农民带来的灾难和农民要求纠“左”的呼声。但谁都不会料到,原本纠“左”的会议突转“反右”,反出一个“彭黄张周”反党集团,接踵而来的是,在全国范围开展了“反右倾机会主义斗争”。实践证明,要维护党员和公民的基本权利,要维护社会主义民主和法制,必须建立民意机构,健全实践民意运行机制,认真尊重民意,切实实行群众监督。
  (责任编辑赵友慈)